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面

  这件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末。地点:新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季节:秋天。时间:星期一的早上。

  一大早,王真子的屁股还没坐热,办公室就有人敲门。来人是一位女子。穿着时髦,年轻漂亮。王真子和坐在对面的蒙古族小伙子吉仁塔的目光立刻聚焦在那女子的身上。男人欣赏女人自有一套办法,首先,他像一个饥饿者,先采用狼吞虎咽法,先把女人深深地镶在脑子里。即便她顷刻人间蒸发,他们也有本事把她的影子从脑子里拽出来放在眼前慢慢观赏咀嚼。然后,开始幻想。跟老牛反刍差不多。不过眼下,王真子和吉仁塔还是被那女子搞得神魂颠倒的乱了分寸,一个忙着倒茶,一个招呼让坐。慌乱中吉仁塔甚至用袖子又擦了一遍刚刚用抹布擦过的椅子。小伙子的这种热情在他常年办公室的生涯中并不是很多见的。

  漂亮女子款款落座。她轻轻甩了一下长长的秀发,把一只精巧的小皮包非常自然地放在两腿中间。办公室里的空气顿时安静了许多。一般,来人若是少数民族就由吉仁塔负责接待,反过来要是汉族就由王真子唱开场白。在这件事上两人一直配合得十分默契,谁也不抢谁的。不过吉仁塔优势多多,大学本科,不仅会汉语蒙语,其他少数民族语言也不在话下。而王真子就差了许多,虽说也是本科,但只会汉语,除了小时候学的几句骂人的话之外,正而八经的少数民族语言,一句不会。

  您好。请喝茶。请问您有什么事?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这种公务员式的开场白是王真子照搬刚刚颁发不久的《国家机关公务人员手册》里面应知应会那一部分的,局里为此还专门组织过考核。看着漂亮女子,王真子的嘴在机械地蠕动着,这是《国家机关公务人员手册》颁发后,他第一次使用那上面的工作用语。

  听上去非常呆板生硬和没有人情味。

  吉仁塔一看王真子那副熊样心里就犯急。又觉得很可笑。想这回你小子丢人算是丢到家啦。平时在泡妞方面,王真子最会吹牛,天底下第一高手。而现在却被吓得胆水横流,像个机器人似的木讷。真丢人!吉仁塔差点没乐出声来。

  其实,王真子要是认真仔细地看上漂亮女子一眼,就一定不会慌得倒背公务员手册里的“应知应会”了。因为他们认识,不仅仅认识,以前两人还有过一腿呢!

  漂亮女子看着王真子那副难过的样子觉得好笑,就吃吃笑了起来。之后又换了一种方式咯咯咯地笑。王真子觉得笑声不对头,因为这笑声里面有某种熟悉的味道,就把目光拢到一处开始认真地看面前这张咯咯笑的脸。我的妈!不看还好,一看王真子的心就给吓到南山背后去啦。

  这不是安静又是谁?

  后来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王真子还花了不少时间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他说,哥们走南闯北,上天入地,世上的美女也算见识不少,可偏偏在你安静面前出了一个大洋相,真是丢尽了我王真子的脸面。唉,办公室的生活把哥哥给毁啦!

  事出有因,虽是一个洋相,但也绝非偶然。通过这件事王真子仿佛从单位里干了一辈子也得不到提升的老职员身上看见了自己日渐猥琐的影子。他讲这些话的时候,安静就抿着嘴笑。

  那天晚上王真子和安静是在邦尼酒家吃的饭。

  事先,王真子向红红请好了假,骗她说上级部门来检查工作领导叫他陪吃晚饭,可能还要去舞厅唱歌。情人眼里没假话,红红被王真子轻易骗过,还觉得自己的男朋友在领导面前很有面子呢。下午,王真子抽空跑到楼下储蓄所取了500块钱。这是他和红红的结婚钱,每月各200块,省吃俭用整整存了一年多。他们都是工薪阶层,工资不高,一个月要存400块,可想平时多么会过了。好在各自家庭条件还都不错,吃饭不收他们的钱。

  不管平时多么会过,但是该大方的时候绝对不能小气。这是王真子的处事原则。年轻人是讲面子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安静和他还有一段感情呢。虽然那段感情都过去七年了,七年中有时候也偶而打个嗝,品一下遥远陈旧的滋味,可还没来得及品出味道,就淹没在现实生活中的杂七杂八的事里找不到了。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安静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的对面。七年不见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一点没变,一看就是生活在优越的环境里的那种女人。而他自己,只要一照镜子,就会发现这七年在枯日寒风中脸上生长出来的皱纹还真是不少呢。

  唉,毕竟是三十来岁的人啦。

  安排晚宴,王真子着实费了一阵子心机。大酒店太贵,小饭店没面子,选来选去最后邦尼酒家荣登榜首。现在的人肚子里什么都不缺,就缺味道和环境。于是王真子又在点菜上下了一番功夫。他点的菜样样精美实惠,而且又不失本地特色。安静对每一道菜都赞不绝口,这使得王真子很开心。老情人挺能喝酒,而且酒量颇大,两人把酒听歌,喝得温文尔雅。他们一杯一杯喝着本地最有名的“那达慕”老窖。席间,话题不外乎新疆和内地的一些事情。但他们都不肯谈大学同学以及校园,怕回忆过去。后来话题进一步扩展到世界范畴之中。他们谈知识产权,谈人权问题,谈《中国人可以说不》这本书,这算是中国当时最时髦的话题了。两个年轻人不时卖弄着自己的观点,搞得像开研讨会似的。而有关各自的生活,一字没提。

  吃过饭,王真子抢着去付钱,安静拽住他说我来我来。王真子豪气冲天地说我来我来你是客我是主,客随主变。安静见王真子真心诚意就由他去了。望着老情人的背影,安静十分感动。想起了在大学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们爱得那样纯洁和疯狂。王真子一点没变,还是那副臭德性。他从不让女人花钱,付账时总是冲在最前面,因此上大学的时候他过得最苦,一直过着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不过这家伙得到的快乐也最多,总是有好多女孩子围着他转。不光这些,王真子身上还有好多让安静着迷的地方呢。

  这顿饭花去王真子150块钱。可他觉得挺高兴,脑子大大的,在酒精的协助下十分洒脱地数着手中的钞票。除了做爱之外,男人只有在这时候才感觉到有一种作为雄性动物的荣誉感和彻底的喜悦。

  走出邦尼酒家,已是灯火阑珊。马路上,路灯下,人影,车影,朝着不同的方向,来来去去,匆而不忙。这是一个美丽的秋天的夜晚,树的落叶与橘红色路灯融为一色,不知不觉中,踩在厚厚的落叶上,脚下的地变得十分柔软。安静不仅喜酒,也喜烟,两人吸着烟,谝着传子,漫步在暗色林子里。月光洒进树的缝隙里,像童话一样美。和七年前一样,安静还是挽着王真子的胳膊,像小孩子似的总是比他走得快一点点。唯一有所改变的是,他们之间还是有了陌生感,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向他撒娇了。而且几年不见,安静吸烟了。她说吸烟的感觉真好,吸烟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

  这段时间王真子忙着结婚的事,天昏地暗的,哪里有闲情欣赏秋日和落叶。真正发现秋叶婆娑而且“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还是在今天晚上和安静在一起的时候。农夫只知劳作和收获,而欣赏田原之美的却是诗人。想到此,王真子悄然叹了一口气。开始,伴着夜色佳人,王真子心里总觉得有些对不起红红,他们快要结婚了,最近一段时间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结婚就像手中的一件活儿,看起来十分简单,干起来真的是又累又烦,远不及谈恋爱的时候甜蜜浪漫和轻松。而且,有钱还好说,没钱可就惨了。王真子和红红是属于那种比没钱的强些比有钱的还差一节子的人,而且两人的心气都很高,要想把婚礼办得体面风光,就得拼出吃奶的劲了。后来,王真子决定不去想红红了,因为一想到她就难免想起结婚的事,一想起结婚的事就要想起钱的问题,一想起钱的问题就难免头大。然后又想起了红红,整个恶性循环。

  那天晚上王真子痛痛快快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他和安静在“美迪娅”舞厅一直跳到凌晨四点,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了。王真子和安静觉着不过瘾还想跳下去,“美迪娅”舞厅的老板和保安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到出租车里。安静在中亚大酒店开有包房,两人勾肩搭背在电梯里不停地唱着《三套车》,这是他们在大学里最喜欢的一首前苏联民歌。电梯在歌声中一会到了顶楼,一会又降到了楼底,害得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房间。进了房间,安静对王真子说,你愿意和我睡觉吗?王真子说不。于是两人扑通一下倒在地毯上呼呼睡去。一头一个。都醉啦。

  这天下午一上班,局长把脑袋伸进王真子的办公室,神情严肃地说小王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然后,脑袋一缩就不见了。王真子和吉仁塔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都不知局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这个局里,他们两个是属于那种非常一般类型的那种职员,既不担任什么职务又不在中坚岗位上,可以不夸张地说即使他们失踪一个月,这个局也不会因此发生一点乱子。王真子和局长的关系不好也不坏,可以说没什么深刻的印象。他刚来这个单位上班的时候,局长把王真子和王子真两个名字混起来叫了半年。可以说王真子和局长从没单独接触过,有时候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听局长说个幽默,他混在同事堆里配合一下笑声,仅此而已。现在局长叫他单独谈话,王真子心里还真的有些发怵。他在到局长办公室的路上(其实也只有十来步远),把自己近一个时期以来的所作所为闪电般地做了一个回顾和总结。发现没有什么破绽和漏洞,就小心翼翼地安抚了一下咚咚乱跳的心,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小乖乖我的兔宝宝别害怕,我又没有干错事怕什么。说着说着就推开了局长大人办公室的门。

  局长表现得十分热情。他给王真子递烟倒茶让座,显示出出乎寻常的亲热。虽然搞不清楚局长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王真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慌。他一面吸烟,一面沉着应付着局长的热情。两人不咸不淡扯了一会,局长一个急转弯把话题引到安静身上。上次见面的时候安静要王真子把自己引荐给局长,说是有点业务方面的事想和他的局长谈谈。王真子二话没说就把安静领去见局长,之后他就退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王真子有个好毛病,他从不关心自己不该关心的事。

  小王,你以前和安静姑娘的关系如何呀?局长吸了一口烟问。他笑咪咪的,胖乎乎的脸没有一点启发性提示。

  还行。在南京上大学认识的。王真子说得十分坦然。想如果他要问得再深入一些就不妨把他们亲嘴的事也说出来,反正想知道什么就让他知道什么。都啥年月了,这些男女之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稀罕,有人愿意听,他还真的乐意说说。

  可靠吗?局长问。

  还行吧。王真子回答说。他对局长这种问话方式有点失望。

  她一定,很……有钱吧?

  这倒是真的。我离开南京的时候她已经有60万的存款了,这小妞可会折腾啦,我们那时候哪里知道做生意呀,整天光知道像傻逼似的学习。当学生的时候她都那么会挣钱,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钱呢。

  那是那是。局长说着搓搓厚厚的手掌。

  局长……你问这……干吗?这句话王真子想了好长时间才说出口。

  不得了啦!局长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你的那个原女朋友要给咱们的希望工程捐款。局长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他的大脑门和圆鼻头上渗着好多汗珠。看上去他好像很激动。

  喔哟!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呀!她捐多少?王真子问。

  安静给州里的希望工程捐款的事大大出乎王真子的意料,要不是他反应敏捷又要出洋相了。他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事先他一点也不知道,以为安静只是来新疆旅游,顺道来看看他这位老同学前南京大学的旧情人,如此而已。在捐款这件事上安静从没给他提过半个字。以前从报上看到过商人的慈悲,却从没想到这样的事会活生生地发生在他的生活里,一个和他有关的人,从遥远的南方来到一个边远的北方边境小城,给希望工程捐款,这是真的吗?这不是发生在梦境里的童话故事吧?王真子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有一块表皮立刻红红的,好疼。这是真的,不是做梦。

  喔喔。你猜,猜猜看。局长点了一支烟笑咪咪地说。

  5万?

  喔喔,再猜。

  10万?

  喔喔,再往上猜嘛。

  于是,价码就20万、30万、40万地往上摞,最后在60万上打住。

  我的妈呀!60万呀!天哪!王真子不禁叫出声来。他觉得眼睛湿乎乎的,有种百感交集的感觉。这是一种复杂的感觉,激动之余他更多地感觉到的是一种木纳。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一时间他真的说不清楚。

  这下咱们托克柯依牧业村的孩子们有希望喽。局长的大嘴扯到了耳朵上,圆圆的脸乐得像弥勒佛。他说,上级部门光让咱们搞希望小学可又不给钱,社会捐款杯水车薪不顶事。这下好啦,这下好啦,咱们可以用这笔钱像样地给孩子们建一所漂亮的学校喽。

  局长高兴得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王真子也跟着一道开心。开心中隐约有一丝苦笑。我他妈的也有一个希望工程呢,因为缺钱迟迟结不了婚,安静呀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你怎么就不知道给哥哥我也捐上一点钱呢?

  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应该庆贺一下。局长说着从办公桌里拿出一瓶“扳倒井”,打开瓶盖,给王真子倒了一茶杯。局长说我有高血压少喝一点,你年轻有为多喝一点。他只给自己倒了一点点。然后他们碰杯,一口干。谢谢你,王子真同志,喔,对不起,是王真子同志。你救了托克柯依牧业村的失学儿童们,你是功臣。我代表局党委代表希望小学的孩子们衷心感谢你。再来一杯,干。局长豪气十足地又给王真子倒了一茶杯酒。

  局长如此,王真子哪有不喝之理。两茶杯“板倒井”下肚如一群毛驴子在肚子里打滚,所有的感觉都汇聚一处如滔滔江水直奔天门。

  局长,我有些醉了。王真子拍拍脑门说。他的脸红得像猪肝。上班喝酒,影响不好呀。

  怕什么,你是咱们单位的功臣,喝点酒算球!局长的话中显示着对王真子特别的关爱。王真子有些感动,有他这句话,会省掉单位好多闲言碎语的。

  接着他们又扯了一会儿淡,找不到更好的话题。王真子想走,又觉得还有很多话要和局长说,觉得自己很卑微,开不了口。在这个单位也算是老资格了,还是个科员,此刻该有多少话想说啊。局长笑咪咪地看着王真子,就像一个老谋深算的狐狸,王真子那点小心思在局长面前暴露无遗。局长说,年轻人别着急,只要把这件事办成一切都包在我身上。然后局长给王真子撸了一下思路,王真子就迷迷糊糊地掉进局长早已设计好的圈套里了。

  回到办公室,吉仁塔问王真子:局长叫你干啥去啦?

  没啥事,谈谈,谈工……作。王真子在局长办公室里喝了两茶杯白酒,真的有点被“扳倒”了。头大大的老想在走廊里骂娘,可是又找不到骂娘的理由,言多必失,还是烂在肚子里好。在这个单位也只有吉仁塔这个好朋友了,基本上是那种无话不说的朋友。

  你,喝酒啦?在……局长那里?望着好朋友那张紫红的脸,吉仁塔非常吃惊。这时王真子打了一个嗝,一股酒香迎面扑来。吉仁塔贪婪地吸了一口,他羡慕的不只是酒本身。

  王真子不会骗人。特别是看着对面那双善良的眼睛,深不见底却总想看清别人。眼睛是无辜的,它想知道什么就让它知道什么好啦。这样既避免了不必要的猜忌,又显得够哥们。反正纸包不住火,迟早大家都会知道的。于是,在得到吉仁塔保密许诺之后,王真子就把安静捐款的事说给吉仁塔听了。吉仁塔听一句就大呼小叫一下,颤抖的嗓子不仅发出怪怪的声音,而且还掺杂着个人的情结,最后竟然愤愤不平起来了。

  妈的这是什么世道!国营企业亏损倒闭,下岗职工跟蚂蚁一样多。有钱人没处花钱,没钱的人想要饭都找不到地方。不说别的就说咱们这些国家机关都拖欠了几十天工资,这样下去还了得。国家也不想个办法管管。完啦。完啦。我早就知道咱们这样整天坐在办公室里不是个办法,白白把青春年华浪费在这些破板凳上面了。钱是万能的,可怜咱们这些小职员要钱没钱要权没权,就连那点可怜的工资也不能按时拿到手。不得了,不得了,要想个办法,一定要想个办法。我要进山,贩几只羊回来,我已经有好几天没吃上一顿像样的羊肉啦,我已经快一个月没喝过酒啦。我要吃肉,我要喝酒。这样下去还叫社会主义吗?

  嘘——!你他妈的就不能小点声。昨天才发的工资,你良心让狗吃啦?亏你还写过入党申请书呢。这点小困难都克服不了。王真子想:其实这家伙不说老实话,前天晚上还看见他醉醺醺地往回走呢。但是他不愿意说破。

  我只是说说气话。当然,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全局是好的,我们新疆只是比内地滞后一点点而已。他妈的给我一支烟。吉仁塔不好意思,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自圆其说。

  唉。王真子点了一支烟,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局长怎么说?吉仁塔问。

  他把我给出卖啦!王真子无不伤感地说。

  这就是说,他老人家让你和红红散伙,叫你跟安静和好如初?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哪有这样当领导的!吉仁塔又表现出蒙古人好打不平的性格。

  你可别胡说,当官的哪有你那么傻,说话办事总是走两个极端。人家说话的水平高着呢,成功了皆大欢喜,出事了跟他一点关系没有,贼着呢。唉,苦就苦了我们这种人。

  吉仁塔跟着王真子愁眉苦脸,他们在一个办公室有好几年了,虽然是两个民族,但在很多问题上总是能达成共识,感觉像亲兄弟一样。

  难道这样就认命啦?这个安静,不简单呀。不过她有一个致命的失误,以为有钱就能办成一切,其实爱情不是可以用钱买来的。吉仁塔又向王真子要了一支烟,说。

  我能咋办?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你说让我咋办?

  可是,你的老情人开出的条件,如果我没有理解错,她是想把你带走,去南京或者上海。如果达不到目的,那60万捐款也就泡汤啦。托克柯依牧业村的孩子们就会继续失学,哥们儿,你责任重大呀。

  是呀,以前单位喊没钱工作没法开展,大家都跟着局长着急,可是急归急没钱归没钱失学归失学谁也用不着负责任呀。现在就不同啦,问题发生了变化。无形变有形,空的变实的。而且落到了我这个倒霉蛋身上。前进一步害了红红,后退一步就成了千古罪人。老朋友呀,你说哥哥的命咋就这么苦呢?

  唉!

  唉!

  两人叹息。吸烟。沉默。吸烟。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吉仁塔对王真子说,王真子咱们谈点高兴的事吧,保证你开心。

  操。你能说出啥开心的事?

  听我说,咱们合伙做生意吧?

  咱们这种人出了办公室啥球不会,会花不会挣。你他娘的在楼下啤酒馆里还欠着一摞子帐呢!老板娘一见我就想到办公室堵你,说你们单位那个小蒙古跑哪里去啦?我要么说你出差啦,要么说你下乡啦。操,哪次不是我救了你的命。

  吉仁塔听着不是味儿,嘿嘿干笑了几声,说,我想回温泉老家贩几只羊来卖,那里的羊便宜,一只大羊才200多块。拿到这里就能卖到500多块。我虽然不急着结婚但也该存点钱啦。我们蒙古人结婚花钱比你们汉族人还多,好多钱都花不到点子上,所以要提早准备。再说你也跟我一样,口袋钱少得很。那个老情人花了你不少钱吧?你不想从别的地方补回来?

  是呀,我他妈的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缺钱。不管哪个民族,结婚都离不开钱,大把大把地花钱,这样大家才开心嘛。王真子说着说着就有点动心。

  我的一个朋友在牧场当书记,我们说不定还能拿到批条子的羊呢,我们可以买到更便宜的羊。怎么样?干吧。一人出3000块,赚了对半分。这可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呢,别瞧不起小钱,哪个大老板不是从小生意开始做起的?比如说你那个老情人。更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说不定从这次生意开始,我们会开创一个新时代呢。

  吉仁塔说着又向王真子要了一支烟,这家伙最近一直不买烟,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

  现在市场上的羊肉已经涨到20块钱一公斤了,而且还有涨价的趋势。王真子真的动心了。那天晚上和安静一起花掉的500块,一直是他的痛,要是能把漏洞补回来真是一件开心的事呀。关键是银行帐上少了500块钱,没法跟红红交待。不能给她落下把柄或者借口什么的,你能为一个女人一晚上花500元,我就不能为一个男人花1000块?二人世界是有契约的,如果撕毁契约就意味着不忠。如此下去还谈什么白头偕老?

  好吧,我同意。王真子说,不过我只能出2000块,我还要留一点招待我的老情人呢。人家可是大老远的专门跑来看我的,不能让人小看了咱。王真子心里盘算了一下,2000块就算能买回7只羊,一只羊就算能卖500块,我的妈少说也能净赚1500块!这么好的生意哪里找呢?

  当下王真子就与吉仁塔到楼下农行储蓄所里取了2000块钱,他把20张百元大票数了3遍,然后非常庄重地交到吉仁塔手里。吉仁塔接过钱舔着唾沫把钱也数了3遍,就用一个脏手绢把钱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衣服的最里面去了。

  你他妈的别骗老子,老子就指望这点钱结婚呢。王真子盯着消失在吉仁塔手中的钱,可怜巴巴地说。

  骗你就这个。吉仁塔非常坚定地用手比作刀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这就好这就好。王真子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说。

  这几天全靠你在单位上打点了。

  没问题,我保证让单位上的人天天都觉得你在。

  吉仁塔走了。去温泉老家的大山里贩羊去了。他在那里出生长大,他会像一条鱼一样立刻融进山涧的小溪里,那是他生长的地方。但是王真子的感觉却非常不好,他觉得一天之内两次掉进别人的陷阱实在是倒霉。先是局长的。后是吉仁塔的。哪怕是多个心眼儿,或者查验一下吉仁塔是不是也出了2000块钱也好呀,这个比他小3岁的坏蛋一定在做无本生意,如果这样,王真子发誓一定要吉仁塔好看。

  王真子的女朋友红红比他小4岁,在州某机关当打字员,个子不矮,看上去比王真子还高一点点。红红人长得不算难看,加之姑娘家都会收拾打扮,看上去也算是个美人。两人没认识之前,或深或浅都谈过对象,王真子多些,红红少些。这也难怪,谁不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呢。他们谈对象快两年了,中间也散过几次,然后各自又谈新朋友。没多久又重新粘在一起,因为他们发现只有他们在一起才是最佳的婚姻伙伴,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于是他们开始谈婚论嫁。前面说过,婚姻是件十分累人的事,不仅累人而且有时候还会伤心。因为结婚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更重要的是双方家庭的一件大事。谈到结婚,两个当事人退居一边,双方父母一马当先。双方家庭都有自己的“点子公司”,娘家怕吃亏,婆家也怕吃亏。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们将来着想,条件一个接着一个,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尖牙利嘴,讨价还价,搞得像在市场上做生意似的,一点人情味也没有。要是碰上讲理明事的家庭还好,碰不上就麻达了。

  王真子和红红的父母们既不属于十分讲理也不属于十分不讲理的那种人。儿女结婚自然是件好事,双方父母也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他们在各方面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有什么事他们从不亲自出面,都有身边的“点子公司”的人出面摆平。

  星期天。王真子和红红一人一辆自行车,几乎跑遍全城所有的家具行,能去的全去了。在家具流行和款式方面,这个州并不比内地落后,只要内地一有变化这里就会有所变化。有实力的家具行不远千里从内地购进最新家具款式,当然价格也了得。王真子和红红咽着口水在精美的家具的丛林中钻进钻出,转呀转呀。不是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家具,实在是口袋里的钱太少。

  后来,王真子和红红感到又累又饿,他们决定找一家馆子,顺便也好休息一下。两人来到金道市场一家维族人开的小馆子里,一人一盘拌面。他们今天心情不大好,都明白是为了什么烦恼却都不愿说出来。这个小饭馆他们以前常来,那时他们正谈得火热,勾肩搭背亲热得不得了。

  拌面端上来之后,红红只吃了一半就咽不下去了。

  咋啦?不舒服?王真子抬头问红红。

  红红摇摇头,说吃不下。

  一次吃这么点儿,看你将来怎么生小孩子。王真子说完就埋头呼噜哗啦把自己的那份面吃得精光,然后一伸手又把红红剩下的面全部倒进自己的盘子里。吃得那个香,大有一种“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感觉。

  红红憋了一肚子气。

  你能不能问你老子再要点?红红终于开口了。她是一个性格直爽的姑娘,有事藏不住,一般憋不过半个小时。

  他说只给一万,再多,没有。王真子说。

  都说他有钱,退休工资,还有那么多私房,出租费一年就好几万,还有平时做生意赚的。红红开始打算盘。

  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的脾气,去哭,去闹?要是把他的血管气爆一条,那就成了千古罪人。结婚是喜事,不兴这样的。

  唉!红红叹息。

  关键是不要去和别人比。王真子把空盘子往前一推,用手胡乱抹了一下嘴巴,喘了一口气说。跟别人攀比只会让自己变得渺小,这些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人要有平常心。

  你当然有平常心。你大学毕业。你有文化。你在单位前景光明。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字员,我只知道要有个像样的家,算我自私,行了吧?

  沉默。

  沉默就等于顽强的反抗。王真子的脾气红红最了解,玩起倔来十头牛也别想把他拉回来。他这是憋着一股气呐,红红想,男人是最要面子的,只要把他这股气顺过来,就不愁他不回家向老子要钱。可是他这股气的内容相当复杂,有时候连红红都琢磨不透。唉,天下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子,又不是没钱,哪怕是分一点点出来都足够给他最小的儿子气气派派结婚用了。他们两人的工资都不高,又没有外快,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死乞白赖地厚着脸皮靠父母,又能指望谁呢?想到此,红红就打消了大闹一场的念头。先把帐记下等结婚以后再收拾这个榆木脑袋,反正有的是时间。于是,红红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准备用女性的温柔扳倒王真子,以往这一招挺灵。

  然而事与愿违,王真子粗鲁地推开红红伸过来的纤纤小手。此时,他心里烦透啦,单位烦,家里烦,安静烦,红红更烦。他没想到结婚如此累人,早知道这样他就不结婚。一点喜气洋洋的感觉都没有,满脑子装的尽是些杂七杂八的烦恼,看什么都不顺眼,特别是红红,浑身上下俗不可耐,他想不通自己当初是怎么会看上这姑娘的。现在一切都晚了,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要是把这姑娘给甩了,以红红的脾气,她非闹出人命不可。

  要不就把结婚的事往后放放?红红用威胁的口气对王真子说。软的不吃,硬的总是要吃的吧。女人心里的小九九多着呢。

  行。既然你这么说,放放也好。王真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你!你不是人!红红没想到王真子会如此无情,由于没有作好思想准备,气得一句骂人的话也想不起来。悔就悔在已经跟王真子上过床,未婚女子一旦被男人突破最后一道防线,一切就不由她掌控了,双方的地位已经明显发生了变化,红红从船长贬到水手,只有嗨哟嗨哟卖力划桨的份了。

  吉仁塔去温泉大山里已经三天了,一点动静也没有。也许他现在早已把贩羊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正拿着王真子的钱在蒙古草原上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呢。王真子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很窝囊,什么都干不成,也干不好。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属于风头浪尖上的那种人,独领风骚或者叱咤风云。可现实生活是这样的:首先,王真子对现在没有信心,其次,他对未来也没有信心。

  这段时间,羊肉市场悄悄地开始发生变化,市面上的肉价由21块一公斤掉到17块钱一公斤,平均每天跌1块钱。现在是牧民转场的季节,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从南面赛里木湖方向的夏牧场过来大群大群的牛羊,畜群穿城而过把主街道塞得满满的。这样的景象要持续半个多月。每年都是这样,春天牧人们赶着羊群到夏牧场放牧,秋天又把羊群赶回冬牧场越冬。每年的这个时候,顾里木图路的街面上四处弥漫着羊屎羊尿味儿,从小到大王真子每年都要闻上好几次,都习惯了。听说政府准备修环城公路,以后转场的畜群就不会穿城而过了。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不论是农民还是牧羊人。每年的这个季节这里的牛羊肉都是最便宜的。羊肉价一天跌一块钱是最正常不过的,市民当然很高兴,有的人家买羊肉的时候根本不论公斤,而是成只成只地往回买,冰箱塞得满满的,一冬天都吃不完。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王真子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吉仁塔进山贩羊,凶多吉少。

  自从南京来的女商人表示要给希望工程捐款以后,王真子在单位上一路蹿红。局长频频召见,同事们的艳羡和赞美,以及随着消息的散播和误传,这件事眼看着就要有形成冲击波的势头了。新闻单位的嗅觉是最灵敏的,报社的记者第一时间来找王真子抢头条新闻。这使得王真子十分恼火,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你们又来添乱。他把记者拒之门外。

  这段时间,局长都快把王真子当拜把子弟兄了。局长问王真子,你结婚有没有房子?王真子说暂时没有,先和我父母住在一起。局长说,你年轻有为工作出色,怎么不写入党申请呢?入了党你就离副科长不远了。王真子说,我离党的要求还太远,再说也没人给我提起这事,我都不知道入党申请书怎么写。局长说,上面马上要批一个副主任科员的编制,到时候我优先考虑你。王真子说,谢谢局长栽培。局长说,这件事办成了,你不仅可以拿上副主任科员,还可以奖励二级工资呢。王真子很兴奋……就这样,王真子和局长兜圈子小心翼翼地玩着猫和老鼠的游戏。如果想在局里稳稳当当混下去,局长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局长是个好人。民主,开放,讲原则,豪爽。是个地道的西部汉子。为了配合自治区人民政府很杀公款吃喝风的精神,同时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女商人安静其人的行踪(有迹象表明有不少单位和部门已经开始四处打探安静了,要知道需要捐款的不仅仅是希望工程啊)。局长在家中秘密宴请了安静一顿饭,陪同前往的只有王真子一人,连办公室主任都没叫。席间,酒至高潮时,局长一巴掌一巴掌拍胸脯,拍一下自己喝一杯,边喝边许愿。其中之一就是邀请安静参观全州的旅游景点,看改革开放以来全州各方面发生的变化。单位出车,由王真子亲自开车陪同。

  几年前边境贸易火热的时候,王真子曾经当过一阵子单位办的边贸公司经理,也拿着钱跑过几趟独联体诸国,一分钱没赚上反倒赔了好多。后来边贸热降温公司倒闭,王真子夹着尾巴跑回单位老老实实当小科员了。那几年倒是个机会,大凡拿着公家的钱做生意的都发大财了,说是出国做生意去了,实际上他们把钱存进自己的帐上,赔的是国家。王真子不敢这样做,但他在做生意的时候学会了开车,用公款买了一个驾驶证,说起来也算占了一次公家的便宜。仅此而已,有时候自己也后悔,为什么那时候不趁机大捞一把,但是一看周围那么多被关进监狱的经理们,他又感到庆幸。

  局长说话算话。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把李师傅北京213钥匙收过来交给王真子。李师傅把钥匙递给王真子的时候对他说:你牛逼!在李师傅的记忆里,车钥匙好像从没给过别人。

  这是王真子没有想到的,他以为昨天晚上局长说的是酒话。在王真子的印象里,当官的好像很少有说话算话的。这件事看来越来越棘手啦。局长的圈套越拉越紧,恐怖,窒息,绝望。对手在逼你就犯……天哪!谁来救救我这个可怜的人呀?王真子在心中发出悲凉的呼唤。

  出发之前,局长笑咪咪地解下裤腰带上的PB机,那时候没有手机,连大哥大都少见。局长说,把这玩意儿带上,联系方便。然后他又把王真子拉到一边,拍着他的肩膀悄悄地说,一定要陪安小姐玩好,胜败在此一举,托克柯依牧业村的失学儿童在看着你,全州人民在看着你!去吧。

  壮士一去不复返,黄沙埋骨又何妨?王真子被局长真诚沉稳的目光感动了,他吸了一口气,用力握了一下局长告别的双手,转身,离去。

  故事的发展似乎有些不尽人意。整个过程平平淡淡,也没有出现什么高潮。王真子带着安静转遍了这个州境内的大部分著名景点,在阿拉山口他们冒着12级大风参观了换装车间,两国的铁路轨道不一样宽,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要宽些。这都是前苏联留下来的,现在苏联解体了,但铁轨还和以前一样。只要出境或入境,所有的货物必须在这里重新装货。在哈拉吐鲁克林场,他们躺在秋天的白桦林中一起欣赏一片一片金黄的叶子在蓝天下在风中慢慢飘落的情景。在温泉县境内,他们长时间地泡在从死火山渗出来的滚烫的硫磺水里,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的赐福。他们还去了怪石沟,艾比湖湿地保护区,赛里木高山湖。他们还在驻守边防连队上用高倍望远镜观察了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境内的一些村落。他们所到之处大部分都是未被现代工业破坏的自然景观,非常非常美,让安静大大感受了一把祖国山河之壮丽景色。

  当然,王真子也没忘记带安静参观一些国营企业,这些企业正处在国企改革阶段,不是不景气就是面临倒闭,下岗职工天天去政府闹事。没有一家振奋人心的。王真子和安静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来,打没精打采地回。

  这几天,王真子和安静都玩得很开心,也很投入。两人都非常巧妙地避开了一些最敏感的话题,也不叙旧,更不畅谈未来。只谈一些云山雾罩的事,一点也不着边际。安静还和在南京时一样,挽着王真子的手,像小孩子似的总是走得比他快一点点。没有恋爱时的亲昵和羞涩,只有一种成熟和冷静。她有时候也吸上一支烟,主要是用来吐烟圈,一圈一圈地吐,安静吐得兴致勃勃。这使得王真子感到很满意。只要他们的感情不交叉,思路不撞车,他愿意就这么永远和安静呆下去。因为跳出现实生活并不是一件坏事,王真子和安静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唯一不开心的是局长给王真子的PB机老是嘀嘀嘀响个不停。每次只要一响,王真子就尿急。特别是开头几天,简直像在做恶梦。进展如何?回话。成功了没有?回话。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回话。回话!回话!!回话!!!局长在PB机里急得像个疯子,王真子一个电话也没回。不想回电话的理由很多,这是很难说清楚的。后来还是安静给王真子出了一个主意,她建议王真子干脆把那破玩意儿关掉。王真子觉得有理,就非常麻利地实施了这一方案。

  呸!我操。王真子用少数民族语言骂了一句脏话。他把北京213开得风驰电掣。管他呢,大不了把老子开除,老子是国家公务人员,要开除老子局长你还没那么大的权力呢。他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扮演着一个非常窝囊的角色,简直不像个男人。夹在局长和安静之间,不明不白的两头受气。他对安静是有意见的,又不是外人,什么话不能说?非得要扯出个希望工程出来。想捐款谁也没拦你,干嘛要把我扯进去?真是活受罪。在这场游戏中,红红也成了他们的牺牲品。安静没来之前,他们是何等快乐和幸福。生活虽然充满艰辛和困苦,可他们毕竟是用自己的勤劳在收获,一点一滴筑着小小爱巢,谁也没有嫌弃这种生活。

  其实,安静也很伤心。她不知道如何向王真子解释这一切。她和王真子的局长所达成的协议并不等于就是现实,如果一开始她向王真子挑明这件事的真相,或许还会有挽回自尊的余地。然而,现在,随着事态的发展,安静越来越没有勇气把握自己来新疆的目的以及所产生的后果了。越是说不出来的话越是表现得心里有鬼,越是心里有鬼就越难把事情说清楚。时间一长,只好由着它发展的方向随便延伸了。她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来找王真子的,然而事与愿违,随着时间的推移,连她自己现在都怀疑此行的真正目的了。她是了解王真子的。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还是这样。一点没变。而她却在这七年中变得越来越猜疑和病态的敏感了。这七年中,有胜过王真子百倍的男人向她示爱过,而她始终认为他们是为了她的公司和钱来的。她爱王真子胜过所有男人,七年前不死心,七年后还是不死心。可是,王真子好像从没真正爱过安静。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还是这样。他对安静的爱总是心不在焉。要不他也不会大学还没毕业就跑回新疆来了。他宁愿当一名又穷又酸的小职员,也不愿意留在安静身边享受荣华富贵。王真子始终认为婚姻是目的的结合体,其感情的成分并不是很多,只要认为能和一个人生活一辈子就行啦。没有爱情也行,他只要和谐。和谐就是幸福,就是爱。七年前他爬上开往新疆的火车就这么想的。

  安静哭了。自从她成为女强人之后不知道眼泪为何物了,这些年很少有男人把她当做女人来爱。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她装出来的,在感情方面安静比任何女人都脆弱。这几天,她在阿拉山口的大风里偷偷哭过,在哈拉吐鲁克林场白桦林的落叶里哭过,在艾比湖在赛里木湖在怪石沟的美丽风光里偷偷哭过,只要王真子不在身边或者没注意,她总是会偷偷哭。其实安静哭的时候王真子不是没有看到,他没有办法去安慰安静,只能由着她去。人生永远不可能完美无缺,这一点安静是明白的。大人物和小人物,富人和穷人,世上所有的生灵,上苍给他们生命的时候,就已经把不公悄然镶嵌在里面了。谁也不多,谁也不少,大家在得到的时候也在失去。你总不能贪心地想拥有所有的幸福吧。王真子就是这样想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谁也救治不了谁。就算你拥有百万千万,不幸福还是不幸福。还有局长,王真子想,就算你有权,我也不会屈服你的。天地之大,男子汉顶天立地,谁也别想阻挡别人的生存权力,大不了换个单位大不了辞职。

  生活,就像一团面,你拿着一把刀,去把它切开,然后,你注意观察,那里面都有什么?一个横断面,预示着千苍百孔的人生。王真子很想把这个道理告诉安静。

  就在王真子陪安静外出参观的这几天,局内外发生了两件大事。先说第一件事。自治区下拨款100万突然到位,这笔钱扶正了局长的腰板,局长感动得热泪纵横。国家是有能力救助失学儿童的,我们是不会让那些个体户和私营企业的老板们任意摆弄的。他们自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指挥我们的意志,今天他们让我们拆散一对佳偶,明天他们又想让我们干什么?一想起自己处理安静捐款这件事的做法,局长就感到难受。我真是走火入魔啦,他想。作为一名党的领导干部,我怎么会糊涂到如此地步!他这几天的日子十分不好过,上级领导找他谈话,领导说,我们欢迎社会各界人士捐资助学,但我们是有原则的。然后领导拍着局长的肩膀笑咪咪地说,我看你在处理这件事上简直像一个感情用事的小孩。后来,安静表示无任何条件把60万捐给希望工程的时候,局长为了向安静显示共产党人的高贵气节,断然拒绝了她。实际上他是错误领会上级领导的意思了。

  再说第二件事。王真子和红红两家也知道了安静的事,这引起了两家父母的恐慌。红红更不用说,一会哭,一会闹,一会又扬言要上吊要跳楼,把事情搅得一团糟。为了保住王真子和红红的婚事,双方父母在没有通知“点子公司”的情况下,都降低了各自的婚嫁标准,而且还主动提出很多建设性的意见。王真子的父亲还表示为了小儿子能早日完婚,他愿意再出一万元。这是王真子没有想到的,他自然很高兴。

  安静回南京去了。由于来之前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所以走的时候也没有伤心过度。不过她对王真子说自己没有白来新疆,不仅欣赏了美丽的风光和民俗,而且她又经历了一次纯洁的情感历程,很开心。嘴上这么说,心里怎么想,王真子就不知道了。

  王真子和红红和好如初,结婚的日子也定下来了,在未来的生活中王真子决定要生一大群孩子。他的志向很低,每个孩子学一门手艺,20个孩子拥有20门手艺。

  局长由于拒绝了安静的60万元捐款,受到上级领导的严厉批评。上级领导指着局长的圆头鼻子说,我看你办事不仅像个小孩而且还像个白痴。于是局长大病一场,病愈照常上班,每天一杯茶一张报纸,倒也轻松自在,只是断了升迁的念头。有时候,在单位灰色走廊上遇见王真子,就会变张脸,爪子痒痒的,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又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秋高气爽。吉仁塔贩羊胜利归来。这天下午他给王真子带来一大兜钱,全是零钱。王真子反锁上办公室的门,趴在桌子上十块八块地数了老半天。满办公室散发着羊膻味儿。第一遍是一千七百九十块零伍毛,第二遍是一千八百元,第三遍是一千七百九十块。……后来,王真子懒得再继续数下去,就把这膻味十足的人民币往前一推。他说,就算是一千八百块,还有二百块钱哪里去了呢?他眼睛红红的责问吉仁塔。

  吉仁塔像是犯了错误的小狗,没精打彩地用手支楞着脑袋。

  还有200块钱呢?!王真子喊道。

  吉仁塔用手指门边一个塑料口袋说,全在那里面。

  王真子跑过去把塑料口袋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两块臭哄哄的肉。

  这不能怪我。谁也没想到羊肉价格掉得这么快……

  唉!王真子粗粗叹了一口气。

  唉。吉仁塔也跟着王真子叹息。

  早知道这样的结局,王真子说,我还不如用这200块钱美美大吃一顿呢。

  我也是。吉仁塔说,看来咱们这种人注定不适合做生意,不适合下海的。好好坐办公室吧。

  吉仁塔始终没给王真子透露这笔生意他赔了多少钱。接下来王真子开始和吉仁塔商量如何赔偿的问题。这是王真子最关心的事。王真子说,从你下个月的工资里扣。吉仁塔说没问题。王真子说,要么你明年结婚的时候我不给你份子就用这200块钱顶。吉仁塔说统统没问题。为了这200块钱,两人一直谈论到下班,又达成了很多可行性协议。

  王真子感到很满意,就掏腰包请他的蒙古族同事吉仁塔喝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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