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是个知名的考古学家,他带了几个年轻的研究生。每周有一晚,他回来得很迟。埃莱娜已经摆好餐具,吃着意大利肉馅卷和野苣色拉。色拉的调料不合她的口味,但她没有发现。
马克吃着肉酱,肉酱温温的,不冷不热,他撅起了嘴。埃莱娜没有逼他。这种反常的宽容使孩子感到非常不安。他警觉地强迫自己吞了几口肉酱,表明自己还是很听话的。但软软的肉酱甜丝丝的,他恶心得差点要吐出来。埃莱娜问他是否想吃别的东西。他没有回答。当他这样单独和母亲在一起时,他会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心满意足,欣赏着母亲眼圈黑黑的脸,闪着红光的金发,苍白的脸色,发亮的皮肤。母亲的脸轮廓分明,高颧颊,灰眼睛,当她准备说话时,舌头迅速一舔,湿润嘴唇。马克欣赏她的嘴、她的唇、她的脖子、肩膀和一举一动。母亲长时间自言自语,话断断续续,有时停下来歇气。但马克没有利用她沉默的当儿提问题,他只听着她说话,不求甚解。
埃莱娜把色拉全吃了,又把给马克准备的牛奶也喝了。她把两个手指头伸进巧克力奶沫中,要他来舔。他不敢。她生气了,把碗放回冰箱里。她点着一支香烟,抽了两口,又在碟子里摁灭了。她离开饭桌,走到客厅里,躺在长沙发上,一边抽雪茄,一边翻着一本时尚杂志。
马克孤零零地呆在厨房里,他喜欢的甜点拿走了。大门开了,他从凳上滑下来,向门口跑去。他飞快地在地毯上跑着,扑到父亲怀里,父亲在他左右两颊各亲了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他脸上露出了微笑,就上课、同学、游戏、周末的计划和阅读一一回答了父亲的问题。
皮埃尔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马克明白自己该退出去了。他道了晚安,躺下来看了几页连环画,然后关了灯。黑暗中,他睁着眼。听到父亲谈话,他心中很不耐烦当皮埃尔和埃莱娜肯定马克已经睡着时,他们便停止了说话。
埃莱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脱掉鞋子、袜子和裙子,解开头发,半裸着闯进皮埃尔的书房。皮埃尔尽管很忙,但仍不失风度。他很想请她出去,但强忍着。他重新点着烟斗,却很少抽,当烟快要灭的时候才抽一口。其实,他并不喜欢抽烟,但烟味能使他集中精力。
埃莱娜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自己光着的脚,讲起她父亲的艳遇来。她断断续续,不时停下来,强迫皮埃尔听她的故事。
那是在夏天,暴风雨后的海边。她骑着自行车,离开了祖父母的别墅。自行车是祖父祖母在她十岁生日时刚刚送给她的。大海倒映着天空,墨黑墨黑的。她在堤坝上停下,俯视着沙滩,凝视着在远海捕鱼的鸟儿。涨潮时,它们在水中一啄一啄的。
假期中,家里租了一间浴室,用来更衣和存放折叠椅、遮阳伞什么的。她一眼瞥见父亲从后门出来,“胳膊底下夹着上衣,手里拿着拖鞋,走得飞快。他的衬衣被撕破了领子,垂在肩上。一头长发乱糟糟的,浅色的裤子,宽大的背心袖子短短的。一个女人追着他出来。她跑着,抓住他,箍住他的脖子。我父亲转过身,挣扎着,推她。她摔倒了。但抱住父亲的一条大腿,用手指抓着。父亲朝她肚子上踢了一脚,迫使她松手。父亲平时总那么文静,有时突然也会粗暴起来。他很有力……”
埃莱娜止住话头,等待皮埃尔问她。但皮埃尔一言不发。
“你不想知道那是谁吗?”
皮埃尔扭过头,他忍受不了她那种怜悯的目光。他假装在书房里寻找剔烟垢的工具,其实工具就在他的口袋里。
埃莱娜含着泪,继续讲她的故事。她父亲死于战争,那时她才四岁。她所编造的这个也许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的身世,只能是一派胡言。
“你那个医生朋友怎么样了?”皮埃尔问。
埃莱娜是在一个展览的预展上遇到那个医生的。作为一个负有盛名的档案员,埃莱娜曾与别人合作举办过一个“从文艺复兴到大革命的乌托邦”展览。
“他有一双世界上最温柔的手,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抚摸女人。”埃莱娜急切地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中断了阅读,盯著书桌抽屉上那把被扭弯的钥匙,强装微笑。这种无动于衷激怒了埃莱娜,她一脚把自己的拖鞋踢向皮埃尔,也不管有没有击中目标,穿上高跟鞋和厚裤子,“砰”地一声关上门,走了出去。皮埃尔忍住自己的愤怒,接着看书。当附近的修道院传来两声钟响时,他在长沙发上躺了下来。
睡意袭来,他昏昏欲睡,突然听到马克在哭泣。他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要去看看。埃莱娜最受不了孩子的哭叫,一听到哭声,她就冲到儿子的床前。她之所以如此急切,一方面是出于同情,另一方面也想结束这种讨厌的声音。马克叫嚷起来。皮埃尔不再犹豫。
孩子房间的门开着。灯也亮着。马克睡意朦胧,听见埃莱娜已回到走廊。他听见埃莱娜问他:
“喂,告诉我,你这个世界上惟一清白的人,为什么那个医生也离开了我?”
她每次重复这个问题时,都要抓住儿子的一只胳膊、一只大腿,或者是脖子和肚子,推开他,免得他缩成一团靠在她身上,寻求保护。
皮埃尔心绪纷乱地看着。孩子哭得喘不过气来,向他转过脸。皮埃尔对埃莱娜非常反感,但忍着没有发作。他抓住埃莱娜的头发,迫使她松开马克。然后,他抱起马克,来到客厅里,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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