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浮生

  是一日清晨了,阳光似碎金一般,喷洒,不停地喷洒在这一片土地之上。平静而又安宁地,不容许丝毫的杂质趁机卷入这片土地。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随着床头闹铃的声响,许坤逐渐清醒过来,他手里还握着昨晚喝掉的最后一瓶啤酒的空瓶。许坤睁开眼睛,直愣愣地透过空荡荡的啤酒瓶往钟表的时针上看去,时针指向数字“7”,许坤揉了揉眼睛,将闹钟的声音关掉,至于闹钟上剩下的分针秒针他已经不太在意了。他一个麻溜儿,就踢开了覆盖在身上的被子。此时是又一年的冬至,窗外的每一寸土地早已被一夜未停的大雪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密不透风的样子,甚是静谧。窗外那些碎金一般的,从浓重又轻飘的云彩当中挤出来透口气的阳光,把这一大片一大片连成网的静谧照耀着,企图对这厚重而冰冷的雪做一些图谋不轨的事情。

  许坤被这一片又一片的静谧和一寸又一寸的碎金似的阳光震惊了,他揉掉眼中因打哈欠而流下的眼泪,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土地。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样宁静而安详的周末选择这么早起床。然而,时间的流逝总会以某种深不可测却又触手可及的声音让我们在不经意之间察觉到它的踪迹,正当许坤犯迷糊的时候,他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他揉乱了本来就很凌乱的头发,身体向前倾,踮起脚又放下。他最后又看了一眼这一片悄声无息却真实存在着的白茫茫,转身走到浴室。

  在冷天里选择冲凉从来都是被许坤认为的最好的清醒方式,他抬起头来,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面对喷头喷下来的每一道细流,任凭它们肆意而温柔地敲打他的脸。当冰冷而带着一丝丝消毒水气味的细流占据了他每一寸肌肤的时候,他又打了一个寒战,寒战的每一次颤抖,上面都刻下了同一个印记,这个印记就是苏格。

  许坤澡冲到一半,头发上的泡沫已经吹干,他顺势将刚刚换新的香波挤出来一些在手上,刚想涂抹的时候,却关了水龙头。水流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房间变得空荡荡的,除了许坤沾满水的拖鞋和泡得发白的脚摩擦出了一种独特的油腻的声响,四下寂静地可以听到雪的声音。许坤顺手拿了搭在架子上的毛巾,垂着脑袋离开了浴室。

  他擦头发的时候动作极慢,像是要把每一刻的动作都揉进时间的缝隙里。他擦一擦头便叹一口气,继而又时不时地笑一笑,有时候笑起来像个孩子,有时候笑起来又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意蕴。他知道今天对于他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他理应盛装出席接下来这个严肃庄重却充满了血腥的场合。然而他又突然有一丝丝的痛楚,那种不可言说的戳在心里的痛楚。不久,许坤终于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了放在心里很久没有拿出来的两个字——苏格。他喃喃地说着:“苏格,苏格,苏格”。

  这应该是苏格存在于人世的最后一天了,许坤这么想着,嘴角竟泛起了一丝隐匿而深刻的笑,他高兴于自己的伎俩,可以轻易将这个女人玩弄在手掌之中,任凭她怎样挣扎都逃不过他的掌控,当然,这并不算高明。真正让许坤觉得骄傲的事情是,苏格在他的手掌之间,过得安然自足,并没有丝毫的挣扎和退缩。

  行刑场是封闭的,不同从前的那种对外开放了。这种格局之下,许坤只能走到里行刑场最近的一堵墙外,等候这场盛宴的开始。对于他来说,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也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他给她爱,给她温暖,最后,他依旧要通过自己,给她死亡的权利。

  苏格随着两名警卫来到了这一片空旷的中央,她一路上都在想着,昨天她有没有吃饱。妈妈说过的,人在死之前,都必须要吃饱这最后一顿饭。然而此刻,苏格越是用脑子去想,就越是想不起她昨天到底吃了些什么。监狱的饭菜一向不是那么丰盛的,不过今早上她从监狱出来的时候,看守所的警卫冲她笑了。那种笑包含了很多,她混迹了这么多年,是能感受到的。那种笑里多半没有包含什么好的意味,但也不是一定觉得她死了对于世界而言就是一定有益的。只不过,她从那笑容里看到了一种璀璨但却易碎的东西,她记得许坤对她说过,那种东西叫做“希望”。

  苏格想着,那种希望之于她,就是像许坤说得那样,璀璨而易碎。不幸的是,希望那种易碎的属性,看上去更适合她。从她的幼年到她的少年,再及此——她的成年,她刚刚经历不久的成年。或许不穿这身囚服的话,苏格和正常的同龄女孩儿看起来没什么两样——总是泛着粉色的脸颊,红润而饱满的嘴唇,高挺而小巧精致的鼻子,总是含着水的双眼,白皙的皮肤,以及,一颗总想要抓住希望的坚实而有力的心脏。

  然而如果仔细看的话,很多人都会发现,苏格和同龄普通女孩儿比起来不同的地方——她的皮肤相对粗糙,有更多的疤痕。眼睛里总是包含的水分不是别的,而是永远不可能被太阳晒干的眼泪。以及她习惯于深锁的眉头,和那种提前而来的如同小小水渠一般的长在眼角的纹路。

  她曾经都说过什么呢?苏格想,她的脑子里似乎记得的,都是妈妈和许坤说的话了。而自己曾经说过什么,她竟然会一无所知。许坤说,苏格是一个适合讲故事的女孩儿。这是因为苏格和许坤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反复地在说着“等以后有机会了,许坤,我一定好好给你讲讲我的故事”。这句话,是的,苏格常常这样对许坤说。但这似乎不能证明什么,因为苏格除了和许坤说过这句话之外,就再也没有对别人说过了。苏格一向话少,不论是在谁面前,只要是那种能说一个字就解决的事情,她绝对不会选择说两个字。许坤常常说她,要她多说几句话,因为许坤觉得她说起话来,声音是很好听的,就像一只温顺而平和的猫咪。

  警卫把苏格带到了行刑场,她站在正片行刑场的正中央,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面对四下一片又一片静谧而安然地雪白。她突然笑,笑的像是一个稚嫩而单纯的婴儿。她扯了扯身旁警卫的袖子,就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个愣头愣脑不知所措的警卫。苏格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做怎样的表情能够达到怎样的目的。可是此时,她并没有心思再去考虑这些,她只是用那种多年之前的面对父亲的眼神来面对身旁的这个警卫。警卫犹豫了一番,探过头来,离苏格近了一些,说:“你还有什么要求吗?”苏格摇摇头又点点头的,终于开口说话。她将警卫又拽近了一些,声音有些颤抖和迟疑地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只可惜,这么快,这么快……”

  警卫听了只是愣,过了一会才说:“嗯,来生好好做人”。

  苏格扯出来一丝轻蔑而神气的笑,她想,好好做人,说起来就这么容易,做起来又这么不简单。她转念又一想,想着这个警卫凭什么说她今生没有好好做人,他又不知道她的故事,又怎么会知道她有没有努力好好做人呢。事实上,苏格活了二十多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努力好好做人,所以她做什么都很用力。比如用力去爱一个人,用力去恨一个人,用力去杀一个人,用力去谋划每一步该怎么走……她想起自己富足的那段时间,每每看到路边有乞讨的人,她都会上前给他们一些钱,她心疼那些在寒风腊月里还要穿着单薄衣衫出来讨口饭吃的人,因为这些人总是会让她想起自己的妈妈。她的妈妈也曾为了生计而上街去乞讨,不知道一天要被多少人唾弃。

  那些埋藏在心里的事情,她还没有来得及对许坤说完,就被他伤害得体无完肤。他伤害她,不间断地伤害她。她却爱他,不间断地去爱他。她也曾想过,只要她认认真真地努力去爱一个人,那么她终究会让这个人也同她一样,努力地去爱自己。爱不是相互的吗?

  就像此时此刻,她就是那么笃定地知道,许坤正站在这一面宽厚而敦实的墙外,和她一起迎接这一生当中的最后一刻。想到这里,她忽然变得很安然。之前的诸多恩怨,纷繁种种都变得飘渺而又虚妄。她想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坐在教室的座位上,读到的诗词。那是李涉写的《题鹤林寺壁》,其中有一句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忘了当时老师是怎样讲解这首诗了,或许那种感觉就像她现在这样吧。

  两个警卫之间一商一量的,眼看着就要到行刑的时间了。苏格看着两个警卫开始准备枪支弹药,那些动作对她来说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熟悉。她早就没什么兴趣去回忆她第一次拿枪时候的样子了。她只是遗憾着自己这短短一生也没留下这一儿半女在世,如果是这样,她死后的每一年,就会有人来陪她说说话聊聊天。她怕自己真的变成一个哑巴,不爱说话性格古怪的哑巴。

  随着一声枪响,苏格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谁也不会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瞬间,她看到的是怎样的风景。

  随着一声枪响,万籁俱静的雪白被打破,鲜血在这一片土地上肆意地流淌起来。而这一片又一片覆盖上来的冰冷,却以一种无人可及的速度,将那缓慢流淌出来的血红给冻结在这寂静之中。许坤心里一震,他清楚地知晓,此时此刻,这个名字叫作苏格的女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这个静谧而空旷的世界上消失了。从此,不管他叫什么,苏格也好,格格也好,苏苏也罢,都不会有那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去回应他了。

  “我应该高兴的”,许坤这么想着,但他的眼睛里却不停地往外涌着大颗大颗的泪滴。他的脸依旧棱角分明,只不过他感受到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的嘴缓慢而不可回转地张开来,他大口大口呼吸着一阵又一阵的凛冽而刺骨的寒风,在一片冰雪之间,他僵直了的身体,丝毫没有了移动的理由。

  那一声枪响似乎让许坤脱胎换骨一般,面对这无穷无尽的雪白,这苍凉而明媚的雪白,许坤的心里不再那么洋洋得意了。他开始变的失落,变的茫然,变的痛苦,甚至是变的魂不守舍两眼迷离。顷刻之间,他突然间开始大喊,他不停地喊着苏格的名字,他望向距离他遥远而深不可测的苍穹,他想看看那苍穹之巅,苏格有没有在那里笑。他喜欢苏格笑的,却总是让她哭得歇斯底里。他大喊着苏格的名字,喊到自己都没有知觉,只是下意识地从嘴里说出这两个字。从不带感情地喊,到真正的不带感情地喊。一声又一声,他确定她已经不能够再给他一个回应。他确定这一切都是一场虚妄,他确定他就像一个疯子一样,不停地叫喊着苏格的名字。他停不下来,从那一声枪响开始,他停不下来了。

  他想听苏格还没有讲完的故事,他想知道,苏格这一生,是怎样踩着刀子,背着枪子儿,揣着砍刀,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去用她唯一的完整的心去爱的。他想知道,她到最后枪响的那一刻,看到的是怎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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