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特

  老巴特已经100多岁了。

  他头发稀薄花白,像一条岁月悠久的毯子,不知有多少人在上面踏蹭过,时间已经在上面停止了流淌,所剩不多的毛发几乎全部开了岔,粘粘糊糊地粘在头皮上。有时梳得整整齐齐,像是涂了一层松胶;有时松松散散,宛若秋日阳光里的蒿草。这要看他的心情好不好。他总是疑虑、烦躁、紧张。中午有贼进来啦,小羊小狗们乱闯进来啦,这些畜牲撞翻了他的奶酒锅撞倒了他的炉子啦,还拉了一地的羊粪蛋子啦。他总是不停地和我唠叨这些。被霜冻僵了的苍蝇,它们在暖气中缓缓醒来,离开羊毛绳和毡房里的各个角落,开始嗡嗡瞎叫,这些都让他感到害怕。尽管我知道他耳背,听不见啥东西。可是,在傍晚金色气流中归来的羊群乱七八糟的叫声中,在一团一团茂密的芨芨草丛里,男人骑的马拖着一路疲惫,在柔软的土路上发出一轻一重的声音,宛如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在草原上,四季吹过的风里面夹杂着浓烈的酒香,它们随着青草的颜色不停地变幻着酒的气味。木板门不停地吱嘎作响,风呼啸着掠过烟囱口,幽幽然像鬼影一样穿过那空荡荡的毡房。这些声音老巴特都能听得见。他在给你唠里唠叨的时候,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当你认真在听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他并不只是在和你说话。他像草地上的一只沙哑的百灵鸟,当它费力吟出一串一串模糊的 音符的时候,大自然已经并不在意它的存在了。

  现在很少听见人们唱歌啦,有本事的都走出去了,歌手们都进城里去啦,在那里一年挣到的钱远远超过一群羊的价值。天生就是一个唱歌的民族,爹妈给的一副好嗓子,根本不需要到什么音乐学院那种鬼地方去受教育。草原上的歌手几乎都去了外面,劲大的走得更远,乌鲁木齐或者北京。一到晚上,城里的舞厅宾馆几乎都能听到一支支正宗的草原歌曲。他们用歌声给客人带来了欢笑,也填满了自己的腰包。市场经济搞乱了每个人的心,搅坏了平静的生活。面对金钱,谁能坐怀不乱?而真正留在草原上的歌手,要么懒得开口,要么就是太老。人们每天要顶着太阳,冒着风雪,满山遍野地去放羊,还要养家要照顾日渐衰老的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儿。

  唱歌对草原上的歌手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侈,除非上苍给米尔其格草原送来一个重大的日子。

  老巴特实在太老。他是个孤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见人就烦,现在更烦,倒是见了牲畜还有点亲。我们从不交谈。谁知道他在等待什么,我想,除了死亡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让他牵挂的。只有死亡才能摆脱没完没了的琐事和那急切的等待。他来看我的时候总是自言自语喋喋不休,蒙语听不懂,汉语又太费力,蒙汉双语夹杂在一起让人一听就想离开此地永不回来。时间一长,我也就懒得理他。我就只管做我的事。

  在楚布勒达牧业村,我每天都在研究奶酒的制作工艺,因为它太神奇了,我准备学会了制作奶酒之后,就把这套东西搬回城里,在五楼的厨房里也能喝上自酿的新鲜奶酒。喝不完还可以给邻居们出售一些,不过里面要掺上一点水或者酒精,又好喝又有劲。这是降低成本的好办法。只要有一点点奶味就足够啦。小科员的工资少得实在可怜,家里的经济大权被妻子牢牢掌控着。这么多年,我根本就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存款。然而面对物欲横流的社会,又有谁能坐怀不乱?我的城市的生活,充满清贫和无奈。现在的人能贪就贪点,能赚就赚点,大家都这么干,没啥不好意思。

  老巴特拄着拐子摇摇晃晃离去,实际上他是慢慢消失在8月草原的阳光里的。草原上的阳光十分扎眼,我看久了屋子里的黑暗,在盯着逆光中的老巴特的时候,我感到眼睛在隐隐刺痛。头有些晕眩,这些天我喝了太多的奶酒,撒尿的时候都可以闻见奶酒的气味。因为我的手艺还不成熟,没人喜欢喝我做的奶酒。我常常偷偷溜进老巴特的木屋里,把做失败的奶酒灌进老头子所有的器具里,反正他又瞎又聋,这种人肯定没有好嗅觉。老巴特整天摇摇晃晃地在草原上行走着,有时候甚至看上去像是在跳迪斯科。肯定奶酒过剩。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早上从毡房里出来,沿着风的方向疯疯癫癫地走,一直走到晚风把他吹回来。就像注定要回到墓地中去一样。一年四季对老巴特来讲都一个样,天最热的时候穿棉衣棉裤大皮靴,天最冷的时候还是这些行头。在岁月悄悄逝去的时候,除了老巴特永远不变的表情之外,就剩下日渐萎缩的肉体了。肯定有一天他要回到老祖先聚集的地方去,不管哪个民族,尽管葬礼的方式各有不同,但死亡的方式基本是一样的。老巴特在急切地等待着。这一天也许就是明天,或者是后天,要么就是下个世纪。反正青草已经淹过他的秃顶了。他活着,只是不停地喘息,100年前的世界和100年后的世界对他来说都是一个球样。太阳和他没关系,风和他没关系,空气和他没关系,所有的生灵都和他没关系。在他眼里,我和一只羊一只狼一棵小草,和山和水和清晨从阿拉套山吹来的冰冷的浓雾,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和老巴特一个鬼样子的时候,世界对我来说也许都一个球样。人生过眼如烟,受过良好的教育没了,写过的汉字忘了,爱过的女人都死了,经历过的故事都成别人的了,所有的朋友一个也想不起来,所有的事一件都想不起来,忘记了父母的模样兄弟娣妹的模样,在外地生活的后裔没一个来看我。我只能向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唠叨他们的绝情。那个时候,阿富汗、伊拉克和我有啥关系?萨达姆和阿拉法特只是一个特定的符号!巴勒斯坦的年轻人也许还在向以色列人扔石块,他们一代一代只会向别人扔石块,一旦和平,石块的方向也许就会转向邻居家的玻璃窗。石块代表仇恨,也代表和平。无事可做就只能代表一种无赖。当我们把米洛舍维奇奉为英雄的时候,世界的另一个地方正在为他准备一场审判盛宴!所有这一切和我毫不相干,我甚至问都懒得问一下。那时候的我呀,可能会给长满龃齿的口腔内戴上一嘴的假牙。只要拥有一方天空,一方草地,就够了。沿着草地边缘弯弯曲曲的小土路,我行走着,满足地叼着一支老烟(假如那时候我还能吸动的话)。那时候我干瘪的血管里流淌着衰老的血,它们毫无生机地缓缓流淌着,只有掺和了美味飘香的奶酒才能让血液亢奋与温暖起来。我躲在一个异域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地球的正常运转。

  再过100年,我会和现在的老巴特一个球样,夹着一只干瘪瘪的小鸡鸡,撒尿的时候啥也不出来,走路的时候却滴个不停。

  我耐心地制作着一锅一锅奶酒,烧出来的奶酒还是没有村长巴克巴依的好喝,一桶一桶的牛奶就这么被我白白浪费掉了。肯定是火候不到位,要么就是原料不好。于是我开始改用干牛粪烧火,偷偷派人监视给我卖奶子的蒙古人、哈萨克人的家,看看他们的女人在挤牛奶的时候是不是往里面掺了水。现在的人老是活得提心吊胆。在城里我们不放心同事,在乡下我们不放心邻居。我开始雇了几个失学儿童,高价收购干牛粪。孩子们撒着欢去草原上捡干牛粪,一块干牛粪5毛钱。这群毛孩子里面有个最能干的,是一个名字叫布仁加甫的小家伙,他是个孤儿,跟叔叔吾卡住在一起。每次布仁加甫捡得最多,质量也最好,每天都能挣好多钱,他的叔叔吾卡也很感激我。我和布仁加甫合作得不赖,从此就只用他一个人的干牛粪。再说雇用失学儿童干活名声也不大好。这件事在单位上已经传开了,听说州组织部准备收拾我,我最近的表现令他们很失望。要知道我可是一名挂职干部呀。我是全州56名挂职干部中唯一一位平民作家(当然是业余作家),别的干部都挂在乡里,给个科技副乡长什么的。唯独把我挂在村子里,也给了一个小官:科技副村长。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我能下乡体验生活,完全归功于州文联的一位专业作家,这位作家创作甚丰,在新疆文艺界很有名气。他还是州政协委员,每次开政协会他都要写上一个关于作家艺术家下乡体验生活的提案,为这件事他争取了好几年,受到了组织部门的高度重视,但是组织部门却偏偏选中了我这个业余的三流作家。听说这件事把那个写提案的文联作家气得半死,闹了好长时间情绪后就辞职到北京闯荡江湖去了。这件事在新疆文艺界还引起了不小风波,自治区的几个主流媒体都作了详细报道。他们除了为到北京闯荡江湖的专业作家鸣不平之外,还含蓄地把我捎带着糟蹋了一顿,把我说成是体制内产生的怪胎现象,甚至把这个事件和我老婆瞎扯在一起,让我也气了个半死。

  实际上我对牧业上的事一窍不通,对动物人工受精更是深恶痛绝。用人性的观点来看,我认为所有的畜牲和人一样,都有享受性爱的权力,怎么能让人家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怀孕了呢?小畜牲长大以后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这是不人道的,也是践踏“畜权”的行为。我的观点受到部分牧民的支持,但是却遭到乡政府的严厉批评。他们甚至以书面形式向州里反映了我在这方面的消极行为。其实,我只是个作家,我既不能说假话骗人,又当不了小康生活的领路人,要是万一领错了路可就麻达了。可是我也并不是一个啥球事不干的人,关于失学儿童问题,关于牧民饮水问题,关于重修定居点公路问题,我也向上面反映了很多次,到头来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没有钱,啥球事也办不成。上面没有办法解决孩子们上学问题,又不让他们勤工俭学,挣不上钱就上不了学,孩子的父母为此很气愤,他们准备去县里上访,被村长巴克巴依阻止了。

  布仁加甫和其他孩子不同,他已经越过15岁的界限了,就是说他不属于失学儿童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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