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是从入秋的某一天正式拉开了序幕的。
谁也不知道第一片落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几片几十片几百片,和着一个金色季节的低吟走进了我们的生活。在回家的路上,脚下突然感到一种柔软,这时候你明白离下雪的日子不远了。那天晚上,有一个姑娘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感到自己就像在地毯上行走,她的艺术感觉非常好,非常好的艺术感觉给她带来许多美好的想象。树叶儿在秋风中漫舞,有的很快坠地,有的却被气流的落差左右着,长时间在风中漂流。每一片落叶上的颜色都是不一样的。一年的生长期就这么快地结束了。刚刚经历了一次大爱,姑娘显得十分疲劳,在她的身上还烙着地毯的美丽图案,图案里隐隐有一种烧灼的感觉。这时候她的耳边仿佛还回响着男女之间本能的缠绵声,在感觉皮肤有一种烧灼的同时,她闻到了体内散出的温暖的气味。
这是一种美好的感觉。生命是那样美好,好得连一条皱纹都没有。
有人把树叶扫去喂羊。每天晚上你都会听到没完没了的扫地声,刚扫完一片,就会又铺上一层,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一场大雪来临为止。白杨树和老榆树开始渐渐变丑,像裸露的老人,没有一处让人看得下去。然后开始盼望春天的到来。
姑娘的家实际上只有她一个人,单位分的一套旧楼房。因为单身一人,单位就不让她参加房改。
单位的头头常给她吹风:“快结婚吧,只要结了婚,那套房改房就归你。”
有一阵子姑娘被逼得四处找人结婚,但中意的男人毕竟不多,日子一长,姑娘也就在寻找的过程中死了结婚的念头。
那天晚上回家的姑娘在州博物馆上班,是名解说员,我们就叫她解说员小姐吧。
解说员小姐长得很美,很美的女人大都很晚才回家。很晚才回家的女人那天晚上有些害怕。走在柔软的落叶上,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博物馆里的一具干尸。想着干尸狰狞的表情,解说员小姐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起了风,落叶在风中把解说员小姐团团围住。她老觉得有人在后面悄悄跟着自己,心里害怕极了。最近城里不大太平,城南的博乐河里漂上来一具无名女尸,公安局查来查去也没弄出什么名堂,人现在还冻在大冰柜里。解说员小姐越想越怕。她开始沿着大街狂奔。这个城市出租车很少,路灯也不多。政府为了节约用电,每十盏路灯只许亮一盏,有的路灯年久失修,有的路灯被醉鬼用不明物体打坏。所以一到夜晚这个城市马路上基本上是黑的。
在经过博物馆门前的时候,解说员小姐开始尖叫起来。
有个东西突然撞在她身上,确切地说是有一个东西粘在她背上。那东西很轻,软绵绵的一点分量也没有。凭感觉就知道是遇着鬼了。解说员小姐像匹受了惊吓的牝马沿着顾里木图路狂奔,那东西紧紧贴在她身上,他们的长发彼此缠绕在一起,根本就没有办法把它们扯开。风中,解说员小姐感到有一双干瘪瘦长的爪子死死卡住她的脖子,她两眼发黑几乎窒息过去。这时候她闻见一股肮脏腐烂的臭气。
这种气味只有在州博物馆的展厅里才能闻见。
救命!解说员小姐想喊却已经喊不出来了,她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
她慢慢倒下,倒地的时候她的四周掀起一股粉尘,灌在喉咙里的粉尘有种甜丝丝的味道。她死了,但是灵魂还在她的体内游动,所以她感觉自己在某一时刻还是清醒的。
她倒在一片坟地里,微睁着眼睛。她看见黑色的天空上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月亮被浮云遮住,整个天际变得暗淡无光。这时候卡在脖子上的爪子慢慢松开了,解说员小姐感到身上的东西离开了她的身体,她这才看清那粘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原来竟然是一具从博物馆里逃出来的干尸。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黑暗中干尸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只有眼白和稀疏的牙齿散发着白色的光。干尸站在黑暗中一直端详着解说员小姐,后来他可能觉着这样做很无聊,就俯下身来跪在解说员小姐的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衣裙。
月光下,裸体的解说员小姐展示了一个优美的身形。这时候干尸的表情不再狰狞恐怖,脸上所有的皱纹几乎同时舒展开来。
他轻轻地抚摸着解说员小姐,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解说员小姐的肌肤光滑细嫩,就像沙漠里最细小的流沙,你根本就没有办法把它攥在手里。干尸细长的爪子在解说员小姐的身上温柔地蠕动着,仿佛在弹奏一首美妙的音乐。在音乐中,解说员小姐身上长出了草,变成了草原。长出了树,变成了森林。接着出现了河流雪山和沙漠。有一只鹰在她的头上盘旋。
这时候,解说员小姐已不再害怕。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在湛蓝的天空上迅速升高……
清晨。解说员小姐感到自己虚脱极了,头晕,嗓子沙哑,有一只鼻孔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出气来,眼睛跟金鱼眼差不多。总之,情况糟透了。做了一夜的梦,乱七八糟的说不上是恶梦还是好梦。她不知道在梦中,自己怎么会和干尸扯在一起,一想起被干尸抚摸过的身体,就觉得恶心。她躺在被窝里努力回想晚上的梦境,梦已变得支离破碎,任凭如何回忆,也没有办法把它拼成一个完整的图形。倒是后来发生的事记得不少,她梦见干尸变成了诗人或者是另外一个英俊强壮的男子,他们不停地和她做爱。
她后来是在快乐的呻吟中醒来的。
所以解说员小姐觉得这个梦至少不是一个坏梦。
解说员小姐爱的是一位诗人。诗人总是桀骜不驯的,他常出现在梦里,又在现实中消失。
早餐:一碗牛奶,一个煎鸡蛋。化妆。上班。
州博物馆。在西部20世纪90年代的最后几年里,它几乎成了这座边疆城市的最后一道景观,每天从这里路过的人,只要一看到这所破败的房子,就会气呼呼地想,是时候了,政府为什么还不把这所破房子铲除掉,把这里盖成一个大商场不是更好吗?这种想法连很晚回家的解说员小姐也产生过好几次。她受过高等教育,自从来博物馆上班之日起就没开心过。博物馆目前严重超编,工作人员大部分是州里头头脑脑的亲戚,干活的少白拿工资的多。上面天天喊机构改革,有背景的人没一个显示出害怕的样子,倒是他们这些实实在在干活的人整天诚慌诚恐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管他呢!解说员小姐早就想好了,下岗未必就是件坏事,说不定下岗以后会成大事呢。再说博物馆里没一件值钱的文物,最好是集体下岗,这样州财政一年要节省多少开支呀。
干尸就住在这座破房子里。对外人来说,州博物馆最具代表性的东西当属干尸。
干尸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他只是一具干尸。人们都这么说,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这种说法干尸本人基本上表示认同。他就是一具干尸,并且躺在州博物馆里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人们说他作为文物的历史最短,就把他放在所有古物的最后。这样摆放既像一个故事的结局,又像一段历史的结束语。是属于句号的那种类型。人们说这具干尸与近代史很接近,就是说属于1800年以后的。所以他就被摆放在博物馆里所有古物的最后面,人们认为这是最为科学的一种摆法。
岁月如歌,干尸自己也数不清在这里度过了多少日月,只是每当他透过铁窗看见发黄的树叶在风中飘逸的时候,就想:要下雪啦。一年又重新开始啦。实际上,在每个季节里,干尸都要想起与这个季节相关的一些故事,而在这些故事里,总是要想到一个名叫阑纳的女人。这是他众多妻妾里最受宠爱的一个,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候是拥有她而度过的,那段时光很短,却像大漠上空的流星,虽是瞬间却是美妙无比。
那个叫阑纳的女人和解说员小姐长得一模一样,这是干尸根据自己长期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干尸不知道他的心上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当初他们是相拥而眠的。死之前他们发誓永不分离。后来有人把他从塔布都里克城堡的废墟里弄出来之后,有关阑纳的一切情况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人们从没有谈起过她,史书上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时光飞逝,他现在甚至记不清阑纳长得什么样子了,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而阑纳在梦中却是越来越像博物馆里的解说员小姐,他甚至认为博物馆里的解说员小姐就是阑纳的转世真身,而他自己把什么事情都往她身上胡扯。扯多了就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自从人们把他从塔布都里克城堡的废墟里挖出来以后,他就在孤独中做这件事。实际上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被人挖出的了,他当时只是觉得自己很不走运,因为离他不远处还有一处更重要的古墓群,里面样子样子东西都有。
可是人们只是单单发现了他。
现在很少有人来博物馆参观,博物馆在人们的记忆里越来越淡,有时候需要在大脑里搜寻好一会儿,才能想起博物馆是怎么一回事。只有江洋大盗经常惦记着博物馆,他们中的很多人是真正的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但他们从来不公开自己的学识。
来博物馆参观的人,很少有人认真地在干尸面前呆上一会儿,这里原因很多。
之一,英国学者沃尔特•司各脱爵士说:历史既能传真,也能传讹。历史是什么?谁也说不清。一个时代有一种说法。实际上历史就像一团乱麻。更糟的是,人们宁可信一团乱麻,也不愿意花费更多的精力去将其理顺。现实就是这样。而那些研读历史的人,尽管他们著作等身,实际上他们往往都是最大的说谎者。他们运用大量物证制造了大量的骗局,不明真相的人在他们的骗局里越走越远。往往历史与现实的距离越大,出入越多,越荒诞,越离奇,不明真相的人就越信。这是人类的一个通病。
人们在传讹(或者是谎言)中失去了对历史的耐心。全是骗人的鬼话!现在的人总是这么想。以前的人很单纯,别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信。
之二,干尸的模样很恐怖,呲牙裂嘴,面目狰狞。中世纪印度诗人异密•库斯鲁描绘了(可能是夸张的)一幅于13世纪末侵入北印度的蒙兀儿人的形象:有一千鞑靼异教徒和其他部落的战士,骑着骆驼,高级将领全都有一具钢铁般的身躯,穿着棉布衣裳;他们的脸像火一样红,戴着羊皮帽,头发剪得短短的。他们的眼睛很小,射着凶光,仿佛可以把铜器穿一个孔……他们的脑袋紧紧贴在身躯上面,好像没有脖子一样。他们的面颊好像是软皮袋,布满了皱纹和瘤子。他们的鼻子老大的,从一边脸连到另一边脸上去了……他们的嘴老宽的,把两边的颧骨都连起来了……他们的上嘴唇胡须老长的,而下巴上的胡须却只有一点点……他们的相貌看来活像一群白鬼,人们远远看到他们就望影而逃 。活着的时候都如此可怕,成为几百年以后的干尸,其形象可想而知。尽管人们说他生活在1800年以后的某个时代里,也不知道他究竟是阿拉伯人、蒙古人、哈刺契丹人还是某些正在变异的人种。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不过干尸本人对上述描写基本上是满意的。
摆放干尸的位置也不是很好。那里不仅光线暗淡,而且很接近楼梯口,干尸黑乎乎地躺在玻璃盒子里,像个行将睡醒的鬼魅,有谁还敢在他面前多停留一会儿。是啊,很少有人在我们的干尸面前真正呆上一会儿。胆小的人不敢接近,哪怕是瞥上一眼,也会忍不住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夜晚恶梦缠身的。胆大的人也只是匆匆看上一眼,他们没有艺术家商人或者历史学家的眼睛,看一下干尸,发几句陈词,都是题外话,其目的也仅仅只是为了显示自己胆大而已。
干尸躺在州博物馆的玻璃盒子里已经有五十多年啦。在解说员小姐的误导(她也不敢真正靠近干尸,据说现在许多变异的病菌正是从干尸这样的东西里冒出来的,现代医学根本拿它没办法,染上了只有死路一条)下,忍气吞声地存在着。解说员小姐站在远远的地方用一根细长的金属棒,指着干尸,对参观的人们说,这是一具掏金人的干尸,X年X月X日在X地出土。死因不明。尸体保存得相当完好。然后无话。
(你们自己看吧,反正傻瓜看傻瓜。)
看了一会儿,解说员小姐就把摆放在另一个小玻璃盒子里的几件掏金工具指给人看。这几件掏金用的工具看上去比干尸还破,不仅锈迹斑斑,而且有几样东西根本就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似乎很有说服力,参观的人一下子就被罩在干尸就是掏金人的骗局里了。一个小高潮,然后参观结束。走人。
令干尸愤愤不平的是,人们都以为他生活在1800年以后的某个时代里,而且出身卑贱肯定不是老板级的人物,而是一个可怜的掏金人,一个萎琐的小盲流或者一个鞍前马后的小马仔,为了生活千里迢迢来西部圆发财梦……后来死无葬身之地被考古学家挖出来摆放在州博物馆,甚至不够进省级或国家级博物馆的资格!考古学家一致认为这具干尸的历史价值很一般,属于鸡肋那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样的干尸在西部中国干燥的气候环境里很多很多。好像干尸被摆放在州级博物馆里,纯属他的幸运、殊荣和巧合。干尸为这件事气得常常咽不下恶气睡不着觉。当今时代的人们,想象力有限得要命,他们要么不愿去想,要么想的不是这件事,总之人们是宁可相信解说小姐的说法,不愿意发挥自己的想象越池半步的。再说偌大个博物馆里,人们感兴趣不仅仅只是干尸,他的位置放在最后,轮到他上场的时候,大部分人兴致已过,干尸只不过给人们提提精神而已。
之三,没有人对历史真正感兴趣,人们感兴趣的只是目的或者只是结果。从前,人们一拨一拨地来博物馆参观,是为了政治目的。那时候这里热闹非凡,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参观的人们都想在这里嗅出一些阶级斗争的气味儿来。解说员(那时候不叫小姐)把什么物件都往阶级斗争上扯,她把一件石雕说成是奴隶主惩罚奴隶们用的刑具;把干尸说成是被奴隶主残酷压榨迫害后生了重病,然后被活活埋进石灰岩之中。那时候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为干尸洒下过同情的泪水。
历史是什么?是美酒,供人饮后兴奋勃起;是女人,供男人勃起后肆意把玩。
现在解说员小姐对参观的人说,石雕其实是一件男性生殖器(仔细看也像那么回事,与现代人的相比乃大同小异也),它反映了生活在严酷条件下的人们对生存、繁延后代的一种渴望。至于掏金人(她依然坚持这种说法),几经科学仪器检测,属男性,身高2.00米以上,族别不详,身体健壮,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纯粹是在一次偶然事故中丧生,死时平静安详,一点壮志未酬的迹象都没有。
解说员小姐还了历史一个真面目,也给干尸讨了一个公道。而干尸却对解说员小姐这一说法气得差点发了疯。活着的人总是颠倒黑白,过去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故。这就是历史,死去的人有口难辩,活着的人信口雌黄。唉,随你怎么胡说八道吧。
之四,公元1998年9月的某一天,有一群来此地开笔会的作家朋友被主办单位安排参观州博物馆。都是文化人嘛,除了学术交流,总不能天天聚在一起吃花酒或者狂轰烂赌,文人放浪形骸可以理解,但是不让作家朋友们参观一下本州浓缩了历史景观的博物馆,也太对不起这次笔会了。干尸听说这件事之后非常高兴,早早地躺进玻璃盒子里等待作家朋友们的到来。今非昔比,这座州立博物馆目前门可罗雀,一年之中来那么一两次来访者已属幸事。特别是接待作家朋友,这样的机遇可以说是几十年不遇一次呀。解说员小姐也和干尸一样兴奋不安,她是个工作认真负责的好姑娘,虽然已经好几个月没领到工资了,但她还是坚持上班,从不迟到早退。她长得很漂亮,既有维吾尔族的相貌又有俄罗斯人的气质,她还有一套能歌善舞的小本领,就和几个哥们姐们组织了一个业余歌舞团,每天晚上在这座城市里的许多舞厅里客串演出,他们自编自创的新疆舞把中国西部舞蹈推向登峰造极的地步。用汉语、维吾尔语、蒙古语合起来演唱的新疆民歌,个性化极强,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所以他们收入颇丰。这也是给逼出来的,人要吃饭穿衣。目前这个州的财政状况不容乐观,已到了非常严峻的地步。大中小企业没一个景气的,已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国家每次投进去的钱财连个响声都没有,下岗职工像蚂蚁一样多。政府财政困难,发不出工资也是正常的事,改革年代嘛大家应该为国家着想才对。州委书记上任才两年,一头黑发已有一半挂了霜,难道他不急吗?急了就搞工厂,倒了又在农业上打主意,最近听说又打算养牛,准备在这个州建一个全国最大的养牛基地。州委书记在一次大会上说:“……那一天到来之后,我州的牛奶可以直接空运到蒙牛集团总部,我们的牛肉可以坐火车去意大利、法兰克福!”于是党政机关事业团体纷纷捐款养牛。解说员小姐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好姑娘,大道理比一般人懂得要多些,虽然常常领不到工资,但给政府捐钱养牛却是毫不含糊。
这一天,解说员小姐起了个大早,选了一套艳丽的服装,把自己精心妆扮了一番。望着镜中人,解说员小姐相当满意。然后早早地赶到博物馆。她避开闲杂人员,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走廊里非常认真地一遍一遍诵读着久违了的解说词。
上午,作家朋友们没来。
中午,下班,回家,做饭,吃饭,没睡午觉。
下午,下半时,作家朋友们还没到。
解说员小姐心灰意冷,禁不住博物馆对面烤肉摊子上四溢的香气的诱惑,跑过去一口气吃了20串烤羊肉,还觉得没过瘾,就喝了一瓶啤酒。烤羊肉的维族小伙子,留着一撮黑胡子,他有一副舞者的好身段,他在烤肉串的时候把那天生的舞蹈感觉都揉了进去。小伙子边唱边烤,往肉上撒辣子面的时候,手指就像在弹钢琴。因为吃烤羊肉串的姑娘长得很美,卖烤肉的维族小伙子就多给了她四串奖金。在新疆,烤肉吃得越多,奖金就给得越多。解说员小姐有点上头,木呆呆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城市就像街上匆匆行走的物体,有心无心之间已面目全非。解说员小姐以前从未认真地去观察过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变化真是太大了,大得超乎想象。以前没有的现在有了,以前有的现在却没了(或者正在消失),走在街上忽然感到自己都陌生起来了。解说员小姐想七想八想着各种心事。
最近有个大老板在追解说员小姐,开出一个天价,就等着她就范。解说员小姐为这件事头大得很。到目前为止,她的人生防线已经在生活摧枯拉朽般的打击中严重崩溃,就只剩下那一道最可怜也是最珍贵的防线了。那道可怜的防线现在连中学生都呲之以鼻,而她却在苦苦抗争着。解说员小姐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顶住,试试看吧,反正信心不是太足。口红被烤羊肉弄进肚子里找不见了,白白的牙齿上星星点点粘着不少辣面子。她面色苍白,由于睡眠不足,显着病态。
唉。解说员小姐叹了一口气。她爱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不爱的人偏偏又死追烂打。
解说员小姐实际上爱的是一位诗人,诗人也爱她但却不想和她结婚。诗人注定一辈子要爱许多姑娘的,诗人有一颗永远不安分的心,在你身上的时候柔情似水,离你远去的时候却铁石心肠。有一天他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可能现在还在草原上流浪呢,从一个草原到另外一个草原,从一个毡房搬到另一个毡房。
毡房里的姑娘一定很美。
在博物馆里,干尸更是烦躁不安,他已寂寞多年,有时候他甚至常常怀念文化大革命那阵子。那时候虽然颠倒黑白却不像现在这么冷清。那时候吃香喝辣政府拨款一笔接一笔,医生护士整天围着干尸忙个不停,他们每时每刻都要消灭潜藏在干尸体内所有病菌。为了斗争的需要,防其腐烂,防其发霉,防其有一天突然消失……干尸的价值体现在一种养尊处优的重视和呵护之中……然而现在,博物馆里所有的古物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灰尘里面繁殖着疯狂的病菌,所有的古物都在无人问津中开始腐烂变质。现在的寂寞是真正的残酷啊,连江洋大盗也不屑光顾这里,他们都把目光瞄向省级国家级博物馆,因为州立博物馆里的古物价值很一般,不值得江洋大盗们冒险。
干尸躺在落满灰尘的玻璃盒子里,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他实在耐不住烦躁,就从盒子里爬出来,在博物馆里乱跑。他的样子非常可怕,像个真正的恶鬼。
不能这样啦!不能再这么没明堂地呆下去啦!干尸嗷嗷叫着,用瘦长的爪子狠狠地撕扯着一头长发,那头发一点生命的光泽也没有,由于多年得不到防腐处理,大把大把的头发嘣、嘣断成无数节,没有生命的头发一点份量也没有,在阳光中和其他悬浮颗粒一起,久久不肯落下。
同天堂相比人世还有什么价值?
我的心哪,已经寄托到另一世界。
我何必为了这促如蜗角的疆土,
使自己的精神套上枷锁的限制?
又何必为了这弹指一挥的人生,
而东西征南北剿到处奔走不息?
干尸吟唱着一首久远的歌。这支歌把他带回到一段久远的历史之中。他仿佛又看见自己统领十万大军挥师四方,所到之处,敌人惊恐万状,面如土色,四散奔逃……那时候没有爱国主义,在亚洲腹地爱国主义就是征服、征服再征服。失败、胜利,胜利、失败,占领一个国家后走人,然后再去占领一个国家然后再走人,最后一个国家都没占领上,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几百年后被人挖出来摆在博物馆的展厅里。而且一点历史记载都没有,原先被人当作奴隶后来又被当做掏金人,更可恨的是被误以为是生活在1800年以后的某个时候的人。他背黑锅已经背了五十多年啦,想想真是可悲得很。这是游牧民族的一个通病,他们只善于马背生涯,若让他们长久地去统治一个国家,这无疑要他们的命。祖先留给他们唯一的遗产,就是游牧生活。先是浪迹草原,后来觉着不过瘾,就进入沙漠。他们荡平了沙漠中的所有村落,生灵涂炭,掠夺了数不尽的财富,最后就变成了干尸。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尊贵的人,也不免一死。上帝是公平的。
博物馆里充满生硬干燥的响声,那是从干尸身上传出来的愤怒的吼叫。他实在没办法再呆下去了。种种迹象表明,他快要完蛋啦。这里的空气污浊不堪,再呆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干尸是有感情的,他的感情藏匿在被鲜血染红的蓝宝石里,藏匿在无尽地缭绕在他和最后一个爱妾之间的爱意和喘息里,而不是在这里。在这所破房子里,他充其量就是一具干尸,和博物馆里任何古物相比,没有质的区别。而且,他有一种不详的感觉,这座州立博物馆不出一年就会被炸掉。有一次一位州里的大官来视察博物馆,他转了一圈后对馆长说:该卖的卖,该扔的扔!州里的大官给博物馆的未来基本上定了性,干尸肯定是属于该扔的扔的那一部分,任何一位专家只要给他做上一次详细的体检,都会做出扔掉他吧的结论。因为这具干尸已经没有理由再保存下去了。
是该扔掉啦,肯定不是扔在城市的垃圾箱里,说不定念其在博物馆五十多年的功绩,人们会把他放生大漠或者是天山脚下。只要根不散他还是他,只要能回到梦中的故乡,他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水土,甚至还可以找到自己的心爱之人。不过谁知道呢,现在的人死坏死坏,把他塞进马桶里一冲了之也说不定呢。收拾他的办法许多许多。对于未来,干尸实在没有多大的把握。
下午,下半时,作家朋友们突然而至。大队人马,使人肃然起敬。
事实证明,作家朋友们对这个州的历史进程,并不特别在意,他们像一群发情的马蜂,嗡嗡嗡总是安静不下来。这仅仅是一个州的历史,并不代表整个人类,而且从古到今这个州的战略位置一般,没发生过重大战争、重大瘟疫,当然也没出现过流芳百世的人物。在整个参观过程中,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作家朋友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这些古物拿到黑市上能值多少钱呀!人穷志短,商品社会谁也避不开这个要命的问题。他们盯着一件件古物,各怀心事,眼珠子骨碌骨碌乱转,什么颜色都有。作家朋友对文物的鉴赏能力远不如一个江洋大盗,而对金钱的想象能力却是成倍成倍往上翻。许多人都幻想着自己初战告捷,在黑市上,接头人什么的……然后买车买房子泡妞离婚花天酒地最后永远不再染指文学!
一个玻璃盒子接着一个玻璃盒子参观,一块版图连着一块版图看,间或有石器陶瓷岩画等物件。在一件顶天立地的男性生殖器石雕前,著名女作家毛毛对其构造产生了异议,她指出这具伟岸的立柱下面竟然连着三个睾丸!这明显有悖于现代人的生理结构。女作家的发现立即引起作家朋友们的极大兴趣。作家朋友们思维敏捷头脑灵活,在这种事上想象力特别丰富。
争论。大家各抒自见,吵成一片。
结论。
大致有二:
(一)在严酷恶劣环境下生存的人很有可能会产生第三个睾丸,这如同战争年代男孩出生率比和平年代出生率要高一样,同属一个思考范畴。
(二)很有可能是细菌腐蚀造成的,明年也许会变成四个蛋,后年也许会变成五个蛋六个蛋。
结论未必可信,最后不了了之。继续参观。往前走。
解说员小姐开始解说历史。大意是:从前,这块土地,没人。也不产猴子,所以也没有猿人。后来有人来啦,什么人种都有,从黄河流域或者亚洲以外的什么地方,光着屁股,流着哈喇子,披着狼皮或者羊皮,带着有限的生活道具零零散散地聚在一起。
有物为证。
然后他们学会了放牧和一些简单的耕种。
有物为证。
也学会了打猎、缝制衣物和盖城堡,于是城市和国家形成了,接下来是你争我夺相互吞并。
有物为证。
这块土地上的人进化很快,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因为他们不是原始人类不需要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他们是风而不是源头,他们是雪而不是造雪的地方,他们是人,已经被人生过成千上万遍了。那时候已经有人骑着骆驼横穿欧洲和亚洲了,这块土地上的人在物的交换中学会了文明,在与大自然恶劣环境的搏斗中学会了残忍和野蛮,他们一半死于战祸,一半被其他人种吞并,他们每天都面临着信仰选择,他们今天成为一个民族,明天又出现在另外一个种族行列里。这就是15世纪的中亚,一天之内形成上百个小国,一夜之间又并成几十个大国。这是一个多事之秋,各方面都在进行着战争,国家被蹂躏,城市被包围,而战争或阴谋诡计操纵着统治者之幸或者不幸,几乎天天都有崛起或倒台的。君王们与被逐王族的子孙们,以及各部落的大部分汗和伯克都认识到,无论是为了支援自己家族或亲戚,还是为了自己,都不得不结盟。而在许多情况下,他们又毫不考虑是非曲直地背信弃义。他们最初参与纷争也是如此。当他们强大的时候,也许有理由,也许没有理由,便向邻近部落进攻;如果获胜,他们通常能在一个短时期内恣意进行血腥的反报复和放纵享乐,但为时不久,他们又要跨上战马进行新的战役。如果战败,他们就逃往某一邻邦,如果他们没有被这个邻邦杀死,就在流亡中等待,直到时来运转,使他们得到一个东山再起或进行掠夺的新机会。
干尸参与了这次解说活动。他沉默得太久啦,手忙脚乱并且结巴。他尽量用身体挡住解说员小姐,为的是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他知道这样做有些过分。五十多年来,他在这座博物馆里不知见过多少任解说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从来没有反抗过他们的意志,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什么他都认了。因为那时候人家的确对他有恩的,虽然颠倒黑白,但毕竟有那么多的医生护士黑天白日地围着他转呀。可是现在,没人知道他是谁了,他就像博物馆破旧的楼房,谁看着都不顺眼,要么炸掉盖一座购物大厦,要么改造成歌舞厅。博物馆地处闹市区,不知有多少贪婪的眼睛围着它转,州长办公会议已经连续三次否定了专家的建议。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人们讲的都是短平快,只有傻瓜才把钱投到这种没有回报的公益事业上。况且这座州立博物馆里的文物价值都很一般,有它没它都妨碍不了人类的进程和演变。由于没有经费开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文物腐烂发霉。干尸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肆,因为他的魂魄快要散了,也许是今天或者是明天。他在这里呆得太久啦,久得连任何一个神灵都不能容忍他的存在啦。
干尸的声音很大,有关战争那部分是他擅自加上去的。干尸觉得时至今日,是到了让历史真相大白的时候了。以前他想说我不是奴隶!我是一个武士!现在他想说我不是掏金人!我是一个王!他希望作家朋友相信他的话,这他是最后的机会了,也许今天之后,他,一个统治四方的王,将永远地消失了……历史是什么?这就是历史!他大声地说。
解说员小姐并不理会这些,她尽量保持一种职业上的温柔和妩媚,并且用迷人的眼睛在作家朋友们中间扫来扫去。这是解说员小姐的拿手好戏,在场子维持不下去的时候,这一招很管用。
然而作家朋友们既没理会干尸的胡言乱语,也对解说员小姐的解说词以及她本人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觉得解说员小姐妨碍了他们的想象力,做江洋大盗他们都没胆量,也不合身份,要知道他们是作家呀。虽然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悄悄的黄色小说的干活,马屁文章的干活,鸡鸣狗盗翻墙头钻狗洞的干活。现在已经很少有作家知道自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啦,吃喝嫖赌无所不作。面对物欲横流的世界,谁能坐怀不乱? 当今文坛就像一座大妓院,走进走出的不是婊子就是嫖客,是个主儿就能跳出来当作家,人们对作家一词的理解已经远不如旧时代那么单纯和神圣了。但是作家和婊子毕竟有区别的,作家白天受穷晚上失宠,婊子是晚上受宠白天睡觉(有吃有喝又有钱赚,而且傍大款傍大官也比作家来得快,相比之下要比作家朋友心态好多啦)。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如果你想当一个好作家,又以清贫为乐,倒也罢了。问题是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呢?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但无论怎么说,作家毕竟是让人肃然起敬的职业嘛。罢,罢。江洋大盗咱们不做了。于是作家朋友中间就有许多人在心里开始狂想着一篇篇一部部杀人越货惊心动魄的小说,都与色与钱有关,因为这样可以多换些稿费。当今社会,作家就像博物馆里的干尸一样,仅仅是为一种需要而存在,你得自己学会生存。博物馆里的干尸之所以留存到现在,在土里埋了几百年,又在博物馆里躺了五十多年,归根结蒂就是他的适应能力强,能适应在各种条件下各种气候的变化。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叫做识实务者为俊杰。
没准他们日后真能写出点什么。
之五,干尸想为自己平反昭雪,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说,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那时候他们斩杀敌寇,血染宝剑,使那青翠如绿宝石的剑光闪现出红宝石的光芒,有如石榴花映目。但没人理会他的存在。他只是一具干尸,和州博物馆里的其他古物一样,冰冷干枯霉迹斑斑。而且因为博物馆经费严重不足,他没吃没喝,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作过防腐处理了,细菌快要咬酥他黑褐色的干皮了,他觉得筋络也快要断啦,骨头痛得要命,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腐败脱落。他觉得自己的魂魄就要飞散了,也许是在今天或者是明天,谁知道呢……他要么在等待中无人问津,要么在无人问津中慢慢腐烂。
之六,没有高潮。主家已经准备好丰盛的晚宴,和一场大型舞会,如果碰巧,没准能遇上解说员小姐呢,她那顶尖歌舞比参观博物馆有意思得多。作家朋友也许记不住博物馆里的解说员小姐,但解说员小姐换一个模样出现在舞厅的晚会上,肯定会让他们对这个州产生一种流连忘返的感觉。
作家朋友们匆匆离去,签名的时候你推我让,都说自己的笔迹不好看,最后屁墨迹也没留下。
之七,解说员小姐说她想单独呆一会儿,等其他工作人员离开展厅后,解说员小姐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相当难听,跟吊死鬼的声音差不多。
只有干尸陪着她。看着大悲的解说员小姐,干尸的心里好难过。这个漂亮的姑娘竟然和自己的爱妃长得一模一样,她那泪水涟涟和不停抽搐的样子,使他想起了许多好时光。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和一个叫阑纳的爱妃同骑一峰骆驼,他们的笑声长时间地融合在骆驼的嘶鸣里。那时候天蓝得让你想哭,太阳晒得你两眼发黑,一往无际的大漠戈壁把你分割得支离破碎。然而,有谁能想到那竟然是一种幸福呀。
解说员小姐哭是有原因的。不知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开天价的大老板,那个人诚心诚意地给她开了一个天价,使得解说员小姐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这几天心脏好像也出了什么毛病,一想起这件事就狂蹦乱跳个不停,毕竟这是一场人生中最重要的决择嘛。况且这种决择远比作家朋友们写上一部黄色小说麻烦得多。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美,美得实在让人觉着可惜。美是有时间限制的,特别是对一个青春亮丽的女孩来说。她应该在自己一生最美丽的那段时光里,抓住机遇大胆地赌上一把,也许生活就在她迈出第一步的瞬间里开始了新的辉煌呢。
况且,有钱的男人不一定都是坏人,也许应该约他出来好好谈谈,喝上一杯。夕阳斜下,哭完之后的解说员小姐心情好了许多,对明天也产生了许多踏实的见解。她想,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不管失贞也好,下岗也好,死了爹娘老子或者全世界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到她的头上也好,她总有活下去的办法。比如……比如……,她随意想了几个目前最不要脸的职业,越想心情就越好。
至于那个诗人,解说员小姐再也没有想过他。把一生里最美好的一段光阴给了她爱的人,有过一段纯洁的往事去回味,这就够了。还需要说明的是,以后的生活就变得简单多了。
离开博物馆的时候,解说员小姐认真地在放干尸的玻璃盒子前站了一会儿,这是她到博物馆工作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干尸。
她想:嗨,没准,这个家伙活着的时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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