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天傍晚,饱含着白天暑气的积雨云转眼间变成了乌云,远方传来阵阵不吉利的轰鸣。坐在靠窗的桌旁的老先生和他带来的外国女人们听见这雷声,都像孩子似的叫唤个不停。御门姐微笑着对他们说“看样子要下雨啦”——俨然预知即将发生的一切的口气,然后用同样的语气对我命令道:“绿藻,去把衣服收了。”

  我点点头,去拿挂在厨房镜子旁边的阿姐房间的钥匙。我只是从门口往屋里看过阿姐的房间,单独进她房间还是第一次。

  我关上窗,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微微鼓起胸脯呼吸着,在昏暗中失去了颜色的家具们仿佛都在盯着我看,使我窒息。

  这面镜子里照出的她是怎样的呢?恍惚觉得我尚且不了解的那部分阿姐就分成好几块散落在这间屋子里头。我拿起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瓶子,像摆弄试管似的,一只一只地晃一晃,再打开盖子闻一闻味。当我伸手去拿其中最高的一只瓶子时,发现它后面躺着一个四方的小东西。是一个小镜框。金色的框子很硬实,摸上去冰凉。

  镜框里的是阿姐:和我一样的齐肩短发,朝我这边笑着,可爱的笑脸显出一副羞涩模样。真年轻。我慌忙把它放回了原处。我想要找的理应就是这样的东西,真的找到了,却又感到内疚。

  阿姐垂下眼睛,擦起玻璃杯来。她时不时噗地吐口气,仔细用软布擦去上面的雾,最后对着亮处看看,才满意地放下,拿起下一个杯子。

  阿姐也是这么仔细地擦那个镜框的吗?她和老师的回忆到底收藏在什么地方呢?从她的侧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阿姐意识到了我的视线,温柔地笑着问我“看什么呢”。我笑得不够到位。

  一天快打烊的时候,老师穿着利索的亚麻衬衫,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出现在店里。我急忙背过身,装作整理墙上的挂花。八月快要过去了。

  “要关门了吧。”

  我听见御门姐笑着说“您来啦”。接着,老师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店里除我们仨以外再没有谁了。最后一位客人五分钟前刚走,阿姐正待在吧台里点钱,我正在收拾桌子。雷阵雨刚过,从敞开的窗户偶尔刮进来的风,感觉格外凉爽。

  我感觉阿姐注视老师的眼神,好像并不是看我和大叔们时的那种恍惚的温柔眼神。她的黑眼珠里一定完整地映出了眼前的老师。以前我也是这么映在她眼睛里的吗?我没有自信。我根本没打算要知道阿姐究竟在看什么。我曾经以为只要跟在她身边,总有一天,她的想法就会如同我自己的想法一样,自然而然地就能理解了,自己也有可能成为她那样的人。虽然来这个店才只有半年,却感觉她就是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期待遇见的人。尽管如此,为什么我就无论经过多久也弄不懂阿姐呢?

  吧台前的两个人根本瞥都懒得瞥我一眼。每个人都当我是处理品。这幼稚的念头刺激着我。焦躁感无声无息地充满了我全身,使我因紧张而僵硬的身体松弛了下来。

  阿姐好像意识到我不大对劲,歪头看着我。

  “小绿藻,你怎么啦?”

  阿姐在这种时候加个“小”字叫我,实在是可恨之极。老师假装若无其事地转回身去朝向吧台。

  我站了起来,走到老师身后。阿姐还一副温柔地想要问我什么的表情。天知道我的脸色变成了什么样。无论我的脸色是生气也好,快哭出来也好,苦恼也好,阿姐面对我的表情,无论何时均是雷打不动的温情脉脉。

  我想要把这一切都破坏掉。我想要瞧瞧这两个人痛苦不堪的表情。

  “阿姐,你可真够狡猾的呀。带那么肮脏的大叔去自己房间,怎么还能笑得这么灿烂呢?实际上你每天晚上都干着娼妓般的勾当。老师知道吗?你不让老师知道,就好像只对老师一个人热情似的,太狡猾了。居然还自鸣得意,你就跟傻瓜一样!”

  阿姐只是显得有些为难,歪着脖子冲老师笑,不见一抹我所期待的表情。我目前想到的语言,力度还不够。应该再说出点更有分量的话,我想着开始搜寻。我使劲眨了眨眼睛,眼泪掉了下来。

  “老师也一样。”

  尽管声音在颤抖,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阿姐并不是老师所想的那样的人呀。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像老师这样的人,阿姐要多少有多少呢,所以请不要以为自己特殊。因为对于阿姐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特殊的人。”

  我总算都说出来了,尽管断断续续的。“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啊,你这孩子。”就在我哭天抹泪的时候,我听见老师有些为难似的这样说道。

  受伤害的只有我一个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被我自己辱骂阿姐的话伤害了。话一说出声来,就感觉仿佛都成了真的似的。我希望听到她加以否定,说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我是这样祈祷,可却听不到任何?发声。

  我心惊肉跳地抬起头,发现他们俩已经不再看我了。阿姐只说了一句“你瞧,这孩子够怪的吧”,就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我眼泪也不擦,茫然地伫立在原地。他们对我说的话连一丁点反应也没有。即便我倾注再多的情感,他们身上接受这情感的器官也似乎已经完全脱落了。

  老师杯上浮出来的水滴无声地沿表面流下来,一点点地浸润着木制的吧台。从我头脑的某个角落,有某种东西正以同样的速度在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他们是在你眼前,但他们又在某个远方。扔过去的话语中流露出的情感,枉然地飘浮在空中,没有被任何人抓住就消失不见了。他们对此从来都是熟视无睹的。一想到这,我突然觉得这两人看上去就像是假人,不由得脊梁骨一阵发冷。

  我默默地从店里走出来。就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听到了阿姐的笑声。

  一觉醒来,从隔壁房间又传来了那熟悉的声音,还伴有精巧的细床腿与黄色榻榻米的摩擦声。与以往不同的是,只能听见阿姐的声音。她那使人子宫收缩的、痛苦的小鸟般的、尖细的叫声。

  漂亮的御门姐。映在她眼睛里的老师。两个人都在这堵墙的那边。要是把耳朵紧贴到墙上,连老师的喘息声也能听见吧。

  我没有动。也许过一会儿,自己又会恢复以往的冲动,贴过墙的右耳会火烧火燎地疼起来吧。我闭上眼睛,均匀地呼吸着,等待着冲动的来临。

  我数到了十,又数到了二十,却仍旧仰面躺在床上没有动。

  尽管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够看清天花板的四角,脑袋里却朦胧一片。今天自己所听到的话、所说的话,即使想要回想起什么,一切也早都快步逃走了。

  把手放在额头,闻到了指尖上残留的淡淡薄荷味。霎时间,自己一动不动站在散落一地的薄荷叶中间的身影,浮现在脑际。

  说到底,我最想要看到的,或许并不是人们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而是潜藏在淡漠表情下的矛盾、欲望、因悲伤而扭曲变形的丑陋面孔吧。

  今天晚上,我的脸会不会就是这样的呢?要是能观察自己就好了。不光是我自己,要是能让我无一遗漏地将所有的人都观察一遍就好了。

  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了街灯泛白的光亮。

  我起身轻轻拉开窗帘,走到了凉台上。夏末的凉风将阿姐的声音带向了静静的夜空。酒馆街的喧闹声也已经听不到了。我坐在椅子上,怅然地倾听着这夏天的小夜曲。

  对面房间没有开灯。纱帘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着。不知道那个人睡了没有。这么想着凝眸望去,发现窗帘里面有个人影。千真万确,是有个人站在那里。

  刮起一阵大风,窗帘卷起了一半。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脸。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姐的窗户,目不斜视地盯着,专注得近乎滑稽。

  我也曾经这样窥视过吧。

  而且也曾像这样地被看过吧。

  这么一想象,我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他吃了一惊,朝这边扭过脸来,发现了在凉台角落里注视着自己的小女人。

  阿姐又轻轻发出了一声叫唤。

  我站起来,慢悠悠地朝他招了招手。

  他也一脸茫然地回了一礼。

  是啊,真是的。这太容易了。只要我想那么做,我也能从那扇窗户里招手啊。

  小夜曲的旋律渐渐加快了。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