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墨是胡同里,也是宽街东四一带最漂亮的女人。说起羌墨,女人嫉妒、撇嘴,说羌墨是狐狸精、骚货、破鞋;男人流哈喇子,说她好看、打眼、百里挑一,没男人不喜欢她。又应了那句话:红颜薄命。其实颜不红的女人有时也一样命薄,只是红颜女人如果命薄,让人感叹,颜不那么红的女人命薄,不知感叹什么,没说头儿。羌墨嫁人不到一年,男人死了,肺痨。男人前脚儿走,孩子后脚儿生下来了。先天营养不足,一百天,孩子小得跟猫儿似的,羌墨柔弱,像春
天的嫩柳条儿,若是别的女人,没准命越苦越坚强,越苦越耐活;羌墨不是,越苦她就越软弱,越软弱,生活就越苦。只有一样,随着苦难加重,羌墨越发漂亮,这女人好像就是为苦难而生的,苦难就是她美丽的养料,她就是苦海里的一朵花儿。羌墨在胡同里就像幽灵一样,时有时无,可不,花不就是时开时谢?几年前因为孩子得肺炎,羌墨终于支撑不住,得了精神病,被居委会送进精神病医院,从那以后,病情时好时坏,成了精神病院的常客。女人们也就把原先十分的嫉妒减去三分。
此刻,老陆仔细朝羌墨脸上看,一双杏眼似睁非睁,一对柳眉说凝未凝,一口珍珠白牙若隐若现,一张俏脸宛若银盆,怎一副楚楚可怜惹人疼招人爱,直把老陆的心煨得酥烂。他明白,羌墨又犯病了。羌墨像个孩子似的蜷曲在老陆的窗根儿下,老陆踩了她的脚,羌墨嘴里发出吸气声,老陆的心猛地抽一下。老陆是什么人?懂得疼女人的男人,哪怕是女人身上掉下来的皮屑毛发,老陆也愿意拾掇起来收着,当佛似的供着。听见羌墨朝肚子里吸气儿,知道踩疼了她,赶紧蹲下身子,问羌墨踩哪儿了。羌墨伸出一根儿水葱般的手指,指了指右脚大脚指头,老陆哄孩子似的给羌墨揉着,嘴里不停地说:“对不住哇,瞧我这不长眼的……”渐渐地,老陆的手觉出些异样来了,羌墨的大脚指头饱满柔软,汁水充盈,老陆揉到最后,竟然胡思乱想起来,幸好俊明起来了,看见爸正给羌墨揉脚丫子,打听清楚了敢情踩了人家的脚了,埋怨:“您这一大清早的,跟一个疯子较什么劲呢?”
俊明昨晚让爸收拾了一顿,乖巧多了。俊明一句话,老陆才缓过来,呼出口气,对羌墨说:“以后别蹲在窗根儿下边,留神让人再踩了你,多疼啊!”羌墨突然站起来,一本正经地对老陆说:“我要回家给小杨树儿做饭了。”然后一扭一扭地走了。羌墨住院的时候小杨树儿怎么过日子?胡同里没人关心这个,羌墨最后一句话提醒了老陆,真是的,那孩子够可怜的。老陆转身,见俊明用一种从没有过的眼神看着
羌墨的背影,老陆琢磨这小子长大了不成?
羌墨犯病的时候嘴里喜欢哼一支曲子,电影《柳堡的故事》里的插曲《九九艳阳天》。羌墨从老陆家门口转身往自己家走的时候,哼的就是这支曲子。将要出胡同的时候,迎面碰上李儒东。李儒东迷恋羌墨很多年,但他倾心的是不犯病的羌墨,只要羌墨一犯病,李儒东的迷恋便荡然无存。羌墨知道李儒东恋着她,只是她太柔弱,没力气接受这种爱。
羌墨一犯病,就有几分风尘女子的味道,原本就十二分的姿色,平时紧忙收敛还嫌太妖娆,而犯病的时候,加上三分的放荡,一个新的羌墨,一个近乎鬼魅的羌墨就出现了。但李儒东不喜欢,对于女人,李儒东有自己的审美标准,他认为羌墨在正常的时候是一朵出水的莲花,是一枝秋雨中的墨菊,更是一树冷艳的寒梅(恐怕古书读多了,自己鼓捣出的许多说法);而羌墨一犯病便放荡,眼神透着妖媚,任个男人就抗不住。李儒东不然,一见羌墨那种眼神儿,那颗火炭儿一样的心,顿时就冷下来。
此刻,羌墨突然撞见李儒东,哼着的曲儿停了,羌墨哪知道李儒东那么些的心思,只知道这男人对自己有意思,便停了嘴里的小曲儿,将那条柔软得鱼似的身子凑过去,跟李儒东仅半尺的距离。李儒东能吸到羌墨嘴里散出的兰香之气。羌墨轻启朱唇,露出一口珍珠般熠熠生辉的牙齿道:“你干吗打断人家唱歌?”李儒东不由得朝后退了半步,岂料羌墨竟往前挪了一尺,恰好一个骑自行车的摁着车铃,丁零零响过来,羌墨脸一红,甩了下头发,迈着京剧台步走了。
李儒东是去老陆铺子里买五香粉的。离开羌墨,将近老陆的铺子,见好些人围着一个卖切糕的,小孩儿们馋得直流哈喇子。老陆让卖切糕的远着点,把门都堵上了。卖切糕的想挪地方,哪挪得了,正赶上李儒东要进铺子买五香粉进不去,老陆说:“瞧,让您挪开,人进不来了不是。”这时候俊明从里边出来,二话不说,上来就掀车,哗啦
一下子,切糕掉地上,沾了一下子土,没法卖了;卖切糕的一下急了,手里原本就拿着一把刀,这时候顺手举起来,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要杀人啦!”围着的人呼啦一下散了。俊明一看卖切糕的举着刀,吓得躲到老陆身后,头都不敢探。李儒东见了,笑道:“你就这么点本事呀,你把脑袋伸给他,伸到他刀底下去,看他敢不敢剁?”老陆一个劲儿笑,不说什么,心里却道:“小兔崽子,你个包蛋,怎么不张狂了?”卖切糕的原本就胆小,生怕别人砸他的摊子,见切糕全掉地上才急眼了,手里的刀向来是切切糕的,举起来不过做个样,见李儒东这么说,赶紧把刀放下道:“我们这号人甭说杀人,就算是宰只鸡也要掂量呢。”然后看看掉地上的切糕,哭丧着脸道:“今儿个真是倒了血霉了,饶着我亏本不算,回家还得让老婆骂个狗血淋头。”老陆二话没说,转身进了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个纸卷,递给卖切糕的,卖切糕的打开一看,是五块钱。倒不好意思了,想还给老陆,又实在舍不得,老陆说:“赶紧收着吧,赔你切糕的钱,甭不好意思。”卖切糕的谢着走了。
看热闹的却不散开,赶上粗脖媳妇儿在人堆里,这时候走过来,站到老陆面前,使一双浑不懔的眼,打量着老陆,然后一板一眼地甩出几句话:“陆仲祥你也好好管管你们家俊明,那么大个小子,人事不知,这人哪,跟猫狗不一回事,猫狗的,光生下来,吃喝就得,人你得教育,缺管少教的不成。这说了,光养不教育,压根儿就别养。”俊明听粗脖媳妇儿一通编排,心里又是气不忿,碍着自己刚闯了祸,赔了钱(五块钱哪,俊明一直想要一双滑冰鞋,四块钱,爸就是不给),硬着头皮听,脸上早没模样了,嘴上却像是贴了封条,一声没吭,一扭身进了院子。
老陆向来觉得粗脖媳妇儿不像女人,换句话说,老陆心里的女人形象不是粗脖媳妇儿这样的,也就没把她当女人看待,粗脖媳妇儿的话虽说占足了礼数,可架不住老陆不喜欢听,便咳了一声,打断粗脖
媳妇儿的话道:“得,差不多见好就收吧,老娘儿们家家的,有工夫把你身上的衣服补补。”老陆指了一下粗脖媳妇儿身上那件蓝灰布小袄,只见上边大窟窿小眼子,隐约地还能望见粗脖媳妇儿奶子颤颤的。粗脖媳妇儿瞅见老陆正用一双色眼,透过衣服上的窟窿眼往自己身子里边瞄,粗脖媳妇儿是个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泼辣货,哪在乎老陆,平时生怕没人招惹自己,浑身的劲哪使去?这时候便一巴掌拍在老陆肩膀上,骂道:
“陆仲祥!你这色(shǎi)货!我操你八辈祖宗!你竟敢看老娘!我让你看,我让你看,今儿你想不看都不行了……”粗脖媳妇儿说着,朝老陆跟前跨一步,呼啦一下子,掀开衣裳,露出一对雪白的大奶子,随着粗脖媳妇儿喘气,那对奶子上下颠个没完。一旁的人,包括李儒东,全看傻了。愣了有一阵子,接着是一阵吸溜声,紧接着一阵爆笑,李儒东趁机紧忙着看了两眼,定了定神儿对粗脖媳妇儿说:“你是嫌它俩在里边闷得慌是怎么着,赶紧收了,一会儿小顺子他爸来 你一顿。”粗脖媳妇儿浑,可她知道粗脖比她更浑,一物降一物,一听李儒东这么说,粗脖媳妇儿老老实实把衣服撂下来。等人群散了,李儒东这才进到老陆的铺子里买五香粉。
老陆一边给李儒东找五香粉一边说:“瞧这出戏,赶上戏园子了。”找出一包五香粉,递给李儒东,纳不过闷儿来,问李儒东:“你怎么三天两头买这东西,我铺子里的五香粉全让你买走了。”李儒东一阵心跳,唯恐老陆猜出他买五香粉的真正缘由,转念一想,心说:“他哪有那么神。”刚这么想着,就听老陆压低声说道:“怕不是有什么妙用吧……告说告说。”然后,老陆眨巴着眼,静等着李儒东回话。李儒东没提防老陆竟然照着那条道想,心里一惊,脸竟然红起来,手也直个劲发颤,想找其他的话茬儿,一时又想不起说什么好。老陆是何等人,世上什么能逃过他的眼?把嘴凑到李儒东耳朵上说道:“别攥劲鼓捣,时间长了你可就起不来了呀!”老陆是在逗李儒东,他哪猜得出李
儒东怎么使唤,可李儒东做贼心虚,被老陆信口一句胡诌的话唬住了,只见李儒东脸由红变得煞白,半晌问老陆:“你说的可当真?”老陆忍着笑点头。李儒东看着手里的五香粉,犯嘀咕。老陆便万分体谅地说:“不想要言语一声,就此断了那营生也好。”李儒东听见老陆这么说,把柜台上的五香粉朝老陆跟前一推道:“得,不要了。”回头还叮嘱一句:“保密呀!”老陆心里这个乐呀,表面装得一本正经,从柜里边拿出五分钱还给李儒东,看着李儒东轻松地出了铺子门,然后自己咧开嘴,笑得头昏眼花。赶上白广泰吃了晚饭找老陆闲聊,老陆顺嘴把这事全抖给白广泰,白广泰指着老陆的鼻子,笑得说不出话,末了道:“你老东西这么缺德呀,人家好不容易找个乐子,你这一下子给人家砸了,损吧你。”老陆咂摸着道:“难为他了,想得出来,你说他怎么想到这东西?”白广泰逗老陆:“要不你也试试?”老陆瞪白广泰一眼,没言声。
玉莲死后,老陆一直没有床上的事,俊明又替他把素芝那边掐干净了,几个月下来素得人都软了,没着没落的。从素芝的小姑子来闹过以后,老陆又特意去了趟东单,正赶上菜市场里刚来了一板车猪板油,队排得跟长江似的,没头没尾,素芝一边卖,一边还得维持秩序,嘴里不停地吆喝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显得她特别能干,比中央委员不差什么。老陆离素芝四五米远,伸出一只胳膊朝素芝招呼。其实素芝早看见老陆了,不愿意答理他,心里一直嗔怪俊明把事捅给了文静(素芝小姑子);闵文德是早就默许的,任由素芝在外边找。可闵文静不答应,不能眼瞅着哥吃亏,没本事是另一回事,当活王八不成!有本事离婚哪,只要你能抹下脸来,不怕人笑话,那咱要脸也没什么用。闵文德做不了闵文静的主,好像那东西一不成,浑身上下就都不成立,只得任着妹子胡折腾。说闵文德心里静得湖面似的,假的,再怎么着,穿整齐站起来,走出屋子去,外人看着,没
错,男子汉一条。素芝外边有人,闵文德自然知道,开始说的“爱找谁找谁”,那是万般无奈说的;往回想,素芝身强力壮,性欲旺盛,你没用,晚上人家在你旁边翻过来掉过去的,你好意思吗?可人家真出去找了,闵文德又不是滋味了。这回闵文静一闹腾,底儿朝天了。末了素芝才知道是俊明那小兔崽子捣的鬼,心里这个恨哪,没辙呀。没事的时候就琢磨:八成是老陆故意指使俊明干的,怕不是他有了别人?素芝疑心不是没来由,老陆床上功夫了得,这是素芝领教过的,而且老陆是个闷葫芦,话少,开着铺子,比一般人家日子好过多了,胡同里那些闷骚的娘儿们还少?比方说……素芝想了半天都是三眼井的,老陆胡同里的女人她不认识几个,听说有个叫羌墨的,姿色无双,可是个疯子,哪个男人喜欢疯子?虽想不出老陆跟谁,总之那男人心不静,素芝虽粗,女人的直觉还在。
素芝不答理老陆,老陆心里想人家该着对自己这样,还不是俊明闹腾的。老陆没什么表示,悲喜不形于色。老陆从头上也不想哄素芝,没地方哄她,也不值得哄,自己在女人堆里是上品怎么着?自己来这找她,已经说清楚了是想她要她的,可人高马大的素芝,还当自己是个黄花大闺女,拿着架子。老陆见素芝一副待理不理的样儿,心里琢磨:“你小姑子砸了我的店铺,还没跟你计较什么,我这巴巴地跑了来,你还这么副脸子,给谁看哪?”脸上却还是一脸笑,站在原地没动,任着人群从他周围流过,那些买板油的人脸上都无比兴奋和激动,眼睛都盯着板子上一卷一卷的板油,恨不得用目光就能把油榨出来。素芝还有她的同事都踌躇满志的,甭管怎么着,这是权力,北京城自古就认这个!老陆被素芝晾在一边,脸上虽堆着笑,心里是越来越冷,趁素芝埋头使劲切一块板油,转身往外走,可人越来越多,老陆使了半天劲,没动多大地方。
那边,素芝以为老陆死气白赖不想走,跟自己腻乎,更来了精神,索性把一张原本就长的脸,拉得像是一只大号的褡裢火烧,还故
意大着声招呼排队的:“排好了排好了,甭加塞呀,加塞一会儿不卖给呀!”实际上都成了人粥了,哪还分得清楚谁排队谁没排队。素芝瞄一眼老陆,见老陆并没看她,一门心思地盯着门边,觉出人家那是要往回返,心里有点发毛,怎么也是舍不得的,不由得想起老陆的千般好。想喊老陆,又不想打自己嘴巴,嘴张着,眼睁睁看着老陆像只小船似的在人粥里游哇游的,到了菜市场东边的小门,连头都没回就出去了。素芝心里就空落落的,一股脑儿的,把肚子里的气儿全撒在买东西人头上了,指着一个想加塞的男的喊:“嘿!嘿!干吗呢你?说你呢,就是你,你玩命挤什么呀,给你妈开追悼会是怎么着?”男的急了,扯开嗓子跟素芝对骂:“你丫是吃大粪长大的吧,要不就是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生茅坑里了,您是得天独厚,您现在要是想刷牙灌肠什么的甭客气……”旁边的人大部分都帮着素芝,说男的说话难听,实际上都为了能买上点板油拍素芝的马屁。那男的见自己很孤立,便在人堆里跳着脚地骂:“瞧你们丫那德行!不就是为块猪板油吗,我今他妈的还懒得买了,留着给你们丫擦屁眼儿吧。”说完,真从队里头挤出去走了。
晚上,素芝回到家里,一身生猪油味坐在饭桌旁边,看着眼前一碗二米饭发呆。闵文德问是不是太累了?闵文德在街道被服厂上班,厂子跟家就隔着两条胡同,回家早,饭都是闵文德做。素芝在菜市场,街坊邻居的买个排骨哇板油的,都托素芝,所以素芝在胡同里有人缘;再加上闵文德夜里不行,所以在家的地位可想而知。闵文德问素芝的时候,还小心翼翼看着素芝的脸,素芝长得虽不好看,但她身强体壮,在她旁边一待,只觉得火力腾腾的。闵文德喜欢在素芝旁边待着,为的就是这个。素芝嫌烦,对凑在身边的闵文德歹声歹气地说:“离我远点,烦人。”
晚上素芝很早上床,床靠窗户放着,素芝喜欢睡外边,每次闵文德上床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迈过素芝,生怕踩着她。今天更是,闵文德知道素芝打回来就不痛快,以为是在菜市场跟同事或者领导闹别
扭,越是小心越出错,闵文德上床的时候踩了素芝的小腿,素芝哎哟一声,吓闵文德一跳。连忙说好话,素芝正没地方发泄,这时候一股脑儿朝闵文德来了:
“干吗呀,吃撑着啦?有本事上啊,我这等着呢,姑奶奶撇开腿等你,你今儿不来都不成。”说着,素芝三下两下把背心裤衩脱个精光,露出一条雪白的身子,原来侧着躺,这工夫放平了仰躺着,乳头粉嫩,阴毛黑而密,闵文德见了猛地一惊。自从闵文德没了床上的本事,七八年来几乎没见过素芝的身子,眼下这么一刺激,没想到下边竟然有了动静,毛毛虫似的阳具,此刻挓挲着仿佛要起飞似的。素芝也看见了闵文德下边有动静,一看有戏,刺棱一下子坐起来,搂着闵文德的身子大喜道:“你真行了?咱们试试……”说着两人拉黑了灯,你拉我拽地在床上折腾了一阵子,最后还真成了,虽然不那么跟劲,也绝不像从前蔫头耷脑。素芝高兴道:“成了,今儿就这样,甭急,明儿再试。”到了第二天晚上,两人吃了晚饭,慌忙着洗了就双双上了床,闵文德脱了裤衩,往底下一瞧,自己先乐了,原来那玩意儿比昨天又大了不少,素芝更是喜不自禁,先用手摩挲个没完,早把陆仲祥撇到九霄云外,然后两人你上我下,好一阵云雨,直到半夜过了才罢手。素芝上班的时候竟像换了个人,仨月一过,身上不舒坦,去医院一查,怀孕了。
有一天俊明从外边回来,身后边跟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大姑娘,进了门就赶着老陆大叔大叔地叫,中午也不忙着回家,主动跑厨房做饭,擀面条,炸酱,一院子都是炸酱的香味,馋得老陆哈喇子都下来了。吃饭的时候老陆问姑娘叫什么,说叫红梅。老陆问红梅住哪儿,住什刹海,又问前海还是后海,后海。老陆又问怎么跟我们家俊明认识的。红梅还没来得及回话,俊明先不耐烦了,嫌老陆啰唆。红梅笑了笑,露出腮帮子上俩酒窝,道:“好些年了,在什刹海滑冰的时候认
识的,俊明和我还有我们班同学,天天都滑,俊明还做了冰车推着我们女生。”其实老陆还有好些问题,比如是不是一个学校的,一个班的,比俊明大还是小,家里都什么人,兄弟姐妹多不多。老陆不敢问了,怕俊明烦。吃饭的时候红梅先给老陆挑面,然后把碗双手捧了递到老陆面前。自从玉莲死后,老陆还没享受过这待遇,心里头一阵热乎,眼皮子低下来。
吃了中午饭,红梅也不张罗走,老陆试探着问:“家里没事吧?琢磨这么大丫头是妈的帮手哇!”红梅却道:“不碍事的,我有三个姐姐呢,家里不用我干活。”说完,不管老陆乐意不乐意,跑前边招呼生意去了。老陆忙跟过去,见红梅见着谁,嘴都甜得像是抹了蜜。街坊都问老陆,哪捡了个闺女。老陆坐一旁俩眼跟着红梅跑来跑去。铺子里没人的时候,老陆对红梅说:“甭忒实诚,秤不用太高,平了就得,欠点也不要紧,这边说着话那边就把东西包好了,街里街坊的,谁在乎这仨瓜俩枣的。”俨然红梅已经成了陆家的儿媳妇儿。红梅一听就明白了,再来人买东西的时候就照着老陆说的办,不用老陆再指点什么。俊明站在通往后边院子的门旁边咧着嘴傻笑,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一只手不停地摸自己的后脑勺,老陆一旁看着,心想:“这小子还挺有福气。”临睡觉,老陆问俊明是不是喜欢红梅。俊明脸红道:“您这说什么呢,谁想那个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陆就让白广泰给看着铺子,自己跑后海那边找他一个朋友,原先一起在前海下棋的,姓葛,都叫葛爷。老陆进了院子,见葛爷正用一脸盆水洗身上,一条毛巾蘸了水俩手揪着两头,勒后背。听有人喊葛爷,回头见是陆仲祥,毛巾把儿却还勒在后背上,笑道:“这是哪阵风啊,把您给吹来了?”葛爷说着,收了式子,一旁儿媳妇儿忙把水泼院子了。葛爷冲屋里喊:“嘿!来客人啦,出来倒茶。”葛爷的老伴儿从屋里扭着肥身子,鸭子似的走出来,脸上堆着笑问道:“这不是那个……”一旁葛爷道:“瞧这娘儿们这记性,这不是
黄土坑的老陆吗,原先一块堆下棋的。”葛爷老伴儿拍着自己的亮脑门儿说自己是数猪的,没记性。赶紧回屋里倒茶去了。
老陆见葛爷膀子上勒得红一道白一道的,就笑道:“还那么较劲哪?”这话里是有话儿的,原先下棋的时候,葛爷最爱较真儿,一步棋都不马虎,还不让别人缓棋,一缓棋,就把他气半死,所以都不爱跟他下,只有老陆能容他。
葛爷的胖媳妇儿把茶沏来了,老陆掀开茶壶盖,高沫,就对葛爷说:“没换换?这么些年了。”葛爷说:“瞧你说得轻巧劲儿,当都像你,过得跟皇上似的,快说吧,你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准有什么事。”老陆也就开门见山,把来意挑明了。葛爷媳妇儿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试探道:“您说的怕不是十号院的李红梅?有仨姐姐的,一个弟弟,长得肉嘟嘟的,挺招人喜欢,小嘴甜得抹蜜似的。”老陆说:“这么听着像是。”葛爷媳妇儿直不棱登问:“你找她干吗?你想娶她不成,你俩岁数也不合适呀!”
老陆笑着冲葛爷说:“弟妹可真会想,哪是我,是我们家俊明。”葛爷媳妇儿先是一愣,接着脸红得像只抱窝的鸡,葛爷朝家里的啐口唾沫道:“傻娘儿们,什么事都不过脑子。”又转过头对老陆道,“你说的是老李家四丫头哇,那丫头不错,身子壮,过了门是个帮手。”又拍着胸脯子把说媒的事揽下了。老陆道了谢,出了葛爷院子。
沿着后海一路往回走,走到银锭桥头,老陆见有个画画儿的,支了架子在那儿画,心里高兴,所以凑过去往纸上瞅,只见一派山脉隐约现出来,天上云淡,近景就是什刹海,海里还有船,有钓鱼的,活灵活现。老陆一向佩服这样的人,不由得想起李儒东,忍不住地问画画儿的,多少工夫才能画成这样。画画儿的也不答,只笑。又问这画的有名堂没有。这回画画儿的使手指指旁边那块大石头,大石头上写着“银锭观山”。老陆知道这是燕京八景之一,也就不言语了,怕人嫌烦,又往左边瞅了瞅烤肉店,正是饭口儿,里边却没几个人。是呀,
穷了吧唧的,谁有钱往这走?老陆想了想,脚底下一出溜,进了烟袋斜街,这条街在明朝初年叫“打鱼厅东街”,可见它有多老了。荒凉,没什么人走,破破烂烂的,老陆走着,觉得瘆得慌,突然一个要饭的拦住老陆,朝他伸出手。老陆倒也没慌,看着那人脏兮兮的脸,把俩裤兜朝外一翻,说:“我跟你一样,穷得叮当响。”老陆是个细致人,每次出门都把身上的东西掏个精光,甭说钱,连一盒火柴都不揣,怕的就是劫道的。要饭的龇着一口黄牙笑了,然后做个手势,意思让老陆走,老陆俩脚一给劲,风似的出了烟袋斜街。
到了剪子巷口上,见一堆人围着,老陆走近,扒着人缝往里一瞅,竟是羌墨。只见她坐在地上,身上穿一件浅蓝色碎花连衣裙,裙摆撩到大腿根儿,露出红裤衩。老陆拨开了人,蹲下去,先把裙子帮她撂下,然后伸手去搀扶羌墨,这工夫,老陆突然闻着了羌墨身上的香味,并立即判断出不是脂粉香,而是羌墨身体自然发出来的,所谓体香;比花香淡,时有时无,似有似无,你想可劲闻的时候,它就消失了,可在你不经意时,却突然钻进你鼻子里,顺着气管一路往里走,一直到了你的心和肺……人堆里大多数是男人,都想过过眼瘾,知道羌墨是这一带的美人儿,如果她不犯病,就会整日躲在屋里,很难见到。人们对正常的羌墨抱着永久的好奇心,而当羌墨一犯病,她就衣冠不整,让男人顿增一种猥亵心理。胡同里的女人这时候是万分解气,让你漂亮让你美,老天爷公平吧,这时候就让你丢尽了脸。
老陆的身体里已经被羌墨的香味灌满了,虽然有些晕乎,还能把持。老陆搀扶着羌墨朝自己家走,小杨树儿跟在后边,一边哭一边喊:“妈,妈……”老陆回头对小杨树儿道:“别哭了,再哭你妈不要你了。”这话灵,小杨树儿止住哭,乖乖跟在后边走。到了老陆家,直接到了后边天井里,白广泰跟进来对老陆说:“这事应当找居委会,让杨主任解决,你一个光棍男人招揽这个,人家还得起疑心呢。”
老陆低头想想道:“你说得倒也是,可街里街坊的,那么多人围
着,你忍心把她一人撂那?你没见那些王八蛋的眼神,恨不能把人家衣服扒下来。”白广泰说:“她已经自己把自己扒光了,还用别人哪。”老陆瞪白广泰一眼。俊明闻声从自己屋里出来,竟然给羌墨接了盆洗脸水,还拿了毛巾,又扭过头问小杨树儿饿不饿。小杨树儿点头。俊明朝厨房走,回头冲小杨树儿眨巴眼,让跟他走。到了厨房,俊明拿出一个馒头递给小杨树儿,问要不要咸菜。小杨树儿摇头,俊明往外走,却被拽住衣服,小杨树儿说:“我妈也要……”俊明心里一动,又从蒸锅里拿出一个馒头递给他。小杨树儿一手拿着一个馒头走到羌墨面前,羌墨坐在枣树下边一只小板凳上,小杨树儿把馒头递过去,突然,羌墨劈手夺过小杨树儿手里的馒头,拼命吃起来,边吃,嘴里发出猫似的咕噜声。一会儿的工夫,一个馒头下了肚,然后就拿眼睛四处寻摸,俊明赶紧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一仰脖,像是朝水缸里倒似的,一下就进去了。院子里仨男人心里一个劲儿发酸。白广泰说:“我去找杨主任去。”
白广泰来到杨主任住的那条小巷子,巷子太窄了,如果有两人走个对头碰,想过去就得侧着身子。好在杨主任住巷子把头儿,要不然,凭杨主任那身段,用粗脖媳妇儿的话说,天天得卡在巷子里。杨主任是独门独院,院子不大,勉强在院子里摆张八仙桌,吃饭说话儿就是它了。杨主任丈夫张玉田,一个瘦小枯干的男人,生来就是为给自己五大三粗的女人当陪衬的,一天到晚没一句囫囵话,就喜欢打麻将,整天招个俩仨人玩,小赌注,三分五分的,不碍事,图个乐。小绿门锁得严实,右上边有个红豆似的门铃,白广泰摁铃,杨主任隔着墙问是谁。白广泰说:“是我,白广泰!”
杨主任开了门,说:“这可是稀客,头一回上我们家来吧?”张玉田只冲白广泰笑笑就进屋听收音机去了。白广泰开门见山,说羌墨的事。杨主任一听羌墨,满脸不高兴,一脸肉登时耷拉下来,说:“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那赖谁呀,赖她自己……”白广泰心里琢磨:怎么
赖她自己呢?长得太好看?巴巴地等着杨主任往下说,等了半天也没动静,眼见是想不出下文。见白广泰瞪着俩眼干等着,就说:“她自己个儿不坚强着点,死了男人你就趴下了?这世界上死男人的多着呢,都像她似的?男人死他的,咱还得接着活,再说,她那个样,好的时候,任人不理,以为她是谁,公主皇后哇,有那个命吗?犯了病,又像个窑姐儿,骚得不行,有能耐去八大胡同啊,在这干吗?浪费嘛,明摆着……”白广泰说:“您这话就离谱了,您不想管就说不想管,还那么多零碎干吗?”杨主任听白广泰为羌墨辩护,就拉长声道:“嗬,没瞅出来,原先你可是金刚不坏之身,怎么着,这关过不去了?”白广泰一见杨主任来浑的了,就不再说什么,站起来朝门口走。杨主任换了语气,跟在后头唠叨:“也是怪可怜的,尤其是那小杨树儿,你说都好几岁了,长得像才三四岁的,这造的什么孽呀……”
白广泰背着一后背的唠叨回到老陆铺子里,见老陆一个人消消停停地坐在柜台后头看报纸,问人呢?老陆说后边睡着了,收了报纸道:“这娘儿俩不知道是扛山了还是填海了,一人吃了一个馒头,一会儿都睡着了,那呼噜打的。”又问俊明,答出去了,八成是去找那个红梅了。临出门还往兜里揣了几块粽子糖。白广泰突然想起来了,问打听红梅打听着没有。老陆把去葛爷家的事跟白广泰说了,白广泰觉得这事有门儿。老陆也是满心欢喜,要是俊明结了婚,会懂点事,省得在家没事找事,好歹知道养活媳妇儿,就得想法子找个工作,哪怕挣个仨瓜俩枣的,总比在家闲着强。老陆朝墙上那只挂钟瞧了一眼,已经下午四点过十五分了,老陆让白广泰就在他家吃晚饭。白广泰指指后边问:“那母子俩怎么办?”正说着,突然发现小杨树儿正站在门边,脸上有两条枕头压出的印儿。老陆问:“你妈呢?”小杨树儿说:“还没醒呢。”俩大人挓挲着手,对着小杨树儿不知说什么。这时候有人进铺子,是三号院的李常贵。
李常贵说要打酱油,可手里空着,老陆笑着说:“你没拿瓶子酱油
盛哪儿啊,搁嘴里含着?”其实李常贵找老陆另有缘由。这两天胡同里嚷嚷开了,说俊明找了个对象,什刹海那边的。李常贵早打算把孙女胖丫儿说给俊明,心里数了数胡同里跟俊明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只有胖丫儿合适,胖丫儿若是找了俊明,日子差不了。而且胖丫儿高中毕业就在造纸厂里上班,比俊明还强呢;到如今人家俊明自己找了对象,李常贵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心里又臊又恼的,好像谁辜负了他。今天他来主要是探老陆。听老陆那么说话,便接道:“谁那么大嘴去,赶上夜壶了。”一旁白广泰笑道:“夜壶肚子大,嘴小,您弄差了吧?”李常贵脸一热,朝老陆天井里瞥一眼,都知道老陆家夜壶夹树杈当间。老陆早觉出李常贵有心思,不单为打酱油,就等着他露口风。果不其然,李常贵问俊明的事,老陆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心想:甭惦记了,就你们家丫头懒得像块发面似的,谁蒸馒头合适。脸上却满都是笑,不接李常贵的茬儿。一个劲儿忙着给李常贵找酱油瓶子,一个劲儿说:可别耽误了您吃饭。李常贵没趣儿,转过头跟白广泰找话儿。老陆一回头,见小杨树儿站在柜旁边看着半罐子粽子糖,哈喇子直流。老陆心一抖,抓了两块糖,递给小杨树儿,小杨树儿接了,把一块塞嘴里,另一块紧紧攥手里。李常贵说:“这不是那谁家孩子,怎么在这儿啊,你妈呢?”小杨树儿的嘴里塞着糖,用手指指里边院。李常贵对老陆说:“您要是能把这娘儿俩收养了,也算是为咱黄土坑做了件大善事,里外里的你也不吃亏。”老陆只是不言语,任由李常贵编排。
李常贵刚走,李儒东进来了,一眼看见小杨树儿,问你怎么在这儿。白广泰和老陆互相看了一眼,老陆说:“他妈在这睡觉呢。”问李儒东买什么。李儒东听见老陆说羌墨在这睡觉,心里吃惊不小,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老陆和白广泰知道李儒东对羌墨的心思,成心逗他。李儒东站在柜台旁边,竟想不起买什么,白广泰在一旁道:“是不是要买五香粉哪?”白广泰没意识,可李儒东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脸先是白,然后腾的一下子红了,使眼睛瞄老陆。老陆正瞪着白广泰,
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是埋怨白广泰,连想都不用想,这是老陆传过去的话儿,大老爷儿们传话,哪还找面子去。仨人别提多别扭了。这时候只听小杨树儿一声喊:“妈!”把三个大男人都惊着了。三双眼睛齐刷刷朝那边的门望去,见羌墨娉娉婷婷站在那儿,天蓝色碎花连衣裙皱巴巴的,刚睡了觉,精神焕发的,本来如膏的皮肤有了几缕绯红,头发虽乱,有几缕还耷拉到额头前边,挡了小半拉脸,却掩饰不住的慵懒和娇媚。羌墨见到三个男人都看着自己,并不惊奇,如果在她正常的时候,会紧张,会低了头,匆匆离开,眼珠都不朝他们转动……总之,那是一个矜持而美丽的女人,是用冷静包裹着的粉嫩的娇艳,像是胡同里偶然出现的彩虹,转瞬即逝。此刻,羌墨丧失了理性,或许她原本就应该是现在的羌墨,是一个俗艳的妇人,一个充满诱惑的梦幻,但你伸手可及,不费吹灰之力,想得到她,轻而易举。她不在乎自己,身体和意识,都如同粪土,把上天赋予她的一切展示给男人,只等男人享用。三个男人还没来得及喘息,羌墨便做了一个几乎令他们气绝的动作,突然仿佛获得了一种灵感似的,她把裙子一下子掀起来,露出了两条玉腿,笔直修长,还有那条水红色的破了边的内裤;然后就那么一直撩着裙子,走到铺子的门口,脸上是一种满足的笑。老陆最先反应过来,跑过去,一把抱住羌墨,以为她会挣扎,相反,非但没有挣扎,羌墨的身子一瞬间变得面团似的,软得提不起来。老陆索性像抱孩子似的把软乎乎香喷喷的羌墨抱在怀里,羌墨的两只手一直撩着裙边,也就是说老陆抱着羌墨的时候,羌墨一直露着两条大腿,像是两道白色的闪电,晃得一旁的李儒东和白广泰心惊肉跳,李儒东甚至看清楚了羌墨的几根阴毛,它们贼头贼脑地从红色内裤里钻出来。老陆抱着羌墨一路走到后院,这才像卸一只面口袋似的,把羌墨放下来,还帮着把裙子整理好,一字一板地对羌墨说道:“你要是再这样,撩开裙子,就把你送派出所去。”
一旁小杨树儿听见,吓得搂住老陆的大腿,求他别送派出所。老
陆听着小杨树儿的哀求声,心里一阵发紧,用手捋着小杨树儿的头说:“别怕,我那是吓唬你妈呢,你妈生病了。”
羌墨坐在老陆家北屋的石台阶上,两只眼睛笑眯眯地轮流望着院子里的三个男人,好像仨男人是她的猎物。她两只手抱在胸前,确切地说是托着她的两只小兔子似的乳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脚上是一双灯芯绒碎花布鞋,把一双脚衬得嫩白。三个男人的注意力集中在羌墨的脸上,这时候羌墨把嘴撮成一个圆形,冲着三个男人不停地亲着,三个男人的心随着羌墨的动作心惊肉跳的。老陆和白广泰都觉得羌墨亲的是李儒东,因为羌墨不犯病的时候对李儒东的态度非同寻常,比如羌墨多次让小杨树儿给李儒东送自己烙的饼,羌墨烙的饼层多、软乎、香。李儒东每次接到羌墨的饼都回赠一些东西,比如一个横格本,一支铅笔,或者几支粉笔。女人都喜欢有学问的男人,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黄土坑里边最有学问的就是李儒东了,羌墨是最漂亮的女人,所以两人互相喜欢是天经地义的事。但那是正常的羌墨,是那个羞涩含蓄矜持的羌墨,是如影如风如月的羌墨;但此时羌墨丧失了理智,丧失了理智的羌墨对于李儒东来说就什么都不是了。
陆仲祥跟李儒东正相反,他喜欢犯病的羌墨,换句话说,喜欢这个风骚的羌墨,老陆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羌墨,而那个所谓正常的羌墨是不真实的,是假羌墨,是戴了面具的羌墨,总之老陆认为那根本就不是羌墨,只是羌墨的一个影子,就像地上树叶的影子一样。此刻,李儒东不能确定羌墨喜欢的是自己,他把不准一个患有精神病的人有什么样的心思,或许羌墨本来就是这样的女人,谁说的来着,女人都有做妓女的愿望,无论她承认不承认,内心深处都隐藏着魔鬼,有的能露头,而有的则一辈子都不现身的。正胡思乱想着,只见老陆突然朝羌墨跑过去,因为羌墨又把裙子撩起来了,这次,三个男人都清楚地看到了羌墨的裤衩,一条水红色的、破了边儿的裤衩。老陆狠狠地看了一眼羌墨的裤衩,好像要把它刻在自己脑子里似的,然后便飞快
地替羌墨把腿用裙子盖上。看白广泰的神情,似乎若有所思,而李儒东有几秒钟竟闭着眼。他是心疼羌墨呢,还是在乎羌墨的淫荡呢?还是……老陆琢磨不出来。
白广泰一旁定了定神儿道:“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呀,咱这三个大老爷儿们,知道的说咱为了她好,不知道的还得说咱们惦记着她……”李儒东听白广泰这么说,叹口气,一下蹲在枣树底下,一句话没有了。老陆看着羌墨,心里有万分的不忍,又无计可施,最后道:“只能去派出所找老张了。”老张是派出所所长,好些年了,对这一带人熟得不能再熟了。小杨树儿听老陆这么说,知道大人没辙了,吓得哭起来,央求老陆别把他妈送派出所。老陆对孩子说:“对不住了孩子,没办法,你就在大爷这凑合着。”白广泰去了派出所,一会儿张所长来了,一身黄制服穿得很齐整,进门就问人在哪儿呢,见羌墨正坐在房檐儿底下眯着眼笑,便道:“我说你是妖精吧,一会儿一变样,要是多几个你这样的,老爷儿们都得给闹腾死。”
张所长把羌墨带走的一瞬间,老陆有点后悔,想着羌墨软乎乎的身子,身上的那股子醉人的香味,老陆突然喊了声张所长。张所长回头,看着老陆,问什么事。老陆支吾道:“您是想把她带哪儿去啊?”张所长笑道:“我横竖不能带家去,你嫂子也不答应啊,先带回所里,然后给民政局打电话,让他们来处理吧,看看是住院还是去福利院,政府的事了。”老陆还想说什么,只张了张嘴,没出来声。小杨树儿哭着拉着羌墨的胳膊,不让走,老陆抱起他来,哄他道:“听话呀,你妈看病去,看了病就回来。”李儒东一旁道:“最好送医院,福利院算怎么回事呀,医院还能治病,福利院里边的人不是傻就是苶的,没个囫囵个的。”张所长点点头,扯着羌墨走了。
转眼到了1962年的秋天,这年秋天雨水大,三天两头地下,下过一场雨,温度就降好几度,到了十月中旬,就有人点炉子了,用的是
去年的煤球炉子也没顾上重新搪,先暖和了再说。送新煤要等到十一月初了,所以街坊邻居的就借着煤球使,老陆家存得多,黄土坑好些人都跑老陆家借煤球来了,今儿他借一簸箕,明儿他铲一铲子,没几天老陆家的煤球差不多没了。俊明埋怨老陆,说:“您也忒大方了,自己家都不顾,尽想着别人,您可真是的。”老陆说:“咳,谁烧不是烧哇,以前咱不是还往酱油醋里头兑水来着,老天爷都记着呢,这下不就勾销了。”俊明也不说什么。自从跟红梅好了以后,俊明不像以前浑不溜丢的,嘴里也干净了,没那些着三不着两的话了。老陆又去过两次葛爷家,都是为俊明和红梅的事。葛爷为这事去过红梅家,可人家总嫌老陆是个开杂货铺的,不如一般工人或者干部家庭光荣。老陆不敢把这话告诉俊明,怕他跟自己闹腾,只一个劲儿让葛爷带东西,还用话宽慰人家,什么“开铺子也是劳动人民哪,既劳动就是工人,只是工种不同”,要不就是“任什么都不如两人合得来,这叫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想拆散人家,估摸着办……”李常贵不知从哪打听出这事,就在胡同里一个劲儿抖搂,什么“一个开杂货铺的还想好人家闺女,除非聋子哑巴嫁不出去的。”老陆听见了,知道是吃不着葡萄说酸,也不在意,心里道,反正你家胖丫儿没戏。一门心思想着红梅。到了后来,老陆干脆使了损招儿,说两人已经有过床上的事儿了,不管怎么说,他家红梅已经是陆家人了,这事传出去对俩孩子都没什么好处。红梅她妈一听这个,登时慌了,在痛哭了一阵之后,大约有十来分钟,红梅爸妈就同意了。为这事葛爷专门跑了趟黄土坑,把这喜讯告诉老陆,还得瞒着俊明。进屋的时候,铺子里正有几个人喝酒,葛爷把老陆拽到一边,把事说了,老陆笑道:“得好好谢你。”葛爷说:“咱哥儿俩谁跟谁,客气啦。”喊俊明加双筷子,俊明不认识葛爷,白着眼道:“谁呀,也不说清楚了。”老陆现介绍,俊明勉强笑着,加双筷子,拿了个酒盅,倒上酒。老陆冲葛爷说:“敬你一个。”粗脖一旁道:“看着面熟,说不好哪儿见过的。”老陆告诉在座的:“这
是后海的葛爷,原先我们在一块堆下棋。”李常贵道:“我在后海那边见过你,有人在路边喊葛爷,我就顺着声看,看见你了,那时候正冷,你正擤鼻涕。”葛爷道:“嘿,德行样怎么专门让您看见了,也算有缘分。”然后随便拿了柜上一只酒杯跟李常贵碰了一下。老陆又跑到厨房炒了一盘鸡蛋,小杨树儿闻着炒鸡蛋味从屋里出来了,老陆只得夹了一筷子让他张嘴,小杨树儿吃了一口还想吃第二口,老陆没辙又夹了一筷子。端着盘子放到了柜上,叹口气,问叹什么气,老陆把小杨树儿的事说了,都没话了,闷头喝酒。末了,葛爷说:“要不这么着吧,把这孩子接我们家去得了,你这家里转过来转过去没个娘儿们,养孩子实在不方便,要是他妈病好回来了,再让她接家去。”老陆犹豫道:“这不合适吧?”粗脖道:“我看您趁早把他送走,你说你一个老爷儿们,养个孩子,知道的说你发善心,不知道的琢磨你跟他妈有一腿子。”老陆道:“你就是不憋好屁,明儿给你酒盅子里灌尿。”粗脖道:“嘿,从你那夜壶里趸来的吧,谁不知道你是老铜壶哇,把你那宝贝拿过来让我们开开眼。”这时候李儒东抢过话头道:“静静,静静,我先给你们猜个谜语。”粗脖不喜欢动脑子,嚷道:“得了,留着你的,喝酒没工夫猜。”老陆让李儒东说,还说小时候就喜欢猜谜语,人老了,连这心气儿都没了。
李儒东道:“听好了呀,弓弓背儿,翘翘嘴儿,吃一块肉,变一肚水儿。打个物件儿。”粗脖脱口而出:“茶壶!”李儒东摇头道:“接着猜,有门儿。”老陆心里早有数了,只是不急着说出来,李常贵道:“怕不是夜壶吧?”李儒东笑了,点头。老陆会意一笑。粗脖让老陆把夜壶拿来,大家看看。老陆一口啐过去道:“呸!这正喝着,你让拿夜壶,亏你想得出,老实儿喝你的吧。”粗脖道:“这怕什么,没听见说吗,还有人搂着夜壶睡觉呢。”李儒东摇头道:“头一回听说,真是八仙桌上摆夜壶,不是个家伙。”大家伙都让李儒东这句话逗乐了。
葛爷拱了拱手道:“我给大家伙讲个故事,我们后海那边有个叫张
玉栋的,他的太爷爷晚清的时候,在王爷府里当奴才,专门给王爷倒夜壶。按说这是什么好事呀,搁别人,恨不得捂着盖着,懒得张扬。可这张玉栋不然,专门喜欢提这段,当个多荣耀的事,见人就一通白话‘我太爷爷是给王爷倒夜壶的……’仔细琢磨,人家说的有人家的道理,人家是伺候王爷的,别人恐怕连王爷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吧。末了,王爷死的时候,为让张玉栋的太爷爷留个念想,就把夜壶送给他了。说着话,张玉栋的太爷爷死了,爷爷也死了,爸也死了,理所当然的,这夜壶就传给了张玉栋。张玉栋爱这夜壶,比之他太爷爷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讲呢,太爷爷对夜壶的情感,充其量也就是对王爷的忠诚,加上那么点日久而生的人情;到了张玉栋这儿,情形可就大不一样,对王爷的崇敬,对太爷爷的怀念,对爷爷、爸爸的思念,一股脑儿都集中在这历久弥新的夜壶身上了,捧着它,就像是捧着三代人的血脉,哎哟嗬,简直就是老张家的族谱哇,那个光荣,那个自豪,那个……”葛爷话没说完,屋里哥几个已然笑得横七竖八歪在地上。葛爷还不拉倒,接茬儿说道:“张玉栋的日子也跟这夜壶密不可分,也就邪性了,这夜壶虽风雨百年的,可里边那股子臊味是怎么也没不了,好像对自己夜壶的身世念念不忘似的;这张玉栋也就随了这夜壶,跟这味相近的东西比如臭豆腐什么的,就喜欢,相反的,那些花儿什么的香味反倒让他生厌,你说,这是不是颠倒个儿了?”粗脖指着葛爷的鼻子,道:“你有完没完,要出人命了呀……”这时候有人进屋,冲着李儒东喊:“李校长,有俩学生打架,开瓢啦!”李儒东听见说脑袋开了,忽地站起来,忙着朝外跑。后边人喊:“留神,别把你摔了。”
李儒东赶忙来到了学校门口,就见俩三年级的学生浑身是血,从学校里边往外走,旁边是俩班的班主任。见了李儒东,俩学生吓得低了头。班主任一个姓付,女的,一个姓王,男的,都二十多岁,气得鼻青脸肿的。尤其是付老师,要强,更是恨不得再打那俩学生一顿才
解气。李儒东赶紧看孩子的头,忙着问班主任伤得重不重。王老师道:“重倒不重,破了点皮儿,出了血,蹭身上,所以看着邪乎。”甭管怎么说是见了血了,李儒东催着让先去医院,别的事回头再说。见后边还跟着好些看热闹的,就用手拦着,让回班里去。孩子们都听话得不得了,听见校长说了,赶紧都往回走。
等到各班就剩了几个打扫卫生的,李儒东掉头就又朝学校门口走,想去医院看那俩学生,到了大门口,恰好看见传达室黄大爷站在一个板凳上安灯泡,凳子一个劲儿摇晃,李儒东过去扶,上边黄大爷还叨唠:“不用,我一人能成。”安好了灯泡,李儒东这才往外走,问胡同里的人,看见俩打架的学生没有,去钱粮医院还是隆福医院了?说是隆福,近哪。李儒东朝龙福医院走。才进医院门,就见付老师对俩学生说:“以后想打架回家打去,甭在学校里边打,害得别人还得跟着你们耽误工夫,有这工夫干点什么不好,你们俩能帮你们妈择择菜什么的,我和你们王老师,”说着指了指一旁的男老师,然后又接着说,“也能赶紧回家,我们也能帮着家里人择择菜什么的。”李儒东听了心里好笑,这小付没别的说了。正好,几个人都看见了李儒东,付老师赶紧说:“哎呀校长,您还来干吗呀,甭耽误您的时间哪,您的时间多宝贵呀,您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下了班也就做点家务事,您是艺术家,您会画画儿,多了不起呀!”李儒东听着付老师的话心里不舒服,正好护士招呼俩孩子去清洗伤口,王老师跟过去,付老师一个劲儿唠叨,让李儒东先走,说他们俩能对付。李儒东正不想听她唠叨,也不推辞,说了声,那就辛苦你们了,出了隆福医院的门。
李儒东不想回学校,想溜达溜达,就朝美术馆那边走,一阵秋风吹过来,天寒了。李儒东慢腾腾地顺着马路东边走,路过新华字模厂,禁不住往里看,正是下班的时候,工人都背着包,夹着饭盒往厂门外头拥,李儒东紧走几步,怕跟人流汇上,听见人流里喊:“李校长,李校长。”李儒东回头朝一色的蓝工装人流里看,一个都不认识,
这时候有个高个儿年轻人走到李儒东身边,扯了李儒东一只胳膊说道:“我是您的学生,您不记得我,我没考大学,怕考不上,就当了工人。”李儒东笑着说:“当工人挺好的,做好什么工作都不容易。”高个年轻人笑着点点头说:“我上学的时候就听您说过这话,那时候不太明白,也没想那么多。现在想起来觉得您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就拿我们现在做的字模来说……”高个年轻人突然停住话头,问李儒东:“您嫌我烦了吧,您要是有事就忙您的吧,回头找时间再聊。”李儒东也就告辞。
一边走,李儒东一边琢磨,这年轻人在学校时大概长什么样,想出七八张脸,拿不准是哪张。这么想着就到了美术馆东门,这是片空场儿,平时聚着好些下棋打扑克的人,这时候正是饭口,没几个人。李儒东想找个地方坐下歇会儿,就四处看,见有个不大的砖堆,有百十块砖头,想过去拿几块,却发现有个小孩蹲在砖堆旁边,仔细一看,竟是小杨树儿。李儒东惊问道:“不是让你跟葛爷爷走,你怎么跑这来了?”小杨树儿仰着脸,瞪着俩眼看着李儒东。李儒东跟小杨树儿对视的时候,发现这孩子的眼睛里有种很特别的东西,说不出是伤心还是失望,反正那是七十岁的人才会有的东西。李儒东心里涌上一股酸楚,禁不住眼睛有点潮湿,用手抚摸小杨树儿的头。小杨树儿很早就明白了大人之间的事,岂止大人之间,谁和谁的事他都明白,都弄得懂,看得明白。他更知道眼前这个大人跟自己、跟妈有种特殊关系,虽说不清什么关系,但他信任他,想依靠他。小杨树儿站起来,扯了李儒东的衣襟,小声说:“李校长,我不想去那人家,我要去你家住,求求你带我去你家吧。”李儒东没想到小杨树儿跟他提这个要求,这让李儒东不知怎么办好。
李儒东喜欢羌墨,这不是秘密,但如果收养了羌墨的孩子,胡同里的人不定怎么议论呢,这对于李儒东有什么样的影响,难以预料。李儒东现在唯一拥有的就是这所小学校,学校既是他肉体的栖身之
所,又是他精神的寄居地,他不愿意失去它。1957年那场运动,李儒东亲身所历,虽没有被卷入,但他的一个大学同学下放到河北农村,最终因为得了急性肺炎,死在那儿。他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个敏感的男人,隐约感觉到世界已经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太平了。他看着小杨树儿,想用些好听的话安慰他,但同时又觉得无论多好听的话,对于这孩子来说都是软弱无力的,他要的是个家。小杨树儿似乎很有耐心,在李儒东想事的时候,只是静静等着,他知道大人遇事需要时间拼命地想,然后才能行动,虽然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这么做,但小杨树儿并不反感,对于这个苦难深重的孩子,耐心和等待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品性。这次他真的不想去葛爷家,他喜欢在黄土坑待着,他觉得只要不离开黄土坑,妈妈就会回来,因为她喜欢自己、疼自己。
天慢慢黑了,路上行人的脚步快起来,都忙着回家做饭吃,没人看这路边的一老一小,因为这在京城太普通了,甭说京城,任哪个城市都不稀奇,孩子拉着大人央求事,答应他给买个书包铅笔盒的。李儒东突然想起什么,他问小杨树儿为什么不上学。小杨树儿说妈没钱交学费。李儒东道:“我帮你交学费你愿意上学吗?”小杨树儿点头。李儒东的意思让小杨树儿上学,跟着他吃饭,晚上自己回家睡觉。小杨树儿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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