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杨铁塔兴高采烈地来到临江专区民政局报到。
局长顾兴民同志不但热情地接待了他,而且还把他引到十分清静而雅致的小会客室里坐下来,了解他家里和在部队里的有关情况。
梳着小圆分头的秘书小周走过来,伸出双手,给他递上一杯滚滚烫烫的热茶。然后,找了个矮板凳儿坐下。他拿出一支钢笔、慢慢拧开笔帽、翻开笔记本、毕恭毕敬地在那里,准备做记录。
顾局长从自己荷包里拿出一包香烟,老远甩给杨铁塔一支。杨铁塔眼疾手快,飞快起身,一把就抓在手里,对着顾局长笑了笑,自己划然洋火,也点上一支吸了起来。
其实老顾他也是有意在试探他的反应。
你想嘛,东方红机械厂不光规模大、员工多,而且更为重要的是,那是苏联老大哥援建的一个现代化工厂。放着那么多的老红军、老八路、老地下工作者不用,却偏偏要启用一个刚刚转业,下地方来的年轻娃儿。
万一是搞砸了岂不是闹天下的大笑话,开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国际”玩笑?
因此,虽然地委组织部和工交部已经内定了。他还是要全方位、多角度的考察、考察他。第一是思想政治品德;第二是业务技术能力;第三是综合协调能力;第四还得看看他的随机应变能力。
仅仅从他出招,杨铁塔接招,这一十分简单的动作,他就感到了满意。
他看着他说:“杨铁同志,我看过你的档案了,小伙子相当不错的。上周地委组织部、工交部、财贸部、农工部和劳动局、民政局等几个单位在一起,就已经开会讨论研究过了;准备把你安排到专区东方红机械厂工作,去做厂长,怎么样啊?”
杨铁塔听到这儿,像被十分强烈的交流电刺了一样,立刻站起来。
“啪”的一声,一个标准军人的立正姿势,回答道:“报告顾局长,杨铁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党教干啥就干啥,一切听从党安排,保证圆满完成任务!但是,叫我去当厂长,那我可不行的。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刚刚转业,还是个外行;外行咋个有法去领导内行呢?不懂行,咋个有法去当那个厂长呢?”
“我操,厂长还不是人做的!这又有啥子当不了的呢?我们这些当兵出身的人,连虎豹豺狼、刀山火海都不怕,难道还怕他妈的一个什么厂长那个破玩意儿,真是怪了事儿!”
杨铁塔只听说过“和尚也是人学的”这种话,还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厂长还不是人做的”这种话,心里感到一阵好笑,但是,他不敢笑出声来。
见他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顾局长左手指着他,向下压了一压,大笑道:“好好好!稍息、稍息,别急、别急嘛!坐下来慢慢地、好好地说说你的想法。”
顾局长是山西五台山河边村人,老八路出身、南下干部。和大军阀,人称“山西王”的阎老西,也就是阎锡山是同村老乡,口音确实有点难懂。
他走上前去,重重锤了一下杨铁塔厚厚的肩膀。大声说“好!俺就喜欢‘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的人、爽快的人儿。’”
好在杨铁塔当过兵,东南西北的口音和方言,基本上都听得懂。
“你就不要给俺讲价钱了,这是地委组织部和地委工交部决定的重大事项。俺们新中国刚建立不久,特别需要一大批建设社会主义高楼大夏的人才。你们这一批军队转业干部,出身好、思想好、作风好、战斗作风硬;凡是正连职以上的军官,统统按照原来的职务,来给你们安排工作。”
还没等杨铁反应过来,他又继续说道:
“你们要用你们的好思想、好作风、好传统,好好去改造、改造那些工商业兼地主、兼资本家的人,还有那些头脑里有非无产阶级思想的人。再说了,你是正营职干部,人还年轻,有培养和发展的前途啊!”
别看这个顾局长,没多少文化,但是经过多年革命战争的锻炼,作思想动员工作,那可是一把好手。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口才,还是让多少人插不上嘴巴的。
“毛主席不是说了嘛,不懂就学、不懂就问,从战争中学习战争。想当初,俺们这一代人,还不是啥都不懂、啥都不会,这不也学会了带兵打仗啊?实践出真知,群众是英雄嘛!”
杨铁塔面露难色,态度十分诚恳的说:“报告顾局长,我确实不懂工业呀!是不是先去当一个别的什么副职,把工业生产和技术搞懂了,做出点成绩来,然后,再一步一步的来嘛?”
顾局长乐呵呵地,拍着他的肩头。说:“杨铁同志,干革命工作还用得着俺们慢慢来吗?还用着俺们等吗?同志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你不是说党教干啥就干啥吗?”
“是啊。”杨铁塔毫不迟疑的回答说。
“好,杨铁同志!党现在就叫你去东方红机械厂报到,再也不许给俺讲价钱了!社会主义的高楼大夏,不是等来的、要来的,而是我们拼命干出来的!”顾局长把自己比喻为党的化身,一下子提高了大嗓门儿。
只有几秒钟的停顿,耳边又响起顾局长铿锵有力的声音,而且,声音还是那样宏亮:“另外,今天晚上,你就住在局里的招待所。条件虽然不是很好,但是,比起革命战争年代来说,我操!那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啦!”
“杨铁明白!”“明白就好,明天就到工业局找曹局长、曹东局长报到。”
小周专心致志的做着笔记,听到那震耳欲聋的一声断吼,吓得把钢笔都掉到了地上。见此,杨铁塔赶快过去把它捡起来,递给他。
他抬眼又看了看一脸严肃、认真的顾局长。知道自己又遇上了一个豪爽仗义、有啥说啥的炮筒子,正和自己的性格。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在他面前接受任务,那是没得任何价钱可讲的。
于是,他赶紧回答说:“杨铁明白,明天就找工业局曹局长报到。”说完,“啪”的一个立正、敬礼。
他心想:管他妈的,自己这一辈子能够在大城市里边呆着,总比在那山窝窝里呆着强嘛!不会老子就慢慢的学、偷偷的学。俗话说:和尚都是人学的、厂长也是人做的,怕球个啥子呢?
顾局长看到这儿,十分满意的冲他笑了笑,口里大声说道:“我操!这还差不多,不是孬种!是38军梁兴初、梁大牙子带出来的兵。”
“首长,您也是38军的?”杨铁塔有了喜出望外的感觉。在自己的家乡、在这里来报到,能够遇上38军自己部队里的人,真是邪乎了。
于是乎,这样好奇的问顾局长。
“奇怪吗?”顾局长眨巴着双眼,用狡黠的目光反问道。
这一问一答,引得两人一阵“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顾局长挥挥手,把秘书小周支开,招呼杨铁塔留下来,叫他喝茶。又畅畅快快的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局长室里传出了不断的巴掌声、大笑声…。
第二天清晨,杨铁塔在局里招待所的食堂吃完稀饭、馒头和包子,就向服务员打听到工业局的地址。弄明白路线后,他一弯一拐走了三条街道人民南路、人民中路、希望路、胜利路,就找到了专区工业局所在的那个位置。
来到值班室,值班的人问他找谁?他分别拿出地委组织部和专区民政局开具的介绍信,递给人家看,说是找曹局长,是转业军人,奉命前来报到的。
值班室当值的是一个中年老大姐,姓王,年龄大概在三十多岁,接近四十岁的样子。她说:“你去吧,曹局长在三楼办公室等着你的,刚才已经接待过几个转二哥了,都安排在我们工业局所属系统的。”
杨铁塔大步一跨,一阵风似的穿过大院,对对直直上了三楼。
办公楼为砖木结构的木板楼,据说是解放前,国民政府开展“新生活运动”时期修建的所谓模范楼。走起路来悾悾直响,还有一点晃悠悠的感觉。
不过,那些穿皮鞋的人,却非常的喜欢在这楼板上走来走去。
为何呢?一是显示自己家里有钱,买得起皮鞋穿;二是给人一种有气势、有尊严、有身份的感觉。人还未到,那种皮鞋接触木楼板,所发出来的咯噔咯噔的声音,就远远地传到了你的耳朵边,使你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以迎接他的到来。
他抬眼望了望吊牌,径直来到局长办公室。
“咚咚咚”轻轻敲了三下门,里面有接电话的声音,同时,又传来一阵宏亮的应答声:“是那个呀?门儿是开起的,有事请进来吧!”
杨铁塔蹑手蹑脚的进了门,看了看四周。曹局长手里拿着电话机的听筒,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左半边靠墙的那排木沙发椅子上坐下。
于是,杨铁塔挺直身板、双腿相并、两眼平视前方,微微的笑着,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等候着曹局长的发落。
曹局长刚一接完电话,马上就过来和他握手。
和颜悦色地说道:“其他人我都接待过了,就等你啦!所以你一来,我就知道你姓甚名谁;你的档案我看过一遍,基本情况都清楚。喔,那上面有你的照片,小伙子挺威风的,你就是那个杨铁吧?”
杨铁塔赶紧起身一个立正、敬礼。“报告首长!我是杨铁,请您指示。”
曹局长说:“局里和民政局商量过了,根据地委那边的指示,准备把你安排在东方红机械厂。那个厂子是苏联老大哥,前些年帮助我们国家援建的;目前,彼得洛维奇和乌什科夫那两个机械工程专家,还在厂里工作,可能不久就要回国了。”
杨铁塔听了曹局长的介绍,两眼放光。“耶,我们这里还有苏联人!而且,还是地地道道的机械专家?我这两刷子,咋个有法和人家比呢?”
他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哎!该莫来哟!来了就啃硬骨头,啃得动还好些,要是啃不动噻,我铁娃子这一辈子,栽了跟凳儿起不来,那就惨了哟!这又不是打仗,是搞工业生产啊?”
但是,既然已经报了到,档案材料也交了,态度也表了;啷个有法打退堂鼓呢?他有了骑虎难下的感觉…。
“你去了以后,瞅着这个机会,好好向人家学习、学习。努力争取把那些专业技术和管理知识都学到手,好为新中国的革命和建设添砖加瓦、献计献策。怎么样?小伙子,还满意吗?”
听了这个话,那还有啥子说的呢?杨铁塔只好表态说:“请局长放心,还是那句老话,党教干啥就干啥,一切听从党安排!昨天,顾局长也找我谈过话了,保证完成首长们交给我的光荣任务!”
曹局长问道:“你过去是38军的?”“报告首长,是38军的,在114师132团的特务连呆过几年时间。”杨铁塔如此这般回答道。
曹局长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点上一支叶子烟,若有所思的说:“我原来是八路军129师的,38军也是一支从长征走过来的老部队、英雄部队,作战勇猛、敢打敢拼,是好样的!”
杨铁塔听曹局长说话的口音是四川靠北边的腔调,顿时,就有了点亲切的感觉,立马和他起套近乎来。上前规规矩矩地问道:“首长,你是四川人?也是本地人?”
曹局长没有急着回答他。
他起身来,吧了几口叶子烟,看杨铁有点好奇的样子,走到办公桌旁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水,点了点头,才慢慢回答道:“是啊,我是阆苑县二王乡的人,原来是红四方面军10军的人,在徐向前总指挥和许世友司令员手下,干过好多年哟!”
当然,他莫法去提那个张国焘同志了。
因为,1938年在延安,张国焘在任陕甘宁边区政府副主席时,借共产党和国民党在清明节一起祭扫黄帝陵之机。在国民党高级将领蒋鼎文的策动下,投靠了蒋介石。成为军统特务头子戴笠的手下,早已被共产党开除了党籍,成了一个可耻的叛徒和特务分子,被永远地钉在了历史耻辱柱上。
“那请首长给我讲一讲你们当年当红军的故事,不知道可不可以啊?”杨铁塔在拉关系、套近乎,满脸堆笑的央求道。
但他立刻又意识到:初次见面,就向首长提要求,这恐怕有些不大妥当吧?于是,又赶紧补充一句,“首长,就不晓得耽不耽误您的宝贵时间哟?”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小杨、杨铁同志,你用的是孙子兵法中的‘欲擒故纵’的计谋哈?既想听我说故事呢,又还把理由占到起的,你有意思、挺有意思的。”
由于是头一次见面,又是刚来报到参加工作的,是叫人家领导讲呢,还是不讲呢?杨铁塔确实不好意思当面说明白。
他干脆就来个“冷水烫猪———死不来气”,既不开腔说话,也不走人了。
就这样,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曹局长才瓣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一般,一五一十的给杨铁讲起了自己的一段简要的历史。
“我是二十七岁那年,也就是1931年的冬天,在老家参加红军的。那个时候,我们家乡参加红军的年轻娃儿多得很哟!绝大多数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人,还有就是那些莫得吃的、莫得穿、莫得住的讨口子和叫花子们。”
他没有说,还有被国民党反动派诬蔑为“二流子”、“棒老二”、“天棒槌”和“土匪”、“共匪”等等,那些敢于起来造反的平头儿老百姓。
那岂不成了自己攻击自己、自己污蔑自己啊!
“所以,大家就联合起来闹革命、斗地主、分田地、求解放。那个时候,我年纪大不说,又莫球得文化,斗大的字都认不到一个。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连他妈个像样的名字都没得,还是团长临时给我取的一个名字。”
杨铁塔笑了笑,心想:不是说叫曹局长、曹东吗?咋个会没得名字呢?
“就因为那天部队从嘉陵江东边开拔,所以我就叫曹东啦!这一叫啊,就叫了几十年了,想改都改不过来啦!哈哈哈…,哈哈哈…。”
杨铁塔心想:他叫曹东,我叫杨铁。都是单名,合得了拍!
“我是到了红军的队伍上,才开始在团文化教员和连队指导员的帮助下。在地上,用松树枝枝和高粱秆秆学习识字、写字的;当时连笔都拿球不来哟,你说笑不笑死人嘛?”
乍一听曹局长说用松树棍棍、高粱秆秆,在地上学写字、学文化。他都感到好笑:硬是穷人的队伍哈!穷得连买笔墨纸张的钱都没得一个。
“说个实话,当时,我也不知道啥子是苦啊?啥子是累啊?也不球怕死,一天到晚,好像都是把命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似的。那些团营连首长们,都说我是《水浒》里的那个拼命三郎阮小二!哈哈哈…,现在想起以前打仗的事情来,硬是有意思、有意思。”
说起水浒,宋江和晁盖,以及一百单八将的故事,杨铁塔可以说是耳熟能详,且个个清楚。那九纹龙史进、白花蛇杨春、武教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的故事,他烂熟于心。特别是拳打镇关西、风雪山神庙、智取生辰纲、三打祝家庄等等,想当初,他给山里人,不知道讲过多少回哟?
耳边是曹局长的声音。
“虽然我长相一般,但好在我脑瓜子还灵光。对人、对事、特别是对数字,我特别的敏感。别个说一遍,我就记到了,根本不用再说第二遍。不像那些龟儿子哈巴儿,你说你妈一万遍,他都记球不到。这以后,我边干边学、边学边干,硬是从一个地主家的放牛娃儿和长工,成长为一名光荣的红军战士。”
“耶,曹局长在老家还放过牛儿的?而且还是个长工?如果不起来造反、革命,他哥老倌不是还在深山沟沟里,放羊、当农民啊?”
“最后,我一步步的干到副班长、排长、连长、营长、游击大队大队长、副政委、团长的。当然那,我取得这些成绩呢,都是党组织和部队上,把我一手培养和教育出来的。我这一辈子,可以说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共产党的大恩大德的。”
曹老革命双目紧闭、陷入了沉思。
回忆起革命战争年代那些激情燃烧的烽火岁月,他的谈兴甚浓、兴致很高。既有幸福和喜悦,又有痛苦和悲哀,这些复杂的内外表情,全部都写在他的脸上,那是根本掩饰不住的…。
“我记得那个时候在川东北的通江、南江和巴中一带,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通南巴,那个川陕苏维埃红军革命根据地,搞得个热火朝天的哟!”
说起那个大山深处的通南巴、说起那个轰轰烈烈的川陕苏维埃,他又重新点燃那呛人的叶子烟,一副很自豪、也很骄傲的样子。
“我们红军队伍可以说是兵强马壮、要啥有啥。川军的杨森、刘湘、刘文辉和何光烈、赵家潘的部队,也是无数次的来“围剿”过我们红四方面军的。结果呢?一个个的被我们红军把他们打得人仰马翻、丢盔卸甲、鬼哭狼嚎。”
“嗨嗨嗨…,那些死龟儿子,他们骂我们是共匪、棒老二、要搞共产共妻;反过来,我们骂他们那些狗杂种,是白狗子、蒋匪军、是地主和资本家的狗崽子、狗腿子。”
曹老革命一时兴起,小声哼起了川北民歌,《送郎当红军》…。
杨铁塔心想:这共产党和国民党,就像是自家屋里的两兄弟一样,本身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热血青年。双方都说是为了救国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都说是为了国家的命运、民族的解放、祖国的富强。
结果呢?由于各自信仰的主义不同、追求的目标不同,说不到一起,就开始你打我、我杀你。从此以后,结下怨气和仇恨,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双方死了无数的人,还老死不相往来。要是俩兄弟联起手来,集中优势、一致对外。我看哪些狗日的高鼻子洋人儿,那个还胆敢来欺负我堂堂中华民族、占我大好河山?
但这个想法,瞬间即逝。
因为,他从参军的那一天起,接受的全部是共产党的正规教育。首先,要站稳自己的阶级立场,要用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其次,要有鲜明的政治立场,做到爱憎分明、立场坚定;第三,对于一切阶级敌人,都要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千万不要去学历史上的那个可怜的“西楚霸王”项羽。
不但丢了江山,到头来,自己还引颈乌江,留下千古遗恨…。
农夫和蛇的故事,怎么能够忘记呢?
曹局长很得意的样子,把手里剩下的那节烟锅巴,一下子狠狠地甩在那个木楼地板上。然后,又用脚使劲儿的塌了两下子又转了几转,烟头终于灭了;他的黑面白底的圆口布鞋的脚底下,冒出了一丝丝青烟。
他继续比划道:“小日本侵略中国后,中央红军在江西瑞金一带的革命根据地,遭到了蒋该死的第五次大“围剿”。那个蒋光头儿,前四次围剿中央苏区他都完全失败了。这一次他在德国高级军事顾问的帮助和指挥下,一反常态。他采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堡垒战术,逐步向中央革命根据地推进,修的碉堡一个接着一个,挖的堑壕四通八达,布满了整个革命根据地。”
杨铁塔听入味儿了…。
“听我的老首长说,老蒋这次‘围剿’各个革命根据地,一共调集了150多万的人马、出动的飞机有300多架、大炮也接近200多门,硬是动了真家伙的哟!他想一下子把红军彻底消灭掉,已解他的心头之恨。”他做了一个干净、利落和抹颈手势,在空中快速地挥舞了一下。
杨铁塔以为他在和那个说相声,先丢下一个大包袱,让你去猜、去想。然后,再慢慢把你带入一个境地,让你的思绪和他的思绪结合在一起…。
“中央红军在博古和共产国际的军事代表李德的领导下,没按毛主席以往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游击战的打法打。而是采取‘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战略战术,死打硬拼,和敌人打阵地战、消耗战。结果呢?阵地连连丢失,人员死的死、伤的伤。最后,迫不得已开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
曹老革命一边比划做着动作,又一边给杨铁塔继续讲解,说得唾沫横飞。那满嘴的口水,也就是像人家说的那个标点符号一样,全都溅在了杨铁塔的脸上和身上。
而他呢?却全然不顾及这些。只是用双手在脸上,轻轻地抹了几下,竖起两个耳朵、听得津津有味的;他好像着了迷、入了神一样,一直没有开腔,也没有插话儿。
“特别是‘湘江血战’,中央红军的损失相当惨重。十万人马哟,一下子就死了七八万人,惨得很哟!后来,他们一路上都遭到蒋介石军队的狂轰滥炸、围追堵截。走到四川和西康交界的凉山、甘孜、阿坝一带,和我们红四方面军在一个叫做懋功的那个少数民族的地方胜利会师了。那个时候,中央红军只剩下两万多、不到三万人了。而我们红四方面军呢,有八万多人,还不包括哪些搞后勤的和杂务人员…。”
“咋个搞起的哟!不是有毛主席在吗?”
“那个时候,毛主席已经当不了家了。他是在1935年遵义会议上,把博古和李德们撵下台过后,才重新出来领导我们红军的。”
“喔,怪不得我们红军这样惨哦,死了那门多的人!”
“想当时,我们见到了中央红军,见到了毛主席、朱总司令,也高兴球得很啊!一个劲儿的鼓掌、一个劲儿的欢呼和拥抱。他们和我们相比,虽然衣裳穿得破破烂烂的、人饿得黄皮寡瘦的,但毕竟是我们红军兄弟呀,大家是一家人呐!”
杨铁塔插话道:“我在朝鲜打仗时听说,红军过雪山、走草地;挖野菜、吃树根根儿;有时候实在是没得吃的,就吃腰杆儿上的皮带子和马屎里的包谷米米?”
“嗯,就是,造孽球得很哟!那个时候,我们也没啥文化、懂得的革命道理不多,但也还晓得中央红军的队伍里,有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彭德怀、林彪、刘伯承这些大人物呀!满以为这下好了,中央红军和红四方面军加起来又有十多万人马了。队伍壮大了、力量强大了,可以和老蒋斗一斗了,也可以北上抗日,打击小日本侵略中国的嚣张气焰了。”
“结果呢?”他十分痛苦地眨了眨眼,浑浊的眼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不一会儿,那个眼泪珠子就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他目不转睛的、傻呆呆的看着杨铁塔,杨铁塔不晓得他要说啥子,也茫茫然的看看他。
“结果,我们的张主席、就是那个日妈的叛党分子、特务分子张国焘。他看到中央红军人少枪少、力量弱小;四方面军呢,人多枪多、力量强大。于是乎,就和党中央、毛主席他们红一方面军的人闹矛盾,争夺党和红军的最高领导权。”
杨铁塔过去哪里晓得这些事情呢?
心里一惊!耶,这狗日的,我们红军的队伍上,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啊?我原来以为只是国民党的那些杂牌军队,才会明争暗斗、你打我杀;日妈的共产党的内部也有斗争、也有互相残杀?
曹老革命那在注意杨铁塔的内心世界和面部表情呢?他再继续诉说往事…。
“后来听说,党中央为了顾全大局、团结一致、北上抗日,让张国焘当了红军的总政委。但是,他还不满足,他给右路军的陈昌浩政委发了个秘密电报,要毛主席、周副主席他们南下,不许北上。否则,就彻底解决他们。”
“咔嚓”一声,他给杨铁塔比了一个大刀抹颈的动作看。杨铁塔呢?此时,心不由得也紧张了一下,傻呆呆地看着曹局长。他参军以来,以往从来都还没有听说过红军还会打红军、红军还会杀红军的事情。
简直是太可怕了,自己人还会杀自己人!
他记得小时候和杨二狗、秋菊们,一起看蚂蚁打仗的情景。
那些红蚂蚁和黑蚂蚁们排成了一长串,双方来来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场面十分繁忙。其中有指挥官、有负责打仗的、有负责运输的和通风报信的。他们把红蚂蚁视为好人,把黑蚂蚁视为坏蛋,生怕黑蚂蚁把红蚂蚁打败了、吃掉了。
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地把黑蚂蚁分开,然后,把红蚂蚁中的大蚂蚁,一个个抓来打黑蚂蚁,打得那些黑蚂蚁东躲西藏、溃不成军。他们心里好高兴呐!因为,红蚂蚁是好人,那黑蚂蚁是坏蛋啊!
在他们十分幼小的心灵里,只要是红色,那么就代表着好;只要是黑色,那么就代表着坏。这个习惯和看法,一直根深蒂固,在他们的脑海里和心里扎下根来,而且是难以改变的。
“哪晓得这个十分机密的电报,被叶剑英参谋长拿到手了。他发现了这个巨大的阴谋后,立即飞奔上马,悄悄报告了毛主席。”
杨铁塔赶忙问道:“那后来呢?”
曹局长眨巴着眼睛,连续吃了几口叶子烟,答道:“毛主席晓得后,连时连夜带领周副主席和一、三军团组成的右路军,也就是红一方面军的两千多人马,提前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哎哟!我的妈耶,好危险哟!那个狗日的张国焘,难道他连毛主席都敢杀啊,胆子也太大了嘛!”那个时候的杨铁塔,他在那里晓得中共历史上,那些十分复杂的党内路线斗争嘛!
“老张和中央闹翻了,于是,他索性就另外成立一个党中央,不去北上而是南下。他带领我们红四方面军的广大干部和战士,打西康、打成都,损兵折将、死伤无数,连续吃了好多败仗哟,在哪里建立得起红军革命的根据地嘛!”
“哎!简直想不到我们中国革命斗争这样艰难,毛主席还经过这么多的磨难?看来我们新中国诞生,确实来之不易啊?”杨铁塔不无感慨的说道。
“是啊!俗话说:养儿方知娘辛苦,守业才知创业难啊!所以说,毛主席和共产党,是我们穷人的大救星啊!没有他们的英明领导,哪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呢?”
“是是是…。”两人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却心知肚明。眼前这是个啥日子呢?灾荒年啊!!!人人连饭都吃不饱,衣服都穿不伸展!还说要实现共产主义,和万恶的旧社会相比,又有多少的区别呢?
“在这种情况下,中央红军的朱总司令、刘伯承他们和红四方面军的广大干部和战士,纷纷要求他放弃南下、北上抗日。共产国际也发来紧急加密电报,坚决要他取消伪中央。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只好取消伪中央,放弃南下而北上。随后,我们又在他的带领下,三过雪山和草地。天寒地冻的,来来回回反复折腾,吃了好多的苦头哟,被饿死、冻死、战死了好多首长和战友哦!”
杨铁塔看到曹局长眼眶红红的、呼吸急促、有点痛苦不已的表情。赶忙起身,去把曹局长的开水盅盅,拿过来递给他。他接下来一口气,连续喝了一肚子开水,继续说道:
“走出雪山和草地后,红四方面军的一部分人马,和毛主席、刘志丹们汇合,去了延安。我们红五军、红九军和红三十军的几万人马,在中革军委的指挥下,又挥师西进,妄想一下子从西北方向,打通连接苏联的联络通道。”
“一路上,在冰天雪地里,我们西路军在东起凉州四十里铺、西至山丹,绵延三百多里的‘河西走廊’。那个十分狭长的地带里,和马匪军们展开了一场又一场的残酷血战。”
他讲起了西路军的四千多人马,在原国民党起义高级将领、后来投奔红军的董振堂军团长的带领下,血战古城、四十里铺、山丹和瀛台的,一场场惨烈的战斗场面…。
“在那里,我们遭到马步芳、马步青好多骑匪兵的围追堵截哟!红军全部都被困在荒凉、贫瘠和冰冷的冻土窝窝里、雪山上,前面又是海拔达四千多米的祁连山脉。红军没球得吃的、大冷的冬天,零下三十多度,滴水成冰哦!还穿着夏天出发的单薄衣服和一双双露出脚趾头的草鞋,枪支弹药也没得补充的,死伤无数,三万多人喔,差一点点全军就覆灭了。”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哎,那些红军女战士更惨哦!我记得我们川陕苏维埃妇女先锋团的一百多人,被俘虏以后,不是被活埋、就是遭强奸。有些长得漂亮一点的女战士,还被逼迫做了马匪帮的小老婆!凡有不从者,格杀勿论。你说说,那些狗日的东西坏不坏啊!?”
听到这儿,杨铁塔也有些愤怒了。
他“霍”的一下站起来,双拳紧握,怒目圆睁。嘴里也说着粗话:“那些狗日的杂种,难道他们就没得爹娘?难道就没得兄弟姐妹了呀?真是坏事做绝、丧尽天良啊!”
曹局长停顿了一会儿,打开抽屉,给杨铁塔递上一支黑不溜秋的叶子烟,说:“来,抽抽这个,味大、劲大!战争年代艰苦,没得抽的;有时侯我门就卷高粱、包谷叶子、枣树和榆树叶子做的卷烟,也好过过瘾、解解馋。”
杨铁塔笑了笑、又摆摆手,指了指自己荷包里的大前门香烟,回答道:“首长,喔…局长,我还是抽这个吧?”
“那个时候,我也受了伤,惨得很哟!最后,才和一些走失散和掉了队伍的战友们,像耗子一样东躲西藏。化着乞丐、一路乞讨、历尽千辛万苦,拖着满身的枪伤、刀伤和冻伤,才回到了革命圣地延安,回到了党中央、毛主席身边的。”
“部队经过整编、学习和教育后,我被分配到了八路军129师。师长是刘伯承、副师长是徐向前、参谋长是倪志亮,后来是邓小平政委,在晋察冀一带打小日本。”
说完他翻开自己的裤腿,摸了摸左边大巴腿的伤疤、又指了指右边肩膀的一个小洞洞。说:“过去就负过几次小伤,没得啥子。就是打淮海战役时负了一次重伤,差一点就被报销了。要不是兄弟们抢救得及时,老子命大福大,早他妈的就去见马克思了,今天也就见不到你小伙子了!”
说完就发出一阵爽朗的、“哈哈哈…”的大笑声,杨铁塔也跟到曹局长笑了起来…。
谈完正事儿后,曹局长说:“小杨,喔,杨铁同志!你是不是回家去好好休息几天,等过完春节后,再去厂里报到上班?厂子里目前有刘书记他们几个人在,用不着那样风风火火、急急忙忙的。”
杨铁塔回答说:“报告首长,我刚从家里面回来的,看了看老母亲和家里的人,还有一些战友和熟人,已经休息好了。你看,身体棒棒的,雷都打不动,明天我就去报到,我想早一点熟悉厂里的情况。”
看到人高马大、性情豪爽的杨铁塔,曹局长自然对他有好感,特别是刚才又吹了一会儿龙门阵,更加增添了好印象。
于是,对他说:“好啊!既然这样,你今晚上就住在局里的招待所;这里吃住、办事和逛街都方便。明天,我派通信员小汪和你一起去报道,好不好啊?”
杨铁塔连忙点头回答道:“谢谢首长!”起身“叭”的一下,又是一个立正、敬礼。
曹局长看到杨铁塔这种一时还没有改变过来的、标准的军人姿势和战斗作风,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伸出双手握着杨铁塔那双厚实、粗壮的手,笑呵呵的说:“小杨同志,杨铁同志,这到了地方上,今后随便一点,不要整得太严肃了哈?这不是部队,你下去了,就给我好好生生的干,要争取干出一点点名堂来,给部队争光、给革命军人争光,你看要不要得呀?”
杨铁塔立刻回答道:“请局长放心,到了厂里,我一定好好地、虚心地向苏联专家学习,向工人师傅和技术人员学习,拜他们为师,甘当群众的小学生,争取早日熟悉业务和技术,从外行变为内行,给部队争光、给革命军人争光,好好建设新中国!”
话是这样子说了,态度也这样子表了,但对工业生产和工业管理知识一窍不通的杨铁塔,心里还是发怵得很哦!这又不是在百货商店买东西,给钱就能买到的。这不,自己既要和说外国话的苏联专家打交道,还得抓紧时间去学习和熟悉晦涩难懂的工业基础知识。
全新的岗位、全新的知识、全新的任务,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拦路虎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咋个办呢?退堂鼓又莫法打了,而临阵退缩、当可耻的逃兵,从来都不是他杨铁塔的性格
看来,自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目前,那还有其他啥子好的选择和办法呢?自己一无靠山,二无背景,三无好多文化,纯粹就是他妈的一个白手起家的、来自深山老林农民的儿子。
“管他妈的,车到山前必有路。那些老红军、老八路们,不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吗,我杨铁又怕啥子呢,这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要那个人的命?”
一想到这里,他有了主意和方向。
说完,和曹局长握手、告别,走下办公楼,来到对面的二楼,住在工业局里的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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