(二)

  

  楚楚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强忍着疼痛,呼吸变得略有些重。眉头皱着,除了伤侧的身体在他的掌控之下,其余身体部位都沁出细亮的汗水,缓缓地连成一条线,此刻的楚楚,因为痛着,面容潮红,嘴唇微微翕动,整个身体在他双手的掌心中不住的颤动。一番痛楚之态却愈加的我见犹怜。

  他仰头,闭上双眼,克制了一下自己的心猿意马,用沾满药液的药棉遍擦伤处。

  楚楚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她的美不在明艳多姿,却动人心魄,皮肤细致如白瓷,小小的瓜子脸,尖尖的下巴,细细弯弯的两条柳叶眉下,一双盈盈欲语的翦水双眸,似喜似愁;高而挺的美人鼻,柔软饱满的粉色双唇,娴雅而恬静的气质,总是带着从水墨仕女图中走出的那种悠然脱俗的味道,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几缕发丝飘散在他的手上,痒痒的,他才又回过神来。

  大约花了一个时辰,终于完毕,这样耗时力的治疗还得持续,直到黑皱的皮肤老死,厚痂脱落,才能告一段落,而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至于会不会留下疤痕,他也不敢保证。

  楚楚累了,那一番折腾费了她好多精力,原本虚弱的体质透支太多,此刻已沉沉睡去。他用一单簿被轻轻掩好她的身体,关照苏儿和娟儿:“待会小姐醒来,用干净的水擦拭全身,把榻上的软席也清洁一下!”说完,他起身出门去了。

  

  半年以后,相府。

  相爷的书房内,江卫正在品茶,相爷与他并排坐着。

  “我刚去看过楚楚,他这半年恢复的不错,多亏了李侍郞那个公子,救回楚楚一条性命,我得重谢于他。”江卫用右手捏了捏下巴,微笑着说。

  相爷皱了皱眉,“楚楚已到婚嫁之龄,但这半年来上门提亲的人一个也没有,受伤之前可是门庭若市啊!”

  “哼,看来他们是嫌弃楚楚遭雷击不祥,相府大小姐的身份都让他们止步了。这些虚情假义的家伙,不要也罢。”江卫脸色狰狞了一下。

  “哈哈,江兄莫急,你我定会得到一个如意女婿的,你看李侍郞之子如何?我觉得他对楚楚情深义重,又有救命之恩,此次为楚楚治病难避男女之嫌,不如就选他……“

  江卫挥了挥手,打断相爷:“无功无名的布衣,宰相之女如何能下嫁如此夫婿。”他停顿一会:“我其实早有合适人选。”

  从江卫口里吐出的合适人选竟是萧王爷,那个镇守西南边陲军功无限的萧离,相爷陷入了沉思。

  “萧王爷当然是个绝佳的人选,可是现在连一般的官宦人家都惴惴不来提亲,何况是他?”相爷迟疑的发问。

  “我这就回去让我叔父恳求皇上指婚,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江卫得意的起身,向相爷告辞。

  相爷点点头,皇上对江充的话几乎言听计从,这事这样看来成算极大,相府如果和萧王府联姻,如虎添翼。

  萧离不光贵为王爷,他更是年青人中的翘楚,萧家军纪律严明,在萧离手下几乎创造了不败的神话。他行事素来低调,不与任何觉派有所牵连,只一心做他的王爷,打他的仗,在权欲横流的京城之中,独树一帜。

  

  几日之后,相爷何中天就接到江卫捎来的口信,说皇上让他进宫,在风雅阁候着。

  相爷到风雅阁的时候,江卫已经到了,他拍拍相爷的肩膀,笑道:“何相爷,今天可是好事啊!”

  相爷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远远看见萧离身姿挺拔地向风雅阁走来。

  江卫拉了拉相爷:“我们先进去吧。”

  风雅阁实际上是皇上的画坊,皇上是个酷爱绘画之人,收罗了数量惊人的天下名画,而画画是风雅之事,故取名风雅阁。

  一进风雅阁,四面墙壁上都挂上了画,层层叠叠的画架上,也放满了画卷,有些极为珍贵的,都被保存到了柜子里,轻易不拿出来示人。

  片刻之后,萧离也推门进来。

  江卫迎前一步,作揖道:“萧王爷也来了。”他看着萧离是满脸的真诚的欢欣之情,仿佛看着一件爱不释手的宝贝。

  萧离对他的厌恶是发自肺腑的,五年来每一天都恨之入骨,此刻对他的殷勤也懒得搭理,冷着张脸,跟相爷打了个招呼,就装着去四周欣赏画作了。

  一边看画,一边奇怪,皇上召他来这倒底所为何事,风雅阁显然不是个适合谈论公事之地,何况同时还有相爷和江卫。

  江卫对此倒是不以为意,他知道萧离是个不趋炎附势的人,对他们这些内廷的人更是从来不假以颜色,他看萧离是从女儿的角度,这个男人年青气盛,气宇轩昂,贵为王爷,却无丝毫纨绔之气,军功赫赫,却从不倨功自傲。

  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风雅阁中变得很安静。半晌之后,听到门口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三人立即整理衣冠,匍匐在地接驾。

  陪着皇上进来的是大太监江充,皇上看了跪地的三人一眼,心情甚好地说道:“各位爱卿平身,都坐下吧。”

  落坐以后,皇上随意问了几句,没有谈公事的欲望。话锋一转,对相爷说道:“何爱卿,听说你有个大女儿才貌双全,年方二八,尚未婚配?”

  相爷赶紧起身答道:“皇上圣明,正是小女楚楚。”

  皇上颔了颔首:“何爱卿教女有方啊。”

  “萧爱卿,有否婚娶啊?”皇上笑意盈盈地转向萧离。

  一瞬间,萧离觉得四双目光都牢牢地盯住了自己,他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陷阱一般被人算计了。

  “微臣今年二十八岁。”萧离硬着头发回道。

  “哈哈哈,萧爱卿二十八早该婚娶了,看来是忙于军务,耽误了终身大事,今天朕就替你玉成好事,把何爱卿家的大小姐,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啊?”

  萧离其实在方才的问话中大致已经猜出皇上的意思,但如今被肯定了,他还是心头一沉,眼前一阵发黑。他想起萧风说的,何楚楚是江卫的女儿。他一阵咬牙,江卫他是我萧离的仇人,我一直欲杀之而后快的人,我竟然要娶我仇人的女儿。

  他看了一眼江卫,后者正好也在看他,于是给了萧离一个有些夸张的笑脸。在萧离的眼中,这笑容如此怪异,渐渐幻化成袁跃的带血的脸。他赶紧闭了闭眼睛,收回自己的目光。

  皇上见萧离半晌没反应,有些不高兴,又重复问道:“萧爱卿,……”

  萧离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站起,朝皇上作揖:“微臣一切但凭皇上作主。”

  “哈哈哈,好,真是一对金童玉女,朕这个红娘做的好啊。依朕看,就把大婚之日订在十二月初八吧。”

  指婚的事到此为止,皇上兴致很高,又命江充拿出最近收获的一些上好的画作给大家看,并津津有味地讲解,这些画是何人所作,好在何处等等。

  回到王府,萧离依旧恍然,如在梦中一般。他萧离即将娶得那个女人居然是他仇人的女儿,这简直是个笑话,他一直空身未娶,并不仅仅是因为忙于军务,无暇顾及儿女私情,还因为他对那个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的挑剔与尊重。他萧离的女人必须是能对得起萧王妃这个头衔。

  他闷闷地坐在椅子,有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地回想:“他是仇人的女儿,他是仇人的女儿……”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袁跃的脸,血和泪混杂,“萧兄,定为我手刃仇人!“

  袁跃与他从小一同长大,随他一同去父亲军中,两人生死与共,常常抵足而眠。袁跃的父亲袁其历当年是京兆尹,因为江卫强占民居,被人告上京兆尹府,江卫私下找到袁其历,送了一份厚礼,要他断案时偏袒自己,袁其历断然拒绝,并将此事写成奏折,呈报皇上,后来幸亏江充出面,将奏折在中书省拦下,才没有被皇帝看到。但判案时,袁其历判江卫退还民居,并赔偿原告损失。原告感激袁其历,敲锣打鼓地给袁其历送锦旗,上书“袁青天”三个大字,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绕了好几圈,将这件事传得尽人皆知。后来这事被茶楼酒肆的说书人编成了评书段子,叫《袁青天智斗黑太监》。

  江卫为此对袁其历恨得牙根痒。三年以后,恰适袁其历到外省赈灾,那次赈灾中有官员贪污,出现亏空,江卫通过江充的关系,硬是栽赃陷害,串通刑部吏部大理寺主审官员,把贪污赈灾款的帽子狠狠扣到袁其历的头上,说他是巨贪。宦官当政,一手遮天,满朝文武大都不敢有异议,一些胆大的上书了,皇上也看不到,却都被下入大牢,江充江卫也趁其机会大换朝中重要官员,进一步把持朝政。

  最后袁其历一家百余口被抄家,满门抄斩。

  萧离在袁跃临刑前,去天牢送他,他就只有那一句话:“手刃仇人江卫。”

  想到这儿,萧离长吁一口气,双手紧紧地攥成拳。

  “何楚楚。”他口中低念一声,心中冷笑,你爹真是有眼光,硬生生地要把你往火坑里推,接下来的你的幸与不幸与萧离无关,那是你爹赐于你的。

  “萧风,去把管家叫来。”离十二月初八只有一个月了,既然要结婚,总得有好些事情要准备。

  

  楚楚背上的伤疤在李思鸣的精心治疗之下,已完全好了,只是原来长疤的后背,却留下了一个与真剑一般大小的印记。这柄剑是香槟色,形状清晰完整,竟像是被人画上去一般,李思鸣想了很多办法,也不能使它变得更为浅淡一些,不过这柄剑印在楚楚的背后,却不难看,相反她白皙的肤色,衬着香槟色的剑,倒更有种无法细说的感受,每每让李思鸣见了都有种血脉贲张之感。

  地处相府西南一隅的幽兰苑所以叫幽兰苑,是因那儿幽静而雅致,也因那满院缤纷各色的兰花。

  体力恢复得像从前一样,楚楚就开始打理她的兰花了。扛了一把花锄,一个小小的竹篮,在院内花径间穿梭。不时地给花间的地松松土,从篮中拿出剪刀剪去花茎上败落的花叶和花朵,扫去花畔的落花枯叶。苏儿和娟儿则提着桶,在她松过土的地方给兰花浇些水,主仆三人忙得不亦乐乎。

  楚楚是喜欢侍弄这些兰花的,松土修剪的事一般都自己去做,若发现哪株兰花上生了小虫,她倒是不敢自己去抓,只能让苏儿去唤个小厮来。

  满园的兰花在她的照料下,开得娉娉婷婷,一阵风儿吹过,离着幽兰苑很远都能闻到那股子幽幽的清香。

  每日侍弄花草,午后闲暇泡一杯清茶,坐在院中的银杏树下,看看书,练练字,画会画。

  那时节院子里很静,静得只听见鸟儿从树梢飞起的翅膀扑楞声。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