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省城下了火车,他整理了一下行旅,背上背了两个大包裹,双手提着四个布口袋,护佑着那母子俩人,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了站台。

  他把母子俩送到了城北长途汽车客运站。

  临分手时,年轻少妇给她写下了自己在沈阳的工作单位和通信地址。由于刚转业,还在等待安排工作单位,他只好把自己家乡的地址写给了那个少妇。

  告别了母子二人,自己又往南边走,大约走了十来里的路程,因为他回老家的方向不同,要从城南长途汽车站坐汽车走才得行。

  他顾不得休息,一手提起行旅,一手拿着地图查看行进的路线、要住宿的旅馆等。看了一下手表,快到中午了,肚子闹革命了。他抬眼四处瞧了一瞧,三步并着两步走,找到汽车南站广场旁边的一个国营饭馆吃饭。

  进门问了一下价钱,他掏出半斤全国粮票、八角七分钱递给服务员。

  等了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给他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干饭、一盘莴笋炒肉丝泡、一盘泡咸菜、一杯白开水。

  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中途虽然吃过一些馒头、鸡蛋什么的,但他还是感觉到饿极了;肚子里边空空如也,饥肠辘辘的,叽叽咕咕的声音一直响个不停。

  眼看着白花花的大米饭、久违了的四川酸泡菜,他心里边痒痒的,唾液不由自主的就分泌出来了。他在喉咙里咽了咽清口水,一口气的功夫,居然把碗里的饭扒了个精光,就连那盘泡菜和那盘清汤寡水的莴笋肉丝,也被他一扫而光。

  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引得服务员好奇地看着他。因为,他还穿着一身军装,他也顺便看了看服务员,对着她嗨嗨地傻笑了几下。掏出手巾,擦了擦嘴巴,挥手招呼了一下看他的那个服务员,快步走出了饭馆的大门。

  在城南长途汽车客运站,他排队买了一张回家的汽车票,花了三块三角钱。他说要买当天下午走的,售票员说当天的车票早已经买完了,只有第二天早上才能够走。

  那晚,他在车站旁边一个名叫春光旅社的国营小旅馆,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不亮,就急匆匆的起来到汽车站赶车。

  那时侯,省城到临江专区还没有通火车。苏联的安2型小飞机,一个月才来回飞返一次,而且一次最多只坐得下几个人,出行的最好交通工具就是长途汽车了。

  但要走两天多到三天的时间,中间,那“老牙壳”一样的汽车和那些疲惫的旅客们,还要在一个叫乐至的地方休息一晚上,第二天才得走。

  从临江专区到县城也要坐三四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到了县城还要走五六十里的山路,才回得到老家的。

  汽车在蜿蜒曲折、尘土飞扬的土石公路上,缓慢行进着。一路上颠簸得很,弄得满脸满嘴都是灰尘;老式的“道奇”牌客车,速度也慢;一个小时满打满算,也就只能开三四十多公里的山路。

  他和其他的旅客只好忍着,心想,坐现代化的汽车总比坐过去人抬的那个坐滑竿儿好一万倍嘛!如果是坐滑竿和马拉车的话,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可以回到家乡哦!

  管他妈的,只要能够早一点到家就可以了。至于其它什么的渴啊、饿啊、困啊、灰尘啊、颠簸啊,他还真没怎样子去想呢!

  当他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的急着往家里赶时,结果还是走了三天多接近四天的时间,才回到了偏僻、闭塞和落后的家乡。

  从参军离开家乡的那一天起,一直到从部队转业,这是他第一次踏上故乡的热土。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他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地方。

  他看懒洋洋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坡,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给冰冷、静寂的河流、山川和村庄,多多少少的增添了一点阳光和暖意。

  他觉得还有些时间,就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乡政府看望李乡长们。其实,这时的乡政府已经改叫人民公社了,他是从报纸上和给家里的通信中,知道这件事情的。

  进入当初参军出发的乡政府大院,一看没得啥子大的变化。只是标语口号多了一些,字写得也特别大。有的写得很工整,有的写得乱七八糟的,看到这些,他在心里笑了笑。

  径直来到公社的值班室,抬头看了看,屋顶和屋角,布满了一层层的蜘蛛网。一只巨大的蜘蛛,在网里爬来爬去、忽隐忽现,可能是来人惊动了它。

  他给值班的老人说,要找李乡长。一个戴着一副老花眼镜的老人,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看了看他。说:“现在是左社长了,李乡长高升了,调到另外一个公社,红旗公社当书记去了。”

  他又问:“那武装部郭部长在不在家呢?”老人伸出头来,四下警觉的看了看窗外。然后,轻轻放下手中那十分破旧的茶缸,压低声音后。悄悄的对他说:“你…你…是他家里什么人嘛?他的事情,难道你还不知道啊?”杨铁塔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知道。

  “去年他就被打成右派分子了,县上开除了他的党籍、开除了他的公职。现在是坏分子,被下放到原籍,也就是火箭大队参加劳动改造去了。”

  杨铁塔听到这话儿,感到很是惊诧,有点莫名奇妙和恍若隔世的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心里在想:像郭部长这样好的人,这样正直公道、不贪不占、不嫖不赌的人。咋个没几年的时间,就成了右派分子、坏分子呢?他觉得简直有点不可思议,脑子里有点想不通,一时也转不过弯来。

  说话间,老人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背着军用挎包和行旅、穿着一身禄军装,且壮实、威武的青年高个子大男人。

  他喉咙管里,咽了一下口水。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叫杨铁塔哟?就是卫星大队那个杨大婶的大娃儿?”杨铁塔赶紧回答说:“是呀!老大爷,杨大婶就是我的妈呀,你是咋个知道的呢?”

  值班老人说:“铁…铁塔,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的名号在我们公社,那…那完全可以说是出了名、挂了号的哟!不光公社的干部夸奖你,区上、区公所,哦哦哦,就连县太爷…县上的书记、县长大人们,也知道你的光辉事迹哟!”

  老大爷见了解放军,而且是自己家乡走出去的解放军,显然有点激动。解放前后使用的语句都用上了,说话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的。

  他缓了口气、歇了歇,继续对杨铁塔说道:“你自己去…去打听、打听,我们乡、喔喔喔,我们公社的大人和咪娃儿,那…那个不晓得,你…你是朝鲜战场上的英雄!当年你立功受奖了,消息传到县上、乡上。李乡长马上就组织我们公社的大队人马,去给你们家敲锣打鼓、送喜报、挂对联,你妈欢喜得不得了哟!”

  听到这些欢歌颂语,杨铁塔“嗨嗨嗨”的一直笑过不停,拿着大盖军帽儿不停的在扇风吹气。因为,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一直就没有停歇一会儿。有点热了,有点渴了,同时,也有点累了。

  那憨厚、淳朴、诚实的摸样儿,霎时,就拉近了他和老人之间的距离。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拿出一支递给老人家。老人家拿在手里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感到有点稀奇;杨铁塔又从下边的衣服口袋里掏出洋火,为他点燃香烟,自己也点起一支,大口大口的抽了起来。

  俗话说:“渴了喝水,饿了抽烟。”看来,还真有那门一回事情。

  他抖了几下烟灰灰,转过头来问老人贵姓?住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老人不慌不忙的给他递上一个大土碗,里面是他刚刚掺上的白开水。

  然后,慢条斯理的回答说,自己姓杨,名福祥,就是附近火箭大队三小队的人。家里有老有小的,祖孙三代一共九口人,在公社看门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每月有六块三角钱的收入,全公社的男女老少,几乎全部都认识他。

  显然他有点冲壳子、吹胡子。全公社少说也有几千人,那可能人人都认识他这个看大门儿的老汉儿呢?

  说话间,老人慢慢地抽着烟,细细品味着它那独特的味道儿。说实话,自打从娘肚子里生出来,他还从来没有抽过这样好的烟。

  因为,这烟味儿很醇、也很清香。所以,他是倍加珍惜的,确实有些舍不得把它一口气抽完。他想把它藏起来,或者是放一放,等杨铁塔走了,隔一会儿再抽,但烟一直在燃烧,它哪里知道人的心思呢?

  稍逊,他又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下站在他眼跟前的这个高高大大的杨铁塔。口中念念有词的说道:“铁塔、铁塔,确实像铁塔、像铁塔!古人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果然是如此,果然是如此也。”

  听到老人家在夸奖自己,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抽完烟,他送给了老人一颗红五角星帽徽。老人拿在手上,东瞧瞧、西看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连声道谢谢。

  和老人握手、道别后,杨铁塔顺着自己非常熟悉,又非常亲切的乡间小路,走在回家的老路上…。

  一路上,他边走边看、边看边想,回忆着以前在家里的一些往事儿。头脑里还不断闪现出秋菊和杨老二、杨老三、杨二狗们的身影……。

  自从踏上故乡这片生他、养他的红土地,他就有一种很亲切、很自然、很温馨、很踏实的感受。

  因为,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啊?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和道理吧?家乡,不管它再穷、也不管它再富,好说歹说也是自己的家乡啊!

  更何况,他的家乡是很美丽的、也不算很穷啊!

  映入眼帘的自然景象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清新:山还是那座山,地还是那块地,河也还是那条河,村庄也还是以前的那些村庄,只是多修建了一些用笆茅草和泥巴糊起来的房子。

  儿时劳作和歇息的情景,一幕幕的又浮现在他的脑海…。

  转过头,一回过神来,他又觉得四周有一些冷冷清清、荒荒凉凉的感觉。虽然是在寒冷的冬季,在过去缺吃少穿的正二三月间,也完全不像眼前这个样子啊?他心里确实不明白,也搞不懂这是为啥子。

  他只记起了杨三怪说的话:“农历三月三,男人拉着女人的手打偏偏。”那是说,春天里,杏花儿香,由于男人行房事太久的缘故,少了阳刚之气,走起路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抬头看了看,一只老鹰在空中,煽动翅膀,来回盘旋。口里不断发出“啊啊啊”的声音,那凄厉、幽怨的叫声,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不远处有一座破茅草屋,路边的一条大黑狗儿,可怜巴巴的趴在屋前的烂泥巴地坝上。瘦骨嶙峋、肚子干瘪瘪的;一根直愣愣的脊梁骨,挺得高高的;眨巴着两只毫无生气的咪眼睛,不断地在乞望着过路的行人;有时,有气无力的干叫几声,一副无精打采和令人心生怜悯的样子。

  看到这儿,他一时想起了唐代著名诗人杜甫,旅居成都草堂寺所作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如果,我有那个本事儿的话,一定要给家乡的父老乡亲,多修一点砖木结构的瓦房子,或者是用钢筋水泥,筑成的高楼大厦。让他们也像城里的那些人一样,住在那里边,吃喝拉撒、一应俱全,那该有多好啊?”

  他自己小声地在心里边,默默地念了起来。

  那是一首忧国忧民、悲愤济世、鞭打时弊、抒发情怀的诗歌。在中国的历朝历代,都流传甚广。当了兵,见了些事面,他头脑里,多少有了些理想主义的浪漫色彩…。

  已经是黄昏,快到晚上了,咋个庄户人家的房前屋后,都还没有升起炊烟呢?路上遇到的一些零零星星的行人,要么是躲躲闪闪的、要么是贼眉鼠眼的、要么是面黄肌瘦的。

  有的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偏偏倒到;有的人呢?脸上又是肿泡泡的,眼睛眯起来,就像一根缝韧针似的;穿得也不好,基本上都是农户自家屋里,织出和漂染的土布衣服,而且,补丁重补丁,邋遢得很哟!

  倒是那些黄红相间的泥巴墙壁上、远处的山坡上、悬崖上,书写的那些大字标语和口号,显得格外的耀眼、醒目。

  “人民公社好!”“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岁!”“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走了七大弯又八大拐的,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家门口。他感觉到和自己走的时侯没得啥子好大的变化。“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对联,和门楣上方挂着的那个“革命军属”的柏木牌子匾额,斑驳陆离、满是灰层、似现非现。

  房前和屋后,还是老样子。

  拴老黄牛的木桩桩还在,碾稻米的大磨盘还在,打夯用的石头还在,吹谷子和稻草的风车还在,捣糠壳壳的“大石碓窝”也还在,几乎都是原样子,一点都没得啥子变化。

  只是那一拢一拢的毛竹林,长多了、长高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它们在一阵阵寒风的吹拂下,来回的摇曳着,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一看地上落了很多的竹叶子、树叶子,都是一些干枯、腐朽和破败的枝叶儿。

  穿过一条又细又窄、左右环绕的田坎小路,杨铁塔走到了自己那非常熟悉的家门口。一看,那两扇左右开启的木头门,是半开半关、虚掩着的。

  “吱嘎”一声,他用双手轻轻地推开两扇门,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妈。”没有响动、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寂静得出奇。

  接着他又大声的呼叫了几声:“妈、妈!我回家来了!妈,铁塔娃儿回家了哦!咦,咋个屋里边就没得个人呢?这都上哪儿干活去了呢?”

  就在他疑虑陡生时,听到从里屋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声音有些微弱、喘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是…是铁塔吗?真的是…是铁塔儿吗?妈在里屋呢,你…你…,赶快进来,让妈…妈,好好地看…看看我的儿哟!?”

  杨铁塔一转身,赶忙把身上的行旅,放在堂屋的一张八仙大木桌子上。那是土改时,从陈二爷家里分得的土漆桌子,端正大气、结实可靠。

  他迅速地脱掉厚厚的军棉大衣和帽子,快步走到里屋,来到他妈妈的床前。

  一股非常难闻、而且是非常呛人的气味儿,顿时冒了出来。他也顾不上这儿了,上前一把大手紧紧地拉住他妈妈那双瘦弱、干瘪、枯萎、冰凉的小手。

  连忙问道:“妈,您这是咋个的了呢?生病了吗?杨老二、杨老三咋个不在家里呀?啷个只有您一个人在家里呢?他们跑哪里去了呢?咋个不来照顾您老人家呢?”

  这一句句掏心窝子的话儿,问得他妈心里边是酸楚楚的。老人家一时没有其它的表达方式,一激动、头一偏,倒在破败的旧棉絮被窝里,顿时,就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杨铁塔慌了手脚,知道闯了大祸。自己不该一进门儿,就问起这些暂时还不该问的话题。他赶忙上前一把扶住老母亲,一边给她捶背,一边哄她开心。

  然后,轻言细语的说道:“妈,你看,我回家了,您老人家这么多年都没有看到我一眼,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头呀!不要去想过去那些伤心的事情了哈?”

  看到身体又强壮了不少、样貌又英武了不少铁塔儿,这个日思夜想的大儿子,突然间,就出现在眼前。而且,就端端正正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听到自己儿子的这些肺腑之言,有好一阵子,他妈才舒缓过气来,停止了既悲又喜的哭泣声。

  老人家颠颠巍巍地下得床来,柱着拐棍、扶着墙壁,借助屋里微弱的、不断闪烁的桐油灯的光线,挨近了她的铁塔娃儿…。

  她既模模糊糊,又真真切切的看到她身边的铁塔儿。

  拉着他的双手,不断颤抖地说道:“你妈…妈,一直躺在床上的,都病了好久了哟,也不晓得是啥子怪毛病!老二和老三不敢给你说,害…害怕影响你在部队的工作。这不,你回来了就好了,妈…妈是好多年…好多年,都没见到我儿你的面了哦!铁塔儿,你心里面想不想…想不想你老妈呢!?”

  杨铁塔一听到这儿,一看到眼前妈妈的景象,两行热泪,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

  “我这才走几年的功夫,年轻漂亮、身强力壮的妈妈,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病病哀哀、老态龙钟的老太婆了呢?她在家吃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累啊!?”

  古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他声音有些哽咽了,满怀深情的对她妈说到:“妈,我不在您的身边,让您老吃苦了、受累了;铁塔儿不孝,对不起您老人家!”说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续磕了三个大大的响头。

  然后,十分动情的说道“妈,现在我已经从部队上转业了,回到了老家。从今往后,就可以好好的呆在您的身边,伺候和孝敬您老人家一辈子了。”

  她妈又不懂啥子叫复原?啥子叫转业?见他一下子又趴在地上,只好赶紧叫他快起来。

  “儿啊,你的孝顺、你的心意,妈领了。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金。跪不得、跪不得!快起来、快起来。这又不是在满清王朝那阵,这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啊!”

  杨铁塔一往深情的爬在故乡的热土地上,他好像是要重新接接地气一样,要和它融为一体。匍匐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腾腾地爬起来,他一边解开军衣的衣扣、一边拍打灰尘、一边去拿桌子上放的背包。

  “妈,你看,这是我从东北边疆那边,给您老人家带回来的长白山上的一根土人参,是我们部队的董团长和杜政委送给您老人家的。喔,你看这里还有部队发的两斤白糖,我也带回家来了。以后,可以补补气,调养、调养一下您老的身子骨。”

  他妈看到这些稀奇玩意,喜出望外,热泪盈眶。

  还有更好的事情等着老人家的呢!

  “哎呀!妈,我一回到家就激动到了,差点还搞忘一件大事情呢!”

  “啥子大事情呢?是不是给你妈带媳妇和孙头儿回来了呢?”

  “妈,不是的、不是的。我连婚都没有结,在哪找媳妇和孙头呢?在我背包里,还有我们连丁指导员送给您老人家的一床军用毛毯。我马上去给您老拿出来看看,数九寒天的阴冷、潮湿天气,正好排得上用场的。”

  回到家,接了地气,家乡的方言和四言八句,马上就记上心头。那还是以前在家里时,他妈教他背诵的季节时令,他一直都没有忘记。

  “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老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担;九九八十一,庄稼老汉儿把田梨。”

  他妈手里拿着那根又大又粗、人模人样的呈黄白色人参。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接着又闻了一闻。说道:“铁塔儿,这就是东北边疆那边出产的人参啊?我原来听乡场上的人说起过的,那好贵重的东西哟,花了你们那些首长好多钱哟?”

  当她那双干瘪、冰凉的小手,一下子又触摸到厚厚的、软软的、毛茸茸的军用毛毯时,更加喜出望外。

  “哎哟,这毛毯多好哟!又厚实又暖和。过去都是那些有钱人家才有资格盖的,穷人家在哪里看得到这些稀奇宝贝呢?铁塔儿,你看妈现在年纪大了,用不着它,还是留着以后你娶媳妇再用吧?盖到我床上,弄脏了、弄臭了,怪可惜了、糟蹋东西。”

  解放有好几年的时间了。

  他妈没说“讨婆娘”,那三个非常难听的字。因为,她老人家毕竟是革命军人的直系亲属。听大小队干部说话以及公社和区县的革命干部,来看望她的讲话,老人家多多少少也学到了一点现代、文明和时尚的语言。

  不管铁塔儿如何说,她都一再推辞着,内心确实是不肯用、也舍不得用那床,对于她来说是十分珍贵的草绿色军用毛毯。

  眼见如此,杨铁塔只好作罢。

  “妈,您快别说这些哈?有人在,比啥子都强。只要它可以把您老人家的病治好,花再多的钱,你儿子也是愿意的。再说了,这床毛毯是我们连队丁指导员一定要我送给您老人家的。您就拿去盖吧,别说可惜不可惜的哈,妈!”

  他妈双手微微有些发癫、发抖,不断抚摸着杨铁塔的红黑色的脸蛋儿,看着他说:“还…还是我铁塔儿想得周到…周到啊!心里边挂念着老妈子的,你要代你老妈…妈妈,要谢谢部队上的那些首…首长哈?”

  她也没有说要谢谢那些当官儿的话,而改口叫首长了。也许,这就是新社会、新国家,所带来的语言的、思想的,一个明显的进步吧!

  当然那,对于一个没有文化的妇女,特别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老年妇女来说,大可不必计较她们所使用语言和词汇。

  杨铁塔点了点头,转过话题,说:“妈,老二和老三呢?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老二被公社派去‘大炼钢铁’去了,你在部队里可能还不知道老家这些情况啊!我们这里每个大小生产队的青壮年劳动力,基本上都走光了的。各家各户不去是不得行的,就像民国时期,国民党抓壮丁是一样的,好像是‘三丁抽一’哦!”

  听老妈子的一席话,杨铁塔想到了当下暗地里流传的一首民谣:“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与呼。”

  但在现在这个非常特殊而艰难的日子里,又有哪个胆敢去冒天之大不韪?迎顶头风、撑硬头船呢?我杨铁塔又不是傻子和疯子!

  “鼓”没鼓到起,“呼”没呼到起,如果把我的党籍和军籍一下子开除了。那我不是又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农民了啊!?

  他在思考他心中的问题…。

  老人家说不了多久的话,就气踹,上气不接下气的,歇了好大一会儿,又接着说:“你看嘛,家里凡是粘了金银铜铁锡铝的,包括那些锅锅碗碗、盆盆瓢瓢、瓶瓶罐罐的,基本上都被公社和生产队的干部没收光了的。”

  杨铁塔看了看自己家里,也确实看不到那些东西。

  “也不许我们在家里生火做饭,全部都要到公社的大集体食堂里去吃伙食。也不晓得人民政府是咋个搞的哦?毛主席是住在北京皇城里头的,他老人家晓不晓得我们乡底下这些人的事情啊?”

  杨铁塔有些诧异:“妈,你说的这些情况都是真的吗?公社咋搞得这样这么厉害,那老百姓的日子咋过呢,今后继续这样子搞下去那还得了吗?”

  “傻娃儿呢,难道妈还能够欺骗你吗?如果你不信的话,在家里住上几天,就晓得锅是铁、桶是木啦!”杨铁塔听到这些难以置信消息,心里边多少有些不快,脸色也有些凝重。

  他妈说到这儿,停了停,又说:“这不,老二可能有三四个月都没回一趟家了哦!还是你那个抱出去的二妹子,有时侯过来,帮到我煮煮饭、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屋子的。”

  他妈说话不光踹还塌气,踹息了一会儿,又说道:“铁塔,你还记不记得起你二妹子的摸样啊?”

  “妈,啷个记不得呢!同胞兄妹,一母所生。我们身上流的血液,都是你和我老汉儿的,就是走遍千山万水、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记得我二妹子的摸样的。”他母亲流泪了,拉着铁塔的双手,不住的点头。

  杨铁塔问道:“妈,我离开家乡这门多年,我那二妹子成家了没有啊?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呢?”

  提起二妹子,他妈心情愉悦多了。十分爽快的回答说:“你二妹子有出息哟!你二叔二嫂,把她放了一个好人户。她男人,就是我那女婿娃儿,在城里一个机械厂工作,是个技术员。来家里看了我几回了,你回来的前两三个月,他还给我称了一斤半红糖、偷偷从厂里头,带了点点大米、腊猪板油和猪下水呢。”

  他妈的脸上露出了很难得的、灿烂的笑容。“这不,大前年,二女娃子还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子呢!妈会看相,她这一辈子有福气。‘不缺吃、不缺穿、金银堆满山。’你看嘛,这女娃子孝顺得很哦,心里面没有忘记我这个生她的亲妈哟!”

  “二妹子做得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妈,那老三呢?他现在哪里做事儿呢?记得前年夏天,他还给我写过一封信的。说是正在县城里读高中,吃得不好,尽是红苕和包谷、高粱米米;功课又紧,马上要考大学了,不晓得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啊?”杨铁塔又问。

  他妈活动了一下身子骨,歇了一会儿;杨铁塔给她递过一盅白开水,随手加了一点白糖,她喝了几口,又咳了几声嗽,继续说道:“这个杨老三哪,有一点很像你。那就是:遇事不服输,一心想读书。”

  杨铁塔笑了笑,心想:我妈的四言八句,还是那样好哈?

  “他经常给我说:妈,我要向我大哥学习,咱们人穷志不穷。我这一辈子发誓要去读书,有了文化知识,我们这些农村的穷娃儿,才会有翻身出头的日子的。你二弟娃就是为了让老三能够继续读书,读上大学,这么多年了,老大不小了,才没成家娶媳妇的,那个杨二娃子孝顺啊,厚道啊!”

  杨铁塔想起杨老曰夫子教过他的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那时,由于人小、不懂事,背了无数遍,都记不到,挨了不少的竹板子和鸡毛掸子,模模糊糊才勉强记得。以后长大了,他才知道,哪那里是杨老曰夫子自己说的话嘛,那是人家宋朝一个皇帝赵恒说的话。

  “是啊,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妈,古人说:‘学而优则仕。’那意思是说,你只要把书读好了,就可以当官儿做老爷,实际上就是这个道理啊!”他对他妈一番解释道。

  他妈没大注意铁塔娃儿说的那些晦涩难懂的语言,埋着头,自个儿瓣着左手指头,算了一算、数了一数。说道:“你看嘛,老二今年二十一岁,一翻年,就该吃二十二岁的饭了。四邻八方的亲戚老表,都过来给他提亲说媒,他娃儿整死个人都就是不干。”

  “那是啥子原因呢?”

  “他给我说,妈,大老倌还在部队上,也不晓得好久才能够回家。我要把三娃子的书,供出来后再结婚。你看,这娃儿多懂事哟!为这个家操了不少的心,出了不少的力气。你不在,他就一手挑起了这个家的担子,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哦!”

  听到这儿,杨铁塔心里有些感动了,也有一些激动了。“狗日的,杨老二和杨老三这两个撇火药,都懂事;算我屋妈老汉儿,没有白生他们。”

  他妈又抬起右手,顺手指着墙壁上的照片和奖状,对杨铁塔说:“你看,铁塔,这个就是老三在大学校门口照的照片。妈看到老三有出息了,读大学堂了,心里真的是好高兴哟!这是我们杨家祖坟埋得好呀!这是万能的佛主和你老汉儿,在天堂保佑着我们娘儿母子几个人的幸福和平安啊!”

  “是是是…,我妈说得好、说得对!”杨铁塔听他妈这样一说,也发出一阵阵愉快的、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打破了原来屋里死一般的沉寂。就连在屋外树枝上歇息的鸟儿们,也在唧唧喳喳、跳来跳去的叫个不停,仿佛是有意在欢迎远到回家的贵客。

  他妈好久也没有听到这样子的笑声,和屋外的鸟叫声了,认为那是一种喻示着吉祥和喜庆的征兆。故而,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说:“铁塔儿,你赶快去点支火把,到公社炼铁厂去跑一趟。把二娃子叫回来,顺便也把二妹子叫回来。再在邻居杨泽清大伯那里借一点腊猪油和米面面来,他们家日子好过一些,我们老杨家也好好的庆祝、庆祝。这样,左邻右舍的人也知道你回来了,大家也高兴高兴、闹热闹热。”

  “妈,今晚就不搞这些名堂了,走去走来的不光耽误时间,而且麻烦人家,我们明天再说哈?老二在公社炼铁炼钢,老三在省城读书,再说了二妹子离这里还有十几里路呢,黑灯瞎火的,家里也在忙,今晚上,就让我好好的伺候、伺候一下您老人家吧!”

  说完,也不等他妈说啥,就挽起高高的衣袖,在自己的院坝里,找来些木棍棍、树棒棒,劈起柴禾,开始生火做饭。

  他到灶屋里看了一下,二妹子来做饭时,还剩下有半把又黑又粗的干杂面。盐巴虽然乌黑,好歹也有一点;残缺破旧的抽屉里,放了几个粑着粗糠壳壳的生鸡蛋;那个油罐灌里,也还挖得出一点巴底油。

  于是,他笑呵呵对她妈说:“妈,今晚上您老人家就将就点哈?反正又没得贵客来,都是自己屋里一家人。我来给您煮一碗煎蛋面吃,我参军走那会儿,您记不记得?您老人家给我煮的那碗醪糟荷包蛋,好香、好香哟!在朝鲜打仗的时侯,只要是一想起它,我清口水就顺道起流,您看要不要得呢?”

  他妈点了点头,小声道:“要得嘛,妈就听你的安排了。那你出门转右弯、再道左拐,去屋背后那块空地里,扯几匹牛皮菜嘛,下面加起来好吃些。”

  其实,他妈是怕面太少了,不够两娘母吃。因而,叫他去地里扯牛皮菜。铁塔娃儿知道,如果是放在以前,那些叫牛皮菜的大叶子蔬菜,是杨家大坝子的人们,普遍用来作饲料,喂猪儿和牛儿吃的。

  人少吃一点还可以,对身体也完全没得任何伤害。要是吃多了、吃过头了的话,一不小心,是要中毒和害病的。他妈的,都说新社会好,咋个还不如旧社会呢?这年头还吃起牛皮菜了!

  他妈又开始唠叨了。但是,老人家是有苦而言、有感而发的…。

  “现在一日三餐,大家都在队上的‘公共食堂’吃集体伙食;不许庄户人家生火做饭,一旦被队上的干部发现了,或者是被隔壁邻居的人举报了,是要背起眼死、遭理抹的。”

  “所以说,哪家屋里要是想吃点啥子东西,只有偷偷摸摸、藏到藏到的,就像做贼娃子一样的。这就是在民国时期嘛,也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啊!这哪里还像啥子‘小江南’哦!”

  “妈妈,莫乱说哦!新社会咋个比旧社会还不如呢?要是别个听到起您老人家这个革命军属如此一说,那还不把我们家挂的那个光荣牌牌摘下来呀?把你老人家和我都打成反革命啊?”铁塔娃儿故意开了他妈一个玩笑话。

  他妈只顾自己说话,没理睬他。

  “妈记得丙子丁丑年,也就是民国1937年那年。老天爷那样子干旱,也不至于像现在没得吃的啊!铁塔,你出门在外见得多,你给你妈说说,这到底是哪门一回事情嘛?”

  老人家显然对当前出现的严重经济困难和吃饭的问题,极端的不满。她是革命军属,在外面当然不敢乱说,但是这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妈,你说了,我心里基本上就晓得这些情况了。但是,恐怕一时半会儿的,我怕也给您老人家说不清楚的。不过,妈,你要相信,有我在,啥子都不怕哈?因为,你娃儿是当兵的。”

  他妈似信非信的朝他点了点头。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是解放军,而且,在队伍里还当了官的。要不然,那年李乡长、郭部长们,那会亲自登门拜访、敲锣打鼓,给我们杨家送喜报、挂金字匾牌呢?

  不一会儿的功夫,杨铁塔就给他妈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煎蛋面。他妈吃得很是开心,心里乐呵呵的。那苍老、干瘪,布满皱纹的脸上,在桐油灯光的照映下,也泛起了一点点红晕,一时精神多了。

  吃过晚饭,杨铁塔洗了碗,收拾完毕。

  就在灶屋里给他妈烧了一大锅热开水,拿起木脸盆、木脚盆,舀起一大盆滚烫滚烫的热水,给他妈擦脸、洗手、洗脚…。

  那滚烫、滚烫的洗脚水,加上杨铁塔那粗壮、厚实的双手,既温暖着她妈妈那瘦小的双脚,也温暖着她那颗久违了的心。

  他妈又开始流眼泪了…。

  老人家不断抚摸着杨铁塔的大脑壳,反复在口里念叨:“铁塔儿啊,你妈老了、不中用啦!就像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你也不嫌弃你妈脏啊、臭啊,怕把这身肺捞病传染给你啊?”

  “妈,看您老人家说到哪里去了哦!我们几姊妹在小时候,还不是您把我们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要不然,哪有我们的今天呢?你莫说这些话了哈?好伤你儿的心哟!你要知道,这是我们做儿女的,所应该尽的孝道,这也是我们几姊妹的义务和责任。”杨铁塔情真意切地,对他妈如是说。

  他妈听到这儿,一只手扶倒床把子,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大巴腿上;微微地闭上眼睛,不停的在点头,尽情地享受着铁塔儿给他带来的愉悦和天伦之乐。

  抚摸着妈妈那瘦小、干枯的小脚,说实话,他的心里好不是滋味哟!

  岁月的风霜,不但刻写在妈妈的脸上,同时,也铭刻在妈妈的身上和脚上。整个的双脚都是筋饱饱、皮打打的。可以说,完全是皮肤包着骨头,没有一点点韧性和弹性,也没有一点点的肌肉和脂肪。

  杨铁塔在想:妈妈是老了,是该我们这些做子女尽孝心的时候了。要不然的话,就对不起他老人家,也对不起早已逝去的老父亲。

  给妈妈洗完脚,到完洗脸水、洗脚水,扶妈妈上床睡觉后,他去隔壁的那个房间,收拾和整理了一下床铺。

  这间床,灰尘很多,可能好久都没有住人了。他打扫了一会儿清洁,自己打开铺盖卷,吹灭了那盏微微发亮的桐油灯,也上床休息了。

  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回到了慈祥、善良、仁爱母亲的温暖怀抱。这一夜,铁塔睡得很甜、很香、也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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