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芝有丈夫,叫闵文德,在礼花厂当工人,有一次厂子里一箱炮仗爆炸,闵文德被崩瞎了右眼,眼神儿不济,行动就跟着不顶事,尤其房事,素芝人高马大性欲强,可闵文德,什么时候扒衣服,什么时候像条虫儿,蔫呼呼的。素芝吓唬他:“你要再这么不争气,我可外边找人了。”没想到他竟顺了素芝道:“谁还拦着你呀,明摆着我这不对劲,让你受委屈。”素芝道:“这可是你说的,甭到时候说我给你戴绿帽子。”素芝丈夫笑道:“人穷得连裤子都没一条囫囵的,要是能有顶帽子,甭管什么色儿,拿来我就扣头上。”
素芝撞上老陆也纯属偶然,有一次老陆去景山路过三眼井胡同,见个人高马大的女人推了辆二八加重男车,一瘸一拐地在胡同里走,近了才看清,车链子掉了,链盒咔嗒咔嗒响,脚也崴了,脚面肿老高。仔细朝女人脸上看,眉眼鼻子都没什么特别,只是皮肤异常细腻,白里透红儿的,老陆是个喜欢帮人的主,停住问用不用帮把链子安上。素芝刚因为当街一块石头,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链子掉了,脚也崴了,心里正懊恼,见迎面一个大老爷儿们过来搭讪,看去,面上虽粗粗拉拉,行动却透着几分儒雅,尤其说话的声儿低,让人觉得踏实,像是自家的兄长。素芝便说:“那就有劳您了。”这以后,两人去了几回公园,景山北海的,树棵子没少钻。老陆是个极有心计的人,每次都安排得滴水不漏,都说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唯一一堵不透风的就是老陆造的,要不是亲口告诉,白广泰都不知道。
白广泰朝老陆脸上一看,就知道他想什么,咳一声道:“咳,这儿人还没走利索呢,你先静静心,想东想西,留神玉莲不高兴。”老陆一激灵,道:“甭吓唬我。”说着话,天已经黑了,老陆扭头看屋里,见那盏长明灯忽闪了一下,就喊玉莲妈:“妈,您看灯里用不用添点油。”玉莲妈应道:“添点也成,怕回头灯一下子灭了,我闺女害怕。”老陆站起来往柜前走,白广泰对玉莲妈说:“我看这一天也够您受的,要不您先回,明儿再过来。”
老陆手里拿着油罐走到西屋给灯添油,突然灯灭了,吓老陆一跳,忍不住哎哟一声。站院里的玉莲妈玉莲爸还有白广泰都问怎么回事。老陆心在嗓子眼儿跳,手一个劲抖,低声叫道:“玉莲,玉莲,念咱们夫妻一场,俊明还小……”老陆觉得有股风刮过,黑了灯突然又亮了,老陆还没来得及琢磨,仿佛间,听见玉莲叹了口气,这一惊不得了,老陆浑身的汗毛全竖起来了,身子硬得纸板似的,动一动都难,嘴里不停地念叨:“玉莲,你好生地走吧,你还放心不下俊明啊,再怎么着他也是我亲生的,我哪能亏待他,放心吧。”老陆往油碗里看,油还剩半碗,火苗小得像颗豌豆跳来跳去,老陆把油罐里的油倒满了碗,长出口气,活动下身子,才知道浑身都让冷汗湿透了,再看灯芯,已经有寸来长,这才抖着俩腿朝屋外走。
玉莲妈问:“你刚跟谁说话,难道是我闺女死得冤?”老陆用衣袖擦了脸道:“您可别这么说,生死是命,街坊四邻的也都看见了,玉莲跟着我虽没穿金戴银,可也没缺吃少用,她着急着走,那是她自个儿没造化……”白广泰把话头儿接过去道:“这话不假,老陆心疼媳妇儿,这胡同里谁不知道,甭说别的,这三年闹灾,谁家没有断顿的时候,只有您闺女家,不说顿顿大米白面吧,豆面饼、棒子面窝头管够。”玉莲妈撇嘴道:“成了,甭给他脸上贴金哪,我闺女受什么罪,他陆仲祥心里明镜儿似的,我这把年纪,张不开嘴唠叨。”白广泰笑道:“嗬,这世界上还有您老不好意思说的事儿?”
末了,院子里又剩老伙计俩了,白广泰问老陆刚才屋里是怎么回事。老陆把刚才的事学了一遍,白广泰低头不语,半天,对老陆说:“好多事,你要是不信吧,明摆着,真由不得你不信。信呢,一说,就是迷信,我仔细琢磨这迷信俩字,迷了迷糊就信了,可你说,信个事儿,你不迷糊着能信?压根儿谁又清醒过?”老陆接道:“说到裉节儿上了,比方刚才,我明明听见玉莲叹了口气儿,她的声我是太熟悉了,是从脑门子后头挤出来的,透着那么担心、放不开手,不是她是
谁呢?要不就是我耳朵出岔子了?”老陆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琢磨,“不能啊,我今年不到四十岁,耳不聋眼不花的,这世界上几乎没有我陆仲祥不明白的事……”说到这儿,老陆突然闭了嘴,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不出声了。白广泰莫名其妙地看着老陆,半晌儿,两人这才相对着出了口气儿,又几乎是同时,从兜里掏烟,白广泰见老陆的手抖得厉害,便用自己手里的火柴帮老陆点了烟,老陆不常抽烟,遇见事才抽。老陆深吸一口,尽量让那口烟在嗓子眼儿待得时间长点,吐出来的时候,心里踏实了好些。
老陆让白广泰回家歇,白广泰不动窝儿,老陆也不坚持,到俊明屋里看了一眼,睡得小猪儿似的。难怪,那么点的人,没了妈,心伤到西山去了,能不困?回到天井里,见白广泰闷头抽烟,问想什么呢。白广泰把半截儿烟扔地上,用脚碾灭了,回道:“你说,究竟有没有阴间这回事?那边又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因果报应这类事,到底有没有……”老陆听白广泰这么说,先愣了,然后笑道:“得,你这么上心这事,回头我去那边探探,打发人给你报个信儿。”白广泰道:“我这问你正事呢,没跟你打哈哈。”老陆见白广泰脸上一点笑茬儿没有,知道不是玩笑,也就回道:“要我说,是有,也当没有。”白广泰不解,老陆接道:“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白广泰说:“别打太极拳,我要个答复。”
老陆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比如说你没结婚,那你说不结婚是好还是不好?有好有坏,好是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尤其这两年,有老婆孩子的遭的罪你都看见了,可你白广泰就不一样了,优哉游哉地过日子;不好呢,首先一条你没女人,这女人可是天底下第一件好东西……”老陆说到女人,脸上那股子贪婪再明白没有。
“得,得……”白广泰打断老陆,“说起女人就黄河决口子,没完没了。我问你阴间的事,你却说起女人来了。”老陆手里的烟快烧手了,赶紧扔地上,接茬儿道:“我琢磨着,世界上的事谁也保不齐知道
全乎了,比方这阴间的事儿,活着的人哪知道去?可又琢磨人死了总得有个去处,所以造出那地方,权当有,真有假有后说着;死了人的规矩一套一套的,比结婚生孩子还麻烦……就说刚才,我明明听见玉莲叹气儿……”老陆突然停住话头儿,支棱着耳朵听。白广泰打趣道:“玉莲又叹气了?”老陆说:“别吓唬人,这两天黄鼠狼闹腾得厉害,原先玉莲在的时候喂过它们,八成知道玉莲死了,也难过得不得了呢。”白广泰笑了,说:“越说越邪乎了,你一个大老爷儿们就装神弄鬼吧!”
丧事办完,过了“头七”,玉莲娘家就不再来人了,一是打不起精神,原本吃得不好,闹腾来闹腾去的,谁有那体力?二是俊明总是骂老陆,说他害死他妈了,弄得谁都不得安生。姥姥劝俊明道:“怎么着那也是你爸,你爸能害死你妈?谁信哪?”俊明向来是一条道走到黑,认准了,十头牛拉不回来。白天有来老陆铺子里买东西、喝酒的邻居掺和着还好,到了晚上插上门,就剩老陆父子俩,都不自在。俊明躲在自己的南房里不出来,老陆在西屋里鼓捣这个拾掇那个,心里没着没落的。俊明高中毕了业,没打算考大学,考不上。所以整天在家,也不帮老陆干活,因为俊明总是咬牙切齿说他妈死是老陆害的,什么话也禁不住反复说,假的也成真的了;再加上俊明骂老陆的时候,老陆一声不吭,最后,俊明对自己的话更是深信不疑,老陆便成了儿子的罪人。
这天半夜,老陆看着玉莲的画像,想求玉莲帮个忙,可玉莲的眼睛分明透出几分不屑,仿佛看老陆的热闹,全不顾夫妻情分似的。老陆觉得自己很孤单,一股从没有过的寂寞从骨头缝里生出来,陡然地想起素芝,不用说,正跟没本事的丈夫背对背躺床上呢。老陆只能想想,断断不能去找,一是对不住玉莲,所谓尸骨未寒;二是如果让俊明发现,非杀了自己。老陆这么想着,心里一激灵,莫非自己真的怕
俊明那小兔崽子不成?老陆原先很相信血缘,这世界上没什么比血缘更近的了,就像一张纸的两面,中间不可能有缝儿。可自从玉莲死后,俊明对自己的态度,让老陆对血缘产生了非同以往的怀疑。心里琢磨:看来血缘这玩意儿,有时候真是狗屎不如;若真恨起来,是那没血缘的多少倍!就像是当间隔了几座大山。这时候,觉得下边憋得慌,要撒尿。前边忘了交代:老陆家院子里没有厕所,借用旁边三号院的,三号院无冬历夏都敞着院门。老陆晚上不去,使夜壶。胡同里男人有用夜壶的习惯,尤其冬天,屋里火炉一封死了,冷得冰窖似的,让女人把夜壶递过来,男人顺手接了,往身子底下一塞,一阵响动,解决了,舒坦,至于递夜壶的女人舒坦不舒坦,另说着,谁让你是女人,你用不了这玩意儿啊;你既用不了,只能给别人递,看着别人享受;话说回来了,看着别人享受未尝不是享受,何况舒坦的是自己男人,男人享受女人受罪,天经地义呀,要不怎么安排女人生孩子来例假,怎么不是男人呢?老陆夜里必定起夜,也是养成的习惯。原先都是玉莲到院里枣树下边拿夜壶,如今玉莲不在了,只得自己拿。老陆尿急,起身到院里拿夜壶,绕着枣树兜了一圈儿,也没夜壶的影儿,琢磨是让俊明拿自己屋里了,想喊俊明,又怕他睡得迷瞪,叫醒了跟自己又是一场不痛快,急忙着往三号院跑,没想到三号院的门虚掩着,黑咕隆咚的,老陆没看清楚,以为还是往常那样四敞大开,一头撞上去,登时眼冒金星,强忍着,推开虚掩的门,踮着脚儿进了院,哗哗一阵爆响,这才痛快了。尿完了,回到屋里,接茬儿睡觉。第二天起床一看,头上简直就是个小肉包子,拽的脑仁儿疼,俊明见了,只用白眼珠瞟了一下,该干什么干什么,当压根儿没看见。老陆想起什么似的:“别是这小兔崽子成心的。”真让老陆猜着了,昨夜里俊明的确是成心把夜壶拿回自己屋里的,他知道爸要起夜,成心要老东西好看,平时睡得多死,昨夜里眼瞪得铜铃似的,专等着老东西出洋相,听着老陆一溜烟儿往外跑,心里乐开了花,表面装睡,呼噜打
得山响,把肚子里那点坏水全浇他爸脑袋上了。老陆虽猜出几分,却也将信将疑,揉着脑门儿上的大包问俊明道:“你昨晚上干吗把夜壶放自己屋里,不知道你爸有起夜的毛病?”俊明漫不经心斜楞一眼老陆道:“我尿完忘拿出来了。”说完,转身出了院门。老陆知道这小子是专跟自己过不去,干生气。
快晌午了,白广泰才来,手里拎着一小瓶酒,一进门见老陆脑门儿上的包,忙问怎么回事,老陆说了,白广泰大笑,笑完了道:“要不怎么叫一物降一物呢,你老东西不是有心计会算计?怎么着,碰上个克星吧,够你受的。”老陆白了白广泰一眼,说他幸灾乐祸,不是好东西。又问怎么还拿酒。白广泰说是昨晚上,一个远房亲戚来,捎了几瓶酒。老陆问什么阔亲戚啊,拿这么好的酒,老陆早瞄着是一瓶竹叶青酒。白广泰压低了嗓门道:“甭嚷嚷,从南边过来的,不知道干什么,原先在村里的时候也没来往,昨晚上突然来了,说是在北京倒车,要往黑龙江去。我说不要他的酒,他死气白赖给我,给就留下。”正说着,素芝来了,装不认识老陆,问有粽子糖没有。白广泰心里乐了,老陆看铺子里没别人,就对素芝说:“甭藏着掖着了,这是你白大哥。”又指着素芝给白广泰介绍,素芝刚叫声白大哥,俊明突然回来了。素芝听老陆说过俊明,所以对俊明也就分外亲热,顺带扯了一下俊明的胳膊道:“呦,这是俊明吧,真不矮,还不到十八吧?”没想到俊明一翻身,把素芝的手拨了开道:“你是谁呀你,动手动脚的。”素芝愣了一下,老陆一旁冲素芝使眼色,意思让素芝甭答理俊明,素芝哪知道什么意思,一味顺着自己的思路走,琢磨着刚死了妈的孩子,怎么着也是可怜哪,少人疼,加上自己跟老陆那种关系,不说半拉妈,四分之一还说得上,就又上前一步,摸了下俊明的后脑勺,说这孩子可怜什么的。俊明哪吃这套,见素芝摸了自己后脑勺,这回竟恼羞成怒,“啪”一下子,打了素芝的胳膊,接着就是一串臭骂,什么难听抡什么,少不了“破鞋、婊子”一类,素芝开始有点蒙,几分钟过
后,醒过闷儿来,知道这孩子不是省油的灯儿,怕一路骂下去,胡同里来来往往的听见不像话,赶紧告辞,一溜烟儿,骑着车回家了。
老陆一句话没有,白广泰看着,也是半句话嫌多,俩老的等俊明进到里边,听着开了南屋的门,吱扭一声又关上,这才舒了口气儿。白广泰小声道:“这是活祖宗。”老陆心里憋屈,又不能表现出来,就张罗跟白广泰喝酒,等把酒瓶子打开,斟满两小杯,没下酒菜,老陆只得从罐子里抓了把白糖放个小碟里,两人刚在酒缸旁边坐了,有人进了铺子,喊着:“打半斤酱油,麻利着。”老陆一看又是七号院里的粗脖,老陆道:“我上辈子一准是欠你的。”撂下酒杯,给粗脖打酱油。这时候粗脖耸了鼻子闻,道:“什么酒啊,这么香。”粗脖也是个酒篓子,因为没钱,很少喝,可用他自己个儿的话说是,以前什么好酒都喝遍了的,什么酒什么香型,什么滋味,倒也说得头头是道;白广泰不想答理粗脖,白广泰眼里,粗脖就是胡同里下三烂一个,所以尽管粗脖一个劲吸溜哈喇子,白广泰跟没听见一样,眼睛朝墙角看,压根儿不理粗脖的茬儿。粗脖弄个没趣,老老实实提溜着酱油瓶子走了。老哥儿俩接茬儿坐下,举起酒盅子,仰脖儿,走了一个。老陆道:“你至于吗,不就一口酒吗,让他一个。”
“姥姥!”白广泰说完拿起酒瓶子又把两个酒盅斟满,这回两人喝了半下儿,再往后,连半下都省了,只抿一小口,舍不得。喝来喝去,二两装的酒瓶,才下了一少半,老陆干脆拿起瓶塞,把酒瓶盖上了。老陆探到旁边的酒缸里,了半提水酒,两人接茬儿喝,时不时有人打酱油打醋、称盐、给孩子买俩糖块儿,完了事两人接着喝着聊着,看着外边,议论着今年的春脖子不短,少说也有小一个月了。阴历几号了?白广泰问。老陆答,二月二。龙抬头哇,说话到“五一”了,瞧,白广泰指着经过老陆家门口的杨主任,还穿着棉裤呢,等捂痱子呢。老陆低声道:“懂什么啊,春捂秋冻。”白广泰不以为然,没这么捂的,路都走不动了。俊明从后边冒出来,冲老陆喊:“还不做
饭,想饿死我呀?”没辙,老陆只得让白广泰照应着铺子,自己去厨房做饭,把米淘了,白菜洗好切了,冲南屋喊:“我把米饭蒸上了,一会儿就得,你要饿,先吃块糖。”俊明借着窗户喊:“吃糖?你想让我长虫牙呀?”老陆没话,到了前边柜上,见李儒东正买五香粉,老陆说:“李校长还没吃呢,要不这凑合一顿。”这是句客套话,谁都听得出来,李儒东只点下头,连腔都没搭,拿了五香粉出了门,听老陆在身后边道:“赶明儿有空来家吃饭,我欠您个人情儿。”李儒东知道是为玉莲画像的事儿,只点下头,一个劲儿往回走。
李儒东一个人住学校里,再有就是校役,摇校铃的黄大爷。黄大爷右边嘴角长了一大撮毛,足有一寸多长,孩子们都喜欢逗他,叫他长毛鬼,黄大爷也不恼,还给孩子们讲长毛鬼的故事,这让李儒东觉得黄大爷有点意思。一放学,老师学生都走净了,就剩两人。两人不是一路,基本没话,个人做个人的吃,黄大爷不因为李儒东是校长就伺候他;李儒东也不会因为是校役就让他帮自己干活。总之,河水不犯井水。李儒东买了五香粉回来并非为做饭,李儒东有个干吃五香粉的毛病,一天总有两次,用手蘸吐沫,然后蘸点五香粉放嘴里,心里才踏实。这毛病只有黄大爷知道,黄大爷偶尔撞上的,开始不明白,这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活这把岁数,吃什么的都见过,就没见过吃五香粉的。想问校长怎么好这口儿,又怕人家不好意思,再说,吃什么不成啊,除了吃人。李儒东吃五香粉是因为想女人。李儒东深得孔孟之道,信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讲究目不斜视,行动有柳下惠之风,妻子已死多年,自己守身如玉,保持君子坦荡的心胸,绝不做蝇营狗苟之事。但让李儒东无法控制的是吃五香粉!因为他一闻到五香粉的气味,就俨然在同女人行房事,五香粉对于李儒东,有女人生殖器的气味。李儒东心里揣着这点肮脏的想法(他自己认为那是肮脏的,别人怎么想他不知道,不可能知道),悲悲切切地打发着没女人的
日子,好在他有事做,白天学生一嚷嚷,李儒东的心思就全到孩子身上了。他怎么不续弦呢,文绉绉一个男人,多少女人想这样的寻不着呢。李儒东心高,一般女人入不了他的眼,胡同里的女人过了三十岁都一个模样,塌胸挺肚,远看像陀螺,近看,一个个都有《水浒传》里孙二娘之风,麻利、强悍。独独一个女人例外,那女人叫羌墨。
到了1962年的夏天,北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胡同里能见着挑了担子卖烧羊肉的,还有那些北京特有的吃食儿,比如切糕,还有凉粉儿,东直门四眼井的豆汁儿也能见着。老陆的铺子一天到晚聚着些馋酒的,把烧羊肉的喊住,先问哪来的(查户口似的),答:高碑店儿。高碑店儿?高碑店儿卖豆腐丝儿啊,哪来烧羊肉?那么多废话,来二两,然后进了老陆的铺子,放在担在酒缸上的木台子上,朝老陆喊:“来一个酒。”一个酒就是一提,一提就是一两。老陆铺子里的酒也改戏了,原来的三分钱一两的高粱烧,换成了一毛钱一两的老白干,老陆专托人从衡水那边趸来的。喝酒的也不尽然是胡同里的人了,还有从东四那边过来的,最搭眼的是早先在隆福寺街里边开卦馆的王先生的孙子王四,当年王氏卦馆在东城一带很是叫得响,王先生头发花白,人称“白菜脑袋”,有什么事就说:“找白菜脑袋问问。”白菜脑袋死后,卦馆逐渐衰落,到了王四这辈,卦馆已然是个幌子,有名无实,白菜脑袋的后代也是坐吃山空,像王四,一天到晚这混口喝那混口吃,以前跟白菜脑袋有交情的,碍着面子,照顾王四吃喝;压根儿没来往的,谁顾那面子,脸一摩挲,没钱?对不起您呢,请便。王四相准老陆铺子也是才刚的事,老陆也不烦他,毕竟是有钱人家出来的,行为做派透着那么大气,上身穿一件浅黄色柞蚕丝的对襟褂子,下边是一条士林布裤子,脚上是一双同升和千层底儿崇奉呢面的布鞋,脸面又俊,真说得上风流倜傥。只一样,除了吃喝,什么都不会做。
这天晚饭后,照例的,老陆的铺子里聚着三四个喝酒的,少不了白广泰,还有粗脖,再有就是李儒东,还有新近往这跑的王四。仨人都坐着,只有粗脖像根杆似的斜倚在北墙上,仨人都拿小酒盅喝,只有粗脖用一只蓝边大海碗,不知李儒东从哪弄点花生米,老陆使油过了,放碗里,搓点盐,哥几个乐开花了,几个人是说塔又说山,说完北海说西单,嘴里都没闲着,听王四说道:“知道原先东四牌楼那有个酒馆叫恒和庆的不?”白广泰道:“听说过,原先就数它生意好了,是个山西人开的,门口还有口大锅,水没时没晌开着,煮刀削面使。”王四冲着白广泰挑大拇指,道:“白爷,您还真什么都知道。”粗脖一旁道:“山西人怎么跑北京开酒馆来了,哪儿跟哪儿啊?”白广泰道:“这你就不懂了,北京的酒馆大部分都是山西人开的,知道山西人会做生意吧,晋商啊,明清五百年,山西人精明,会算计,讲信义,人家不赚不义之财,绝对不会往酒里兑水。”说完,使眼角瞟一眼老陆。
老陆笑道:“你老东西瞅我干吗?”白广泰也笑:“我干吗单瞅你,不瞅别人哪?你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老陆坦言道:“要说这两年酒里不兑水,那是蒙人呢,寻遍北京城,你给我找出一个来?”
王四打断两人的话问老陆:“您怎么不进点南酒卖,那玩意儿暖胃,原先我爷爷最喜欢喝。”粗脖问什么是南酒。白广泰道:“南酒就是绍兴黄酒,喝不惯那东西。”
老陆使下巴颏儿指指白广泰道:“听见了?没人买账。”
王四抿口酒道:“也是,南酒讲究论斤论坛卖,不像白酒能一提一提地卖。”停了停,李儒东突然接道:“我喜欢喝黄酒,那酒有后劲,而且要用锡壶,尤其冬天,酒杯也讲究……”
王四插话道:“看来李校长是有见识的。”李儒东摆摆手:“也不算什么见识,只是原先住西城的时候,隔壁邻居一个姓吴的老头儿喜欢喝黄酒,有时我过去蹭一口喝。要说卖南酒有名的铺子还是在东城,早年隆福寺的长发号,那边,八面槽的长盛号,还有北新桥的三义
号,都是卖南酒出了名的。”王四道:“哎呀,没想到李校长对京城的南酒铺了如指掌,佩服。”
正说话间,一个三十来岁的胖女人闯进门,竖着一双卧蚕眉问道:“这屋里谁叫陆仲祥?”老陆应声道:“是我。”“哦,你就是陆仲祥,长得倒是人模狗样。”
粗脖一旁道:“你这娘儿们打哪儿来的?吃屎长大的吧,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胖女人指着粗脖骂道:“你个兔崽子,老娘我没空跟你打镲玩,我来找陆仲祥算账。”
老陆一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见从门外又走进俩壮汉,这时候胖女人拍着自己的肉胸脯子对老陆道:“我是素芝小姑子,今天是来告诉你,你甭没完没了给我哥戴绿帽子,他闷葫芦一个,不哼不哈,姑奶奶我可不答应。”
话音刚落,俩壮汉走上前,把柜上俩糖罐子举起来,咣当一下摔地上,粽子糖话梅糖撒了一地。见糖罐子摔碎了,也闹出响动来了,仨人便一扭身走了,临出门撂下几句话:“陆仲祥,还甭跟李素芝腻歪,离她远点,回头别弄得没法收场。”剩下屋里喝酒的人直个劲发愣。屋里除了老陆,只有白广泰心里明白,明白人都不言语,李儒东也猜个八九不离十,只有王四和粗脖不明白,两人先愣了愣,过了一会儿,粗脖一拍大腿,骂道:“我操他姥姥的,青天白日的欺负人哪,唱的是哪出哇这是,不行,得找派出所,这几个王八蛋哪儿的?”老陆并不吱声。
晚上十点多钟,俊明还没回来,老陆坐房檐儿底下抽烟,蚊子在他周围飞,就是不咬他,抽烟的人不招蚊子。老陆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素芝的小姑子怎么知道的呢?连着三支烟抽完了,俊明回来了。老陆起身问他去哪儿了,这时候才回来?俊明一句话没有,直眉瞪眼往自己屋里走,老陆火了,忍了不少日子,这回不打算忍了。走到墙角,拿起一个黑粗瓷瓦罐,照着石头台阶,猛劲儿一砸,哗啦一声,
俊明登时停住了,转过身,望着老陆。老陆指着俊明道:“小兔崽子,你甭跟我装大头蒜,你以为老子这辈子就任由你欺负了是怎么着?你转转眼珠儿想明白喽,是老子养活你,不是你小王八蛋养活老子!你吃穿用都是老子供的,等老子爬不动了,要饭要到你门上的时候,你再甩脸子给我瞧,现在忒早点了。”
俊明毕竟是孩子,一张嘴就露馅儿:“他们砸了你,也算我账上啊?谁让你自己行不正,出去找野婆子的?活该!”末了这俩字,声儿低得几乎听不见,然后赶忙推开南屋门,一头扎进去,没声了。老陆接茬儿坐房檐儿底下抽烟,一阵折腾以后,可能是身上有了汗味,没两分钟工夫,被蚊子叮了十来个大包。老陆站起身,掸掸屁股上的土,进屋了。伸手拉开灯,玉莲正满眼含笑看着老陆,一激灵,这才看清是李儒东为玉莲画的像,这才觉得李儒东的的确确把玉莲的魂画出来了,禁不住心里很感慨,跟玉莲对视了几秒钟,道:“玉莲,你撒手走了,不管我们爷儿俩了,恐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俊明总跟我过不去,你在天之灵能劝劝他,让他念在父子情分上,甭总跟我搅和了……”
那晚上老陆睡得香,打玉莲走后没那么香过,竟然没起夜,早上到院里,看见夜壶乖乖地趴在枣树上,没人用。老陆出了门,想把铺板卸下来,没留神,踩了一个人的脚,低头看,是羌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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