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我无所事事,在草原上依然如此。这就是我现在的生存状态。有时候我在想,我肯定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孩子不听话(经常逃学),老婆有外遇(还没抓着),同事们都用不怀好意的微笑看着我。城市的风在人们设计好的蓝图里沿着楼群之间或着在行色匆匆的人们的两腿中间吹过,这风也许来自遥远的米尔其格草原,但它最初的圣洁已经在城市的缝隙里变得肮脏不堪。人们在城市里呼吸着肮脏不堪的空气,人也变得肮脏不堪。村长巴克巴依说的是对的,现在的人已经变得很坏很坏了。在城里,年轻人穿着瘦长的衣服,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少男少女在风里相互追逐。他们吸烟、接吻,有时候也毫不在意做爱。每天晚上太阳落山后,就有一群瘦长的影子沿着城市的街道,四处寻找廉价酒吧。他们喝着最便宜的乌苏啤酒,咀嚼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开始寻欢作乐。他们唱着时下最流行的摇滚歌曲,用激进的语言和目光,蔑视着窗外的我。
一代总是嘲笑另一代。他们的神情让我想起当年。20年前,我们不是也在嘲讽另外一代人吗?一位作家朋友说靠回忆过去生活的人就意味着现实的失败,而刚过不惑之年的我,愁煞心灵的记忆却早已爬满苍老的瞳孔,活在一个白内障的梦境里,死在一个黑色空间内;每天晚上我都要在城市的街道上狂奔不已,我恐惧紧张羞涩,我不知所措。我尾随着一群五颜六色的黑影,他们嘻戏的笑声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他们的呼吸让我感到对生命的压力和性的冲动。我在黑夜的街道上奔跑着,一件一件剥离着身上所有的衣物,再华贵的饰物一旦脱离人的躯体就会变成一件件狼藉的垃圾。沙哑的尖叫。
向北,向北,一直向北走,那里有美丽的草原,有古老的传说,还有灿烂的天空。
那是一个要攫取我最柔弱感情的夜晚,我的嗓音里有一片青草地,我在里面寻找着一匹长着五只脚的骆驼,我的嗓音里结满鲜红的樱桃,掷到地上才看清那是九月山脚下星星点点的野草莓。我在牧人悠悠的低吟中,品味着略带苦味的奶茶。屋子里充满奶茶的香气,我看见香气里显现出海藻的花纹,这时候我就会听见遥远的地方分居的妻子在哭诉她的失贞。每天晚上,在熟睡的羊圈里,我总能听到羊在梦中咀嚼青草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过第40个春秋,因为在这一年我常常想起孤独的童年。在城市的生活里,在粘稠的空气里,废弃的春天在一天天腐败,周围一片积水,我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奔跑于物欲横流和美丽的幻象之间,捍卫我的领地。在城市的生活里,我是一只被人放逐的羊,仿佛生来就已经决定了匆忙的一生。
在恐惧和焦灼中我开始写作,写的是米尔其格春天的一个葬礼,一位蒙古族老人去世了。草原上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他送行。我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在米尔其格草原春天的一个早晨,结束了他漫长的一生。写至深夜,就会有一个健壮的身影从石头屋子没有太阳能发电机的窗前掠过,他用尚未发育成熟的手轻轻叩着熟睡的房门,把爱的信息不经意传递给正在梦里咀嚼青草的羊群,于是从羊圈里传出乱七八糟的叫声。
黑影受到惊吓,飞快地逃走了。
黑影正经历着男人一生里最痛苦的年龄,他恋爱了,而且是初恋。一个恋爱的季节,没有灿烂的语言,只有灿烂的行动。他白天也许沉默寡言,而到黑夜降临的时候,他却可以放开青春的脚步,一架山梁一架山梁,一个草原一个草原地去寻找爱情。每天晚上,当有些醉意的村长巴克巴依离开我的石头屋子以后,我就会在寂静中等待黑影的到来,那一时刻我仿佛也跟着黑影回到了初恋,我的初恋是在城市肮脏不堪的马路上开始的,我爱上了我的女同学,一个叫伊的漂亮女孩。为她我没少受罪,学习一落千丈,还受过皮肉之苦。先是我的爸爸妈妈一顿棍棒(包括兄弟姐妹的挖苦嘲弄),后是伊的父母兄弟的围追堵截(当然更少不了皮肉之苦)。更要命的是伊的父母把这件事捅到学校去了。我的初恋是黑暗的。有时候我常在想,我的城市生活的失败,也许和我黑暗的初恋有关吧,因为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压抑自己的情感,我甚至结婚以后从来也没有和妻子交流过有关情感方面的话题。我的婚姻生活也是黑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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