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962年的春天,饥荒年虽过去了,可北京的每一条胡同都饿细了,没精打采;风是软的,刮过来刮过去,蔫头耷脑,墙边的一块草纸都带不起来。胡同里的槐树也不旺,虽说是春天,叶子是新长出来的,可颜色旧,像隔年的。人就更别提了,纸灯儿似的,吹口气就倒。有个人例外,黄土坑胡同北口小酒铺掌柜陆仲祥。他还是原先那样四方大脸,活脱一尊庙里的和尚,耳垂儿那两嘟噜肉还那么饱满。胡同里人有话儿:“谁能跟老铜壶比,人家往酱油缸里多加半桶水,一天的吃食儿就有了,不敢跟人家比。”话里藏着话儿呢,陆仲祥听见了一脸憨笑,把机灵都揣胳肢窝里了。
陆仲祥的外号叫铜壶,原因是陆家有个铜夜壶,据说是陆仲祥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传说爷爷的爷爷是太监,这铜夜壶是从皇宫里带出来的。自打有了儿子陆俊明,陆仲祥自然而然就成了老铜壶,陆俊明就是小铜壶。老铜壶陆仲祥把着黄土坑胡同北口开了一家小酒铺,这是1955年的事。那时候东四牌楼,八条对过儿都有副食店,可买个油盐酱醋的至于跑一二里地?老铜壶脑筋一转悠,就把自己家的小四合院从北屋后山墙正中间开了个门,北屋穿了堂,老陆和媳妇儿张玉莲由北屋搬到西屋,小铜壶陆俊明那时候十来岁,让老陆赶到南房住
着去了,黑咕隆咚,吓得天天晚上尿床。
老陆在穿了堂的北屋靠着西墙一溜放了三口大缸,靠南头的盛酱油,中间是醋,北头的是酒缸。一副门板架在醋缸和酒缸中间,木板这头放个板凳,矮了,找四块砖一垫,就成了个台子,上边能喝酒。酒缸不能敞着半拉,胡同五号院的张木匠送个半圆的木头盖子,陆仲祥接过那半拉盖子,然后冲着木匠说:“送东西哪有送半拉的,您再来一个半,酱油缸,还有那半拉醋缸就有着落了。”末了还加一句,“好人做到底。”张木匠把另外一个半木头盖子送到老陆酒铺,见小学校长李儒东正抓着一管狼毫笔为老陆写酒幌“太白遗风”,就说俗,自古酒铺都叫这个,没新鲜的了?李儒东瞪张木匠一眼说:“做木工活的都叫木匠,谁说俗了?”到1962年,酒幌上的字模糊不清了,那块白布已然成了灰的,让换,老陆不答应,说这是原装的,换了,跟酒铺不搭调。
让老陆心烦的事来了,媳妇儿张玉莲总觉得身上不舒坦,春节完了还没过十五,人就脱了形,赶紧去中医院看,大夫把了脉,又看了舌苔,让俊明搀着先出去。老陆问大夫是哪儿的毛病,不要紧吧。大夫留着一把灰白胡子,先使手捋一下,然后道:“气血两亏,肝郁不舒,崩漏带下,尊夫人的脉象已然……”说到这儿又捋下胡子,没下文了。老陆是明白人,心里凉了半截儿,可又存着疑惑,不至于呀,平时没大毛病啊。便央求道:“您给想想办法吧,都说您神,多少钱我们都不在乎,这还不到四十岁,还想着再生个闺女呢。”大夫摇头,喊下一个病人。老陆便转身出了诊室,见俊明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就说:“扶你妈先回,我抓药去。”
老陆站在墙角等着拿药,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儿,想玉莲这辈子跟着自己没享过什么福,忙里忙外,床上地下的;倒是老陆从打结婚那天起,没完没了使唤人家,白天忙完灶上的,夜里也不拾闲,老陆几乎是每天都要行房事,赶上张玉莲来例假也不能歇,原本就不强
壮,日积月累的,生把女人的阴气掏空了。这么想着,老陆先是三分的悔,然后就琢磨:那事怎么就能要了人命?反过来想,紫禁城里那些皇帝的妃子们想这事都想不着,就又觉着玉莲也算是有造化的,常言道:撑死比饿死强。三分悔紧跟着就是七分的安慰。这时候听见有人喊自己,扭头见是白广泰。
白广泰说:“我看见你媳妇儿了,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压低声对着老陆耳朵,“我猜是因为你把人家使唤得太狠了。”白广泰一下就说到根儿上,两人一个胡同里住多少年了,对脾气,冷热轻重都不在意。白广泰是条光棍儿,不想女人,所以不结婚;反着说也行,因为不结婚,所以不想女人,在白广泰都是一样。老陆不以为然,有一次对白广泰说:“你不想女人我信,不结婚是实情,但这两样没联系,我寻思着你是有病,大老爷儿们没有不想女人的。”白广泰不言语,用白眼仁儿翻老陆。这就等于默认了。什么病、怎么落下的,老陆猜不出来。也甭细追究,天下的事总有它自己的道理。白广泰和老陆就像黑白无常,活在世上就为比衬,白广泰不行的,老陆行,行得过火,行得邪乎。黄土坑胡同像个猪脖子,短粗,站南头打个喷嚏,北头听得真真的。每到后半夜,老陆媳妇儿的哎哟声就从这头传到那头。没人觉得奇怪,相反的,要是有一夜消停,第二天一大早胡同里准有人纳闷儿,好事的还跑老陆家里没事找事转悠,打探缘由。
看着老陆难受,白广泰心里琢磨:“这老东西,准是担心媳妇儿死了,就得闲起来。”嘴上却安慰老陆,说女人韧劲大,甭担心,八成明儿就没事了。老陆取了药,两人过了马路,进山老胡同。山老胡同背静,只听嗵嗵的脚步声儿,经过胡同中间那所大宅子,白广泰停下来,一脚踩着门口那块上马石的边,从怀里掏出纸和烟末,卷了根烟,却找不着火儿,只好俩手指头捏着那根烟卷。老陆不抽烟,想不出抽烟人的瘾头怎么个大法。出了山老胡同,往剪子巷一拐,没几步就到了黄土坑胡同,眼见到家了,听白广泰问有煎药的沙锅没有,老
陆点点头,见白广泰转身走了,老陆本想让白广泰一起家吃去,话没出口,白广泰已经走出好几米,那是急着找火儿,也就作罢。
老陆进了门,见俊明正淘米准备做饭,问:“你妈好点儿没?”俊明像没听见似的,闷头淘米。老陆伸手撩起西屋的门帘,见玉莲正翻腾那只紫红色的樟木箱子。老陆忙问:“不好生歇着,捣鼓什么?”玉莲出口软气儿,把身子倚在荞麦皮枕头上,指了床上一摊东西说:“节前我就做好了。”老陆顺着玉莲的手望过去,明白了,是玉莲自己的装老衣裳,没等老陆发话,玉莲接着说,“知道熬不过这个春天,只委屈了你……”老陆想说点安慰的话,正寻摸词儿,却听玉莲又道,“有合适的,就娶过来。”老陆找不着安慰的话,再朝床上看,衣裳做得讲究,针脚细密,一身都是阴丹士林布的,老陆知道那是玉莲嫁过来时的陪嫁,没承想,嫁妆成了装裹。话说回来,想别的布也没有。大襟儿的褂子,没扣儿,只有几根带子。布底儿鞋,什么时候纳的鞋底儿?听见外边有人吆喝:“打醋!”
老陆应着声儿出了西屋,看见俊明扔了一地的白菜叶子,刚想骂,那边喊得急:“哎,我说老陆,你赶上新媳妇儿上轿了,现扎耳朵眼儿是怎么着?”老陆只得先招呼,是七号院里外号叫粗脖的,粗脖嗓门大,说话跟打雷似的,看见老陆又喊:“我那醋熘白菜快出锅了才知道没醋了,你说多急人吧,赶紧的,来五分钱的您。”老陆赶紧用小提子从醋缸里出一提子醋,用榆木漏斗灌到粗脖的醋瓶子里,末了,又用提子了小半提,算是饶上的。粗脖说声谢,转身走了。
老陆反身走到院子里骂俊明,嫌他浪费,好好的白菜叶子,就扔了?败家子儿!俊明抢白道:“留着钱干吗?”指指西屋又道,“要不是你舍不得给我妈吃,我妈也不会这样。”老陆恼羞成怒,弯腰脱一只鞋,举着打俊明。俊明往胡同里跑,他知道爸要脸面,当着别人不好意思打孩子。老陆只追了十来步,就住了脚,使眼睛瞄着俊明,不言语了。其实,老陆好脸面是一方面,主要是俊明那句话让老陆心里不
是滋味。心里琢磨着事,火气就没了,转过身子朝西屋里走,见玉莲躺在床上,就问饿不饿,要不先吃块糖垫补垫补。玉莲摆手,老陆还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回去了。
等炒好了白菜,盛盘里,又盛了三碗糙米饭,全放在那张一米见方、一尺高的桌子上,端了往西屋走,恰巧俊明进了院子,还小心翼翼的,怕爸打他,见爸的脸上早没这档子事了,就放心大胆地接过老陆手里的桌子进了西屋。老陆蔫塌塌地跟进去。刚要扶玉莲起身,外边有人喊打酱油,老陆嘱咐俊明:“扶你妈起来吃饭。”自己出了屋门,穿过天井到了柜上,见是白广泰,就笑道:“你刚才干吗跑那么快,我说让你这儿吃呢,得,甭做了,这儿吃吧。”老陆绕过柜台,拿起专门酒的小提子,揭开酒缸盖子,半拉人快进了缸,才出一小提子酒来。白广泰道:“我说伙计,有半拉月没进货了吧。”老陆也不理会,从柜台下边找出一个豁嘴粗瓷白碗,小心翼翼把酒倒进去,然后四处寻摸,白广泰知道找下酒菜,道:“嘿,得了得了,弄两块粽子糖就得。”老陆想起什么似的,拍下大腿,往后边去了。到了后边,先告诉娘儿俩甭等他了,然后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兰花碗,捧着到了前边,一脸得意,把碗放台子上。
白广泰探头看,是小半碗大油渣滓,油炼得不干净,油渣滓个个都胖乎乎的,加上撒的盐粒儿,油汪汪闪着光,逗得白广泰直流哈喇子。老陆看着白广泰嗓子眼儿直动弹,笑道:“不至于吧,馋成这样,你又没拖家带口,一个人横吃竖吃的。”“呸!你打量如今能有什么?有白菜帮子吃就算不错,就说这大油,”白广泰指着小半碗油渣滓,又指着老陆的鼻子,低声道,“你小子跟我实说,是不是你那菜市场相好的给你从后门弄来的?”老陆不言语,先闷口酒,然后把酒碗递给白广泰,白广泰抿一小口儿,成心地龇牙咧嘴,像是酒有多呛似的,谁心里都明镜儿一样,酒里兑了不老少的水,淡得跟水也差不了多少,哪用得着龇牙咧嘴,连眼珠子都不用转悠;话说回来,眼下能喝上兑了
水的酒,念祖宗的好吧。两人三四个来回,见了底儿,老陆又去酒缸里,白广泰趁势拈了一块油渣滓放嘴里,哪舍得撒开了嚼哇,搁舌头底下闷着,让那点油腥味儿慢慢地朝外散,然后再用舌头把油渣滓来回来去地在嘴里头滚,够了,再慢慢地轻轻地嚼,像是怕吓着它似的,都嚼碎了也不立马咽下去,得让香味儿在嘴里散够了,这才依依不舍地一小粒儿一小粒儿顺下去。老陆看着白广泰的享受样,笑着说:“得了,甭作弄了,赶紧的,酒味跑了。”白广泰听了忙又喝口酒,顾了这头又忘了那头,忙得不亦乐乎。还没忘了下巴颏儿朝后边指,问玉莲好点没。老陆摇头,把玉莲自己给自己准备装裹的事跟白广泰说了,愣了一会儿,白广泰说:“八成这么一冲病就好了。”
七服药吃了两服半,玉莲就落炕了(病人起不了床了,叫“落炕”),老陆打发俊明去崇文门玉莲娘家捎话,让娘家有个准备。玉莲妈一听闺女一下子病成这样,连喘气儿的工夫都没有,火就上了房,自己蹬了辆板儿车,拉着俊明,从崇文门一路骑过来,六十来岁的人愣是没喘什么粗气,见了老陆,也不打招呼,白了一眼,直眉瞪眼往西屋走。明摆着,闺女嫁了你,不到四十就完了,谁心里能痛快?老陆在窗根儿底下听屋里动静,先是抽抽搭搭,知道娘儿俩对着流眼泪,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听丈母娘一声叫唤:“好哇!”老陆知道,开骂了。果不其然,丈母娘气走丹田,声若铜铃,把陆仲祥一通数落,旁人找着气口儿都没门儿,只差衙门口发个令牌,推到瓷器口砍头拉倒。左不过把老陆的祖宗八辈都捎带上,说女婿缺德少教。老陆一声不吭,干着,谁让自己倒霉,眼见媳妇儿没了,还得受丈母娘的窝心气。
俩时辰过去了,老太太的声才低下来,横竖的自己也明白,这么骂是屁事不顶,白费了唇舌,回家还得多吃半碗干饭,里外划不来。再说,生死不是个人的事,那是命,阎王叫你三更走,哪敢挨到五更天,谁能跟命抗啊!这么想着,丈母娘把老陆拉到一旁,嘴凑到老陆
的耳朵上,问要不要让玉莲换床,又指指俊明,意思怕不换床对孩子不好。这是北京的习俗,临死的人从原来睡的床上换地方;不换床,亡人会背着炕走,增加在阳间的罪孽;另外,换床还能冲喜,万一能起死回生,岂不是天大的好事?老陆听丈母娘这么问,不免为难。老陆小时候见过换床,可那是新中国成立前,有杠房(旧北京租赁灵床的地方,灵床也叫“吉祥板”、“太平床”),有临终换床的,就到杠房赁张床,北京人叫“传吉祥板”。可自打解放,杠房就没了,所以老陆为难。老陆做事讲究有板有眼,正儿八经,瞎凑合、不靠谱的事从来不做。丈母娘见女婿磨磨叽叽,知道老陆心里想什么,便道:“甭那么讲究,还指望跟过去似的传吉祥板哪,我的意思,从这西间屋挪到厢房里就得,不为别的,就图守个老规矩。”听丈母娘这么说,老陆不言声了。跑院里把立东墙根儿的一块木板放下来,扛到厢房里。玉莲妈说:“甭急,我明儿拿几丈红布来,那还是我娘家妈留下的,没舍得用。”说完,玉莲妈走了,饭也不吃。老陆送出去,赶上有人买五香粉,嘴上让丈母娘小心着,自己猫了腰找五香粉。
第二天中午,玉莲妈怀里抱了个大包袱进来了。老陆正招呼生意,见丈母娘风风火火,蹚进来一股子热气,老陆心说:“玉莲要是有她一半就好了。”赶紧接了包袱,让俊明在外边照顾生意,自己和丈母娘进了院子。先进屋跟闺女打声招呼,玉莲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问:“今儿觉着好点没?”半天都听不着一声喘气儿。老陆便跟丈母娘出了屋门,对丈母娘说:“只得委屈她了,临了还得这么折腾。”丈母娘睁大了眼道:“可别这么说啊,这也是为她好,兴许能冲好了呢。”老陆不言语,他不喜欢跟女人争执,老陆百分之一百二十地顺着女人,比如眼前,拿换床这件事来说,搁老陆,人都过去大半拉了,还换什么床?明摆着,一折腾,死得更快。可他不说,忍着,怕落不是,怕丈母娘又找着了闹腾的由头;心里早盘算好了:即便因为换床玉莲嘎巴一下玩儿完,也是她老人家的主意;人到这份儿上,早一天
过去是她的造化。老陆拎着包袱进了厢房,又用俩手晃了晃昨天支好的床板,看看牢靠不牢靠。丈母娘让老陆拿把剪子来,老陆乖乖地又进了西屋拿剪子,拉开墙角缝纫机的抽屉,翻腾着找剪子,听见玉莲问:“你跟妈干吗呢?”老陆说:“妈张罗着给你换床,权当冲喜吧,万一管用呢。”玉莲叹气道:“费那事干吗,过不了几天了……”
老陆拿了剪子,交给丈母娘,老太太一点不含糊,嚓嚓几下把红布剪开,罩在床板上,再用红布把床板四周围都围严实了,这时候玉莲妈俩手拍着身上的灰,道:“就这么着了。”又转头对女婿说:“麻利的,喊俊明过来,先把生意停了。”按规矩是让长子抱着头,可死说活说的,俊明就是不干,俩胳膊朝胸前一搭,站院子当中,死活不动。他有他的道理,他觉得把妈挪到厢房,让她在临死之前一个人睡,是很残忍的事,他不管什么风俗习惯,他只知道张玉莲是他妈。俊明还指着老陆的鼻子,说:“你还嫌她死得不快,你就是想她早死。”玉莲妈跳着小脚儿骂俊明,说:“怎么就没看出这孩子是这么个货,整个人事不知,糊涂车子一辆。”不得已只得老陆抱了玉莲的上半身,玉莲妈抱了下半身,把玉莲挪到厢房里。长年没人住,厢房一股子霉味,刚生了火,还暖和不过来呢,老陆心里埋怨丈母娘,嘴上连个话毛儿都没有。玉莲躺在那张裹着红布的床板上,兴许是让红布映的,脸上红扑扑的,精神了不少。玉莲妈见了,乐得直拍手,以为真冲了喜。老陆什么都不说,任着丈母娘胡折腾。
到了半夜,老陆起来拿夜壶撒尿,夜壶夹在枣树的树杈上,枣树靠东墙,老陆特意走到西南角厢房窗根儿下边,轻轻喊玉莲,叫了两声,没应。进门,顺手拉开灯,见玉莲一只胳膊雪白,快耷拉到地上了,老陆觉着白得不对劲儿,瘆人,便伸手到玉莲鼻孔上,没半点气,知道人已经过去了,心里一沉,先把玉莲的身子摆放平整,然后走到院里,把西屋房檐儿下的灯拉开,又回到自己睡的西屋,灯全拉开,整座院子雪亮,最后去南屋喊俊明:“俊明,起来,你妈走了。”
俊明睡得糊里糊涂,问妈去哪儿了。老陆不言语,出了家门,去找白广泰。
老陆跟白广泰隔着三个门,闭着眼都走不差。推门,锁着,老陆隔着墙喊:“广泰,广泰,玉莲走了,你过来帮着照应一下。”夜静,加上老陆可着嗓子喊,立马,半拉胡同的人都知道老陆媳妇儿没了。其实老陆是成心大声喊,不用特意报丧了,过得着的,您就自己个儿上门探丧、号丧,过不着的也就犯不上告诉你,免了大家的尴尬,谁也怪不着谁亏礼。这是老陆的为人处世之道。打瞌睡的工夫,门吱扭一声,白广泰披个大褂子出来了,两人都不吭声,闷头朝老陆家走。还没进院门,就听俊明已经哭翻了天。十七八岁了,竟然还带着奶声。哭得惨,这世界上没有比孩子哭妈更惨的事了。
“妈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呢,我不想让您走您不知道哇,您不疼我了?您不想看我长大成人了?您说过要等我娶媳妇儿生儿子,给我看孩子……您怎么说话不算数哇您,您别装啊,我知道您没死,您是吓唬我呢,您把眼睛睁开,睁开吧妈,我从今往后,再不惹您生气了,我求求您了妈……”俊明哭得死去活来,老陆和白广泰进了院子,俊明看见爸,突然止住哭,冲老陆恨道:“我妈生让你给害死了,你还我妈,你还我妈!”
老陆和俊明虽是父子俩,可自打俊明一下生,就像是老天爷给陆仲祥派了个敌人,世间万物都有天敌,就像蚊子的天敌是蜻蜓,老鼠的天敌是猫,老陆的天敌恰恰就是儿子陆俊明。刨根儿的话,恐怕是俊明两三岁时候的事,俊明喜欢吃糖葫芦,从能嚼东西就喜欢吃,那天俊明手里拿了串糖葫芦,偏三号院李常贵的小孙女胖丫儿见俊明手里的糖葫芦,馋得哈喇子直流,老陆二话没说,从俊明手里夺过糖葫芦给了胖丫儿,老陆以为俊明得大哭,没想,俊明一滴眼泪没有,一双贼亮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老陆,两道目光,像两把小刀子,直把老陆的心割得一阵寒战。但老陆没往心里去,父子俩能怎么着,能成了仇人?俊明渐渐长大,心里的怨恨也随着他身体的长大而长大了。
父亲的所作所为,都不入儿子的法眼,这是陆仲祥始料不及的,他低估了儿子的心思,觉得无论怎么样俊明都是他的儿子,这不假,可那是肉体和血液的事,俊明当然传承了老陆的血脉,但心思却大相径庭,父子俩的关系始终是牛蹄子两瓣儿。俊明的性情像自己的身体一样,细瘦、尖利,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淡漠这俩字,他指着老陆的鼻子说:“是你害死了我妈。”那表情恨不得立马杀了这老杂种,那都难解心头之恨,碎尸万段,千刀万剐,往鼻子里灌辣椒水……老陆只把这当做俊明耍小孩儿脾气,根本不往心里去。他没有理由恨俊明,但他心里清楚,俊明是个狼崽子,他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对他充满敌意,他当然不会认为那串糖葫芦是一颗仇恨的种子,陆仲祥不是心理学家,就算他再有心计、再老谋深算,也不会想到那串很久以前的糖葫芦,那八个蘸了糖的山里红生出了一连串数也数不清的恨;甭说老陆,就算俊明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仇恨父亲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甭问,上辈子肯定是仇家。
此刻白广泰上前拦住俊明,他攥住俊明柴火棒似的胳膊,觉出这孩子浑身颤抖,跟普通的颤抖不同,普通的颤抖多半因为自然环境和身体条件,比如冷,再比如发烧打摆子,或者被大雨浇了,抑或受了惊吓;而俊明则是心脏和灵魂在抖,心脏灵魂的颤抖力量之大,让白广泰的心也为之一动,他琢磨:看这孩子平时一副不着四六儿的样,对他妈真是一百二十的上心。禁不住对俊明起了怜爱,白广泰没结过婚,更不知道有孩子是什么滋味,可这时候他突然从俊明身上悟出了什么,本来攥着俊明的胳膊,这时候就势儿把俊明揽在怀里,嘴上劝道:“瞧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爸哪能害你妈呢,搁谁也不信不是,都知道我们俊明是个孝顺孩子,可不能那么没斤没两地编排你爸,让人听了笑话。”俊明刚哭得已近气绝,浑身早没劲了,此刻听白广泰好言劝慰,关键是白广泰揽他入怀这个动作,颇让俊明觉得温暖。自然而然的,俊明住了声。陆家院门口却热闹起来,都是已经知道陆家死了人,上门来瞧的。老陆跟白广泰合计着谁去玉莲娘家报丧。白广泰低
头想了想,觉得这三更半夜,去了也是白惊扰了街坊四邻,不如明儿一大早再说。老陆刚才有些乱方寸,尤其让俊明撕心裂肺一通折腾,一向有主意的人竟茫然无措。听白广泰这么说,心里才慢慢静下来。让白广泰招呼门口的邻居,愿意进来坐的,就请进来;几个小脚老太太,都是胡同里平日主事的,一拥而进,要帮着老陆给玉莲穿衣裳。老陆也不客气,打开柜门,把玉莲给自己准备好的寿衣拿出来,先得了老太太们一片赞叹:“哎哟,瞧这针脚儿,匀实。再瞧这领窝儿,挖得多秀气。”老太太们拿了寿衣去了厢房,老陆这边忙着去厨房找碗,然后去柜上倒了小半碗花生油,找出一块棉花,捻成捻儿,把“长明灯”先点起来了,接着招呼白广泰跟他去西屋,把床朝南墙靠,腾出北边一块地方设灵堂。条案倒是现成的,原先就在东墙上摆放着,腾空了地方,老陆先把长明灯搁条案上,让老陆犯难的是,没有玉莲的大照片,甭说大照片,小的也找不着,白广泰说甭用了,灵堂也有没照片的。老陆摇头,白广泰想起小学校长李儒东,老陆不解道:“找他?他能立时三刻变出玉莲的照片来?”白广泰道:“他会画。”
李儒东注定跟老陆脱不开干系。从1955年给老陆写“太白遗风”的酒幌,后来不停地去老陆酒铺喝酒论事,到眼前让白广泰从床上生拉起来,给玉莲画像,再到后来对同一个女人发生兴趣(这是后话),搁谁都得相信,凡事相克而生,世间万物总有关联,黄土坑胡同有个陆仲祥,就有跟他相关的白广泰、李儒东。李儒东睡得懵懵懂懂被白广泰从床上拽起来,像个夜游神似的,连问都不问就跟了白广泰走,直到进了老陆家院门,才知道玉莲没了,让他画张像布置灵堂。李儒东听了心里发抖,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脑子里神哪鬼的都住全了;画儿是画了不少,可从没给死人画过,不知道阎王爷看了会怎么想,万一喜欢上了,大笔一勾,顺带把自己也招过去……白广泰是条虫子,能钻进人的心里,他拍了一下站着发愣的李儒东,说:“甭瞎琢磨,咱就是缺张相片布置灵堂,阎王爷不会顺带手地把你招去的。他要你干
吗?甭说别的,小学校立马没人管了,阎王爷不会干那缺德事,他也想积点阴德。”不说阎王爷还好,一提这仨字,李儒东一激灵,连忙用手捂白广泰的嘴。白广泰看李儒东一脸惊慌,跟平日的儒雅和傲慢差了十万八千里,心里觉得好笑,又碍着老陆的面子不敢放肆。这时,一旁老陆对李儒东说:“给您添堵了李老师,知道这事有点离谱,可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委屈您了。”李儒东支吾着说:“可以不用照片哪,那谁死了不是没有,丧事不也办了。”老陆边走边用手给李儒东作揖,说丈母娘挑礼儿,就当帮回忙,以前也不是没帮过。李儒东没话了。
那边几个老太太已经把寿衣给玉莲穿好了,看上去,人比平时整齐了许多,平时穿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的,攒的那点布票都给老陆和俊明了,尤其俊明,天生要好儿,带补丁的衣服不穿,一个人就那么几尺布票,过年过节能混上件新衣服都不容易。李儒东一见到玉莲就踏实了,确切地说,李儒东是让玉莲脸上的平静和美丽镇住了。满眼看看,北京胡同里的女人都憔悴不堪,她们要绞尽脑汁地打理生活,缺吃少穿的日子实在难熬哇!手里攥着有数的几张粮票、布票、油票,生怕早花了一张,后半月打饥荒;女人满脸都是不耐烦,动不动就吵架,胡同里经常听见老娘儿们互相编排、揭老底儿,对她们来说,生活就是想方设法节俭,这边说话,不节俭不成,想浪费都没有,家家的垃圾桶都干净得几乎什么都没有,就点灰尘,有的家干脆没有垃圾桶,要那干吗?没用;所以那阵儿也没捡破烂儿的,有破烂儿还轮得着你捡,人家自己还留着呢,破家值万贯。玉莲脸上的平静让李儒东对女人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女人应该是这样的。”李儒东心里这么念叨着,一扫刚才的恐惧。
老陆对那些老太太说:“你们都先请回吧,明儿一早还请各位给面子。”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瞧您说的,街里街坊的,客气哪门子。再者说玉莲的为人谁不清楚?”都走了,剩下老陆和李儒东两人,那边俊明一点声儿都没有,想必让白广泰哄好了。李儒东在一张白纸板上画
起来,老陆找个板凳坐李儒东身后,两人没话,李儒东忙自己手里的活,老陆想心事。老陆知道李儒东的妻子早就没了,也没留下一男半女,李儒东从西城白塔寺搬到东城,想着换个环境,过自己的下半辈子。胡同里的人排斥李儒东,一是觉得他从西城搬过来,那是外来户哇;二是李儒东有文化,胡同里大部分人家没什么文化,一家之主多是白丁儿,所以觉得李儒东各路。再有,李儒东大部分时间猫学校里不出来,宁可跟孩子在一起,不愿意沾染市井之气,胡同里人多是从自家孩子嘴里了解李儒东,比如他喜欢说一句话:冷了迎风站,饿了挺肚皮。老娘儿们有话儿:他傻还是苶,冷了不说回家猫着,还迎风站着,一样的,饿都饿瘪了还惦记着挺肚皮?肚皮早没了。老陆是有见识的人,读书不多,只在北京郊区读过两年私塾,粗通文字,念个告示记个账没大问题,有时候也能背出一首半首唐诗,不是那么回事,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可他敬佩有学问的人,都是一样的身子,可人家有学问的人胸满乾坤,说古论今有见识。一般人也就知道个柴米油盐,再不就是喝酒来点荤话。所以老陆想让俊明念书,怎奈俊明也不是那块料,便又把这门心思放下,只能等俊明的孩子了。
李儒东给玉莲画像,真是全神贯注,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忘了玉莲是已死之人,恍惚觉得玉莲正熟睡。睡眠中的人是最自然的,也是最美的,这是李儒东的理论。其实睡眠和死亡是一个状态,人都害怕死,怕死人,李儒东觉得是因为人对于死是陌生的,你要是见天跟死人打交道兴许就不怕了。而此刻李儒东随着自己的画笔越来越顺畅,心里竟然有了几分轻松。这时候李儒东听见老陆在身后叹了口气,吓一跳,才知道老陆坐身后了,转回头看,见老陆一脸泪痕,头一回见这爷儿们流眼泪,心里觉得老陆可怜,毕竟中年丧妻。李儒东想安慰老陆,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又转回身接着画,快画完的时候,往窗户外头一看,天已大亮,回身对老陆说:“赶紧报丧去吧,晚了娘家人怪罪。”说完把画像往老陆怀里一放,然后冲老陆拱手,
走了。
老陆忙着先布置灵堂,最后把玉莲的画像往条几上一放,老陆看了一眼画像,吓一跳,太像了,活脱一个刚结婚时候的玉莲,眉宇间带着几分羞涩,老陆还没来得及细琢磨,俊明刚好进门,一见母亲的画像,又放开嗓门哭起来。老陆还是央求白广泰照应着家里,蹬着板车就奔了崇文门玉莲娘家。
老陆经过东单菜市场,老远看见一堆人围着,想必菜市场卖些肉皮、大油一类的紧俏货,赶上路口红灯,老陆正好停了车扭头朝人堆看,一眼看见素芝。素芝长得人高马大,又穿了件藏蓝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白色工作帽,挺显眼,正忙着招呼人别挤别推,挨个来。老陆冲她招手,素芝忙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没防备有人招呼她,全然不知。这时候正好灯绿了,老陆只得蹬车走人。玉莲娘家住的是临街房子,房子不足十平方米,一开门,屋里什么都看清楚了,赶上不在乎的住家儿,索性连窗帘都省了,谁还不知道柴米油盐那点子事儿,有什么可捂着盖着的。老陆正要敲门,门开了,丈母娘端个尿盆出来,见了女婿,问:“玉莲怎么样了?”老陆说:“昨头半夜没的,怕惊着您老人家,这才来报丧,对不住了。”随着作了个揖。
老陆丈母娘虽是个响炮仗,可极明事理,听女婿这么说,一边朝马路边上的下水沟走,一边扭了头对女婿说:“这哪是咱们说了算的,那是人家的事。”说着用另一只手朝天上指了指。马路上骑自行车的人像闹蝗虫似的,乌泱乌泱南来北往,丈母娘掀开尿盆盖儿,若无其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盆金黄的尿拉开了弧线,倒在马路边的下水道里,老陆看见那绺黄尿在阳光下还闪了几闪,老陆闭了下眼。倒完了,丈母娘还保持了刚倒尿的姿势,空着尿盆,让那最后几滴尿尽量滴干净了。确定连半滴尿都空不出来了,丈母娘这才收了姿势,对老陆说:“你头前走着,我跟她爸合计合计。”老陆答应着,转身走了。再路过东单菜市场,人群已经散了,也不见了素芝,想必进菜市场
里了。
一路蹬着板车回到黄土坑胡同,老陆见自家门前已经被街坊四邻围得水泄不通了,还听见街道居委会杨主任,扯着破锣嗓子喊:
“都带着孩子回家去,以为是什么好事呀,那谁,粗脖媳妇儿,带着你家小顺子家走,小孩看什么死人,到时候他老娘死的时候就看见了。”
末了这句话引起一片骂声:“啧啧,瞧她这张烂嘴,你就不怕嘴上长疔,挨千刀的……”骂虽骂,人群却慢慢散开了,杨主任得意道:“嘴硬不是,有能耐甭动换,待着哇,死人有什么可看的,要搁农村,来就不能空手儿,您得拿钱。”粗脖媳妇儿也不吃素,站在东墙根儿底下左手抱着小顺子,右手指着杨主任道:“你这肥 ,你拿钱哪,你丫挺的不是领导吗,领导带头哇!”刚得意没打喷嚏的工夫,被粗脖媳妇儿几句话又换了架势,声先高了十六度,一下子拉那么高,费劲,杨主任在街道上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憷头人前讲话,应战道:“你 瘦,男人都愿意操你,你一天到晚没事干叉着俩腿等着。”
见两人骂得不像话了,有人道:“咳,人家老陆家办丧事呢,你俩一边骂架去。”老陆拱手过来道:“街坊四邻,有劳了。”假装听不见俩娘儿们骂架。老陆进到院子里,见院子里往常晾衣服的铁丝上搭了三幅被面,一幅是布的,暗蓝底子碎白花,剩下两幅都是人造棉的,黑白点的。老陆一惊,这可是大礼了,问白广泰都谁送的,记下来没有。白广泰说还能是谁,胡同里还有谁这么出手的,也得有哇。不用问了,岳家,白广泰补充道:“那幅布的是南头吴大夫家的。”停了停又道,“你柜上的东西也让人拿了不少,那罐子糖见底了。”
探丧的多是胡同里的中老年人,胡同里有什么大小事,比如娶媳妇儿嫁闺女,生老病死的,老太太们就会忙得脚后跟朝前。老陆一进院子,老太太们围上来,问娘家人怎么还没到,老陆说随后就到,然后抱着拳一一谢过,进了西屋。转身又出来了,问白广泰怎么不把玉
莲请西屋去。白广泰犯难道:“说老实话儿,北京这些老规矩我也不大明白,玉莲家又是在旗的,规矩多,别让人家说出什么闲话来。”老陆心说,都穷成什么模样了,还规矩呢。就听见院墙外边响起玉莲妈的脆声:
“哎哟我那可怜的闺女呦——”音儿先是陡陡地上去,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告诉娘家人来啦。果然,人群突然静下来,很快地,随着那一声吼叫,院子里的气氛陡然变了。
“我那亲闺女哎,你怎么这么狠心呢,你扔下我这孤老婆子一个人走了,到那边享清闲去了,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哪~~老天爷哎,你怎么不睁眼看看哪,你把她拽走了,让我们俊明怎么办,俊明哎,我那可怜的外孙子,你怎么这么命苦哇,造孽呀,这么大点的人就没了亲娘啊,老天爷你造孽呀!陆仲祥你这挨千刀儿的,你还我闺女还我闺女!好生生的闺女给了你,没两天你就折腾没了,你安的什么心哪?你这挨千刀的陆仲祥,我闺女生生让你要了命,你没黑没白地折腾她,搁谁也受不了哇,欠让狗把你那孽根儿咬下来,让你当太监,李莲英管着你就老实了……”末了这句话引起周围一阵窃笑,碍着是丧事,不敢出大声。白广泰怕出什么纰漏,赶紧过去搀了玉莲妈一只胳膊,道:“他姥娘,您进屋歇会儿,留神身子,您要再有个好歹的,俊明不更可怜了?”一旁俊明姥爷也帮腔,说:“听人家的吧,怨谁呀,只能怨咱闺女命短,眼见饥荒年一过,兴许好日子就来了,她倒先撒了手,这不是命是什么?”
俊明姥爷是怕老婆的主儿,平时把俊明姥姥当慈禧太后似的供着,大气儿都不敢出,今是借了白广泰的几分胆才有上边那几句话,说完就后悔,正想着怎么找个台阶自己下,听老太太一声大吼道:“你给我麻利住嘴!哪就轮着你说话了?要不是我妈瞎眼让我嫁给你这么个十锥子都攮不出个屁的主儿,也不至于让玉莲嫁给他陆仲祥,我们玉莲身子原本就弱,哪禁得住他下狠家伙……”话又绕回来了,这只
瓢是怎么着都摁不下去。老陆在一旁对丈母娘低声道:“妈,您不顾忌我和俊明,也得看玉莲的面儿,她在那躺着听您这么骂,心里能好受吗?”老陆声儿不高,对丈母娘来说却犹如一闷棍,登时哑口无言。玉莲妈软下来,去厢房看玉莲去了。
这时候门外一阵吆喝,院里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个穿中山装的办事处干部进了院子,为首的是个小矬个儿,中山装已经洗得不知什么色了,脚上一双军绿色球鞋也破了好几个窟窿。一进院子小矬个儿就问谁是家主,老陆忙过去招呼。小矬个儿说:“告你呀,赶紧地拉八宝山,麻利烧了,别没完没了在家耗着,天也不算太凉了,回头味儿了,影响街坊四邻的过日子。”老陆没言语,点头。玉莲妈从厢房蹿出来,跳着脚道:“你说的这算人话呀,我闺女刚闭了眼,你就来这让她不得安生,你是人吗?”玉莲妈刚歇没十分钟,精气神儿就恢复了,声比先前还要高。
“让街坊四邻听听,啊,这是政府说的话呀,麻利的让我们烧了,你以为是什么?是烧块猪肉哇,这是人,昨天还喘气儿的人。你别打量你穿了官衣儿你就高高在上的,瞧你那德行,你别跟老娘耍三青子,老娘不怕你,你去崇文门问问,老娘我怕过谁,啊?”
玉莲妈的话头密,几个人无论谁也插不进去话,只好支棱着耳朵听。趁玉莲妈喘气的当儿,一个女干部道:“哎哟,我的大妈,您这是说哪去了,什么猪肉牛肉的,您消停消停,也不怕吵了您闺女?”玉莲妈气哼哼地不言声了,脸上的肉却还是横着的,俊明突然从小南房跑出来,指着那个小矬个儿骂道:
“操你妈,你想烧我妈,没门儿!你丫怎么不回家把你妈烧了呀?你凭什么烧我妈?我就不烧,我要把我妈运回老家去,你怎么着吧。”
小矬个儿见俊明撒野,心想:小子!你跟爷耍这个。这么想着,小矬个儿使手拨了开俊明的手,因为俊明一直用右手的食指,在小矬个儿的脸前不停地比画。小矬个儿虽矮,力气足够大,拨了俊明的手
指,却把俊明整个人拨开了有三四步远,对俊明说:“骂谁呢,今儿个没刷牙吧,别因为你妈死了,伤心难过就忘了刷牙呀……”这话难听,院子里突然肃静了,老陆走上前来道:“孩子不懂事,您甭跟他一般见识,您要是跟他一般见识了,您不就看低您自己了?”老陆这话一出,院子里更静了,简直可以说是鸦雀无声,连喘气都听见了。明白人都听出老陆话里的话,唯独俊明,一听爸这么说,腾的一下子,火就上了房了。转过身指着老陆道:“老丫挺的,谁不懂事?”俊明一骂,倒把小矬个儿骂乐了,他看看俊明,又看看老陆,问道:“敢情这孩子真是人事不知,瞧,连他爸都骂。少教育。”俊明又要撒野,让白广泰拦下了。扯了俊明出院子,往自己家走。
院子里探丧的人越来越多,快挤不下了。老陆一抬头,却见素芝进了院子,心里竟有几分高兴,可来了帮忙的了。素芝不住黄土坑胡同,家离这有二十分钟的路,三眼井那边。一般人不知道她跟老陆的关系,除了白广泰。所以素芝进院子没人理会,权当多一个看热闹的。老陆迎过去,问怎么知道的。素芝说:“路过这边,瞅见好些人。”老陆说:“刚还见你在东单卖东西,怎么这么会工夫就来了?这不方便,你先回去。”不等素芝开腔,老陆转过身对小矬个儿说:“咱进屋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不烧。”小矬个儿眼睛瞪大了道:“说什么呢,也不想想现在什么时候了,话说回来了,就是我同意了,你能把她囫囵个儿地运出北京城去?我说同志,你就照着政府说的办吧,赶紧烧了,省得出娄子。到时候我们工作也不好做,你自己也下不了台。”停了停,见老陆不说话了,又道,“这是趋势,以后谁死了都得烧,不这么着不行,赶紧的呀,甭磨叽了,”用手指指院里的人,说,“等探丧的散了,赶紧弄副棺材装了,先让人跑趟火葬场。”老陆低头想了想,一旁素芝低声劝道:“甭较劲了,你把她运回老家去,回头你想看她还得跑回去,不嫌费事呀?”老陆说:“我倒好说,只是怕玉莲妈……”老陆说到这四处找玉莲妈和玉莲爸,不见老两口的人影儿,
问旁边人都说没看见。老陆心里着急,见玉莲妈扭着屁股进了院门,见了老陆道:“你说我们跑遍了四九城的,连个棺材铺的影儿都没了,不是变成杂货铺儿,就是改成卖小金鱼儿的。”突然往地上盘腿一坐,大放悲声:“哎哟我那可怜的闺女呀~~你命怎么这么苦哇,到了,连副棺材都混不上!”说到这地方,玉莲妈突然止住哭声,仰着脸问玉莲爸:“这么着说,我死的时候也得烧了?”玉莲爸没防备玉莲妈会问这个,蒙了。玉莲爸极要脸面,平时大声都不出,这工夫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他,玉莲爸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没奈何,只得应道:“照这么着,谁都得烧……”没承想,玉莲妈听玉莲爸最后这句话,反倒不闹腾了,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来,进了厢房陪闺女去了。
一直到了后晌,才算消停,探丧的差不多都回去了,小矬个儿也领着政府的人走了,哭丧的号得差不多没劲了,俊明困得撑不住,睡了。白广泰和老陆坐在天井里合计,老陆说:“不管怎么着明一大早就得跑趟八宝山。”白广泰自告奋勇,老陆说:“也只能是辛苦你了,你瞅俊明能算个人吗,你说我怎么养这么一个杂种操的,随谁呀你说。”白广泰忙示意老陆小声,回头俊明听见了,又是一顿饥荒。老陆不言声了,过一会儿又说:“道儿可不近,来回怎么也得四五个钟头儿啊,我这心里还真不落忍。”白广泰“嘿”了一声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呀,话得这么说,当我愿意凑这份子,你要是想凑我这份子,还凑不着,咱是光棍一条。”老陆让白广泰骑自己那辆板车去,白广泰说到了那还不得第二天了,干脆我住那得了。白广泰去跟李儒东借那辆二八锰钢凤凰,那玩意儿骑起来,风火轮似的。白广泰突然把嘴凑到老陆的耳朵上问:“今儿来的那个叫素芝的,就是你说的相好的?”老陆笑笑没言语。一个劲儿抽手里的半截卷烟。其实老陆心里正咂摸滋味呢,想他怎么跟素芝偷情,想的时候心里有股子犯罪的感觉。可还是忍不住地想,景山、北海、中山公园,要不就是劳动人民文化宫。属景山里头那些灌木丛,他两人钻得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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