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社稷江山铸金鼎

  临渊羡鱼的垂钓者

  ————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 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 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 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 徒有羡鱼情。

  

  ——孟浩然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孟浩然在窗前眺望烟波浩渺的洞庭湖,落笔写下这首干谒诗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心中的寂寥和惆怅,是依然无法了无痕迹的隐藏于滚滚波涛和大气的言辞背后的。

  中国行政制度发展到唐代,已经大致成熟。由秦汉时期的三公九卿制,发展演化为更高效的三省六部制。这种在当时世界上处于先进地位的中央集权制度,进一步促进了国力的发展。加之唐朝前期的政治相对清明。积极从政,建立功业的理想,对当时的文人是具有很大的吸引力的。

  当时,文人做官有三种方法:一种是祖荫,是贵族和官宦子弟借助祖上的功绩取得官位;一种是科举,自隋文帝建制,到唐玄宗时期,科举制度已经成为完善的选材途径,但是当时科举种类繁多,过程繁杂,很多文人志士望而却步。转而希望通过得到身居高位的官员赏识、举荐,来获得官名。干谒诗由此而生。

  只是干谒诗写起来相当有难度。中国古代诗歌,通常不像西方史诗或歌剧那样需要直接面对观众,它更倾向于在自己的世界里抒发感情。干谒诗从下笔的那刻起,目的性就很明确,在言辞方面还有诸多限制,既要保持文人的清高,又要突显诗人们的卑躬屈膝,如同带着枷锁舞蹈,是很难跳出成绩的。所以,诗人的高下,往往从干谒诗的好坏中,就能分辨一二了。

  孟浩然一反这类诗歌的较弱纤细,把《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写的风生水起,仙气横生。诗歌前半首是写景:初秋时分,洞庭湖涨水,满的几乎和湖岸持平。极目远眺,只见水天一色,云游湖底。洞庭湖的浩大,已经把天空装在了湖里。

  太清,指代天空。道家有三清之说,分别是玉清、上清和太清。是道教的最高主神神宝君、天宝君、灵宝君三位大神居住的仙境。孟浩然舍“天空”或“苍穹”而用“太清”替一词,一是为了诗句平仄,二是为了展现洞庭湖势吞仙境的汪洋,再者,则是为紧接着的两句诗做好铺衬。诗人用词的高明在此一览无遗。

  云梦泽是中国古湖泊群,大致在战国时楚国的境地。其实,深究云梦泽的实际位置,是没什么必要的。它席卷而来的浪漫张力,才是诗人写到它的真正原因。云——梦——泽,发这三个音的时候,仿佛只要从嘴唇的轻轻摩擦,舌尖的微微舒展上,就能感觉这个地方一定是躲在云彩后面的仙境吧。而洞庭湖竟然可以“气蒸云梦泽”,就更让人叹为观止了。

  后句“波撼岳阳城”,是写实。波涛汹涌的洞庭湖,不断向着岳阳城奔袭而来,本是固若金汤的城池,却在拥有如此气势的洞庭湖面前瑟瑟发抖,似乎随时可能覆灭一样。十分触目惊心。

  至于诗歌的下半部分,是诗人抒发胸襟。“欲济无舟楫”,是从上面所写的洞庭湖延续而来。表明了诗人的苦衷。在诗人的心中,大唐气象正如洞庭湖般气吞山河,风起云涌,而自己还在朝野之外苦苦徘徊,没有办法办法报效朝廷,空有一身才华却只能任岁月虚度。

  孟浩然一生都未能入仕,年过四十时,曾参加科举,也没能题名金榜。令人扼腕。欲渡无舟的尴尬,正是诗人的真实写照。虽然写的很是委婉,但是用情很深,读来让人深感同情。

  《淮南子》中说到:“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结网”,意思是说与其空有美好的愿望,不如踏实做点事。孟浩然临湖而感,化用了这个典故,把自己希望能得到张丞相的赏识,进而为国出力的愿望,摊开了给张丞相看。垂钓者,属于双重用典,那有着丰功伟业的姜子牙比拟当朝宰相张九龄,是一个很隐蔽的奉承。也正是这些细节,才让诗人的干谒诗显得婉转得体,不卑不亢。最大程度上维护了自己的尊严。

  而尊严,是诗人得以安身立命的最后珍宝。古今皆然。

  安得广厦千万间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早在战国时期,荀子在论及政治时,曾提出“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思想。而这种思想,决定了中国后来历朝历代关于“政治”的理解深度。在君王们看来,政治不过是以君主为代表的官僚权力,和广大被统治、被压榨的民众之间的博弈游戏罢了。

  某些时刻推行的安民政策,比如说唐初期唐太宗施行的休养生息,根本目的并不是为了民众本身,而是希望这一类举措能够恢复民众生产力,一方面为进一步的剥削提供基础,另一方面是减少社会不满,从而巩固统治。换句话说,在中国漫长的封建时代,民众从来不是政策的目的,仅仅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对民众抱有真正怜悯的,也许只有那些同样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善良诗人们吧。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写的正是杜甫寄居成都时的窘境。本来建房就很不容易了:上元元年开春后,杜甫打算盖草堂容身。诗人从表弟那乞要来了所需的资金。又从韦二明府续处找了几根锦竹,打算装点下屋前。又到肖八明府要了些桃树秧子,因为庭院过于空旷。杜甫甚至还去果园坊去找徐卿要各种果树秧苗,且“不问绿李于黄梅”,说是什么都行,可见诗人确实困窘的厉害。屋子建好之后,杜甫开心的不得了,数次作诗抒发欢愉:“旁人错比杨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颠簸大半生,突然有了家的感觉和温暖,这种快意和自豪,确实是无法掩饰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草堂被秋风损坏,才让诗人如此的伤心、愤恨。这种伤心,从诗人开篇一口气连韵五句的气势上,就能品出一二。这五句的交代非常紧凑,先是“八月风高”,怒号的风自然威力很大,那么卷起草堂“三重茅”是很轻易的事了。“三”指很多。风卷着茅草飞过江去,飘的高的,挂在树梢上了,低点的,又沉入池塘、坳地,对于老人来说,都是很难去捡回来的。

  但是这些只是天灾,还有更为让诗人气愤的事呢:除了那些无法收回无法重新利用的茅草,还是有些茅草落在干地、平地上了。诗人想去捡回来,哪知被南村孩童捷足先登!——“欺我老无力”,很显然诗人知道在那些孩子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面容枯槁、干瘦弱小的无用孤老,就算尽力呼喊,挥舞手杖,也吓阻不了孩童们的“盗贼”行为。只能心急如焚的看着自己赖以避寒的茅草被人哄抢一空,无可奈何的独自长叹了。

  若只是大风的侵袭,诗人的日子也好过一点。可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色漠漠向昏黑。”真是实实在在的“屋漏偏逢连阴雨”。杜甫身居草堂时,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一旦断了友人的接济,就会立刻陷入困顿。杜甫在《狂夫》里写到:“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最后贫穷到“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的境地。

  在这个时候,湿冷入骨的秋雨倾盆而下,诗人茅屋破败,雨漏的哪里都是。布衾用了多年,没有可以替换的,只能一再铺盖,已经像铁一样硬冷了。就是这样的布衾,也被睡相恶劣的儿子踹坏了。当屋外大雨,屋里小雨时,诗人心底的寒气,止不住的往外冒。这种困境在一定程度上和安史之乱给诗人的感觉有相通之处。

  杜甫由飘摇在风雨中的小小茅屋,联想到被战乱困扰的国家也正在风雨中苦苦支撑。家难,国难,天下难,如潮水一样冲击了诗人悲天悯人的情怀。再加上自己眼前的苦难,让杜甫怎能安睡呢?这种深切的悲悯,一直是杜甫身上最可敬的一面。很少有人能像杜甫一样,由火烧眉毛的个人窘境联想到更为广大的人们的苦难时,显得非常自然,丝毫不会有附庸风雅、生搬硬套的刻意。这首诗就是明证。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六句话犹如刀剑争鸣,掷地有声。前后气脉贯通,纵横磅礴,形成了一段具有生命力的连章。断无可断。

  这六句诗,奏响了中国几千年来关于人民的最强音!完全凌驾于任何诗歌技巧之上。若没有铮铮铁骨和满腔热血的话,是无法铺陈出这样的诗句的。在这里,本身就饱受风雨之苦的诗人,他所想起的天下,不是王侯将相拈花赏月、把酒言欢的天下,也不是文武百官连篇木牍、事必躬亲的天下,而是由多如繁星、轻若草芥的,被达官贵人所不齿的“贱民”“寒士”的天下。

  此时诗人和贱民们的痛苦休戚与共。他对人民的同情和关怀,与高高在上的统治阶级的关怀截然不同。杜甫在风雨中的呐喊,是种用自己的生命和时代的苦难相共振后,所能发出的极致。

  看看吧,为了天下寒士的冷暖,为了所有穷苦人的笑颜,诗人愿意拿命来换!与其说这是杜甫的理想,不如说这是杜甫血泪凝聚成的巨大悲怆,它把痛苦、无奈、希望融入到这旷古绝今的呐喊里,一扫忧闷和阴冷,哪怕诗人到最后声嘶力竭,它也能凌驾在狂风骤雨之上,席卷中华五千年。

  侠客行

  ————李白•《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 《行路难》

  究竟是歌行体成就了李白,还是李白成就了歌行体?这是一个云深不知处的奇妙问题,仿佛两团偶尔相遇的炽热火焰,在彼此蹿腾的红色火苗里照见了自己的影子,越燃越旺,至于是谁激起了更强盛的燃烧,是不用非得弄个一清二白的。

  中国的古诗诗体众多,若细致划分的话,至少在十二种以上。发展至唐代,众多诗体才总算各归其位,定格声律。这种体制上的成熟,一方面促使诗歌迎来了一个绝佳的发展机遇——无论是在诗歌数量上,还是质量方面都堪称盛况空前。但是,也正是因为格调整饬,诗人们在创作诗篇的时候,有时会不自觉的依赖诗体行文提供的惯性,颠倒了主次,从而让作品流于平庸,逐渐的固步自封起来。诗人的高下之分,尽显于此了。

  伟大的诗人,会用“天资之高妙,笔力之雄浑,音节之铿锵”(《履园谭诗》)充溢笔墨所到之处,凌驾于一切陈规琐律,彰显生命的气势,成就最为独特的自我篇章。歌行体,就是这样诞生在太白笔下的。

  这首诗的具体写作日期已不可考。大约作于诗人身在长安的时候。在最靠近权势的那段时间里,李白本该过着一朝得志,令人称羡的日子。哪知天意弄人,可怜的诗人所怀揣的平步青云、投身社稷的美好的理想,竟成了在无眠长夜反复啃噬心火的,供人嗤笑的无聊幻想。身为谪仙,这正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非饮酒弹剑,不可排遣。

  可是饮酒赴宴真的能化解心中的垒块吗?十千的美酒,万钱的珍馐,这样的酒宴不可谓不丰盛,李白这个“酒中仙”,本该“一饮三百杯”,与朋友一起“同销万古愁”的。可今天却食不下咽,酒不入喉,拔出宝剑,却不知道砍向哪。杀敌,敌在何处?舞剑,醉里谁来挑灯?诗人只觉得心里的哀凉,绕臂而上,夺去了落剑的气力,只剩下痛苦的茫然了。

  剑,是“侠”的精神象征。在中国文化谱系中,“侠”是一种同时包含着儒家的济世进取、墨家的社会理想,以及道家的反叛正统、超尘避俗之风的英雄主义人格。魏晋六朝,游侠风行。侠与酒、气、仙隐更为紧密的结合起来,闪烁着独步山水人间的自由之光,梦幻之光。李白自少年就携剑远游,受侠之道义影响极深。

  在这里,砍不下去的剑正是诗人的心结所在——李白那种轻盈飘逸式的“兼济天下”,在永远不可能“兼爱、非攻”的政治迷墙面前撞了个粉碎。诗人心底曾无比认同的“尚贤”,在酒醉金迷的帝王将相面前,不过只是故纸堆中的笔墨符号罢了。纵使诗人手持泰阿之剑,独立城头尽力挥舞,可那里才有晋国三军呢?

  李白用了两句比兴的诗句,来表现这种无力感。笔触看起来是落在了实景实地上,但这不过是诗人用的障眼法。李白对“天上来”的黄河之水分外喜欢,在他看来,黄河是连接天庭和人世的最佳阶梯。连这个阶梯都被冰凌挡路,寓意就不言自明了。雪满太行,也是同样的用法。太行山,北起北京西山,南达豫北黄河北崖,绵延八百余里,层峦叠嶂,气势恢宏。在诗人眼里,太行是肯定住着神仙的。只可惜大雪封山,无法寻访不说,冒然进山,怕是还会有丧命的风险。

  那么,李白会就此停步吗?他会就此一个劲的哀叹不绝吗?不会的。李白的性格要比一般诗人自信、倔强的多。“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这两句用典突然,却不突兀。前两句用“黄河”,“太行”抒情,已经穷其天宇,趁势转回,这两句犹如呼吸吐纳,张弛有度。在意象使用上,由“河”到“山”再到“日”,依然保持攀升的趋势,足见李白用心之妙。

  垂钓者是姜尚。梦日者是伊尹。他们的仕途都颇具坎坷。都是在历经辗转之后,才得以辅佐明主,建功立业。诗人在这种节骨眼上想起两人,很是有些“同是天涯沦落”的意思。他是很希望能像先贤一样能最终得到重用的。无法被重用,让诗人对先贤徒增羡慕。反过头来,又只能让自己变得更为失落。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诗人吟到这里,已经类似喃喃了。不易察觉的苦涩,如同低回流转的笙乐,引领着李白左突右冲。这种躁动,让李白浑身上下难受至极。自视甚高的诗人,眼看就要被这股苦闷和烦躁吞掉。因为这种苦闷,是大到足以阻塞山河,远到侵蚀上古贤者的力量。李白若是在此缴械投降,也没有任何人会责备他的。

  谁能想到李白竟能奇文郁起到让人魂飞魄散的地步!前面文脉一路走来,都像是泰山压顶,越扛越重。似乎没有给人一丁点的喘息空间。当读者都开始掩面感叹的时候,李白突然奏出生命的最强音: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不管眼前困难如何,总有一天会乘风破浪抵达理想的彼岸!一股毋庸置疑的豪气扑面而来,唤起读者心底的崇敬,感情激荡着共鸣着,竟一时阻人鼻息。

  歌行体,是种少有限制的,需要诗人融合才气、功力和生命本身迸发出的创作力,挥毫泼墨之后才能得以欣赏到的文体。是需要不断破除旧规,推陈出新的。难度之高,后人无人企及。就连盛唐巨星云集,也不过寥寥数人达到。胡应麟在《诗薮•内编》说:“阖辟纵横,变幻超忽,疾雷震霆,凄风急雨,歌也;位置森严,筋脉联络,走月流云,轻车熟路,行也。”得此境界的,唯有李白一人也。

  告诉我,我们为何而战

  ————李颀•《古从军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李颀 《古从军行》

  战鼓轰鸣,旌旗飞扬,千军万马前赴后继,万死不辞——战争的磅礴气势,也不过如此吧。翻开中国封建王朝的拓边史,随处可见刀光剑影。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以马蹄可到之处为限,搏命厮杀,生灵涂炭。可是,究竟为什么要发动这样的战争呢?

  李颀写下《古从军行》的时候,是希望能够找到战争的答案的。与岑参、高适不同,李颀在书写边塞的问题时,是始终抱着探究本原的心态去思考和揣摩的。这就为塞外横陈的悲剧身上,笼罩了一层珍贵的理性。

  诗歌开篇描绘了军旅生活。用烽火传递军情,是中国从商周时代留下的防御手段。燃狼烟,报警戒,说明唐军时刻处于高度戒备中。黄昏时,饮马交河河畔,军队行进速度又可见一斑。白天就这样转瞬即逝,军旅的夜晚却来的更为凄苦了。

  三、四两句着眼点,就是边塞上的军旅夜晚。这两句诗,是同类题材的诗歌中难得一见的佳句。古人行军所用的炊具叫“刁斗”。又称“金柝”、“焦斗”。是带柄的铜器。白天用来烧饭,夜里用来敲打巡更。虽然是金属质地,但声音钝痛,听来揪心。本来天就黑,结果又起风沙,打更的声音已经无力穿透三步开外,飘飘摇摇,混混沌沌。这时不知道哪里传来幽怨的琵琶曲,出征的将士因此而想起远方的家乡,心底最后一丝温暖和坚强被彻底抽离。那里还能打什么仗啊!

  如若能在天地之间寻求到一种慰藉,作为精神支持的话,情况也许会好过点。但残忍的李颀,一个顿笔就戳破了这种奢望。军队孤军深入,无险可守,无城可据,举目四望,处处荒凉。雨雪纷飞而至,像是大漠压来。趁冬末苦寒进军,乃用兵之大忌。又要时刻担心即刻而至的敌兵铁骑。这不叫拿命去死拼,还能叫什么呢?

  被战火殃及的,不仅是中土将士。“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这两句诗包含着让人肃然的人道关怀。在战争中,没有胜者,只有更伤心者。中土皇帝把外族成为蛮夷。挥师灭夷,理由充沛。可是胡儿也是人,连胡雁都哀鸣连天的时候,胡儿又怎能不痛?强加而至的战争要到何时才算完呢?

  班师回朝吧。这是解决眼前战局,挽回无辜生命的最快捷的办法了。马放南山,春种秋收,一家老少围炉叙闲,这些场景不知被那些疲乏绝望的将士们反复想了多少遍——也只能是想想罢了。“闻道玉门犹被遮”——汉武帝太初元年,汉军攻打大宛国,久攻不下,将士请求退兵。汉武帝闻言大怒,派人遮断玉门关,下令道:“军有敢入者辄斩之!”本来前途就一片黑暗,唯一的退路又被天子斩断了,深陷绝境的将士只得“应将性命逐轻车”。

  如此这般,抛尸荒野,就只能是众多将士们唯一的结局了。

  也只有在悲剧的大幕缓缓落下的时候,诗人才能狠下心来让人们得知最残酷的真相。所有的牺牲是为了保家卫国吗?所有的死亡是为了期盼明天吗?不,都不是的。只是为了满足皇帝的个人喜好罢了。当大宛的汗血宝马终于踏着层层尸骨来到中原,当葡萄也从传说中盛入帝王的黄金盘里的时,皇帝御赐的史书中,还会不会有那么一章,写满了“天阴雨湿声啾啾”呢?

  书生的脊梁

  ————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唐朝至贞元年间,浩劫已过,百废待兴。飘摇在风雨中的虚弱帝国,终于出现了一些中兴的兆头。在这个重新充满希望的历史时刻,韩愈登上了时代的舞台。韩愈身为一介书生,却没有通常被驯化后的书生孱弱,他更像一个实干家,风风火火的闯来,爱憎分明,行为果敢。颓靡已久的大唐诗风,也因此迎来了第二个春天。

  这首诗与韩愈的性格、处事息息相关,可以说是互为表里的杰作。下笔时不带半点雕饰,完全是意气所指,豪气发散,直干云天。透过这古朴铿锵的七律,仿佛可以窥见韩愈顶一身傲骨而立,为苍生社稷横眉冷对。钦佩之感,也油然而生。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朝夕相对,突出事发之急:不过是一天的光景罢了,诗人就从天子脚下被贬谪到八千里开外的潮州。潮州今在广东东部,诗人称其距离长安有八千里之遥,其实只能算客气的说法。古时路途艰苦,诗人老来迁徙,一不小心就会生死两判,这苦,这痛,区区八千里怎能涵盖的完呢?

  可是让韩愈惨遭贬谪的,恰恰是诗人自己奏呈的辟佛力作:《论佛骨表》。当时大唐佛教盛行。对佛教的尊崇已经远远超过了宗教的范畴,举国上下痴迷佛禅,或被用以聚敛财物,或被施以妖惑之法。至元和年间,整个社会都丧失了最起码的理智,据《唐语林》记载:“王宫士民赡奉施舍,唯恐不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燃香臂顶供养者。”——这已经不单是乌烟瘴气了,已经发展到走火入魔了,是需要一个敢于直言的人站出来力挽狂澜了,哪怕会付出生命作代价。

  韩愈骨头很硬,坚信自己是为圣上“除弊事”。因为心中亮堂,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是为国为君也为民,说起话来也就非常坦然了。“肯将衰朽惜残年”则更近乎一种淡然笃定与举重若轻。诗人在说这种话的时候,是非常倔强的。大丈夫敢作敢当,况且韩愈一向是属于行动在先的勇士。这股充满阳刚之气的行事原则,在韩愈到达潮州后,率领人们击退巨鳄一事上,也能彰显出来。

  但是被贬远乡怎么说都是一件悲伤的事。尤其韩愈奔赴八千里路的原因,还是再正义不过的为民请命。是出于一个血性臣子,希图帮圣上分担社稷重量的最美好的愿望,想想看,怎能不让人寒心呢?

  颈联语势渐缓。诗人停马回望,寸寸肠断。读来让人哽咽。秦岭绵亘万里,白云萦绕期间,长安早已不见,而家呢?又会飘零到何时何地呢?“雪拥蓝关马不前”化用了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驱马涉阴山,山高马不前”。韩愈迎雪驻足,不忍离开,对朝廷的眷恋,对故乡的不舍,混杂在诗人对前路的忐忑里,越凝越重,就算赤兔的卢再生,也扛不动这几多愁啊。

  韩愈参奏《论佛骨表》时,言辞激烈,称圣物舍利是“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应当“投诸水火,永绝根本。”又说“汉明帝时,始有佛法”可是“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信奉佛法的人主,多是乱亡相继,运祚不长。梁帝在位稍微长点,还被“景侯所逼,饿死台城。”这些言论已经不单是拂了逆鳞那么简单了,它近乎一种急切的诅咒——宪宗当庭大怒,欲治韩愈死罪!亏得裴度等人苦苦说情,才改为放逐。

  这个时候的韩愈,是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热血斗士,为了怀抱的真理,大有粉身碎骨浑不怕的悲壮。

  面对前来送行的侄孙,坦然交代后事,诗人从天而降又历尽波折的君子风范,再次一览无遗。未死而叙身后事,在中国文化底蕴中,夹杂了太多的凄凉和悲苦。诗人抛开家常不谈,直面近在咫尺的厄运。这样的视死如归,早已超越了千年之前蹇叔哭师的伤痛,而内化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的骨架了。

  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曼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蛾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 《长恨歌》

  在中国浩如烟海的诗海中,叙事诗并不多见。这种现象的出现,恐怕和中国重抽象轻具象的艺术传统有着密切关系。在唐代之前,叙事诗仅仅有过两次创作的高峰。一是春秋时,以《诗经》为代表的采风诗,二是在汉魏时期,《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诗》都是在这一时期涌现出的杰作。

  到了唐代,叙事诗焕发了新的光彩。杜甫、白居易、元稹、刘禹锡、韩愈、柳宗元、杜牧等诗人都有出色的叙事诗留传后世。其中,以白居易的叙事诗取得的成就最高。《长恨歌》,则是巅峰中的巅峰,是香山居士得以万古流芳的诗歌艺术精品之一。自成书后,就被广为传唱。据说当时有个军使高霞寓,想买一个歌妓,那料歌妓对高霞寓的出价很不满意:“我是会背诵《长恨歌》的,怎么还和其它歌妓一个价格呢?”军使无奈,只得成倍加钱才得如愿。一时传为佳话。

  《长恨歌》写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但是令人“长恨”的,却不仅仅是这种感情悲剧。诗歌开头就暗示了这点。“汉皇重色思倾国”,为整个悲剧奠定了基调,埋下了伏笔。

  白居易对于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相遇相爱,还是交代的非常清晰的。“一朝选在君王侧”的杨玉环,是世间少有的美姬,“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两句诗把杨家小女夸到了极致。美到这个份上,已经变成处于巅峰的魔力,是拥有着让人迷失的力量的。贵妃华清池里舒洗凝脂,轻摇金莲生娇态。唐玄宗果真一见倾心,“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这种充满情欲的爱恋,只要沉沦,就永远没有结束了。只能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无法收拾。玄宗和贵妃的纵情欢娱是惊人的。君主对杨贵妃的宠爱已经失控,不但她自己“三千宠爱在一身”,连姊妹兄弟都“皆列土”。影响之大,白居易从侧面也做了烘托:不重生男重生女。在中国封建时代,男尊女卑,男孩还承担着继承香火的重任,所以重男轻女是坚不可摧的共识。杨贵妃的出现,竟能改变这种局面,实在令人惊叹。

  唐朝以安史之乱为界,之前是盛唐,之后就国力凋敝。而在唐玄宗与唐贵妃的爱情中,安史之乱的威力更大。甚至可以说,安史之乱贯穿并决定了他们整个情感世界。沉迷于爱情的唐玄宗不理国事,刺激了战乱的加速来临。叛军正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发兵长安的。安史之乱的爆发,把两人直接推往毁灭。

  “六军不发无奈何”几句,写的是马嵬坡事变。唐玄宗一行仓皇逃往蜀地时,途经马嵬坡,将士哗变,要求玄宗杀奸臣杨国忠,赐死宠妃杨玉环。玄宗无奈,在爱情和性命王位之间选择了后者。逃亡时期的君王,就算血泪相和,也是没有任何办法搭救自己心爱的人的。一代美姬,就这样香销玉焚了。

  杨贵妃的死,拉开了故事千年不灭的悲剧序幕。国与家,情与欲,生与死,反复交织在一起。郑畋曾有诗云:“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就称赞玄宗果断割舍感情,换来政治上的重新崛起。在他的诗中,唐玄宗的“帝王”身份大过“活生生的人”。而留传在大街小巷的爱情故事,是不需要政治兀然介入的。杨贵妃的死,换来的不过是一声叹息。唐玄宗贪恋美色,荒废国事,任性妄为,才是最终导致“长恨”的根源啊。

  故事讲述到这里,白居易放弃了通常的附加议论的老套路,而是进一步逼近悲剧中最主要人物的内心。通过展露描绘,书写悲情的缠绵。

  自食其果的君主,朝朝暮暮的思念着逝去的爱人。见月伤心,闻铃断肠。途回马嵬坡,触景失神。这种茫然无回应的思念,一年四季都无法挥散。孤灯挑尽,寒夜无边,爱恋更为刻骨了。“白发新”、“青娥老”是写时间的无情流逝。“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裘寒谁与共。”这两句写的格外细致,暖心,近乎喃喃。无尽温柔,跃然纸上。饱受相思煎熬的唐玄宗,这个时候已经让人心生不忍了。“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这样的抑郁,充满绝望。

  道士鸿都客的出现,为故事涂抹了一道亮色。悲剧中由此带上了喜剧的圆满,增加了《长恨歌》的艺术表现力。道士帮助玄宗寻找杨贵妃的故事里,有着“方士为汉武帝召唤李夫人”这个故事的影子。只是更为细腻和浪漫。梦里梦外,碧落黄泉,海上仙山,这些构成了唐玄宗爱情的地理纬度。历经跋涉后,两个可怜的人儿终于得以相见了。依然雍容华贵的杨贵妃,梨花带雨,与玄宗脉脉含情。天上人间,同时被两人的真情不渝深深打动。共同许下了最唯美的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比天长地久更悠长的爱情,从此不被任何人所打搅。

  在白居易写《长恨歌》之前,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就已经广为流传了。但是只在白居易的笔下,这种被政治所左右的儿女私情,才具备让人侧目的冲击力。诗人以时间为主线,在长篇叙事的同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保留了中国古诗抒情的手法。用景物呼应人物内心。虽然对历史不做评判,却早已一目了然了。

  人为的宿命

  ————杜牧•《过华清宫绝句》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杜牧《过华清宫绝句》

  能拥有一个烜赫的出身,怎么看都应该是件很幸运的事。尤其是以文章搏幸名的书生墨客,出身豪门望族,至少会在起步的高度上优于贫寒之家:家境殷实藏书丰厚,方可自小读书破万卷;交游广泛应酬频繁,又能让家中子弟开阔眼界,增长见闻。常此以往,官宦人家的子弟打量尘世的目光中,都浸染着挥之不去的纸醉金迷,颐指气使。而杜牧,却是这群纨绔子弟中的异类。

  杜牧的远祖杜预,是西晋大有作为的政治家和学者。曾祖杜希望则是唐玄宗手下一开边虎将。祖父杜佑,贵为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宰相,并著有中国第一部典章制度的百科全书《通典》。杜门上下数百年,算的上是和世间权柄荣华紧紧捆绑在一起。可是到了杜牧这一代,家道中落,杜牧从家族刻满荣耀的高墙上望去,唐朝的江山再也不是耀眼夺目的了。在杜牧的眼中,豪门望族远去的背影踉踉跄跄,往日的繁华碎在帝国日益颓靡的烟雨中,竟生出了些许无法直言的荒诞。这一切,让善良的诗人深感悲凉。

  《过华清宫绝句》,正是诗人心生的匕首。它轻轻划破历史的帷帐,把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实推到了读者眼前。

  华清宫,是唐玄宗在骊山修建的行宫。玄宗曾和杨贵妃在此缠绵悱恻。骊山在长安县城南,是一个景色秀丽,美如锦绣。所以又有美名“锈岭”。本就是人间胜景。杜牧用“绣成堆”三字收其全貌,把骊山的风景不着痕迹的收归笔下。措词可谓洗练非常。紧接着诗人用工笔细描的手法,就接连把数个动态的场景牵引而出了。

  行宫那些厚重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这里诗人所展示的画面不仅很是生动,而且独具匠心。行宫的大门,是实指,也是虚指。骊山建宫很早,周时幽王建骊宫,秦始皇后来异名为“骊山汤”,到汉武帝时,几经扩建成“离宫”。“山顶千门次第开”,已经不单是建筑上摸得着看得见的门了,更是穿越历史的时空之门。诗人凭一己之力推开历史的厚重和沧桑,为最后的反诘埋下伏笔。

  只见在门开的瞬间,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的闪过门缝。卷起了仿佛遮天蔽日般的滚滚红尘。宫中的妃子远远看到,不由的莞尔微笑。这一笑之中,暗藏无数玄机:那快马所载何物?而身居幽宫里的妃子又为何而笑?杜牧步步设伏,坚持只在最后关头抖开包袱。

  “无人知是荔枝来”!竟是为了小小荔枝而已!原来“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从荔枝生长的岭南,到骊山华清宫,有近万里之遥。荔枝储藏时间又短。为了杨贵妃的小小嗜好,数不清的人马星夜兼程,疲于奔命。劳民伤财,只为博得宠妃破颜一笑。荒诞至此,国力如何不败?

  诗人通篇没有让唐玄宗正面出场。但讽刺的笔触已经入骨三分。在杜牧眼里,唐玄宗的荒淫好色,直指春秋时期昏聩无能的周幽王。想当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得宠妃褒姒嫣然一笑。后来外族入侵,周幽王再点烽火时,再也无人来救,最终兵败国破。亡命之处,正是骊山。

  这是一个圆圈,一个以骊山为圆点,历史为半径,人为划下的宿命。圈住的,正是唐王朝败亡的命运和诗人的拳拳真心。

  根的声音

  ————李绅•《悯农》

  一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二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绅 《悯农二首》

  

  当人们谈论起江山社稷、文武政治之类的话题时,脑海中通常总是最先浮现出权倾天下的帝王、岌岌于功名的臣子,以及金碧辉煌耀眼夺目的宫殿吧。功名、权势、荣华、富贵、享乐、纵情……——这些词汇在封建社会千百年来的修饰、篡改下,竟成为了从政的风向标和最终目的,不能不说这是个令人错愕莫名的悲剧。

  在这样的愚民政策和偷梁换柱的统治下,君和民的倒置关系是预先设置好的。可是数不清的文人墨客为帝王和当权者写书立传,却鲜有人为天下黎民百姓扬声,尤其是以自己一辈子的辛劳供奉整个社会的农民们。这种尴尬,直到李绅的出现,才算是多少弥补了一点点。

  李绅身世凄苦。幼年丧父。这在“夫为妻纲”的社会里,是件难以承受的痛苦。不仅是失去亲人之痛,一个家庭曾经赖以存活的主心骨不在了,对内对外都会很不方便。李绅在母亲的养育下长大,并从她那学会诗书礼仪。成年之前,生活困苦。和底层劳动者交往甚密。这也是李绅能够写出《悯农》的最终原因。

  第一首诗,头两句对仗整齐,活对“春种,秋收”,开篇即点出农业的耕种规律,可谓是紧扣“悯农”诗题。春和秋,展现了劳作时间的持续。一粒粟化为万颗子,这是辛勤劳作后的回报。反复阅读这两句朴实无华的诗句时,仿佛可以看到农民丰收后的喜悦,正从诗人笔尖源源不断的汩汩流出。

  这层喜悦在第三句中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四海无闲田”,荒地全被开拓完毕,目光所及,良田万里。若是按照诗人前面春种秋收的那套甜蜜的换算方法,定会稻谷满仓,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了!辛劳四季的农夫,也该长舒一口气,品味幸福了吧。

  可是——农夫犹饿死!在四海皆是良田之后,在一粒粟可以生长成万颗子的情形下,农夫们竟还是腹中空空,几乎饿死!真是触目惊心的诗句。它逼着人去寻找事实背后的答案,引导着人们的目光穿过咯吱作响的载粮牛车,穿过披星戴月的运粮小道,直刺刺的深入酒肉臭的高墙深处。历史小心隐藏着的赤裸裸的罪恶,在这种不懈的追问和探索中,被撕下了所有温情的面纱,逃无可逃。

  如果说第一首诗李绅用的是远镜头,意在展现劳动人民普遍的悲惨命运的话,那么第二首诗就是用了近镜头,把农民和粮食放在一起,同时放大了给世人审视。

  “禾,嘉谷也,二月始生,八月而孰,得时之中,故谓之禾。”《说文》中这样定义了唐朝我国最重要的粮食。“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李绅为我们展示了这种粮食耕种的辛劳。这高高的太阳下,拼死劳作的农夫们似乎被晒的有些恍惚了,农夫们永远不会明白,他们所耕种的东西,是怎样养育了中国灿烂的文化,是怎样让文明沿着禾叶背面的脉络推进到神话时代的荒原。农夫们的血汗落进禾苗根部,变成庄稼拔节生长的声音。这个过程一再反复,已经近乎一种悲壮了。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两句,乍一看,像是诗人行文拖沓,作了个不咸不淡的收尾。试想,除了三岁孩童,谁会不知道粮食来之不易的道理呢?这时若把两首诗放在一起比较一下,还是可以看出李绅的苦心的。

  农民们自然会分外珍惜自己辛勤劳作换回来的粮食,但是仅仅是农民的珍惜怎会有用呢?父母官们日日酒宴,夜夜笙歌,无数粮食收入官仓,不是被挥霍一空饱食硕鼠,就是化作尘土白白浪费。由粮食换来的无数财富,反过来又让剥削来的更为猛烈,更加惨绝人寰。

  如此可见,最后的两句诗,李绅只是点到为止。诗人的克制,让热血满腔的欲诉无泪藏在诗篇的背后,直至充满了历史隐藏起来的巨大缄默,变成不朽。

  既嫁从夫

  ————张籍•《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 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 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嫁时.

  

  ——张籍 《节妇吟》

  以妻妾的身份表述心迹,婉转的抒发对当政者的期盼或意见,是中国文人身处夹缝时,为求自保所使用的一种惯常手段。屈原曾在《九章》中用香草美人作比,开了这种借男女尊卑以喻国家大事的先河。古来官场多险恶,尤其身处高位时,动辄就会招来杀身灭门之祸。如何不失品节的委曲求全,历来是官员们必须精通的厚黑之术。道理很明显:唯有先求得自保,才能谈的上为国为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籍写《节妇吟》的时候,九州上下正狼烟迭起,藩镇割据。元和时期的唐朝,已经被蛰伏在各处觊觎着大唐江山的节度使们搅的天昏地暗。其中最猖獗的,就是李师道了。元和十年,李师道与王承宗合谋,派遣刺客刺杀了当朝宰相武元衡,刺伤裴度。原因是两位宰相上书力荐反对藩镇割据,维护国家统一。当时李师道坐拥淄、青、江州三地,手握重兵。又有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在身。权势一时甚嚣尘上,大有遮天蔽日的态势。同时李师道也在施展各种手段拉拢文人,勾结中央官员,企图进一步扩展势力。当时张籍也身在被拉拢的行列。

  原诗诗题下有注:“寄东平李司空师道。”这样就完美的解释了“节妇吟”的由来:这是一首答谢诗不错,但更重要的是此诗是用来明志的。虽然通篇妻妾相对,但是立场已经确立。张籍的不卑不亢,在诗歌的开头就挣得了些许回旋的余地。

  可是既便如此,诗人的唯唯诺诺、瞻前顾后也依然无处遁形。诗人贞元十五年中进士,累官太常寺太祝、国子监助教、水部员外郎,仕途看似平坦,其实历尽坎坷。加之张籍少时家贫,落下了眼疾,被孟郊戏称为“穷瞎张太祝”。能到今日的地位,诗人是很珍惜的。

  正是这样,诗人哪怕拒意已决时,还是为怎么言说小心翼翼:在诗歌开头两句刚想拉起脸指责对方不谙法礼,紧接着立刻表明其实还是很在乎君的爱意的,“系在红罗襦”,一副眉来眼去的面孔就跃然纸上了。这时,张籍再次勉强拉开了一处供来缓冲的空间。进而得以陈述自己的“苦衷”了。

  “妾自有夫,况且夫君家境良好,身份体面,名声远扬。虽然我知道您对妾是用情良深,只可惜我已与我家夫君誓同生死。我又怎能一妇侍二夫呢?请原谅我只能噙满眼泪奉还您的珠宝,多希望我们的相逢是在我没有嫁人的时候啊!”

  诗人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辗转腾挪,总算给自己避掉了一场大祸——元和十三年七月,宪宗调宣武、魏博、义成、武宁、横海诸镇前往讨伐李师道叛军。李师道藩镇集团兵败如山,瞬时湮灭。曾跟随李师道的众多文人官僚,全部下场凄惨。

  其实张籍的成功,不仅是言辞技巧的胜利。究其深层根源,只怕还是和封建社会无处不在的“礼法”有莫大的关系。晋朝李密推却皇帝的钦点时,从“忠、孝”入手,层层剖析,这叫晓之以理。又言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这是动之以情。清理并重,才得以如愿。

  “妇道”同为封建礼法之一,是整个王朝统治的基础。也是封建伦理的最有力的组成部分。所谓“妇道”,是指妇女要“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还要兼备“妇德、妇言、妇容、妇工。”

  张籍拿“妇道”说事,既表示敬对方为尊,又表明自己无奈礼法。也只有在这种绕不过去的理由面前,当时那个最嚣张的权臣才终于低下了脑袋,苦笑着对张籍的选择无可奈何了。

  以介子推之名

  ————孟云卿•《寒食》

  二月江南花满枝,他乡寒食远堪悲。

  贫居往往无烟火,不独明朝为子推。

  ——孟云卿 《寒食》

  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一生之中最大的遗憾,恐怕就是放火烧死介子推一事了吧。在重耳东躲西藏亡命天涯的时候,介子推曾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来给重耳充饥,救了重耳的命。而当重耳贵为一国国君时,介子推则视荣华富贵为草芥,带着自己的母亲到绵山隐居去了。本想重用介子推的晋文公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想出放火烧山逼介子推出山的馊主意。大火漫山遍野的烧开去,持续三日才势头渐微。介子推却始终没有出来,原来母子两人的生命已经在大火中烟消云散了。晋文公为此大哭了一场,但悲剧已经无法挽回。从此民间有了该天不生明火,借此纪念介子推的传统。这便是寒食节的由来。

  孟云卿写这首《寒食》的兴致,正是被这个节日引发的。诗人于天宝年间科场失意后,流落荆州一带,过着非常落魄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对身心的严酷磨难,久而久之,重压之下的人的魂魄或许会变得更加敏感和脆弱,当千种滋味齐涌心头,又长久不散时,那种反复咀嚼的姿态就是最好的写作状态了。

  “二月江南花满枝”,这是一副温暖的图画。寒食节在冬至后的一百零五天,江南一带已经迎来了春天的气息。花朵竞相开放,生机一片盎然。这样欣欣向荣的气氛,人们不仅看在眼里,而且暖在心里。但是随即孟云卿笔锋一转,“他乡寒食远堪悲”,把开篇营造出来的点点暖意全部一扫而空,寒食节的“寒”字,突然凸现出来。

  “他乡寒食远堪悲”,一个“他乡”一个“远”,这两个词语相辅相成,加之又被诗人特意叠加使用,则更能渲染出孟云卿“寒不能语,舌卷入喉”的苦楚。孟云卿是关西人,离江南千里之遥。失意落魄,又赶至客居他乡。本来温暖的食物经由口腔细细咀嚼,再到胃里的轻轻蠕动,温度和饱足感还能够给失意人带来些许哪怕是很小的安慰。可是,恰逢带有一片肃杀之气的寒食节,冷硬的食物,只能让人感觉更加凄冷。若一个人连从食物中获得安慰的权利也消失不见的话,他心中的悲痛,似乎还真的无法找到真正恰当的词来形容。

  粮食,是一个人得以存活的根本。同样,粮食也是一个群体,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得以存活的根本。民以食为天,在任何时候都是天道。尤其在以土地生产为基础生产的封建社会,选种、播种、耕耘、收获到入仓,无数人力物力都投入其间,每一件都是大事中的大事,是万万马虎不得的。而在整个过程中,火,同样也是无比重要的。从远古开荒时放火,到做饭时的灶火,火焰像一个魔术精灵,在跳动中提炼生命的精华,它更像一个图腾、一个象征。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来说,寒食节是人们表达最高敬意的神圣节日,鲜有更隆重的了。

  可是,这种寒食禁火的风俗,真的全部是纪念介子推的吗?这倒未必了。毋庸置疑,介子推是个忠君爱国、高风亮节的卓越人物。他的死也确实匪夷所思令人扼腕。但这并不足以让举国上下所有民众一代接一代的全部为了纪念介子推而过寒食节。孟云卿是一个有着儒家非常质朴的悲悯情怀之人,“推己及人”,他从这个节日里所看到的,必然更多。

  “贫居往往无烟火,不独明朝为子推”,在诗人看来,介子推其实是寒食节一个可有可无的因素。对于天下寒士来说,“寒食节”几乎每天都在过,因为生活逼仄,每每断炊,哪里来的烟火?“惭愧四邻教断火,不知厨里久无烟”,孟云卿生活的时代,是大唐帝国经历安史之乱由盛转衰的剧变期。大灾之时,甚至出现过方圆数百公里聊无人烟的惨状。比较来看,“贫居往往无烟火”还算是客气的了。而介子推,从根本上说只是统治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在教化上为百姓强行树立的道德典型罢了。

  这两种尖锐对立的“断火”的原由,揭示着最基本的社稷民生与最高端的封建统治之间,存在着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然而不管统治者们如何拼命的掩饰这个矛盾,总有明眼人站出来发出血的声音,那就是唐朝有孟云卿们。

  这才是寒食节里最值得开心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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