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时间在飞快的流逝。

  不知不觉的,杨铁塔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乡里面的男娃儿和女娃子,很少出过大山、也没见过啥子世面,更没得啥子宏图大志、雄才大略。所以,一个个的成婚安家都早,才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年龄,早就当爹当妈了。

  还莫要说,那些一锤定音、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啦!

  而且,更为可笑的是,那些乳气未干的少妇奶奶们的屁股后面。还跟着的一两个流着鼻带口水、哭哭啼啼、不断吵着、闹着要吃妈妈奶奶的小崽儿呢!

  “背一个、抱一个,屋里还有十二个。”那是形容杨家的或者是李家的婆娘们,娃儿生得多、带得多的一个十分生动而具体的写照。

  你们说说这是为啥呢?

  因为,这里自古以来,就流传有“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娃儿早享福”的习俗。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除了穿衣吃饭、栽秧打谷、杀猪宰鹅、邀朋打伙,一个个的好像都成了造人的机器,你说,这中国人那会不多呢?

  有个人称杨三怪的人调侃道:“我们这里啥子都好,就是有三点不好。那就是犁田靠牛、点灯靠油、日屁靠球。”话虽难听,不堪入耳,但确实是杨家大坝子那里一个不争的事实,就像是癞子的脑袋———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的。

  记得在十八九岁那年,当田地里一片片油菜花,开成金黄色的时候。他非要母亲大人李秀芹去给陈二爷家里提亲,他非要娶秋菊姑娘不可。

  老母亲拗不过他,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弄了些礼物,再三恳求和拜托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另一高级媒婆杨幺姑,去陈家府上提亲。

  说实话,附近一带喜欢杨铁塔的姑娘多的是。可他心里面偏偏只有那个和他形影不离、志趣相投的美少女秋菊。

  大白天里,他头脑里满是秋菊的影子。就连晚上在温柔的梦乡里做梦,阳具挺得高高的,也时常梦见她———在广阔的天地里、在高高的山岗上,他和她,手儿牵着手儿,一起跳啊、跑啊、飞啊!累了,双双倒在田坝坝里面。

  然后,他和她,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嘴巴对着嘴巴,不断的亲吻、抚摸;然后,翻来覆去的在包谷地里做爱、像猪儿一样,生下一大堆小崽儿;哇噻,好舒服、好舒服哟!

  结果呢?等他从睡梦中醒来,完全是一场梦、一场可遇而不可求的春梦!

  初生牛犊子的精液,是非常的充沛而多余的。

  一股股热热乎乎的精液,就这样有情无情地打湿了铁娃子那宽宽大大、松松垮垮的内裤;粘在上面黏黏糊糊的,就像是山里头那些老太婆们,做布鞋、纳鞋垫熬的那个浆糊糊。

  好像这就是老人们所说的那个夜梦遗精!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摸到自己长吊吊、硬邦邦的小弟弟和那打湿了一大片又一大片的内裤。铁娃子呼吸急促、满脸红通、羞愧难当。一时间里,他感到害羞了,也满意了。

  “哎呀!在梦里,真他妈的舒服,简直是不摆啦、不摆啦!”

  所以说,自从做了那一场场春梦以后,他就一心一意想把秋菊姑娘搞到手;娶她为妻,为他生儿育女,过上一个他渴望已久、梦寐以求的幸福、美满生活。

  那种我耕田来你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小小夫妻把家还的梦幻般的情景。多少年以来,一直就絮绕在他的脑海,久久无法抹去,也不能忘怀。

  他想,如果真的是能够那样子,我这一生该有多么美好啊!

  结果呢?这美好的愿望和满心的期待,被陈二爷一口断然拒绝。

  他还把送去的那些提亲礼物,气呼呼、恶狠狠地摔在大门外的一滩牛粪上。弄得那个花枝招展、妖里妖气的杨幺姑,灰头土脸,满脸的不高兴。

  因为,自从她做媒婆以来,上门提亲说媒的好事情,那是成千千、上万万的;她还从来没有被别人这样糟蹋过、洗刷过啊!

  不过,作为陈二爷,人家的理由也很简单啊!

  陈家和杨家,一个是富家小姐、一个是寒门之子,门不当、户不对。我虽然在内心里真心喜欢他那个漂亮、能干、守寡的杨铁娃他妈。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把秋菊这个心肝宝贝儿姑娘,放给那个又黑又莽、又爱干傻事的大汉儿杨铁塔的。

  像他妈个猛张飞似的,黑不溜秋的,有勇无谋。一辈子只会冲冲杀杀、打打闹闹,干不了啥子大事情的。

  你看看,他家里头那三个光头和尚、再加上一个活寡妇,穷得个叮当响。我家秋菊嫁过去的话,那岂不贻笑四方,坏了我老陈家屋里的规矩和名声?

  “自古以来就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自己屋里连穿衣服、吃饭都成问题,还在一门心思想讨婆娘?硬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陈二爷不光是国民政府任命的保长,还是当地有名的“袍哥”老大。他穿着一身闪闪发光,做工十分考究的黑丝绸缎大马褂。左手里,来回反复转捏着一长串才在峨眉山宝光寺,开光许愿得来的紫檀木大佛珠,微微闭着眼睛;坐在晃晃荡荡、舒舒服服的逍遥椅子上,连正脸都没看杨幺姑一眼。

  “自己也不屙扒稀屎好生照一下,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瞎了他娃儿的狗眼睛!”陈二爷的小老婆李月琴听了,也没好声没好气的洗刷杨家,叫杨幺姑传话给对门院坝的那个杨老婆子。

  作为乡绅和保长的他,家有奶妈子、丫鬟和常年雇工一二十号人。再加上良田上百亩、几座大山林,吃不完、穿不尽;荣华富贵、福禄寿喜、光宗耀祖等等词汇,占据了他的整个头脑和思维,他自然而然的要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放给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啊!

  而且,这个美貌如花的千金小姐,在家里,历来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户人家的富贵生活。如果是放给了杨家那个黑大汉儿,那岂不是丢尽了陈家老祖宗八辈儿的脸面?

  不久,秋菊被迫出嫁了。

  她嫁给了县警察局的一个探长。虽然她一千个不高兴、一万个不答应,成天不吃不喝、要死要活的。但哪有啥子办法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顺理成章,那哪能违抗呢?

  来迎亲那天,一抬特大号的大红喜色的轿子,抬着美丽、漂亮、娇小的新娘。轿子的旁边,那个新郎官警察,骑坐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头发梳得过精光光、亮闪闪的;手里拿着一顶黑色的博士帽、穿着一身崭新的丝绸马褂;肩着大红色的丝绸绶带、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满面红光、器宇轩昂、耀武扬威、趾高气扬的从杨铁塔的家门口路过。

  一时间里,锣鼓喧天、鼓号齐鸣、彩旗飞舞、鞭炮震耳。十几把唢呐子和几只金黄色的大小圆号,吹得整个杨家大坝子震天响。前来迎亲的队伍,有一两百多号人,首尾相连,排成了一长串,浩浩荡荡,好不威风,好不热闹!

  躲在旁边看闹热的杨铁塔见状,气不打一出来。他哗的一下,一把撕破了自己那件浸着浓浓汗水味儿的补巴巴破领卦儿。手里拿着一根刚刚才撇下来的长竹鞭子,把自家屋里头那条忠厚老实的老黄牛打得团团转,“昂昂昂”的一直吼叫个不停歇。

  他双拳紧握、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盯着陈家那个灰瓦白墙、门前立有两头怒目圆睁雄狮的深宅四合大院子。

  在心里暗暗发誓:老子这一辈子,一定要混出过人模人样来,给陈二爷家里面的人看看,就凭我杨铁塔这个身板子和力气,今后一定要娶一个比秋菊漂亮十倍、一百倍、一千倍的女人!

  他“铛铛铛”地连续拍了拍自己古铜色的胸脯,跪在地下、对天立誓,又大声五气的叫喊道:“否则的话,老子誓不为人!”那洪亮而悲伤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来回传递、互相碰闯...。

  “誓不为人!誓不为人!…”

  那个时候的他,只是在生闷气,发毒誓。他那里会预料到,他今后也会干出一番番惊天地、动鬼神的大事情来呢?人的前世今生,就像是人的后脑壳的头发,是只摸得到而看不到的。

  如果那个人,真的有那个本事,能够看破红尘、望穿秋月,知道上下五千年事情的话,那确实就成了一个未来先知的一代风水大师和万求难见的活神仙啦!

  他妈知道他的犟拐拐脾气,他要做的事儿,那绝对是九条牛都拉不回来的,只好依了他。但又在家里面,反复地规劝他:“我的儿啊,你莫要去‘想精想怪,想盖人家的花铺盖;梦山梦水,梦见人家的大巴腿。’”

  听到这话,他心里笑了笑。咦,我妈咋个晓得我昨晚上梦见了秋菊姑娘的呢?我不但梦见他的大巴退,我还梦见我摸了她那对大奶奶的呢!

  不过,耳边还是他妈在劝他娃娃的话。

  “这自古以来就是:‘女放高明、儿放平亲。’秋菊姑娘咱们杨老大家高攀不起,你今后就找一个听话能干、会生娃儿的平般女人,过日子就可以了,千万莫去想那么多了哈?”

  你看,他妈多会劝人啊,老人家虽然没得文化,斗大的字也认不到一个;但四言八句说得多好、多动听啊,劝人也算是劝到位了的。

  “妈,我心里头是有数的,晓得该咋个整,您老人家就放心嘛,您也千万莫要为我操心哈?你看到起,你娃儿和您老人家是一样的脾气,是有骨气、有志气的人。今后,你铁塔娃儿不在人世间,混出个名堂来,我誓不为人!”

  “哎呀!铁娃子,算了、算了。那个婆娘已经成了别个家的人了,她都舍得抛下你,你还去想那门多干啥子哟!?”他妈在不断地宽慰着自己的大娃儿。

  她满以为这下可以息事宁人、一了百了。哪晓得她的铁娃子,在突然间又冒出了一句话。“不然的话,我就对不起您老人家的养育之恩和我老汉儿的在天之灵!”

  说完,他“啪嚓”一下,跪在烂泥巴、石谷子地上,给母亲大人李秀芹老人家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连续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他的额头上,鼓起了一个个的大青包,头皮都差一点没冒出血来。他那个十分感人的、吓人的壮烈举动,着实把杨二娃、杨三娃和他老母亲都吓了一大跳。

  “这个死鬼儿子,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逗气呕!讨不到秋菊那个妖艳婆娘嘛,你就另外讨一个婆娘就是了嘛。俗话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颗钉’,这世上,只有剩茶剩饭,哪找剩男剩女呢?你何必整得兴妖作怪、装疯卖傻的,吓死老娘我了哦!”

  他老妈子在心里暗暗叫苦,数说着自己大儿子的种种不是。

  杨大嫂认为,自己的铁娃子是死爱面子活受罪,守到那门多的好婆娘不讨,一心偏要去讨秋菊那个妖艳婆娘,这为的是哪门子事哟?

  “他娃儿一时性情冲动,所说的那些话,纯粹是在冲壳子,纯属于沙滩上写字———一抹就完!”她再给自己的两个小儿子解释,他老人家在那里料得到她的铁娃子,今后也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呢!?

  其实,杨铁塔也怕母亲为他提亲的事儿暗自伤心落泪、伤了身体。你看嘛,送去提亲的那些贵重礼物,自家屋里的人吃都舍不得吃,还被陈二爷毫不吝惜的,一把摔在一滩臭牛粪堆堆上。

  好可惜、好可惜哦!好羞辱人、好糟蹋人啰!简直是羞死我杨家屋里的几代先人伯伯了哦!

  有人说,三穷三富不到老,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这话一点也不假。要不然,这世上,在哪找有志者事竟成这一说法呢?

  事实上,的确也是如此的。

  你看嘛,杨铁塔一家到底是时来运转啦!不过,这个运,就像杨铁塔以后在回忆往事时,对自己的儿孙们所说的那样,是共产党和毛主席给他们家带来的。

  记得那是1950年的腊月间,也就是他家乡解放的第二年。

  年关刚过,在他刚满二十一岁时,乡政府的人拿起报名册、敲锣打鼓、挨家挨户的上门,大力号召和动员全乡的青年人,踊跃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

  那几天,天上一直下着毛毛细雨,间或还夹带有一片片小小的雪花。乡间的田坎小路,高低不平,泥泞不堪。他头戴一顶破草帽、身披一件大蓑衣、脚穿一双大草鞋,瞒着母亲,第一个去乡政府报的名。

  两个弟弟知道这件事情后,回到家里,悄悄给他母亲说了这事儿。他妈晓得后硬是拦住他,生拉活扯不准他离开家乡,更不准他去那遥远的朝鲜前线打仗,害怕他出事情,不明不白的给别人当炮灰、当替死鬼。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老人家受封建传统思想的影响,实在是太深、太深了。因为,她知道,从古至今,这当兵打仗的人,那是随时随地都是有生命危险的。

  “那个子弹壳儿又没有长眼睛,稍不留神,一颗冷飕飕、硬梆梆的流弹打过来,打中了娃儿的胸部,整得过四脚朝天、一命呜呼,今后,我咋个有办法去向他老汉儿做交代呀!?”

  他母亲对他深情而又恳切地说到:“铁塔儿呀,你父亲不在了,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子。你看嘛,妈一年比一年老了,两个兄弟还小,如果你走了,这个家今后该咋个办呢?”

  面对眼前逐渐年老、体弱、多病的母亲和两个年纪不大不小的兄弟,他前后左右想了很多…。

  夜里躺在硬板板木床上,翻来覆去的硬是睡不着瞌睡。假借起来解手、喝水,连续跑了三五趟茅房;整得家里喂的那些个小猪儿仔仔、鸡鸭鹅儿们,一个个的躁动不安、来回跑动,嘎嘎嘎的不断地煽动着两个翅膀,一直来回的叫个不停歇。

  可以说,那些牵肠挂肚的家务事儿,在他的脑海中,犹如奔腾翻滚的大江大河一样,排山倒海、汹涌澎湃,使他百感交集,不得而解。

  第二天拂晓,天还没有完全亮开,他就翻身起了床。披起一件薄衣服和汗领卦甲子,扛起一把大锄头,一个人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到山上去挖那些自家地里剩下的、大春时还没有来得及挖完的红苕。

  初春时节,气温很低,山里头的雾气大得吓死人。几米开外,根本就看不到任何房屋、庄稼和田地,更莫要说人影子了,就连打鬼的人都没得一个!

  刚从热乎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就感到身体很不适应。手和脚都有些冰冰凉凉、硬硬帮帮、麻麻木木的感觉。他使劲儿的往地上跺了跺脚,又朝双手呵了呵几口热气,用尽浑身的力气举起明晃晃、亮闪闪的大锄头往地里狠狠地挖土。

  随着脚下泥土的不断翻飞,一窝窝红苕,一会儿就散落在了他的身后。回过头来看到这大根大根的新鲜苕儿,他感觉心里舒坦多了。他用衣袖角角,反复的、使劲儿的擦抹完留在脸上和身上的汗水;然后,捡起地上的红苕,装在大竹背篓里,拿起两边的背带,一弯腰、一起身、一使劲儿,背在背上,朝山下走回家去。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生火做早饭。

  她系着一根白底蓝面的碎花布围裙,不断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看看四周;两个兄弟呢?也才刚刚起床不久。杨老二在院坝里吆喝鸡鸭、逗猪儿、喂饲料;杨老三低头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本书,不动声色的在那温习自己的功课。

  看到这儿,他把锄头轻轻地放在墙脚边,把一背篓苕儿放到堂屋的院坝前,轻轻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红泥巴,进屋在桌子上拿起水瓢,舀了几口冷水喝,润了润干渴的嗓子,朝母亲煮饭的灶屋前走去。

  他看了看灶堂,柴禾不多了,晓得该帮母亲往灶里添些柴禾了。于是,他就一屁股坐在灶前的柏木头小板凳上,拿起堆放在地上的干柴和少许湿柴,一大把一大把的往灶堂里不断的添加起来。

  红红的火焰苗儿,一会儿就串得老高了。火光照得满屋子红堂堂、亮闪闪的,那些还没有完全烧尽的湿柴,冒出的一股股浓浓的青烟子,熏得他老母亲睁不开眼睛。

  老人家用双手抹了抹脸,咳了几声嗽,眨眼间,看到了杨铁塔,朝他笑了笑,说:“铁娃子,你咋个这么早就出去了哦?天都还没完全亮开,前几天才刚刚下过淋雨,数九天,早上冷,你一个人出去挖了啷个多的红苕,要是累坏了身子咋个办呢?”

  杨铁塔正专心致志的在往灶堂里加柴禾,他根本就没注意到母亲在和他说话儿。况且,那些不干不湿的树棒棒、柴棍棍,不时发出霹雳啪那的声音,也夹杂在其间,知道有人在说话,就是听不太清楚。

  见铁娃儿耳朵没听见、嘴里也没有开腔,他母亲继续说道:“妈知道你娃儿的心事,你莫闷在心里了,你说嘛,你是咋个打算的呢?”

  终于听到也听清楚了母亲在主动找自己说参军这些事儿,他一边忙着给母亲递毛巾、擦眼泪;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想着自己该说的话儿。

  他傻呼呼的朝他妈笑了笑,又使劲儿的搓了搓双手,稳了稳心,凝望着他妈,开口说道:“妈,古人说‘知儿莫如母。’那真是说得千真万确啊!其实,我自己也晓得的,这件事儿是根本瞒不过您老人家的。”

  他假装干咳了两声,看了看母亲,又继续说道:“妈,我心里是这样想的,您老人家帮到我看看,把把脉,看对头不对头哈?”

  他妈没搭理他,在听他所要说的下文;杨铁塔也是的,平时在家里言语不多的他,这个时候像是打开了话闸子,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就对他妈说了出来。

  “妈,现在,共产党动员全国人民支持‘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乡干部也叫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人出人。我去报名时,听人家说,城里那些有钱的人,有的捐献了金耳环、金项链、金手表;有的人还捐献了飞机、大炮和翡翠、珠宝玉石的。我们家里穷,没得钱,但是,我们家里有人啊!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现排场…。”

  他妈听了吓了一跳,“耶!这城里头的人,硬是有钱哈?真的是吃不完、用不尽啊?我那里敢把我那对金耳环和金手镯捐献出来嘛!那是我杨家婆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今后,我还要传给我媳妇的媳妇的呢!”

  杨铁塔一门心思都在想跨出农门,那在顾及他妈的心思呢,还在滔滔不绝地述说当兵的大好处。

  “妈,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是年轻人,现在正是出力之际,我还是想为国家出一把力的。再说了,我走出去看一看、闯一闯,说不定,还可以闯出点啥子名堂来呢,既或是您儿子干不了什么大事情,那总可以多多少少增加点点见识吧!你说呢,我的亲妈妈?”

  他那个时候那是啥子兵嘛,只是他妈的一个普通的、纯粹的农民娃儿,一个手拿五尺红缨枪的基干民兵。他把自己比喻为真正意义上“兵”。无外乎,是在说大道理给他妈听,这样的话,他妈就更容易能够理解些。

  他母亲听到这些话,一时语塞。

  思前想后,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在默默地用她那一双干瘪、粗糙的老手,不停地在擦抹着自己脸颊上的眼泪珠子和不断飞扬柴火灰灰。

  这时,铁娃子也被柴烟子熏到起了,顺便扯起衣袖角角擦了擦眼睛,继续对她母亲说道:“妈,我向您老人家保证:等打完这个仗,儿子那里也不去。我回家以后,马上就找个婆娘成亲,给你生几个大胖孙子,让您乐呵呵的整天在家里带孙头儿、享清福。您儿子我一定说到做到、绝对不会放空炮。到时候,我就在您身边伺候您老人家一辈子,妈,您看有法还是莫法呢?”

  这时,屋子里显得有一些沉闷。

  杨铁塔看到他母亲很伤心、很悲戚的样子,心里边其实也是很难受的;只是作为一个大男人,家里的顶梁柱,他不好意思当面表露出来而已。

  他怕母亲生气,闷在心里说他“不听老人言,必定受饥寒”。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和语调,又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妈,你看嘛,家里头还有杨老二、杨老三俩个在您老人家的身边。虽然他们还不是全劳力,但还是可以帮衬、帮衬您老人家的。我相信,我走了以后,如果是遇到栽秧打谷、挖干板田、点麦子、打草、喂猪这些活路,他俩兄弟那是完全没得问题的。”

  他用眼睛角角悄悄地瞟了母亲一眼,见母亲还没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停了一会儿、又换了一种口气,说道:“再退一步讲,我参军以后,我们家里就是抗美援朝的军属了,光荣得很哦!周围这些乡里乡亲的、包括哪些亲朋好友,那肯定是不会不问不管、袖手旁观的,屋里有啥子事儿,他们也是绝对会来帮助我们家的。因为,平时间在家里,我也帮了大伙儿不少的忙啊!”

  母亲听了,会意的点了点头,但眼里还是泪眼婆娑的。

  他满怀深情的继续做他妈的思想工作:“妈,小时候,杨四爷教我读过一点点古书,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这道理上我懂,它也说得完全正确。但是,妈,你看嘛,现在解放了,是新社会了,和过去不一样了,眼目前美国鬼子都打到了我们的家门口了,而且,我名都报了,现在又来个反悔,那多不好嘛,儿子多莫面子嘛!您老人家是晓得的,那也不是你儿子的个性呀!你说呢,妈?”

  他母亲听他这样子一说一劝,再一一细心的、耐心的解释,心里面畅快多了。一时间,好像堵在胸口的那股闷气,也完全的消失了;压在身上的那副重担,也减轻了许多。

  而且,她老人家似乎也明白了许多新社会的新道理,心一下子也就软了下来。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日日夜夜恐难休。”思想工作咋一看算是做通了,但她母亲的心里还是悬吊吊的,就像是“掉在井里的水桶———七上八下的”。

  她老是觉得难受,难受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埋着头,假装看了看灶膛里的柴禾,两只昏花泪浊的眼睛被柴烟子熏到起了。她往旁边列了列,两行滚滚的热泪儿挂在脸上,顺着沟壑纵横、刻画着年轮和岁月沧桑的脸颊一滴滴的流了下来。

  隔了好大一会儿,她才慢慢缓过这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了看铁娃儿,和颜悦色的、一字一句的、断断续续的对自己的儿子说道:“铁塔儿呀,妈…妈知道你的心事儿,也确...确实是舍不得你走的哟…。你那两个弟…弟弟,也是舍不得你走…走的,老妈晓...晓得,秋菊姑娘那件事情伤你不浅啊!”

  杨铁塔妈一把鼻涕,一把泪水的诉说道。

  因为,她知道,这既是在给大儿子说,同时,也在宽慰自己那颗隐隐灼痛的心。

  “妈,我两娘母说高兴的事情,莫去说秋菊的事情,要不要得?”一提起秋菊姑娘结婚嫁人、跟别的男人同床共枕、还要生娃儿的事情。

  杨铁塔感到自己,遭受了人世间极大地委屈和侮辱。一时火气难按,悲愤汹涌。

  “要得、要得,不提她、不提她!但是,现在解放了,你也长大成人了。那个小鸟儿的翅膀长硬了,都晓得出去飞一飞,何况是人呢?你有自己的想法,妈和两个弟弟是…拦也拦不住你…你的。”杨铁塔一看他母亲,满脸的泪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心里怪难受的,也默默的低下了自己高昂的头颅。

  耳边还是老母亲的声音:“要真是到了队伍上的话,你要听…听那些当官儿的话;不要耍你那牛脾气,不要蛮干,要多动脑壳,争取立功得奖。”

  铁塔娃儿点了点头。

  “那样的话,你妈…妈的脸上也是有光彩的。你打…打完仗,就早点回来。妈和两个弟弟…是在家…家里等着你的。说实话,我心里还一直想着、惦记着,能够早点…早点抱到我们杨家屋里自己的孙头儿呢!”

  杨铁塔一听到母亲同意了他参军的想法,激动得顿时就跳起了三丈高。大声午气的对屋里的两个弟弟说道:“杨老二、杨老三,你们听到没得啊?妈同意我参加志愿军了哟!?”

  兄弟俩听到这儿,也一前一后的从里屋跑了出来,左右围着他大哥,拉着他大哥的手,使劲儿的笑啊、跳啊,那高兴的样子,令杨铁塔永生难忘。

  那天晚上,乡政府的通信员小游带口信过来,通知全体新兵,第二天早上都到乡政府的院坝上点名报到、整装结合、一起出发。

  他母亲和两个弟弟一夜都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起了床,给他煮了一大碗荷包蛋,叫铁娃子吃,免得路上饿到了。

  真的是要走了,真的是要离开自己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老母亲和兄弟了,真的是要离开这块生他养他的热土地、到外面去闯大世界了,杨铁塔心里又有一些纠结和矛盾。

  看看自己面前慈祥、淳朴、善良的母亲,看看两个情同手足、血浓于水的亲兄弟,再看看母亲亲自动手煮的那一大腕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醪糟荷包蛋,他不是舍不得吃,而是吃不下去。

  他端起碗,朝两个兄弟走去,让两个兄弟一人吃一个,自己再吃。老二老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目相对,泪眼迷离,推来推去的,谁也吃不下去。母亲看到这场景,抱着身边的三个宝贝儿子,四个人都哭成了一个个的泪人儿。

  最后,还是他母亲对他两个弟弟说,你大哥要出远门儿了、要走了,要不你们三兄弟,一人吃一个吧,这才了了事儿。

  随后,他母亲和两个兄弟以及周围的那些乡里乡亲的,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吧,举着小红旗、吹着唢呐、敲着锣鼓,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地一起把杨铁塔送到了乡政府。

  穿上崭新的志愿军棉布军装,胸前戴着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别着猪肝色的军腰带,背上背了一个草绿色的军用水壶,长得人高马大的杨铁塔,在这一大群新兵蛋子当中很是打眼。就连乡长李满堂和乡武装部部长、基干民兵连连长郭树生等人,也都从十分拥挤的人群中挤过来和他握手、告别。

  李乡长和郭部长看到身材高大、威武雄壮的杨铁塔,说:“铁塔,你小子穿起这身军装真够威风的,给我们乡争脸了!到了前线一定要替我多杀几个美国鬼子,争取立功受奖哈?到时候我一定带领乡里的干部,亲自给你们家里敲锣打鼓送喜报、挂大红花、挂革命军属牌匾!”

  杨铁塔满脸通红,头上冒着大汗,一个劲儿的点头:“要得、要得,感谢李乡长,我一定听你的话,多杀鬼子,立功受奖。”

  郭部长看着这些兵二娃,仿佛看见自己当年参加八路军的喜庆情景,一时高兴,哼起了愉快的歌曲,“戴花要戴大红花呀,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

  唱完后,也拍了拍杨铁塔的宽阔、厚实的肩膀,接着说:“铁塔,听到李乡长说的这些话儿没有?到了朝鲜前线,给我狠狠地打击那些美国强盗,让他们知道咱们新中国的厉害,家里的那些农活,你就莫操心了哈?因为你们家是革命军属,有我们和乡政府帮忙,啥子都不怕!”

  郭部长又转过头来,双手紧紧拉住铁娃子他母亲的手说道:“杨大婶,你放心,铁塔是个好苗子,拳打脚踢都行,到了部队肯定是大有用处的。我是个当兵出身的人,文化虽然不高,但看得出问题来的,以后家里有事的话,喊我一声,或者是带个口信,侄儿我,随叫随到,绝不放空炮!”

  听到这些十分激动、鼓舞人心的话儿,看到那些母亲送儿子、妻子送丈夫、亲兄弟争相参军的热烈场面,说实话,杨铁塔这个大汉儿,都有些忍不住的了。两行滚滚的热泪儿,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只是没掉出来了。

  他一个劲儿地点头、弯腰,迫不及待地握住李乡长和郭部长的手。连连说道:“李乡长、郭部长,谢谢你们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乡里丢脸的。到了朝鲜战场,我不立功得奖,誓不回家,誓不为人!”

  要知道,那个时候能够见到乡长,就好像是见到了县长;见到了县长,就好像是见到了黄帝老汉儿一样,那多光荣、那多有面子啊!而且,自己还和他们握了手的。

  杨铁塔趁人不注意,把自己双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闻了又闻。

  李乡长右脚有点瘸,走路一摇一晃、左偏右倒的。他锤了锤杨铁塔结实的胸脯,咧起一个大嘴巴,开口大笑道,笑得合不拢嘴。

  大声的说到:“好好好!我们就等你的立功喜报了!要不是我腿有残疾,我也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块儿上战场、打鬼子!”

  这时,乡亲们打着锣鼓,齐声高喊着口号:“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倒美帝国主义!”、“美帝国主义从台湾滚出去!”、“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看到这人山人海、怒火万丈、热情高昂的欢送场面,杨铁塔也激动万分,心脏跳得个咚咚咚的响。在心里面,他觉得更是自豪了,更是坚信自己当初作出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

  他的脑海里,迅速闪现出秋菊姑娘的影子。

  这回到了县城,我还看不看得到她呢?也晓不得她现在是个啥子样子了哦!到底住在那条大街、那条小巷的?腰杆儿变没变粗、脸蛋儿长没长胖?生了几个娃儿和女子呢?国民党打败了、逃跑了,她那个当伪警察的丈夫,该不会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留下她一个人在家守寡,我这当兵又走了,那她以后的日子该咋个过呢?你看,这个杨铁塔,对心仪的女人,他是多么的痴情,又是多么的难忘啊?这马上就要上前线打敌人去了,他心里边还惦记着他的初恋情人,早已为人妇、为人母的秋菊妹妹的。

  人就是个怪物,一个男人对自己心仪的女人,那怕是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甚至是被别人糟蹋作践了,他还是怀恋在心、旧情难忘的。

  你说怪也怪,你说不怪也不怪。在人生既漫长而又短暂的旅途中,男女之间的暧昧故事无数。又有哪个说得清楚,道得明白呢?

  正如杨三怪说的那样:婆娘都是人家的好,娃儿都是自己的乖。自己的娃儿,哪怕是他妈的一个癞子、瘸子,他都喜欢;自己的婆娘,哪怕是他妈的一个人见人爱的天下秀,他心里还在惦记着,别个家里的女人的。

  “日妈的,吃到碗里的,心头还想到锅里头的。天底下的男人,从皇帝老汉儿开始,一直到下面的庶民老百姓,一个球吊样子,没得一个好东西!”

  真是:话丑理端啊!如果杨三怪,有幸能够活在今天,又有幸能够去学校读书。然后,再花上一番功夫,去研究研究心理学或者是伦理学,相信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十分杰出的社会学专家和学者的。

  万分可惜的是,他家里穷、没读成书。三十多岁就得了肺结核,成了半条命,成天咳咳耸耸、气喉八踹的。还没有等到解放,眼睛一闭、头一歪、脚一伸,撇下年轻美貌的老婆和一大堆娃儿女子,早早的就去见了阎王爷。

  记恨他的人,逢人见人就说他个死龟儿子,就是平时间牢骚话、怪乌话说多了!就连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的菩萨都见不得他,暗地通知阎王爷,把他一网收进了阎王殿;免得他一天到晚,有事无事的在乡里面上串下跳、四处游逛、喳起嘴巴儿打油说。

  当然,这是笑话。

  这时,部队接兵的同志也跑上跑下、忙里忙外的。有的人在和乡里的干部握手道别,有的人在叫送新兵的老乡让路。

  有一个叫范指导员的人,忙得一头大汗。他挽起高高的衣袖,一直在不断地比划着、叫喊着那些不懂规矩理性、立正稍息,一时还摸不着火门的新兵蛋子们,整装结合,赶紧告别爹娘和兄弟姊妹,准备上车。

  说实话,杨家大坝子自盘古王开天地以来,还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子热闹过。就是陈二爷嫁女那阵,也没有现在这样热闹啊?

  特别是解放军说的那个汽车,也就是山民们口里说的那个会跑路的“推屎牌”“乌龟壳壳”,更是引起了山里人的极大兴趣。他们弄不明白:嗨!它们吃啥子?喝啥子呢?咋个四个辊辊,就跑得这样子风快呢?

  你说,这些长期生活在大山深处、白云端里的人们,哪会不感到稀奇、哪会不感到高兴呢?

  这比起在旧社会里,那些打扮得花里胡哨、浓妆艳抹的戏班子的人马来了,给大伙儿拜新年、唱大戏,还高兴一万倍呢!

  整理集合好队伍后,全乡的那些新兵们,十分好奇的、急不可耐的、一窝蜂式的登上了一辆辆半新不旧的“嘎斯”和“道奇”牌军车。

  汽车一路鸣着高音喇叭,从欢送的人群中缓缓的开动起来,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和亲人们的祝福声中,离开了乡政府门前的大操场。

  随后汽车一加速,扬起了滚滚的尘土,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驶向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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