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长和当厂长的感觉,那绝对就是不一样。
一个厂长呢,他只能够管理一个厂;而一个局长呢,他除了要管理一个厂,还要管理全专区,包括十二个县(市、区)的工业局和下面的工业企业,权力范围自然要大得多。
火红的太阳挂在天空,夏秋之交,暑气还没有完全退去,大地还是炙热的、烤人的。不过,既然秋的季节已经来临,那么,这酷暑难耐的夏天,也就即将离人们而远去。
自从宣布他为副局长以后,杨铁塔上下半城两头跑,跑得满头大汗,既要照顾这头,又要照顾那头,忙都忙不过来。
好在小女儿———娟娟,由岳父母和张妈在照看,安静和他腾得出来手。加上又有一个温柔、贤惠而又漂亮的好老婆在伺候他、照顾她。
这就像是汽车的发动机一样,只要你加足了汽油,它就马力十足。你只管掌握好方向盘,控制好速度和刹车,大胆往前开就是啦!
所以,他感到生活和工作充满了阳光,走起路来也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精力既旺盛又充沛,可以说是踌躇满志,笑口常开。
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而且,他觉得怪了!咋个一夜之间,仿佛是换了人间一样。再没有那个人,叫他为“铁塔”或者是“杨铁塔”的诨名了。不是开口一个“杨厂长,”就是闭口一个“杨局长”的。
并且喊他为“扬局长”的比喊他为“杨厂长”的人,不知要多出好多倍来。这一段时间,他和安静,包括他们双方的家人、即使是亲朋好友们,心情都是爽快的、愉悦的。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那天下午,快要下班了,他正在办公室收拾、整理资料,准备回家。
忽然,“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急促而响亮的电话铃声,凑然响起。他以为是哪个县(市、区)或者是局里来的电话找他。因为,现在的他,遇到这种事情是太多、太多啦。
于是,他漫不经心拿起听筒:“喂,请问哪位呀?”“你是专区东方红机械厂吗?我找一下杨厂长,我有急事儿给他说!”他一听,声音不对呀?立刻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
“我是杨铁,请问你是哪位?有什么急事儿?快说!”他以为那里出了安全事故,或者是出了其它啥子重大的质量事故,那还了得?
“杨厂长!我是老左,就是左向阳呀!伯母…,喔,亲…亲家母,就…就是你妈,得了急病,你赶快回老家吧!她老人家有可能快不行了哟!”
“啊!老左,你在说什么?我妈她怎么了呀?”“他老人家快不行了,你赶快回家吧!要快、要快、要快哟!!!不然来不及了!!!”
“啪”的一下,听筒重重的掉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苗晓燕还没有走,闻声赶紧跑过来。只看见,她所仰慕的杨铁大厂长,傻呆呆地坐在藤椅上,眼睛一动也没有动,眼流水顺着脸颊流到了他的下巴、脖子和衣服上…。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出了啥子大事情吗?”苗晓燕慌慌张张的问道。
“我…我…我妈…,…妈…妈,快不行了,老…老家,刚…刚…来的电话。”听筒里发出“嘟嘟嘟…嘟嘟嘟…”的声音,一直响过不停。
“那怎办呢?大哥?”说着说着,苗晓燕急得也大哭了起来。
屋子里,没有了任何声音,是死一般的沉寂,仿佛空气都凝结了……。
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稳定了一下自己情绪,哆哆嗦嗦的从衣兜里取出烟,点燃,深深的吸了几口,出了一口大气。
立即说道:“晓燕,这是个大事情!我立刻向曹局长汇报、请假,你马上到刘书记那里去一趟,说明情况。然后,去邮电局给老三拍封电报,就写‘母病急,速回家’。等安静和思才回来,我们再碰头商量走的问题。”
“要得,大哥,我听你的。”“好!我们分头行动!”
杨铁马上给曹局长打电话请假,恰好曹局长还在办公室没有走。
当说到他母亲快不行了时,他喉咙有些哽咽,眼泪还是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
“好了!我知道了!杨铁,南隆县离临江路途还远,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对了,安静知道吗?”
“还不知道,可能还在回家的路上。”
“你先别急!我叫叶师傅送你们回家,我马上安排!”“谢谢老首长!谢谢曹局长!”
这时,刘书记带着一大帮人过来了。
“杨局长,晓燕都给俺说了,人命关天,救人要紧,你们赶快回家吧!厂里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俺和老苏晓得该啷个安排;另外,需要咱们厂里做些啥子事情?”
“目前,暂时还不需要,到时候我再和你联系!”“好的!”
回到宿舍,安静已经回家了,正在忙着做晚饭。
她看自己的丈夫神情严峻、脸色阴沉,知道有大事儿,但不知道具体是啥子事情。为了安抚他,安静走到他的身边,给他递上一杯凉茶,叫他喝。
杨铁没有说话,他把茶杯轻轻地放在小圆桌上。低着头,走上去一把紧紧抱着安静,伏在她的香肩上,好一阵嚎啕大哭…。
此时,这个豪气冲天、铮铮铁骨的硬汉,就像是小孩子在外边受了巨大的委屈,要向自己母亲诉说似的,那场面确实把安静吓坏了。
“杨铁,出了啥子大事情,你赶快说呀?光是哭,有个啥子用呢?”“老家来电话,说我妈快…快不行了。呜呜呜…呜呜呜…。”
“啊!啥子?前一阵子还好好的,咋个一下子就不行了呢?那我们赶快给二妹子他们说一声,回老家去看看妈吧?”
“我已经给曹局长把假请好了,厂里的事情也给刘书记交代好了的;另外,我叫苗晓燕去给老三拍封电报,叫他直接回老家;我考虑了一下,坐班车肯定是来不及了,我把局里的小车借来了,我们几个人一起回去。”
“好!我去收拾一下。”
刚说完,二妹子和蒋思才带着亮娃子、涛娃子也来了。
“大哥、大嫂,苗姐刚刚给我说了这件事,把我们都急死了,大妈到底得的是啥子病哟,来得这样陡?你说我们该咋个办?”
“思才!你赶快给厂里请个假,就说我们几姊妹要一块回老家看妈。”“好,我马上去。”
“二妹子,你回家去收拾一下,亮娃子两个就在这儿,等你们都来齐了,我们随便吃点便饭,就连时连夜出发。”“要得!”
这时,叶师傅开车到厂里来了,苗晓燕、蒋思才、二妹子也到齐了。
苏明亮、梁凡、曹春林等杨铁塔的左臂右膀都来了;把一个小屋子围得水泄不通,气都踹不过来,大家都在用大蒲扇扇风、解热…。
“杨局长,这是全厂干部和广大职工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代我们向伯母问好!祝她老家早日恢复健康!”老苏慷慨激昂、声情并茂的说道。
“谢谢!谢谢同志们!你们的心意我们全家都领了,这礼金我看就算了,大家刚刚从困难时期走过来,都不容易啊?”
“杨局长,这你就见外了哦!你带领我们大家打天下、坐天下,辛苦得不得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啊!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是是!”“好嘛,我代表我们全家人,再次谢谢同志们!”说完,他给大家鞠躬、致谢。
他看了一下腕里的手表,已经是下午七点多了,太阳快要下西山坡了。
“你们几姊妹收拾好没得?”“都收好了!”
“耶,车子最多只能够坐五个人,我们六个人,加上叶师傅,有七个人,可能坐不下哟?”
“大哥,那咋个办呢?”“我看,只有我来开车才得行,大家挤一挤,克服一下,如何?”
“杨铁,你得不得行?这是开长途车哟!我晓得你们老家那里的山路,弯多、坡急、路陡,怪不好走的哦?”安静有点担心,因为,她晓得,自己丈夫对于母亲的那份深厚感情,那是谁也代替不了的。
“我心里有数,你们放心哈?”“那就吃点我煮的禄豆稀饭再走吧?天气热,还要走这样远的路程。”
“时间来不及了,安静,路上再说吧?”“我准备了几套锅盔夹川北凉粉,还有几壶老荫茶凉红糖开水,路上应该够了。”苗晓燕在说。
“好!准备出发!”“叶师傅,辛苦你又跑了一趟。”
“杨局长说到哪里去了哦!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不辛苦、不辛苦!好久出发呢?”
“你看,我们一大家子人都要回老家去看母亲,坐都坐不下。我考虑了一下,你这几天,就在局里好好休息休息,我来开车才得行。”
“你开车,我完全放心。但是,我怕你心里老惦记着伯母病情的…。”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完。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那好,再见!祝你们全家一路顺风、平安到达!”
“好的,再见!谢谢大家,你们都回去吧!”
“喔,苏厂长,麻烦你到师院去一趟,给我爸爸、妈妈说一下,我和杨铁有急事儿,回老家去了。”“好的,放心,嫂子!”安静从车窗伸出头,对老苏说。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大家的心情都是很沉重的;就像一团乱麻一样,乱糟糟的,根本理不到头绪。就连亮娃子和涛娃子,这两个平时活蹦乱跳、嘻嘻哈哈的小娃儿,心情也不好。他们晓得,他们有三个婆婆,这个生病的婆婆,就是妈妈的亲生妈妈。
“嘎斯”小汽车,在崎岖、颠簸的土石公路上疾驰,一排排树林、山丘、河流和庄户人家的茅草屋,从他们眼前一扫而过…。
杨铁塔手握方向盘,两眼注视着前方,转弯、下坡、上坡,加速、减速、变挡…。
他开车是那样的熟练,好像是在玩玩具一样。安静看到自己的老公沉着稳定、运用自如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也就踏实多了。
“二妹子,你们后面挤不挤?晕不晕车?”
“大哥,不挤也不晕,亮娃子和涛娃子坐在他老汉儿大巴腿上的,只怕是把苗姐挤到了。”她友好而又谦和的在讨自己弟媳妇的高兴。本来她年龄要大一些,但,她一直把苗晓燕喊姐,你说怪不怪呢?
“不挤,大哥,你看嘛,车子一开起来,颠簸几下,我们就松和多了。”苗晓燕也在拉近和杨家一家人的距离。
终于听到大家说话的声音了,安静坐在前排的,回过头来朝他们微微的笑了笑,点了下头。
“我这个当大嫂的搞特殊,一个人坐一个位子,你们没得意见嘛?”她想缓和一下气氛,调节一下车里的情绪。
“看大嫂说到哪去了,你和大哥感情那么好,我们都羡慕死了哦!”还是那个快人快语的二妹子在说话,苗晓燕和蒋思才都没答话,只是微微的笑了笑。
安静看到丈夫脸色阴沉、双眉紧绷,赶紧止住了话题,二妹子也看到自己大哥面部的表情,知趣的低下了头。
“哇…哇哇…哇哇。”安静有呕吐的感觉。
“你是不是晕车,安静?”“心里急,可能有点点。”“大哥,你开慢一点嘛?”“好!马上就要到了。”
汽车开到公社的院坝里,刚停下,一个公社干部摸样的人,急急匆匆地跑上来。杨铁塔一看认得的,是张文书。他身穿一件白色背心和短裤子,脚上是一双草鞋,左手拿着一把大蒲扇在扇风。
“杨厂长,我在这里恭侯你们多时了,伯母已经从县医院转回家了,可能不行了哦!左书记他们都在你们杨家大坝子里。喔,事情来得急,你可以把车子开到哪去,恰好有一条刚刚修好的机耕路通到你们家的院坝,我随后就赶过来帮忙。”
“好!张文书,我们先走了!”“要得,要得!我随后就赶过来。”
夏秋的夜晚,一轮明月高挂,浩瀚、深邃的夜空,繁星闪烁;草地里的萤火虫,也发出耀眼的亮光;偶尔,从田野里,还听得到一两声蛙鸣的声音,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寂静。
就是这种寂静,令杨铁塔感到了十分的恐慌、害怕,甚至于是窒息。
一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了,汽车跑了五个多小时,雪亮的前灯,照得弯曲、细长的机耕路,如同白昼一般,而这种白色,在此时也显得特别的凄惨、可怕和恐怖。
刚在杨家大坝子停好车,一条大黄狗儿,对着车灯和从车上下来的这群陌生人群,发出“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的狂吠声。
“大黄、大黄!这是自家屋里的人,莫乱叫,快滚到一边去!”杨老二从院坝那边跑出来,对着大黄狗恶狠狠地吼道。
“老二,妈怎么样!?”“不行了哦!闭不上眼睛,还有一口口气,她老人家有可能就是想看到你们回来吧!”说着,杨老二也呜呜咽咽的大哭了起来。
他的哭声,引得在场的其他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杨铁、安静、苗晓燕和二妹子一家人,在杨老二的带领下,顺着人群,鱼贯而入。
在堂屋里,他看到自己的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
头发花白凌乱,骨瘦如柴,气如游丝;偶尔,只有肚子和胸脯,才上下轻微的动一动,再也没有了其他任何的生命体征。
杨铁塔眼睛一黑,双腿一软,立即跪倒在地。
“妈呀!我的…我的妈呀!孩儿不孝!铁…铁塔儿不孝啊!我们来…来晚了!对不…对不起您…您老人家啊!您看,我们在…在城里的…人,全部来看…看望您老人家了,您睁开…睁开眼睛看…看看我们吧!?”
那哭声,呼天抢地、悲惨异常;震动了每一个在场人的心灵,大家一起跪在她母亲床沿的周围,祈求她老人家能够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些从远方回来的儿女和子孙后代。
这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他母亲微微地睁开了双眼,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用游离、呆滞的目光,朝四周看了看,点了点头。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杨铁赶紧起身,拉着母亲的双手,给母亲一一介绍到:
“妈,您看,这是安静,您的乖媳妇;这是苗晓燕、二妹子、蒋思才和亮娃子、涛娃子;这是杨老二和左素芬;老三接到电报,马上就回家了;这是你亲家公、亲家母;这是…,这是…。”
他看到,这时的妈妈,蜡黄苍白的脸色,有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红润,她十分艰难的抬了抬右手,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安静、左素芬、苗晓燕三个人。
“妈叫你们三个人到她跟前来。”三个媳妇低着头,含着眼泪,默默地一起来到她的身边,老人家指了指苗晓燕。
“妈,老三和晓燕,今年十月一号就要结婚了,到时候,还要请您老人家到城里头喝喜酒哟?”杨铁塔强忍着泪水,想给他母亲来一点点安慰。
她又看着老二的媳妇,挺着一个大肚子,笑了笑。老二的老丈人和丈母娘挤上来,对她说:“亲家母,你可千万要挺住,度过这一难关哦!你看,杨家屋里又要添人口、抱孙孙了哦!”她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轮到安静了。
“妈,我们走得急,娟娟还小,莫法来看望您,我代表我爸爸、妈妈,还有娟娟,祝您老人家身体早日康复,病好了过后,就跟我们一起到城里去住哈?”
“妈…妈,知…足…了,铁…塔儿,扶…我…我…起来。”
声音很微弱,就像一只小苍蝇,拍打着微弱的翅膀发出的“嗡嗡嗡”的声音,喉咙有痰、含混不清,只有杨铁才听得到,其他人根本就听不见,也听不清楚。因为,他双手握着母亲手的,头和耳朵也挨在母亲嘴边的。
突然,她母亲瞳光散孔,头一偏,右手也掉了下来。
“妈!妈!妈!”杨铁塔呼喊着他母亲,又轻轻地摇了摇她心爱的母亲,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反应,身体冰冷,摸到手上,凉浸浸的。
杨铁此时此地才体会他妈原来说的:人死如灯灭。活蹦乱跳的生命,转瞬之间,一下子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看左手腕戴的上海牌手表,指针已指向凌晨的四点四十四分钟四十四秒,他牢牢地记住了可怕和可恶的时间!
顿时,整个屋子里、院坝里,哭成一团、乱成一团……。
过了好一会儿,人们的哭声、呼喊声才逐渐减弱。
左书记这才赶忙招呼公社、生产大队和小队来的人,进行了一系列的布置和安排,众人都在点头,接受任务后,然后,一个个才行色匆匆的离去,又行色匆匆的赶来。
“杨厂长,你劝劝大家,节哀顺变;人死了,是不能够复生的,我们赶紧料理伯母…喔,亲家母的后事吧?”
“左书记,谢谢您!你是长辈,我是晚辈子。从今往后,你莫要这样称呼我了,就直接叫我的名字,这样好些、随便些、也亲热些。”
“那好嘛,俗话说:‘恭敬不如从命’。”
“杨铁,所有的事情我都安排和布置好了的,你看这样行不行?”左向阳书记扳着手指头,一件件的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老辈子,就按你的意见办,我的头昏得很、脑筋涨痛得很!”
天色渐渐亮开,一辆黑色光亮的“伏尔加”牌小汽车,拖着满身的泥土和灰尘,缓缓的开过来,停在了“嘎斯”小汽车的傍边。
打开车门,叶师傅、杨老三、还有梁凡和小梅三个人疾步走了过来。
“大哥,我妈呢?”“老三,妈已经走了!”
“这怎么可能呀?”“老三,节哀吧!你过去看看妈,烧柱香吧!”杨铁塔说完,一下转过头,他不想让杨老三看见他这副萎靡不振、痛苦不堪的样子。
“我的妈呀!妈呀…呀!你咋…咋个不等…等我嘛?我和晓燕都商量好了的,过了冬天,就把你…你老人家接到省城里去住,你咋个走…走得这样匆忙啊!?呜呜呜…呜呜呜…。我的天…天哪、我的天哪!”
苗晓燕也和杨老三并排跪在他母亲面前的,泪水模糊了他们之间的视线。他紧紧地抱住晓燕,晓燕也紧紧地抱住他,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感动、流泪和伤心…。
他母亲的丧事儿,办得很庄严、隆重。
在地委、专署、人大、政协工作的朋友;工交系统的一些领导和朋友;南隆县的书记、县长,分管工业的副书记、副县长以及工业局局长们;老家公社的、大队的、小队的和那些亲朋好友;都分别送了花圈、祭幛和挽联的,里里外外摆了好几大排。
有道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你想一想嘛,如果杨铁不从这夹皮沟走出去、不当厂长、不当机械工业局的副局长,又有哪个不辞辛劳、远山远水的前来陪他奔丧、尽孝呢?
杨铁亲自撰写的挽联,白底黑字、方正楷书、饱满圆润、格外醒目。
“一生操劳几多艰辛养儿育女及至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带来全家福;恩爱夫妻风雨同舟相濡以沫行善积德多赢得四邻八方交口称赞好。”
那几天,整个杨家大院子,似乎都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
院坝里,香火缭绕,纸钱飞舞;阴阳先生,手舞道具,口中念念有词,正在招魂纳幡;杨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大小小,一个个披麻戴孝,哭哭啼啼;那些请来打“玩意儿”(敲锣打鼓、吹唢呐子)的人,哭唱丧歌的人;打得人心碎、唱得人心颤…。
这个阴阳难辨的场面,使人忘记了人世间的一切。这,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到底是人间天堂还是阴曹地府?
人死了,到底能不能复活?到底能不能够投胎?它的灵魂,到底能不能附身,到底能够走多远呢?
整个安葬仪式,都是由左书记他们一手操办的。
并不是杨铁无能,而是由于过度的劳累、操心和伤心,他的精神防线几乎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大家理解他的心情,知道他对他母亲的那一份深深的爱!
那天深夜,月冷星稀,田野空旷,四周静悄悄的。
杨铁独自一人来到离家不远的大堰塘边,坐在一根大条石上,低着头,抽着烟,悄悄地在哭泣…。
他陷入痛苦的回忆:哎!悔不当初,我要是听安静的话,把母亲早点接到城里去,她老人家可能也不会走得这样早哦!俗话说:养儿防老,我这个当大儿子没做到啊!就怪那个他妈的所谓的组织考察,害得我左等右等的,把时间给白白的耽误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这句警示格言的深刻含义,对杨铁来说,此时此刻有了切身的感受和全新的认识。
“妈!您老人家以前给我说了的,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子是公家的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您在天堂那边一定要原谅我、保佑我哟?您老人家也是晓得的,我这样做的目的,也是完全为了我们杨家的子孙后代着想啊!我不艰苦奋斗、发奋努力的话,我们杨家屋里哪有翻身出头的日子呢?”
说完,一个人又“嘤嘤呜呜”的哭诉起来…。
“妈,儿子欲哭无泪,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了,您现在寂静的、清冷的天国,还听不听得到我在跟您老人家说话呢?”
阴阳两界,活着的人在说,死的人在听。那种撕心裂肺、痛彻心骨的话,每一个人听了,都会感到震惊的。
不过,这种声音,隔远一点的人是完全听不到的。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和听到他的哭声,这就是一个顶天立地、誓不言败的男人的巨大难处啊!
左书记在屋里和院坝里,四处寻找杨铁,都不见一个人影子。问他自己的女婿娃儿杨老二,说是他一个人独自往堰塘那边走了,也没有说是去干啥子。
于是,他风风火火、急急忙忙,高一步、低一步地来到堰塘边。
借着稀疏的月光,恍恍惚惚间,确实看见了堰塘边蹲着一个人的影子。而他自己呢,在这黑灯瞎火、万籁寂静的深夜,心里也有一点空虚,他又不敢开口喊人。
结果呢?自己被自己走来走去、晃晃动动的影子吓了一大跳,浑身上下不断地冒着冷汗,心里跳得咚咚咚的响,拳头握得梆梆紧紧的,以为闯到鬼了。
他重新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了一遍,“咦,是杨铁呀!咋个不开腔呢?日妈的,硬是人吓人、吓死人哦!”说这话时,他的两根连儿腿杆杆,都在不断地打闪闪。
他重新镇静了一下,假装咳了两声嗽,走上去,挨到杨铁身边坐下。给他点燃一根烟,自己也抽起来,打开话匣子,陪他说话。
“杨铁,我们公社有一个很会看风水,观阴阳的老先生。前天,我去请他过来,给亲家母看了看墓地的位置,他端起灵盘,左观右看,选择的还是我们这儿的后西山。我看,这样也好。今后,可以把两亲家合葬在一起。你看,这样要不要得啊?”
“嗯,很好!这样的话,父母亲大人,在天堂那边,也可以团聚了;他们的灵魂,也可以得到安息了!”杨铁闭着双眼,自言自语道。
他好像是说给左书记听的,也好像是说给他父母亲听的,总之,只有他心里才明白。
“你看嘛,那里群山环抱、禄树成荫;特别是那个山势,它长得个好啊!就像是一把太师椅子一样,依山傍水、稳稳当当的;再加上它的地形和地貌,那更是了不得的,埋在那里,风水好,可以保佑杨家的子孙后代香火旺盛、后继有人、学业进步、事业有成。”
左书记侃侃而谈,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用撇下的一根松树枝枝,在泥地上,画着西山和坟墓的图形,杨铁在认真听,没有开腔。
“你再看,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关。作为荫地,护佑子孙后代,那硬是好得很哟!喔,对了,杨铁,我听县上的干部说:你当局长了?处理完你母亲的后事,马上就要到省城去进修和学习了,有不有这回事情啊?”
“老辈子,母亲大人过世后,我头脑里是一片空白,就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呆一会儿,哪还有闲心去考虑那些事情哟!眼下当务之急,是把母亲的后事儿料理好,这才是我心头的头等大事情。其它的,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好不好?”他眼里噙着痛苦的泪水,不无忧伤地答道。
“那是…是的…。杨铁,我说走题了、走题了,请你原…原谅我这个老辈子哈?我不懂事儿、不懂事儿,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去想啊?”左书记赶紧应和道。
杨铁知道,刚才自己说话的语气有点不当。
你看看,左书记这段时间,为了母亲的后事,忙里忙外、跑上跑下的,确确实实够辛苦的;我心情再不好,也不能那样说话呀?况且,他还是我的老辈子啊?
想到这些,他换了一种口吻,对左书记说:“你看,老辈子,昨天整个夜晚,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凌晨四点多就起来了,披起衣服,坐在灯下,写了一首千字文的四言诗,名字叫‘哭母亲’。你帮我看看,写得合不合适?我脑壳一直是昏昏戳戳的。”
左社长接过杨铁写的四言诗,从头到尾,慢慢地看了好几遍,接着小声的念了起来。那字里行间,饱含着对他母亲的一片深情厚意,念着念着,左社长也心生感动,哭了起来…。
“杨铁,你写得实在是太好!我马上派人去找八大队四小队那个杨明浩老先生再帮忙看看,他以前是教私塾的、古文功底好得很,修改好了,一会儿就可以送过来的。”
“好,辛苦你了,老辈子!”
“另外,碑文我也写好了,你找匠人把它们都刻在石碑上。以后,每逢清明、春节的初二或者是遇到父母亲大人的诞辰和祭日,杨家的后人来祭扫祖辈坟墓时,也好受点教育和启发”。
“好!我一定照办!”“谢谢您,老辈子!”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儿,他们准备离乡返城了。
那天早上,吃过红苕稀饭,杨铁在老家的堂屋里主持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把相关的事情说了一下。然后,带领兄弟姊妹和众位亲友,再一次来到父母亲的坟墓前,向他们默哀、致敬、告别。
点燃蜡烛,大家手里都拿着香火,三支为一柱,都是单数。
“故先考杨公讳泽俊大人、故先妣李母秀芹大人:今天,您们的大儿子杨铁我带领杨家的兄弟姊妹、弟媳妹夫、孙儿孙女和亲友们,一起前来看望您们,向二位老人作一个告别。”
“一个呢,我们回老家已经很久了,都要回城里上班了。妈身前就说过的‘两脚忙忙跑,为的是生活口’就是这个道理;二个呢,您们二老走了,我们现在都是大人了,请您们放心,我们几姊妹一定会搞好团结、努力工作、勤奋学习、踏实为人,希望您们在天堂那边保佑杨家的子孙后代平安、幸福;三个呢,祝您们在那边过得愉愉快快的,缺啥就说一声,或者是托个梦来,我们一定照此办理!”
“安息吧!母亲父亲大人!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坟墓前,“嘤嘤呜呜”的哭泣声,慢慢在耳边响起,随后声音越来越大,那凄厉、悲惨的呼号声,响彻在空旷、寂静的山野间…。
祭奠完毕,他自己一个人又去郭部长的坟前看了看,扯了扯满坟的荒草;然后低头、鞠躬,点燃蜡烛,祭拜了一下。
左社长给他说起过:老郭出事儿,就是那个李乡长告的密。因为,在全公社如果是论能力、论水平和威望的话,老郭都比老李强,他怕老郭取代他的位子。于是,想方设法要搬到老郭。
他想:那个看似老实忠厚、满面堆笑的李乡长,整人的手段,还这样阴险、毒辣,真是“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 ,人心叵测啊!
“大哥,妈身前还有一个心愿。”杨老二在和大哥说话。
“我晓得,二妹子昨天晚上都给我说了的。回到城里,我找市公安局或者是几个街道派出所的熟人,想想办法、打听一下,看有不有着落。”
“嗯,就是这个事情。”
大热的天,一行人急着赶路,回到城里,已经是灰尘仆仆、满身汗气、筋疲力尽了。
“我看这样吧,这段时间大家都累了,各自回家去洗个澡、休息一下,明天还要上班的,等几天,我们再聚一聚,你们看看如何啊?”父亲母亲都已不在人世间了,当然就要听从大哥的安排。
俗话说:长哥当父,长嫂当母嘛!
“要得,大哥。我和晓燕到纺机厂,去看看他爸爸、妈妈,你们回吧。”
“那好,我送你二姐和二姐夫一家人回厂里,我和你嫂子到师院去一趟。”
“要得,再见!”“好,再见!”
送完家人,把车开到岳父母屋前的大树下面停下,刚一进屋,娟娟就迈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上来迎接他们,摸样怪好笑的。
“爸…,爸、爸爸…。”
“哎呀!我的乖女儿,你会叫爸爸了啊?来爸爸好好的亲你一个。”说着举着娟娟,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圈圈,娟娟嘻嘻哈哈的笑得不停。
“这个丫头,光晓得叫爸爸,咋个不喊妈呢?”
“娟娟,来来来,喊声妈…妈妈。”
“妈…妈妈。”
“这还差不多,来,宝贝儿!妈妈也亲亲一个。”
“你们走了这段时间,娟娟一直就在学着叫爸爸、妈妈的,真的。我和你们爸爸、妈妈,都觉得好奇怪、好笑,咋个这孩子,一下子就晓得叫你们的名字了呢?”张妈在说。
“一岁多,要满两岁了,也该叫叫我们了。是不是呀,娟娟?”安静说。
小姑娘笑了笑,点点头,颠颠簸簸的跑到爷爷、奶奶身边玩去了。
“杨铁、安静,亲家母的事情都办好了吧?”安澜在问。
“办好了,谢谢爸爸、妈妈的关心!”
“你这个老头子,一回来就找人家说话,等人家休息一会儿不行啊?”岳母在责怪岳父。
“小杨、安静,跑累了,快去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张妈煮的绿豆稀饭,凉起的,吃了清热、解渴。对了,我还在苏师傅那里买了卤菜的,你和爸爸喝两杯,解解乏。”
“要得,安静你先去洗,我再来。”
洗完澡,用浴巾擦干身子,换了衣服,两口子顿感全身轻松了许多,浑身的疲劳,仿佛一下子完全消失了。特别是看到女儿一天天的长大,又会喊人了,埋在心里的痛苦也减轻了一大半。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喝酒,高高兴兴地。
安澜、欣怡、张妈都不敢提杨铁母亲去世的事情,安静抱着娟娟在逗她、喂饭吃。
杨铁看到岳母、张妈的身影,恍惚之中,好像是看见了自己母亲的身影一样。
忽然间,他低着头,大声地痛哭了起来…。
一时间,弄得满屋子的人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娟娟看见爸爸在哭,也被吓得大哭起来,安静赶忙把她抱到一边去哄。
“小杨,节哀顺变,人死了是不能够复活的。”安澜安慰着自己的女婿,在自己胸前化着十字叉“愿上帝保佑她,阿门!”
“爸爸,我知道,就是心里不好受。”杨铁擦擦眼泪,慢慢答道。
“亲家母去世,我们也很悲痛,你就不要太过伤心了,以免伤了身体。因为,你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大事儿小事儿都得管啊,知道吗?”
“嗯,知道。”他强忍悲痛,点点头。
欣怡、张妈也被感染了,不断地擦抹着眼泪。
霎时,杨铁倒抽了一口大气,静下心来,醒醒神,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好了!爸爸、妈妈,张妈,莫得事儿了。刚才,让您们见笑了,对不起!”
“杨铁,你说到哪儿去了哦!我和你妈妈、包括张妈在一起,都说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我们把安静交给你,是一万个的放心、省心、舒心啊!”
“爸爸、妈妈,谢谢您们的鼓励和支持!”屋里的气氛好多了。
“小杨,谢谢你,对张妈一家的帮助。我们两娘母,一辈子都会记得你的好处的,包括你岳父母和安静在内。”
“您们又在说我呀?是好话还是坏话呢?”
“你这个丫头,都当妈了,还是一个咪娃儿的样子,看你好久才改得掉了这个毛病哦?”欣怡嗔怪着自己的女儿。
“小杨,你任叔叔打电话过来,都给我和你妈妈说了,你好久到川大报道呢?”
“快了,只有几天的时间了。”
“去了就好好的学习,机会难得,不要挂欠我们,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有我们在,你放心。”欣怡在给女婿交代,现在,她对这个来自农村苦难家庭的女婿娃儿还是比较满意的。
心想:这娃儿去大学深造、深造,底子就不同了,以后,要是有那个多事的女人,再问起我女婿娃儿的情况来,我脸上也有面子了,我那女婿娃儿不光是厂长、局长,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学生娃儿哦!
“嗯,谢谢妈妈!”
“你现在是又当局长又兼厂长,身上的任务重得很。这不,组织上还要派你去学习大学的课程,够你忙的。好在你人聪明、好学,一点就通。不然的话,够你受的。”
“哪里哪里,要不是安静和您们二老帮助我、支持我,哪有我杨铁的今天呢?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一家人还客气个啥子哟!那完全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我们只不过是做了一点自己应该做的事儿。”安澜当着张妈的面,当然不好说明那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哇…哇…哇。”安静在打干呕。
“哪门的,安静,不舒服呀?”安澜在问女儿。
“吃这个卤鸭子,吃急了,有点呛。”
其实,欣怡和张妈心里清楚得很,这个女娃子!肚子里又有喜了哦!
心想:娟娟要翻年才满两岁呀,叫我们咋个搞得赢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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