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布愣和我吹了。
我们是在“火马啤酒屋”吹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刚开始,我们叫了两升乌苏黑啤酒。三布愣像个酒鬼似的,烤肉还没上来就匆匆忙忙喝完了。她又叫了一升啤酒,咕嘟一下又喝掉了一半。然后就开始东拉西扯。她说她现在狂热地爱上了心灵学,正试图把音乐渗透到心灵学研究里面去,在音乐中人的灵魂和肉体就会发生分离现象。而且特干净。
“在没有任何压力的状态下,你的灵魂就会飘出体外。很灵验的,你要不要试一下?”三布愣喝了一大口啤酒说。她在不停地转换着自己的角色,母山羊,刺猬,母山羊,刺猬。现在她又变成了巫婆,看你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香港鬼片《画皮》里的妖精。
她见我不感兴趣,就谈起别的事情。她的话很多,没完没了,但一点思路也没有。仿佛只是为了说,而且只是她说却不让我说。说的全是废话。看来有点酒精上头了。那件未完成的木雕,刚开始想把它雕成一只麦克老狼,但越搞越像猪,现在又变成了兔子。
搞得她心烦意乱。她对我说。
我说:“不行干脆把它雕成一只猫算啦。”我说着嘿嘿笑了起来。显然她还没有找到主题,看来还得再来一升啤酒。我说的没错,这个女人在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准在她的眼里,正和另一个灵掌类动物在一起大谈有关她的脱体试验呢。
“哪天到我家里去,保证你的灵魂来个大冒险。”她兴奋地用粘着油彩的手比划着和我碰杯。
“我有一个蒙古朋友。”我对三布愣说。
“咋啦?”她问。
“他有两匹母骆驼。每天早晨赶出去吃草,晚上回来两匹骆驼奶子却瘪瘪的挤不出一滴奶。挤不出奶就卖不上钱,我的蒙古朋友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那有什么,被小骆驼吃了呗。”
“可是小骆驼在家呀。”
“那是为啥?”
“是呀。我的蒙古朋友也觉得这件事不大对头。于是他悄悄跟踪那两匹母骆驼。”
“结果呢?”
“结果超乎想象。原来母骆驼自己把奶卖给了贩奶子的了。”
“骗人!”她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还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才进入正题,谈到了“吹”的事。
现在想来,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一定放的是哑屁,情况不妙我早就感觉出来了。这让我感到恶心,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和她一起去寡妇木屋了。我不知道三布愣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去寡妇木屋的,如果没有爱,剩下的是什么?同情?可怜?还是别的什么的?
“操!”
三布愣和我玩了一场短命的爱情游戏。不,应该说是短命的性爱游戏。这个女人太绝情啦,一点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我想这可能和她现在的职业有关。有人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的时候,心理就开始变态。人一变态就行为古怪,做出来的事连他自己都摸不到头绪。但是也说不准,比如那个傻逼收藏家,虽然他从不和三布愣见面,但你不能肯定他不爱三布愣,三布愣长得高雅漂亮,喜欢她的人和从前一样多。疯子周围总聚集着好多疯子。
这里面一定有鬼,不然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分手的时候,我和她都表现出一种高兴快活的样子,就像大功告成彼此都松了一口气,真是他妈的好笑。
(你在我心中就像灌浆的麦粒一样,结实丰满又漂亮,我心上的姑娘加衣达尔曼,黑黑的眼睛,你的话温暖我心房。
我的眼睛里没有别人,只有你呀,我从远方来到你身旁,我心上的姑娘加衣达尔曼,黑黑的眼睛,你的话温暖我心房。
我心上的姑娘加衣达尔曼,白天黑夜我都不愿离开你呀,可我又怕人恶意中伤,我心上的姑娘加衣达尔曼,闪亮的眼睛,我的话只对你讲。)
在南京上大学的时候,每当夜色来临时,我一遍一遍唱着这支古老的哈萨克民歌。怀念着我在天边的姑娘三布愣。可是,现在,一切都见鬼去吧!
“我要找个地方大喝一场,但不是和你。”我摇晃着身子对三布愣说。
我的肚子被啤酒撑得像十月怀胎,一泡长尿把我憋了个半死。我舌头僵硬笔直像一条平坦的马路,前面连个拐弯的地方都没有。我做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动作,这个动作的内容包括摸了一下三布愣的乳房,软乎乎的,有些松驰下垂,没啥感觉。什么旋转的小木星,什么旋转的小陀螺,都统统见鬼去吧!
不过我发誓当时是有那种冲动的,火山的岩浆有了呼之欲出的样子。这种行为说明,我还是对三布愣抱有一丝幻想的。
她明显地感觉到了,因为她没戴胸罩。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这种女人你日也白日,我们之间好像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她可以把生活切成两半,属于她的那一半你没有任何权利去触摸,那是她的领地。只有她的生命和她的所谓艺术属于她自己,完全彻底的,不属于任何人的。荒唐的虚荣心如风暴般在她心中肆虐,傲慢无理使她远离现实中的任何人,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她给我的信了。如果没有那些信的存在,我肯定以为这是一场梦呢。大量的证据足以说明一个问题:那天晚上在寡妇木屋做爱的时候,她真的以为我是一头大马鹿或者是一只刚处在发情期的野黄羊呢。三布愣眼里的风景充满情欲,有时候就像一只蚂蚁在攀爬一棵摇曳的小草,风在播撒爱情的信息,但不是和我。所有的物象都充满性的欢乐,而作为人,这时候他也许正处在一种不停地拆毁一片篱笆的亢奋之中。没有任何欢乐可言。除了人类之外,所有的生灵除了在嘶咬中得到爱的满足,剩下的只有和谐的生存状态了。
“真的?咱们真是想到一块了。我现在也特想找个地方大喝一场。”她说。这天晚上她穿着一件花格子棉布衬衣,肥大的裤子裹住了她所有的曲线,长头发扎成马尾巴的形状。她穿了一双破旧的美国大兵鞋,里面没穿袜子,一只脚趾头露在外面。她的身上斑斑点点粘着各种颜色,胸前肥大的口袋里甚至插着两只画笔。看来她是从工作室直接来这里的,她现在是州里著名的艺术家,可以不穿内裤,或者不戴胸罩,怎么穿都不过分。不过在我看来,她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生病的疯狗。喜怒无常。在我们的成长期,我们更多的是伴着各种动物长大的。在我孩童的梦幻里,我常常被后院水渠里的狗的哀鸣声惊醒。那时候我还很小,老爸参加“文化大革命”批斗会很晚才回家,有时候水渠的狗洞里可以套上两只很大的本地土狗。只有我老爸才敢碰它们,每年冬天,我们家经常吃狗肉,因为有了好多蛋白质供给,我们家的孩子们身体似乎比别人家的孩子要好,而且人长得也比别人家的孩子们聪明。我发育的时候,从牙床上冒出好多牙齿,上面三排,下面三排,为了拔掉这些多余的牙齿,我吃尽了苦头。这可能是小时候吃狗肉太多的原因吧。我不知道在这人生最痛苦的时候,为什么却想起小时候吃狗肉的事来,肯定想起一件跟狗有关的事。
三布愣几乎为我们的不谋而合高兴得拍起手来。她今天也喝了不少黑啤酒,脸蛋子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果然很像生了病的母狗。(我说她是母狗,一点都不过分。其一,她现在不是我的爱人了。其二,她欺骗了我的感情。其三,她毁了我的生活,如果不是为了她,也许我就会留在南方啦。)找不到骂人的理由,却想起了小时候的事,而且还把三布愣和狗扯在一起。因为现在这个城市里,一半男人把女人说成是婊子,而另一半男人依然坚持过去的说法——把女人说成母狗。把三布愣说成是母狗,是我私下看法,并不成为一种特定名词,因为她看上去更像一个婊子。因为我毕竟也喝多了。
三布愣问:“今后有何打算?”
“先去草原住些日子,然后写一本书。”我吐了一口唾沫说。
“写书?哪方面的?”她问。
我说:“不知道,还没想好。可能和草原有关吧。”
“我先祝你好运。”她说。
“希望你当个好作家。”她又说。
我们驻足相望。
无语。
人生真像一场梦,你曾经放牧过一群羊,在同一块草地上,很多年过去了,草场依旧,羊呢?三分之一被狼吃了,三分之一被人吃了,剩下的三分之一做了岳父岳母。然后还是这片草地,还是这群羊,羊在不停地吃草,它们一点记忆也没有。它们不知道自己曾经被狼吃过被人宰过,更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羊们注定要被狼吃掉被人宰掉,如果它们不病死冻死或者饿死,注定要进到狼或者人的肚子里。但是它们不知道,可我知道它们的命运。而我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以前走过的路,觉得命运使然,未来的路虽说也是命运使然,但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结局。我是个宿命论者,所以我从来不愿意去和别人争抢食物。我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说法。还有,我说人生如梦是有道理的,不仅如此,羊也是这么认为的,牛也是这么认为的,还有马、骆驼、狗、猫们,最后是人。大家伙都是这么认为的。
这是七月夏天的傍晚,是牧人转场的好季节。一群一群的羊牛马骆驼的队伍,从菜市场的方向经邮电局向南面赛里木湖夏牧场,狗吠,牧人的口哨,鞭子的脆响声,以及羊牛马骆驼的叫声混杂在一起。场面极为壮观。有一匹骆驼上坐着一个蒙古族女人,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孩子在睡觉,嘴里叼着一个橡胶奶头,睡梦中橡胶奶头不时地被孩子吮上几下。孩子被红色方格头巾裹着。蒙古族女人穿着一条蓝色条绒裙子,上身穿一件黑马夹,小眼睛,颧骨有些凸出,脸蛋红红的。这匹骆驼还驮了好多行李,除了被褥和搭建蒙古包用的木头支架,还有毡子铁皮炉子铁皮烟筒,以及锅碗瓢盆。蒙古族女人高高坐在行李中间,看上去显得很小。行李四周的褡链和布袋里装着十几只刚出生的小山羊,小山羊的脑袋全都露在外面,白白的可爱极了。小山羊一路上叫个不停,山羊妈妈们也跟着叫着在骆驼后面跑来跑去,它们一边跑一边拉屎尿尿,柏油路上全是尿迹和羊粪蛋子。
因为当时没有环城公路,转场的羊群只能穿城而过。畜群过后,街面上一路粪便,和羊膻味混合在一起,灌入行人的呼吸里。和草原有感情的人,这时候总会想起许多往事来。这是这个季节里这个城市的一大风景。离开这个风景,我的城市生活一点意义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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