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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近五点,随着门铃声快步走进店来的、御门姐的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是——

  这个人,就像一只螳螂。

  “老师。”

  御门姐笑吟吟地跑到老师面前,两人对视了一瞬间。这重逢的场面简直和白天播放的那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一模一样。在窗边喝咖啡的两个大叔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

  “绿藻,给老师倒水。”

  “好的。”

  我端起水壶往浅茶色玻璃杯里倒水时,听见了老师坐到椅子上将包重重地放在地上的声音。我端水给他,他道声“谢谢”,就一口气喝干了。从上往下看,老师的灰白头发就像一只长毛老鼠。还有从领口露出的一小段脖颈,又细又光滑,不输阿姐。

  我把杯子轻轻放在老师手边后,再次打量起他的背影。我想要好好琢磨琢磨他和常来店里的那些大叔究竟哪里不一样。老师回过头来,我赶紧咧嘴微笑,他也微微翘了翘薄嘴唇,有些敷衍似的回我一笑。尽管如此,我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一丝亲切。

  阿姐低着头,薄薄的白衬衫敞着上面两颗扣子,露出酥胸光滑如凝脂,我看得呆了。透过纽扣的缝隙,能看见淡紫色的蕾丝内衣。这就是女人啊。阿姐今天没有戴耳环。看着她那一头发梢东翘西翘的黑发中露出的楚楚动人的小耳朵,我忽然感到放心不下了。阿姐往咖啡上挤了些奶油后,端给了老师。

  那天晚上,我又在昏暗的凉台上眺望对面的窗户。那个人不在家。窗户罕见地关得严严实实的,里面的窗帘也纹丝不动。然而我还是在眺望。并非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而是以专注地看显微镜的小学生的那种认真态度,目不转睛地望着窗户。他一定会回来的,无论是十分钟后,还是三小时后。只是,我等待的人或许并不是他。

  恍惚觉得对面房间的窗户里出现了老师和阿姐的侧脸。今天看到的老师的断片,就像放幻灯似的,一幕幕在那扇窗户上映现、消失,消失、映现。与此同时,阿姐的白衬衫和没戴任何饰品的耳垂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像是要消除这些映像。御门姐和老师两个人现在在聊些什么呢?这样一个疑问掠过我的脑海,和两人的朦胧影像正好一进一出。

  对面房间的灯亮了。我一惊,迅速回到黑暗的房间里。随着嘎啦嘎啦开窗户的声音,响起了女孩的笑声。

  这天晚上我也出去散步了。阿姐还没有回来。我只是感觉有些憋闷,所以一接触到舒服的夜风,身体马上就放松了下来。阿姐他们在哪儿呢?我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似的,听了一扇又一扇门,窥视了一扇又一扇窗。过了点的晚饭的炒菜声、淋浴热水迸溅的声音、洗衣机粗俗的旋转声、电影里的叫喊声,以及填补空白的夜蝉的鸣叫。

  上次看过的一个男人独自看电视的那一家里,有个像是他妻子的女人在沙发前做着奇怪的体操。她双手合在胸前,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然后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像是刚洗完澡的女儿,拿毛巾拍打着头发,从她旁边走过。妈妈没动身子,扭过脸对女儿说了句什么。女儿走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透过篱笆墙的缝隙,耐心地等着看她变换姿势。

  “喂。”

  我发出一声轻声尖叫。回头一看,老师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任何辩白都是没有意义的,便向老师招招手,指指篱笆墙那边。老师走到我旁边来,和我一起观看窗户里的女人和她的女儿。老师的左肘碰到了我的右肘。

  “她一直这个姿势。”

  我惶恐不安地小声说道。老师“嗯”了一声,朝我微微一笑。四目对视,我的血都要凝固了。老师很可能看透所有一切,就连我为什么干这种勾当在内。

  在我面对着老师找话讲的工夫,老师先开了口。

  “你干吗呢,半夜三更的?”

  我拉着他的胳膊离开了篱笆墙。他的胳膊凉凉的。迎面开来的汽车的头灯越过老师肩头照射过来,我眯起了眼睛。

  “散步啊。现在该回去了。”

  “散步?”

  “没错。”

  我松开了老师的胳膊。残留在手指上的他的触感刹那间消失了。

  “刚才您和御门姐在一起吗?”

  “嗯。”

  “那个,一直都……”

  “嗯,是的,刚回来。”

  老师双手拢着头发。

  “今天晚上您住哪儿啊?”

  “大马路那边的饭店。我想走着回去,好醒醒酒。”

  “这样啊。”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还想……”

  “……”

  “我还想再走走。老师也和我一起走走好吗?”

  “也好。”

  就这样,我们不约而同地迈开了步子,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时而有丝毫不减速的汽车擦着我们身边驶过,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似的。这使我很高兴,让我想到我们两个就好像是死人。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左边宽阔的停车场对面有一座三层楼公寓。在三层最右边的凉台上,有一个女人正靠着栏杆在打电话。

  “这一带的人真是毫无戒备心哪……”

  老师也在瞧同一扇窗户。我站住了,他也站住了。

  “您觉不觉得,她这叫活着呢?”

  我说出了一句从未思考过的话。这句话飘浮在空中,听起来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你说谁呀?”

  那个女人突然一转身进了屋。

  “唉,走了。”

  扭头一看,他还在瞧着那扇窗。

  “那个人……您不觉得那个人在好好地活着吗?”

  “……”

  “人哪,做的没有想的多。大家都一动不动的。突然间一动起来,突然间就像个人了。”

  她又回到相同的地方了,电话还贴在耳朵上,只是这回是一边喝着什么。

  “看起来每个人都在自得其乐呀。”

  我这话,或许听起来完全是一副年轻人的冷漠口吻。老师微微笑了笑。

  第二天,我上午下楼去店里,看见阿姐正边剥橘子边听水岛先生说话。从水果刀上滴落的果汁,将阿姐的纤纤玉指染得亮晶晶的。

  “昨天怎么样啊?”

  对于我的提问,她只是呵呵地笑。

  “是和那位老师在一起吧?”

  阿姐歪着头,好像不好回答似的。

  “阿姐真狡猾。”

  我把收拾下来的杯子放下,在阿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烟雾中飘来她那熟悉的甘甜发香。

  “那个人喜欢阿姐吗?”

  阿姐吐出一口烟,又笑了。

  “真是的,我哪知道啊。”

  “净装蒜。”

  “真不知道啊。”

  “一般不会和不喜欢的人睡的。”

  “男人可不见得哟。”

  “睡了?”

  “这么粗鲁的话,可不该问哪。”

  “一定是睡了吧,和那位大叔。”

  “你叫他大叔?”阿姐愉快地笑起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收缩。阿姐并不知道昨天老师和我在夜晚的街上散过步。

  “你为什么喜欢他呢?”

  阿姐将香烟放在烟灰缸沿上,用食指把指甲边翘起的一点软皮摁平。

  “谁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哪?”

  “我看出来的呀。”

  “你也喜欢老师吧。”

  阿姐盯着我的眼睛,确认似的说道。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意味深长地、发自内心地回答:“我喜欢他的鞋。”

  明明谈论的是她喜欢的人,阿姐却显得没什么兴致。见窗外有人影,她抬起大屁股准备起身出迎,却好像不是客人,于是又拿起刚要掐灭的烟抽起来。

  “他结婚了吗?”

  “不清楚。”

  “阿姐和老师谈过恋爱吧?”

  阿姐再次把手按到我的头上胡噜起来。

  “没敢告诉他呀,告诉他我喜欢他。我那时候特别害羞。机会倒是有,没敢说。”

  “那个人,多大岁数?”

  “不知道啊。可能有五十多了吧。”

  “老先生呀。”

  “是啊。”

  “我来这儿以前,他也常来吗?”

  “不怎么来。几年才来一次。”

  “来干什么?”

  “谁知道啊。”

  阿姐似乎完全厌倦了这个话题,噘起嘴吐出一缕细长的烟。我也有气,觉得再追问下去就显得太傻了,就闭上了嘴。而且我觉得,不管我问话时再如何装得漫不经意,阿姐也决不会跟我说实话的。

  静静的店里回荡着爵士钢琴曲,阿姐跟着旋律哼着歌,我很羡慕她。同时,我又感到仿佛全身被什么东西紧紧捆绑着,喘不上来气。我心想,阿姐漠不关心的言行举止背后,其实是在恋爱吧。自从老师来电话那天起,即使以最最保守的感觉来说,阿姐身上的香气也比往常要好闻太多了。她在想着某个男人。这是与对待天天晚上来找她的那些大叔全然不同的一种想念。可以肯定,阿姐将这个小秘密深藏在任何人都触摸不到的、身体最里面的小盒子里,不告诉任何人。她一定经常用指尖去抚摸它,或把它含在嘴里,或对着太阳光欣赏它,宛如只有在失眠的夜里才拿出来欣赏的宝贝一样,一直把它珍藏到现在。绝对是这样的。

  想到这,我忽然发觉阿姐可怜得不得了。虽然觉得可恨,却想对她说句安慰的话。于是,阿姐特有的那种宽容,似乎一瞬间变成了我自己的作风。

  刚想要这么说,门铃响了,一伙客人嘻嘻哈哈地进来了,阿姐噌地站了起来。笑迎男人的阿姐的嘴唇和脖颈的线条是那么的光滑,昨天老师是怎样抚摩那里的呢?刚一闪念,脑袋就仿佛要飞散成碎块了似的。

  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出去散步。

  有一次,我曾经走到了老师说他住的那条大马路上的饭店。我把亮灯的房间一间间地注视过来,也没有找到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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