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哈拉吐鲁克

  在陕西老家,他特爱蹲在窑洞前晒太阳,眯着眼。一边稀溜稀溜地吸着鼻涕,一边用手在身上细细搜索着。那冰凉而粗糙的手触在温热的肌肤上立刻引起一阵麻酥酥的颤栗,惬意极了。有时,拇指与食指中间会捏到一个软物。不是垢痂,而是一只褐色肥虱。阳光下,那小动物惊恐地蠕动着圆鼓鼓的肚皮,并竭力挣扎着想逃回那金黄色的故乡里去。他眯着眼,微微一笑,把那肥虱放在不太洁净的板牙上轻轻一磕,顿时血珠横飞……

  哈拉吐鲁克林场没有陕西窑洞。只有一排古老的木屋。哈拉吐鲁克林场也没有褐色肥虱,只有一种比陕西肥虱凶猛十倍的草爬子。别看那玩意儿仅有米粒那么大,若汇聚一处足可以把人活活咬死!他身上带来的陕西褐色肥虱根本不是哈拉吐鲁克草爬子的对手。

  当那辆破旧的解放牌卡车还没有开进哈拉吐鲁克林场的时候,从一个同车的汉子身上落下一只草爬子,不偏不倚直直射入他的脖子里。内衣顿时大乱。一阵鬼哭狼嚎的撕咬之后,陕西褐色肥虱尸横遍野无一幸免。肥虱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瘦小躯体,情景惨不忍睹。哈拉吐鲁克草爬子带着胜利的微笑大摇大摆地检阅着它的战场,并且十分认真地考察着陌生人的各个部位。当然,这一切他并不知道。

  汽车在辽阔的起伏的西部草原上缓缓爬行,像一只笨拙的蜗牛。每走一步都要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他随着剧烈颠簸的车厢晃来晃去,中午吃过的饭,当然是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那部分全都翻了上来。他拼命地抓住车厢板,半个身子伸在车厢外,拼命地往外吐着饭菜。吐出来的脏东西揉进风的漩涡里,像雨点一样落在草丛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听到一阵阵沉沉的鼾声,这才发现全车的人都在朦胧昏睡。

  与他同行的是一弯不大不小的月亮,闪着冷冷的光芒,高高挂在微微泛红的灰色天幕中,淡然而宁静地注视着初夏的大地。风里不时变换着青草甜嫩的气味,不时也出现牛羊粪便潮湿的腐臭以及松胶的气味儿。这些气味就像变化中的颜色,一缕一缕的,在气浪的吹拂下堵得人喘不过气来。你根本就没有机会去细细体味这种感觉,除了耳朵里灌满了风的吼叫之外,什么想法都没有。远处草地上,几头花牛默然地卧在草地上咀嚼着,嘴里不时往外流着稠液。一群群绵羊散在公路两旁悠闲地往回走。蒙古包冒着袅袅饮烟,一个穿着红衣裳的小女孩从里面跑出来,翘首望着驶过的汽车。

  在那座叫什么塔拉的城里,有一片盲流领地。一下班车他就随同伴来到这里。一排排简陋的土房子,像一个个摇晃中的危房,仿佛随意踢上一脚都会塌掉。这里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所有的气味都让人窒息。

  衣着破烂的盲流们三五成群,操着各种方言,叽哩哇啦地交换着各种发财信息。这里面什么主儿都有,好人少,骗子多。据说这里也是产生“能人”的地方,现在这个城市里的好多“名人”都是从这个地方出去的。

  他傻呆呆地站在人流里,同伴撇下他早已不知去向。他无声无息地被包围在这陌生而又神秘的氛围之中,孤独恐惧伴着一阵阵喉结的痉挛向他袭来,他感到口渴得要命。就在这时,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卡车迎面开来。车上站着几个圆墩墩的壮汉。他们双手卷成喇叭筒吼叫着:“进山当伐木工喽!管吃管住一个月800块喽!干得好还可以转正式工喽!快来报名呀!”

  汽车立刻被乱哄哄的人围住了。

  

  唉!他蜷缩在车厢的一角,仰天长叹。管他呢!只要有饭吃,有钱挣,这就算有了活路。噢,想起来了,那座城市的名字叫博尔塔拉,是个蒙古自治州。多古怪有趣的名字,他咕哝着闭上眼睛。后来他在博尔塔拉见过不少蒙古人,他们长得和汉人差不多,他们会说汉人的话,有时候走在街上他是很难分辨出哪个是蒙古人哪个是汉族人呢。

  风在渐渐变冷,并且在他耳边吹起了尖厉的唿哨,汽车使出全身的劲儿爬上一个大陡坡。

  就要进山了。他迷迷糊糊睡去。

  嗷——!一声惨叫划破沉闷的车厢。有人在梦中破口大骂起来。

  嗷——!又是一声。他捂着屁股在车厢里打起滚来。车厢里的人揉着眼睛,漠然地看着他。

  汽车猛地抖了一下停住。

  司机探出头来。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问:怎么啦?

  他唉哟唉哟地说有个东西钻进了皮肉里了。

  不知哪个汉子笑出声来。紧跟着全车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噫气!是草爬子。谁帮忙把这个家伙弄出来?司机喊道。

  无人上前。

  汉子们只管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一双小手用力拨开两个汉子的肩,露出一张圆圆的脸。任性的厚嘴唇,红朴朴的脸蛋子,黑而亮的眼睛,娇小玲珑的鼻子上有几颗淡淡的灰点点儿。一副天真质朴的山里人的模样儿。

  汉子们大惊,同车一路竟然还有个娘儿们!哄笑顿时没了音儿。

  那女的向他走去,顺手从一个汉子手里夺下一节烟蒂。

  把裤子脱掉。那女的对他说。

  他捂着腚扭怩起来。那女的见状轻蔑地一笑就把烟头还给汉子。但是一阵阵钻心的疼使他忘记了羞耻,他非常麻利地脱下裤子,把腚高高撅起。只见白花花的一团肉上露着一只草爬子黑黑的屁股。那女的就用烟头在草爬子的屁股上轻轻地烫,越烫那玩意儿就越大,最后完全从肉坑里退出。死了。

  汽车又开始缓慢爬行。

  提上裤子,他开始用目光四下寻找那女的。想说几句感激话,哪怕是投去深深的一瞥也行。然而那女的早已隐回她的角落里去了。这时,他闻见一股浓浓的松脂香味儿……

  这仿佛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往事如烟如梦,都唿唿啦啦地从脑海里流过。而那女的,却从此永远定格在他心里了。

  哈拉吐鲁克林场著名的卡拉大峡谷有一条奔腾的大河,名字叫卡拉河。卡拉河气势磅礴犹如一群桀骜不驯的野马,日夜喧嚣不息。河的旁边是一条人工开凿的公路,它盘蜒而上,经过山腰那排破旧古老的小木屋,直通峡谷深处。

  他来哈拉吐鲁克林场的第一个夜晚便是在惊恐和颤栗中度过的。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卡拉河水猛涨。河里泛起的白沫和砭人肌肤的阵痛使人不寒而栗。虽然没有月光,可那浪尖尖上瞬间即逝的亮点儿他却看得一清二楚,就像在墓地里跳动的鬼火。河水的轰鸣声犹如一个怒吼的魔物,爬出水面,弥漫在木屋和大峡谷的每一个角落。整个山林都为之震动起来。这时木屋开始倾斜,四壁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一个垂死的人绝望地咀嚼着生命的炊烟。一块朽木落在他的头上,几只蝙蝠尖叫着朝外逃去。

  啊!他尖叫着“呼”地一下坐起。四周黑洞洞的。卡拉河。雨水。屋子里除了他瞪着两个晃来晃去的眼珠像是个活物之外,一切都死去了。他撩了把虚汗,刚才的梦里的情景立刻又浮上心头。他越想越怕,捂着被子浑身抖个不停。

  这木屋据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当年木屋不知收留了多少绝望的落魄者。三教九流各路好汉,他们从四面八方云集这里。木屋的四壁至今还溅着一层厚厚的血粉。那时候,正是木屋一生中(假如它有生命的话)最辉煌最灿烂的岁月。它年轻漂亮充满魅力,周身弥漫着令人着迷的松脂味儿。这迷人的气味儿时时挑逗着人类的脾性,把那弥漫的血腥气息包裹了一层又一层。

  卡车每日进山一次。停稳后,为了找到野草莓,司机就像野山羊似的在山崖上蹦来蹦去。有时为了一颗草莓,他几乎要从崖上掉下来。如果找不到,他就去喝几口卡拉河冰凉刺骨的水;抑或蹲在驾驶室的顶子上,叼着一只烟欣赏一群壮汉们嗨哟嗨哟地往车上抬原木的壮观景色。这些原木是冬天已经砍伐好了的,现在政府开始搞“天宝工程”,砍伐森林要经过严格审批。司机是个蒙古人,据说老爸是这个林场的第一位蒙古族场长。

  他排在最前,与另一壮汉抬着原木的大头。他的两条腿软绵绵的,就像踩在厚厚的干草垛上。汗水哗哗往下淌,灰白的下唇出现一排深深的牙印。上面不停地往外渗着血。

  这不是来送死么?他心里对自己说。软绵绵的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每挪一步,全身都要嘎崩崩地响个不停。

  一个月前,在盲流区,他的命运在汽车启动的一瞬间彻底被改变了。当时,他惊讶地发现除了自己傻不拉叽地爬上车之外,没有第二个应召者。想逃,一只手却被壮汉牢牢钳住。卡车飞快驶出盲流区,一些好事的盲流们跟在车屁股后叫骂着猛扔石块。

  此时他真害怕自己会倒下去。

  不能倒,他想。否则大伙都跟着遭秧。别做孬种,他对自己说。与他并排的壮汉步履沉稳红光满面,不停地唱着号子,声音洪亮悠扬盖过了卡拉河的喧嚣。身后的汉子们也嗨哟嗨哟叫着号子。随着那有节奏感的号子声,一排排强大的

  力量向他涌来,不由得把他往前推。

  不能倒。他说。倒下去就是孬种,他喊着。

  一个小时之后,满载原木的卡车摇摇晃晃地下山去了。汉子们脱下衣服一拧,汗水哗哗流了一地。阳光下,汉子们裸露着身子,一块块坚实的肌肉镶嵌在斑阑的光影里,把生命的颜色撒向极至。他们是一流的健美运动员,不需要任何场馆就能打造出一身健美的肌肉。

  此时,一个豁嘴的家伙腆着肚子飞也似地奔出木屋,腰带还没完全解开就从里面射出一股喷泉般的黄色液体。哗哗哗——噢呀!他幸福地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汉子们见状个个笑翻在地。笑你奶奶个熊!豁嘴操着正宗的新疆口音骂道。随后他把两个油乎乎的手指往嘴里一塞,立刻崩出尖厉的唿哨。汉子们欢呼着从地上爬起来朝木屋奔去。

  旋风般的,锅碗瓢盆的碰撞之后,锅里的饭菜所剩无几。

  大师傅豁嘴是个河南人,因为他总是不为吃饭发愁,所以肚子里的脂肪越积越多,竟然像一个身怀六甲的村妇。有一次,头儿想把他鼓出来的肚皮踢回去,未曾想却踢及膀胱,豁嘴可怜兮兮地尿了一个礼拜的血。

  尕尕的屁大一点的碗,以后打饭跑快!见他疲惫不堪地走近,豁嘴不耐烦地说。他向豁嘴师傅哈一下腰,拿着馍和菜就走出了昏暗潮湿的木屋。

  外面,汉子们三三两两地围坐一圈,他们端着大盆大碗往嘴里猛塞饭菜,间或喘口粗气骂爹骂娘嘻笑一片。他也想加入到他们的圈子里,他也会骂爹骂娘,还会唱上两段秦腔呢。他摇着膀子朝他们走去,但立刻发现向自己射来的目光是不友好的。他觉得挺尴尬,转身朝河边走去。

  卡拉河泛着白沫喧嚣不已。他坐在河边的一块巨石上狼吞虎咽地把饭菜塞进嘴里,然后在河里舀了一碗水咕咕喝下去,肚子这才达到饱和程度。他搂抱着双腿,把下巴垫在膝上怔怔地看着河水消失的地方。脸和手罩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水珠,凉凉的舒服极了。远处有人在急流中捕鱼,每年都有人为捕鱼而死,但是每年都有人在急流中捕鱼。因为卡拉河里的鱼值钱。

  他眯起了眼睛。

  大峡谷两岸的山上生长着墨绿色的松树。灰褐色的松鼠像一只只小精灵爬上爬下,从一棵松树跳到另一棵松树上。虽然咆哮的河水盖过一切声响,但他仍能在浪与浪的缝隙里听到小松鼠尖尖细细的叫声。这时,一片游云在山顶上匆匆飘过,绿色的山崖上倏地出现一群野黄羊跳跃的影子。

  每次坐在河边他都会想起那女的。伴着单调乏味的河,常使他产生许多莫名其妙的幻觉。在这漫无边际的幻觉中,那女的早已成为他记忆中唯一逆来顺受的亲人。他每时每刻把她唤至身边,随心所欲地向她诉说自己的不幸和孤独,以及埋在内心深处的永远不为人所知的秘密。然而,稍有片刻疏忽,她就会逃遁得无影无踪。就像那片游云,哪怕你踩着山尖当真把它抓住,翻开掌心它又会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出现。

  那女的,那女的!她支撑着他整个生命,统治着他全部灵魂。他日夜思念着她。为她哭泣为她欢乐为她消瘦,直到为她而死。爱,就是这么简单。但是他不知道这就是爱,因为这种爱除了充满苦涩的松香气味之外,全都是虚幻的。

  坡上滚下几块碎石,落在水里,溅起一簇浪花,也惊醒了他的白日梦。从上面哗哗啦啦下来一个汉子,更多的小石头跟着他跑下来。

  是头儿。头儿30来岁,黑壮黑壮的像个铁塔。啥族也不是却老喜欢戴个白帽子,并且还长着一脸弯钩般的大胡子。头儿远看像个东乡回回,近看却像伫立在草原深处的古代石雕,因为年代久远,很难看清具体表情。头儿平日沉默寡言,嘴角总是露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冷笑。他的眼睛很小,小得只有一条缝,但从瞳仁里射出的光却充满危险性,让你毛骨悚然。

  头儿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两个馍馍。问,想家吗?

  想。他说。不。他又说。

  家里头还有什么人吗?头儿吞了一口烟又问。

  姐。他说。此刻,他发现头儿的微笑是善意的。

  两人就看着河水吸烟闲聊扯蛋。头儿告诉他闯新疆的时候比他还小。十六七吧。头儿比划着说。啥球事不懂,吃了不少苦。头儿还告诉他往后别再干重活了,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打打杂就行啦。只要跟他好好干准保发财。说着头儿便对着太阳打了个喷嚏。

  这驴日下的太阳。头儿揉揉鼻子说。

  他很感激头儿,以至于后来在头儿死后人人皆大欢喜的时候,他却躲在木屋里悄悄哭了一场。

  前方对岸山谷的拐弯处走来一头牛和一个小红点点儿。小红点点儿像一朵花一样围着牛飘来飘去,不一会就赶着牛上了卡拉河大桥。

  这两天他一直在等那个小红点点儿。

  两天前的一个爽人心肺的下午,那女的赶着一头花牛从木屋前经过,看样子要去山下。这里只有一条路,除了上山,或者下山。在这之前,那女的是唱着歌来着,歌声比她先到,早早在汉子们的耳朵里绕了一圈。就像听见了集合号,汉子们全都跑了出来,女人的歌声比头儿的口哨还灵。他们齐刷刷地立在原木上。那天,女的穿着一件红衣裳,在汉子们的眼里就像一团火。汉子们憋紫了脸,瞪圆了眼,搓热了麻木的掌心,盯她的脸蛋子,盯她圆圆的屁股,盯她那几乎要涨破夹袄的奶子。所有的汉子都向那女的抛出一团团贪婪的火。歌声忽然停止了。那女的正沿着古老的牧道向他们走来,本来就红的脸蛋子被夕阳映得更红了。她像一个圣洁的女神,永远使身藏猥亵心灵的人望而怯步。她悠然骑在牛背上,摇着晃着。晚霞随着她移动的身影悄然无息地改变着颜色,她在变化着的颜色里用犀利的目光在汉子们的身上扫来扫去。那女的并不害怕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她迎着那些饥饿的表情,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有人看见她笑了一下,看见的人立刻就把目光转向别处了。

  在汉子堆里,那女的发现一张被挤扁的脸,这是一张没有半点邪念纯净的脸。这张脸那么亲近又那么遥远,像一把精美的“布勒登”①,又像一张还没来得及描画的白纸。在6月山花烂漫的季节里,在目光相遇的短短的一刹那间,他没忘记向那女的投去感激的一瞥。那女的心突然怦怦快速跳了起来,这心好多年没这么跳过了。她朝他微微一笑,立刻发觉自己笑得那么古怪那么唐突,那么不应该……她甩起鞭子在牛屁股上猛一抽,那花牛撒开蹄子没命地向山下跑去。

  那天夜里,他被一阵嚎叫声惊醒。头儿提着马灯挥舞着那条带刺的马鞭,不知在打谁。你们这群驴日下的畜牲,痒痒了就去找条母狗日日,别他妈的在这儿公对公的发骚!头儿边打边骂。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声。他害怕极了,赶紧缩进又臭又潮的被子里。他希望自己像傻瓜一样什么也没看见听见。因为当这一切声响都被卡拉河咆哮声淹没时自己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这时他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松脂香味儿,霎时浑身的血液就像涨了潮似的烦躁不安起来,仿佛有一只小虫慢慢地在心尖尖上爬行。痒痒的疼疼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他在被子里痛苦地滚来滚去,咬着牙喘着粗气。全身早已大汗淋漓。噢,妈呀!他喊道。视野里闪着耀眼的碎片,忽大忽小忽红忽绿,组成了许多美丽的图案,就像个万花筒,一瞬间却又被冲撞成无数碎片。而他那脆弱的生命顷刻就被一种强大的魔力吞噬。妈呀!他绝望地喊着。一只手狠狠地揪着头发,而另一只手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似的朝小腹深处摸去……木屋外面,卡拉河在冰冷地注视着黑色的木屋。月亮在大峡谷的上空逗留了一会儿就随着喧嚣的河水远去了。

  她回来啦。他说道。

  谁?头儿斜眼问。

  那女的。他轻声说道。

  那团火红的颜色越来越清晰,就像一团舞蹈着的火焰。她牵着缰绳,急急地走在老花牛的前面。头上裹着粉红色的碎花围巾,脸上红扑扑地向空气中释放着热气。那双半新的牛皮靴上罩着一层泥土,牛背上驮着两麻袋面粉,还有许多生活必需品。似心儿栓着只牧归的铃儿一般,那女的和她的老黄牛走得都很辛苦。

  她在他们头上的公路上停下来。扯下花头巾,长发唿啦一下落至腰际。她毫不理会地把花头巾抖了几下,擦擦脸上的汗,然后就用它拍打裙子和马靴上的泥土。做完这些事以后,那女的弯腰向下喊道:喂,你,送送我好吗?

  她的汉语说得不错。一听就知道上过汉族学校。

  我?他慌忙站起来,不相信地指着自己的胸口问。

  那女的点点头说,天快要黑了。我怕。

  头儿推了他一把,说:去吧。小子你交桃花运喽!

  他跟那女的上路的时候,汉子们都眼热得要命。他们流着哈喇子个个伸直了脖子对那女的喊:别走啦,跟我们一起睡吧,保你满意!

  他脸红红的,低下了头。

  那女的却呸呸呸地朝汉子们吐唾沫。见她不生气,汉子们闹得更欢了。

  俩人赶着牛,没走多远,太阳就匆匆落下山去了。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天黑得像被墨染过似的。

  他们找到一个山洞,把东西从牛身上卸下来,到外面弄些草,分给牛一些,剩下的就铺在地上。山洞里有不少干牛粪和柴禾,都是过往的牧人或是猎人留下的。他们燃起一堆火,火舌托着浓烟直舔洞顶。熟睡的野鸽子吓得劈哩啪啦地四处乱飞,开始的时候它们愤怒地尖叫着,不停地拍打着翅膀在他们的头顶上“唰、唰”掠来掠去。后来它们发现这一切都徒劳无用,便默认了他们的存在。山洞很快恢复了平静。所有的野鸽子都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它们闪着亮亮的小眼睛监视着他和那女人的一举一动。

  火焰渐渐地熄了下去,红红的炭火除了映红他们的脸之外,把周围的一切都让给了黑夜。这时,那女的拿出了酥油大饼奶酪和熏牛肉给他吃。他除了大饼什么也不吃,他闻不惯羊膻味儿。那女的也不勉强他,俩人边吃边烤火。山里很冷,特别是在晚上,如果有雨冷得就像冬天一样。

  今年听说贝母很值钱。那女的说。

  我跟着他们去挖过了。他说。

  多少?

  有30公斤呢。

  还行。

  可惜全被人偷掉了。

  哦?

  我把挖好的贝母埋起来,在上面拉了一泡屎做记号。可过了一个礼拜去拿时却他娘的被别人偷掉了!他说话的语气既气愤又无奈。

  咯咯咯。那女的笑得差点晕过去。她不停地擦眼泪。

  这有啥好笑的!他不明白那女的为啥笑成那样。

  我笑你是傻瓜。这种藏药材的办法早就过时了。是谁告诉你这种藏贝母的办法的?

  头儿。他说。

  那贝母一定是他偷的。

  你可别瞎说。他对我挺好。

  这年头什么样子的人都有,你刚从口里面来处处要当心。那女的说着撕下一片干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为什么你一个女娃干这样的活?他问。

  就一个老奶奶。她说。

  那你的爸爸和妈妈呢?

  不知道,也许早就死掉了。我从没见过他们。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个汉人。

  我还以为你是蒙古人呢。

  因为我是个女的,一生下来就被爸爸妈妈扔掉了。是现在的奶奶把我捡回来养大的。

  在我们老家也有这样的事。他们把女娃子扔在尿桶里淹死,然后再生。

  在山里,就我和奶奶一起过活,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有一天,奶奶死掉了,我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女的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开始往火堆里加干牛粪。他帮她一起往里加。

  夜深了,将尽的火碳眨着困乏的眼睛,发出微弱的红光。两人一直喧到口干舌燥才各自睡去。一头一个,睡在一堆干草上,紧紧挨着。后来那女的就用一块大方巾盖在他们身上。天亮的时候,他发现那女的实际上一晚上都是偎依在他的怀里。

  野鸽子们悄然交换着平安的信息,片刻就把梦滑向远方。

  山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不可思议。这一天一夜的路程原来竟是绕着大山瞎转了一圈!

  当满天的霞光把群山和森林染得像血一样红的时候,当暮蔼还没把山涧埋没的时候,他忽然从云的缝隙里看到了山下那排尕木屋!卡拉河像一条蠕动着的巨蟒,通体散发着一种湖蓝色的光芒。他从没见过河水颜色竟然会是这样的。

  哇呀!他放喉向那女的喊道:你快来看那木房子,豁嘴他们正在做饭呢!

  那女的牵着牛,她在斜阳里擦着脸上的汗,笑笑。表情仿佛在说这有啥奇怪的。

  他对那女的说,从山下到山顶子上最多走4个小时,我们干嘛白走一天一夜的傻路呀?

  她笑而不答。

  他又问了一遍。

  那女的说,牛能爬得了那么陡的山吗?

  他皱眉想想是这个理儿,就哦了一声从那女的手中接过缰绳,那女的挥鞭在牛屁股上抽了一下。他清清嗓子放喉唱起了一首陕西老家的歌。

  我送我大哥炕沿台,

  打翻了灯盏倒了油,

  油湿了阿哥的新汗衫,

  油湿了阿妹的秀花鞋……

  他的嗓子五音不全,浓重的乡音,把那女的逗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她就给他唱了一只地道的草原民歌。他听罢摇摇头说,好听是好听就是听不懂。你唱的是什么?他问。一首很老的爱情歌,奶奶教给我唱的。她说。我只会唱不会翻译,我上的是民族学校,没学过汉语,我知道歌的意思但是就是说不出来。

  你为什么不上大学?他问。

  我要是走了谁来照看奶奶呢?她说。声调里夹着一丝惆怅,但很快她又高兴起来。山里人就这性格,这就好比山里的雨,哗一下子暴风骤雨,哗一下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是阳光灿烂。

  这时,他望着一道道默然起伏的山峦,除了白云阻隔着它们的距离之外,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它们分开。森林像染了墨一样鲜美,看上去永远都一幅美丽的水彩画。千年的松树倒映着万年的积雪,时间把奔腾不息的瀑布永远滞留海拔几千米的山尖上,组成了一个静止的充满力量的世界。他爷爷活着的时候曾经对他爹爹说:“我们都要死掉,可是黄土地还在。”那时他还太小,根本就不懂“我们都要死掉”的真实含意。现在他们果真全都死掉了。可黄土地依然是黄土地,那里的人一茬一茬活着或着死掉,从他爷爷的爷爷开始基本上是这个样子的。黄土地没变,人却经不住煎熬而离开了。一股阴森的凉气从脚趾侵入,徐徐往头顶上升腾。噢,这是他一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种死一般的恐惧牢牢攫住他的心。他无力地靠在一棵松树上,浑身痉挛着直冒冷汗。

  喂,怎么啦?那女的走过来拾起丢在地上的缰绳,看着他。

  瘦小的他翕动着苍白的鼻翼,心里想要说的话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那女的用手抹去他额上的汗珠。

  你不适应这里的空气,海拔太高。她说。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用不了一年你就会和他们一样健壮。她说着把目光移向山涧里的白云,那云正如浓烟一般在汇聚在融合在撕裂,仿佛有一股力拼命地撕咬着它们不给它们片刻喘息的机会。

  他全身猛然地打了个冷颤,意识回到了现实。他开始注视那女的,那女的也注视着他。他以为会从那女的眼里看到怜悯,哪怕是一丁点儿,他那刚刚诞生的脆弱信念便会顷刻崩溃。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到。

  那女的对他笑了一下,这是一个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微笑。这微笑足足让他猜一辈子。这时,山涧里的白云越积越厚,终于停止了蠕动,白云彻底遮住了山下那排尕尕的小木屋。豁嘴他们今天肯定要遭遇一场暴雨的袭击。他想。

  翻过一座小山包,眼前便是一片开阔的草场。草场的边缘有一排石屋,正冒着炊烟。草场四周散着一群群牛羊。红霞褪尽。天呈暗蓝色。一轮朦胧的月丫伴着几颗明亮的小星星悄然爬上高高的天空。这都是他离开山下小木屋第二天晚上的事了。当时,炊烟随风轻轻地在草地上掠过,又像白云一样散尽在牲畜们的呼吸里,最后消失在老牛低低的哞叫声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牛粪燃烧的气味儿,时而又吹过来一股奶茶的香气。

  那女的说到家了,就撒开脚丫子欢快地向石屋跑去。

  他牵着牛慢腾腾地跟在后面。他累极了。

  他常常怀念在那女的家里发生的事。

  那女的有个老奶奶,弯腰驼背,就像一棵苍老的松柏,所有的表情都隐藏在深深的褶皱里。据说她有100多岁了。她梳着一条银白色的细辫子,拄着一支松木拐杖,耳不聋眼不花,挤奶烧茶样样能干。老奶奶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每次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除了用慈祥的目光不时注视着她的宝贝孙女以外,基本上是不看他的。这个家庭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有好多可疑的地方。有好几次他忍不住想问问老奶奶的来历,可是他又不敢问。这种想法一直困扰着他,最后只好留在心里变成永远的谜。

  他现在新疆最大的一座监狱里。每天都要望着满天飘落的雪花和从面前凄凄吹过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尘埃,不停地想像和延伸着老奶奶和石屋的岁月。怎么想也想不清楚。他就把这些疑惑讲给同牢房的一个狱友听。这个家伙是个有名的企业家,手头沾有48条矿工兄弟的血,那些冤魂从千里之外追随他来到大沙漠,天天缠着他不放。企业家被鬼魂缠得死去活来,整日忙于啼哭和祈祷。他哪来的闲心听他唠叨一个遥远的猜疑呢?

  无奈,他又把这个猜疑说给看守听。他说,报告管教,一个100多岁的老奶奶和一个20来岁的孙女,1970年老奶奶把孙女捡到手是多大年纪?当时老奶奶正沿着卡拉河往山里逆行,而在100公里以外,那女娃刚被人扔进城里的一个垃圾箱里,她们俩是不可能见面的……

  看守把眼一瞪:再说我就骟了你!

  他常想起那支歌。就是那天在山上,那女的给他唱的那支歌。怎么唱来着……啦哩哩哩啦哩啦啦哩哩哩啦啦啦,他反复哼着这支残碎的歌,早上醒来时唱,干活时唱,歇工时唱,梦里唱,一直唱得全体犯人都想扑过去把他掐死。

  总之,他现在想那女的都快要想疯了。

  那天,那个很老很老的老奶奶为他煮了一锅风干羊肉,还给他喝了她家自酿的奶酒。他饿得也不管他妈的什么羊膻味儿不羊膻味儿了,抓过大块的肉骨头像狗一样撕咬起来。

  那女的手持一只精美的布勒登,不停地往他的碗里倒着芳香的奶酒。这是他一生喝过的最美味的饮料。那天晚上,那女的美极了,温暖的空气把她的脸烤得像只大红苹果,苹果的香气时不时从他的呼吸里经过。轻盈的身姿如一只美丽的彩蝶,在他面前翩翩起舞,并且她还不时地向他抛来一串串揪心荡魂的秋波。

  老奶奶坐在一个角落,手持佛珠,树皮般的脸上绽开了难得的笑容。她慈祥地看着孙女,看着看着不禁老泪纵横。有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竟然是20年前她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呢?

  眼下,那女的唱着一支支情意缠绵的敬酒歌,给他献上一碗碗纯清的奶酒。

  高耸入云的山脉上生长着茂密的森林

  广阔无边的草原上生长丰盛的花草

  碧水清澈的湖泊里聚集着成群的候鸟

  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奔腾着无数的骏马

  富饶无比的土地里蕴藏着无数的宝藏

  美丽富饶的草原上徜徉肥壮的畜群

  啊哈  嗬

  我的故乡

  金色的摇篮

  乳白色的奶酒比蜜还醇还香,他一碗一碗地喝呀喝,仿佛永远也喝不够似的。到现在他也想不起来自己那天究竟喝了多少碗奶酒。反正第二天下午醒来时嘴里依然飘逸着奶酒的芳香。

  你该走啦。这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是远在天边的母亲的召唤。那是一个灰色的早晨,母亲把他从梦中叫醒。他爬上了一辆西行的火车,那是一辆运煤车。

  朦胧中传来一个少女温柔的声音。他从梦中醒来。

  有多少天没这么舒舒服服地睡觉了,从老家出来,哪一天不是在惊恐不安中度过的。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只有在温暖安全的地方才能做的好梦。梦中他感觉到一个女人在疯狂地吻他肆意地爱抚他。这时空气都随着颤栗起来了,他在窒息中苦苦挣扎着四处躲藏,可那女人一只发烫的手依然在他胳膊上顽强地滑行。

  睡意倏然无影无踪了。

  眼前只有那女的坐在他身边。她用手不停地梳拢长长的黑发,漂亮的鼻尖上渗出许多细小的汗珠。她羞涩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嘴十分好看的牙齿。

  山里的女孩也会害羞。

  他坐起来穿上衣服。那女的就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屋子里很热,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松脂味儿,淡淡的,不是太明显。那女的穿着一件薄薄的粉红色连衣裙,亚麻色长发披散在胸前背后,上面湿湿的,还滴着水珠。两颗绿宝石耳坠在乱发中闪闪发亮。但是他感到女的头发里面在不停地向他释放着一股一股浓郁的松脂气味儿,那么亲切又那么遥远,真真切切和梦里的一模一样。他贪婪地吮吸起来。梦中的幻影又开始出现,那女的笑声就像一串咒符在他的耳边萦绕徘徊,她那疯狂的湿吻在他脸上烙下了一枚枚滚烫的印记。他的心在颤抖在流血,一种强烈的刺痛划破了他哭泣的灵魂。他不再去看那女的,却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早已和松脂的香味儿融为一体,带着欢乐的生命气息向他涌来。噢,你这诱人的松脂香味儿!

  他不知道是留下还是离去。带着松脂香味儿的眼睛火辣辣地看着他,就像一股激越的清泉。她那娇小的鼻和紫红色的唇急促地翕动起来,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事后他想,如果当时自己不去避开那道向他射来的充满诱惑的目光,不去假模假样观望窗外晃动的牛羊绿草松树还有蓝天的话,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他现在后悔了。当他回到山下那排孤独的小木屋之后;当他回到那群膀大腰圆力大无比像风一样痴迷像山一样古老的汉子们中间时;当他用颤抖的双手捧着那只大铁碗泪水涟涟的时候,他后悔了。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一次获得幸福的机会,而这种机会一辈子只能有一次。他在狱中不止一次地祈求她能原谅自己当时的怯懦。

  那天在那女的家里什么故事也没发生。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在慌乱中穿着衣服,在慌乱中避开女人的目光。他不停地盯着山上的雪雪上的天天上的云。他的心境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他飞快地对那女的说我要走啦我要走啦,然后就向门外冲去。几条牧羊犬狂吠着朝他扑过去,却被那个很老很老的老奶奶用嘶哑的声音喝住了。百岁老人紧闭双目,手持五彩佛珠,翕动着干瘪的唇从断牙里发出一长串谁也听不懂的咒语。牧羊犬们像是中了魔法似的纷纷伏倒在老人脚下。而他却被一股无形的力推着飞也似地逃离了石屋。

  他下山的时候,还觉得身后有一双失望的眼睛流着泪长久地盯着自己。他心里非常难过,想转过身去对她说些什么,但是该死的躯体却僵硬得怎么也转不过来。

  头儿死啦。

  那天晚上头来找他说,还想跟我上山挖贝母吗?老子这回带你去一个肥肥的地方,保你发大财。他想跟着去,可又想起那女的对他说过的话,就摇头说,不去!

  孬种!头儿终于暴露了真实面目,他重重赏了他一个大嘴巴子。头儿拿着一个尿素袋子独自上山挖药去了。那个大嘴巴子让他半个脑袋足足懵了一个月,后来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监狱里清醒的时候,他想自己之所以成了杀人犯,可能和头儿的那一大嘴巴子有关。

  头儿一去不归。直到有一天边防派出所的两警察拿着一张大照片走进木屋时,他才知道头儿死了。照片上的人脑袋摔得稀巴烂别提有多惨了。真想不出平日骄横跋扈的头儿竟落得这般下场。全体汉子全都伸着舌头,眼睛震得跟铜铃似的。

  警察说,头儿挖贝母过了界,哈萨克斯坦共和国边防军朝天开了一枪,头儿顿时乱了步伐,生生从崖上掉了下去。对方为此还向中国提出严重抗议呢。

  警察临走时威胁他们说,今后谁再敢到哈国境内采挖中药,发现一个判刑一个。边防警察刚走,森林警察和公安局的又来了一大堆人。说是他们整个采伐过程未经任何部门批准全是违法的,问题严重,上面已经有几个被抓起来了。本来他们是来抓头儿的,可是他死掉了。没办法他们就拿他们开刀,搞了一个普法培训班,把这群莽汉们折腾得死去活来。

  两天后,所有的警察全都撤走了。哈拉吐鲁克林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警察走了,汉子们松了口气。关键是头儿死了,这才是汉子们舒心的地方。全体汉子没一个难过的,都高高兴兴地唱着歌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他们只知干活吃饭,谁还管什么违法不违法。政府马上就要搞“天保工程”了,他们有的是活干。

  只有他悄悄哭了一场。凭心而论,头儿对他是有恩的。

  自从送那个女的回来以后,他就成了汉子们消遣解闷的对象。汉子们常把他围起来逗乐:那女的身子白么?嫩么?奶子大么?软么?他们逼他回答,非要他承认有那么一档子事儿不可。只要他稍加反抗就会有人过来打他的耳光或者踢他一脚,反正他是打不过他们的。他像一只没有尾巴的小松鼠,被同类抛弃在灰暗孤独的角落里,黯然地用泪水洗刷屈辱的心灵。

  日你奶奶的!有一次他鼓足勇气骂道。

  汉子们立刻哄笑起来。一个满脸长着疥疮的家伙说:嘿!瞧他那模样儿,还不知是不是那婊子的个儿。嗨,小子们,扒下他的裤子看看那玩意儿到底有多大!于是,汉子们一哄而上,按腿的按胳膊的,脱裤子扒裤衩的,顷刻就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狂笑。

  瞧!瞧!瞧!他们喊着。

  玩笑开大啦。

  往后发生的事情他就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从地上爬起来后,他喊着日你奶奶的直直一头往一个汉子身上撞去,那汉子大叫一声仰天跌进卡拉河湍急的水中。只见他在浪尖上翻了几翻就不见影了。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全体汉子一时被惊得不知所措。他们木桩似的齐刷刷呆立在那里,直到河南豁嘴突然大喊救命呀才缓过神来,瞬间其他汉子也跟着大喊救命呀就去追落水者去了。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愣愣地望着汉子们远去的背景,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上沾满松脂香味儿,一阵风吹来,松脂味儿顿时散去。突然一种恐惧感深深地攫住了他的心。那人一定死了,我成了杀人犯,他们回来一定不会放过我的。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狂想着。

  他转身朝木屋奔去,像只狗似的在自己衣物家什上刨来刨去。破衣破物破鞋破袜破棉絮,顿时在屋里乱飞。随之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像着了魔似的飞了起来,尘土飞扬烟雾缭绕,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肆意碰撞在一起。我杀人啦,我杀人啦!他不停地念叨着这些。他感到这些乱飞的杂物就像一群群愤怒的蝙蝠,尖叫着张着血腥的嘴在狠狠啄噬着他的肉身。

  他嚎叫着从木屋里逃了出来。

  他逃上山的时候,浓烟已经从木屋里的缝隙里一缕一缕地往外冒。他爬上半山腰的时候,大火已经把木屋吞噬了。他一边往山上爬一边不停地哭,一边哭就一边在想。他在心里不停地呼喊着那女的,恨自己不能展开双翅飞向石屋。这时候他一点也不为自己刚才的过失而后悔,因为他宁可自己受辱也不肯让别人用污秽的语言去玷污那女的,宁可去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那女的纯洁。她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女人呀。他现在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地热爱她,只有她才能给他生存的勇气和力量。噢,那女的那女的!

  依然是那座长满青草的小山包,依然是那片肥绿的草场,依然是那排小小的石屋,松林雪山蓝天白云,跟那天见到的一模一样。可是那浓烈的松脂香味没了,那袅袅升起的炊烟没了,还有四处游荡的牛和羊也有没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草场空荡荡的安静极了。他的心急促跳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冲撞着他。他有些晕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第一次感觉到高山反应竟如此强烈。

  他来不及多想便甩开脚丫子向石屋奔去。

  石屋被一层淡淡的云雾笼罩着,一幅年久失修的破败景象。松枝栅栏内昔日新鲜潮湿的羊粪早已被一片嫩绿的青草吞没。屋内晦暗阴森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原先四壁精美的饰品都不翼而飞,只有斑驳的石壁往外渗着黑水珠,地面泥泞不堪。一切都表明,这排石屋至少已经有一个世纪以上的时间处于独自沉睡状态之中!

  他永远也不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大声喊那女的,回答他的依然是空荡荡的石屋空荡荡的森林和空荡荡的草地……

  那女的走了。永远地走了。

  他倒在草地上仰天大笑。笑完之后又凄凄惨惨地哀号起来。

  那女的除了留给他一只特大号铁碗,什么都带走了。那只大铁碗端端正正地放在他睡过觉的炕头上。他擦干眼泪颤抖着双手捧起大铁碗走出石屋,走出哈拉吐鲁克,一直走进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监狱。

  一切都那么遥远却又如此亲近,像牧歌掠过寂静的青色草原,又像溪流滑过他干枯的心。他的灵魂在蠕动在萌芽,爱在不断融合凝聚。他带着惶惑走进那座神秘的大山,又带着清晰的爱走进狱中。

  哦,那是什么样的哈拉吐鲁克呀,在那里可以有一片乌云追着你下雨,而太阳却紧随着乌云。在那里你还可以看见太阳和月亮同时倒映在天空上的壮观景色。那里可以6月下雪10下雨,那里可以是冬天也可以是春天,雪山崖缝里生长着美丽的雪莲花,它那傲慢的颜色无不在向你展示着一种随心所欲的生存方式。那里是中国西部最后一块版图,也是一个遥远神秘世界的开始。

  记忆,是永远不会泯灭的。这一生也许永远也回不到那遥远的哈拉吐鲁克了,也许永远也闻不见那芬芳的松脂的香味了。但每当他捧着那只大铁碗时,那女的的神态便会清晰地活脱脱地显现出来。她在乳白色的奶酒中轻歌曼舞,一路洒满醉人的芳香。这不是梦中女人,这是一个具体的女人,充满艳丽的青春和鲜活的生命的女人。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监狱里没有陕西褐色肥虱,也没有凶猛的哈拉吐鲁克草爬子。但是,没人能活着从大沙漠里逃出去。

  布勒登:北方少数民族用于盛酒的一种皮具,上有精美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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