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把精致的折叠伞。蔚蓝色的闪光布伞面光滑紧致,伞的四周还搭配着一圈绣花,上面贴着黑纱缀着亮片。

  走到哪里,新芽都带着这把伞。只因这把伞,不只是作为避雨的工具,它是一个媒介,曾经把她引渡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在它上面,有宋新明留下的指纹,伞柄上还沾染着他的气息,他的温度。有时候,她站在雨中,举着伞,静默着,模拟着一个人古老的姿势,往往这时候,她会忘了自己是谁。

  她和宋新明的相遇,是一个多么庸俗的开端,不同的是,平庸的故事却没有一个庸常的结尾。他们并没有在一起过上王子公主式的幸福生活。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内向的新芽低调,传统,甚至是守旧。她不认可网恋,不理解婚外情,她不明白这个经济腾飞的年代里,人们捧着丰足的胃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每年越来越高的离婚率,就像日益增长的GDP,数字的攀升总是让她咋舌,目瞪口呆。她认为,既然女人是男人身上的肋骨,那么,这个女人,当她找到她的男人时,这根肋骨就应该飞回原位,安静地构成男人身体的一部分,完成一个整体的循环。至于想硌痛这个男人,那么,等来生吧。新芽的这番理论,自然是遭受到她的女友们的哄笑。她们笑她说,宋新芽,原来你一直躲在泥土下一直就没冒出芽来,难怪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呢?什么时候你探出头来,你会发现,不是你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呀!这是个性舒展豪爽的女朋友说的话。有人说,宋新芽,你这是拿自身的优势,站在道德的制度点上指责别人的不是呢。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像你这样能遇上顺风顺水的婚姻。等哪一天,你在感情上碰到婚姻以外的缘份,你照样无处可逃。这是理性女性朋友的分析。

  宋新芽不置可否。

  新芽喜欢穿小站领的衣服,衣领口的第一颗扣子扣得紧紧得,卡住脖子,一步裙,半高跟鞋,大波浪卷发,脸上有一种清教徒的气质,这使她看上去显得有几分脱俗的古典。久而久之,这身装着都成为她标志性的着装了。

  新芽和丈夫是同一所中学的老师,是同事。新芽教英语,丈夫教数学,算是工作中发展的恋情。当年新芽刚毕业不久就来到这所学校,没过多久便遇上了丈夫的追求,当时年轻,也没有多想,新芽很快就与大他九岁的丈夫结了婚,婚后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典型的三口之家以船行的速度,匀速地前行在生活海面上。上班,回家,回家,上班,一个女人古老的行径路线构成新芽全部的生活。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感叹的话,新芽最大的感受就是时间是个多么不公平的校验器,对女人严厉苛刻对男人却是无有为力。想当年她与大她九岁的丈夫走在一起,也许是未曾荡涤太多世间的灰尘,也许真是生理年龄的差异,她走在丈夫身边,很多人会开开玩笑地说他们就像父女。可是,十多年过去后,他和丈夫再走在一起般配了,从外表看,他们已没有多大的年龄差距。她成了一个成熟优雅的女人,丈夫的容貌却是没有多少改变。当年是多少抬头纹现在还是多少抬头纹,当年是什么皮肤现在还是什么皮肤,而她呢,经过岁月的打磨,她的眼神已没有当年纯粹,她的皮肤已没有当年光滑,甚至手背上的肌肤,因为长经洗碗接触洗洁精等化学制品的东西,已然出现了疑似老人斑的斑点,成了典型的主妇手。这让新芽倒吸一口冷气。她时常感叹时间的不公平,它让男人更具成熟魅力却毫不留情地把女人打回原形。男人的成熟像一种优雅的金属光芒,而女人的成熟却像水果的过分熟透,有一种腐朽的意味。

  新芽在工作中的努力有口皆碑,她带的学生,总是在市里的各项竞赛中争金夺银,而她也成为学校领导的秘密武器。每年总有很多家长,指名要分到新芽班。新芽是她们学校的金牌老师了。只要有什么培训活动,校领导总是把这样的机会留给他,美其名曰这是如虎添翼。这不,省里一个为期一周的英文培训班,新芽又被领导指派来参加了。

  参加培训班对新芽这种性格的人来说其实是一项很枯燥的事情。虽然大家刚一见面,就有一种作为同行的亲切感,认同感,见面即熟人。但下一步呢,不同的学校背景,不同的家庭生活,新芽无法与他人打完招呼后再进入以下的程序。所以大部分时间里,除了上课,新芽就是在宿舍里拉上窗帘蒙着被子睡大觉,课程过半,她竟然连班上的同学还没有认全。

  不同于那些性格外向的人每天都有许多饭局,新芽基本上每餐都是在饭堂里老老实实地吃饭。她低着头,不与人扎堆,也不与人搭话,一个人面对着不绣钢饭盒轻声咀嚼。

  这天午饭,新芽照例是找了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埋头吃饭。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新芽心无旁鹜地吃饭。她带了一把伞,放在吃饭的台面上。老远那把蔚蓝色的伞就闪着幽蓝的光泽,非常打眼。在这样的天气中,这把伞以它倨傲的光泽,冷静地凸显着它的价值。

  宋新明正是被这把伞吸引走到新芽身边的。他要去宿舍拿东西。宋新明对新芽说,老师,借一下你的伞行吗?很快就拿回来还给你。

  新芽正低头吃饭,认出是同时参加培训的老师,这会儿他们也算是同学了,便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宋新明很快就返回了饭堂,把伞还给新芽。顺带着说了一句,你的伞真漂亮。因为刚才的一借一还,他们算是熟人了。所以宋新明打了饭菜便自然而然地坐到绿芽对面的空椅子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聊天。

  谈话自然是落入俗套的寒暄,无非是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些学校教哪个年级,都是些陈旧得不能再陈旧的话题。唯一的惊喜是两人发现他们不仅同姓,姓宋,且名字中都一个新字。宋新明笑着说,哈,宋新芽,宋新明,听着像两兄妹。

  新芽忍不住也笑了。

  认识宋新明后,新芽的生活丰富了起来。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来往频繁。有时宋新明来新芽的宿舍找她聊天,有时他们一起去外面吃饭喝咖啡,有一天晚上,他们还出去看了一场电影。不仅是他们,其他意气相投的同学基本上都是这种生活模式。

  七天的培训班生活很快就结束。众神归位,各人回到各自的生活。

  宋新明仍然与新芽保持着联系的热度,新芽的手机铃声频响。新芽的丈夫陆里鸣问,怎么这么多短信,谁的?新芽说,培训班同学的。有时新芽手里在忙乎抽不开身,也会让陆里鸣帮忙看看短信或者回复。她与宋新明的短信内容无非是谈到教学中的情况及班上同学的情况,新芽心里一片坦然,行动上自是一番坦荡,连一向有点小私心小狭隘胸怀的丈夫也没往心里去。

  这个时候的宋新芽与宋新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单纯的,明朗的,健康的同学关系。一眼到底,清澈可见。可惜没有谁能告诉宋新芽,长时间与一个异性保持着这么热度的联系,一定是某种关系转变的前兆。就像食物的发酵过程,在发酵前都有一段按兵不动的表面升温。

  短信的内容也在渐渐转变,刚开始,宋新明只是问新芽吃了饭没有在做什么忙不忙之类不疼不痒的问题,有时互发一些小段子,冷笑话之类的。后来,便慢慢转向各自的家族。在短信中,宋新明告诉新芽他家庭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宋新明的妻子在烟草公司做领导,官位和收入都比他要高,妻子在家总是颐指气使剽悍十足,唯一的儿子也不听话,万分淘气,学习成绩也不好,他是既要做父亲又要做母亲,而母亲的角色他是无论无何也扮演不好的。这些都让他对家族生活十分气馁。宋新明说,如果让他重新选择的话,他宁愿选择一个大字不识却又仰视他的农村妇女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也不愿意成天被一个这样女权意识十足的母夜叉在家呼来喝去。他的家庭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他却是有苦无处说。末了,他还夸奖新芽的温柔和贤惠,说她丈夫能取到他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他怎么就没有那样的福气。这样的对比让人有些刺激的惶恐和欣喜,新芽的心跳微微加快。

  从哪一天起,新芽的心境开始改变的呢?从那条午夜的告别短信开始。

  此时,他们发短信的温度已升温到影响日常生活状态。这是一种不正常的速度。下班后,新芽在炒菜,宋新明骑着摩托车在回家的路上,这样的时候,两人还在互发短信。新芽数了一下,她们每天的短信量都有几十条,最高的一天竟然达到六十条。这种渔歌互答似的来往方式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它甚至比直接的见面更有力,它屏蔽掉了害羞的表情,激动的心情,就像海洛因般具有致命性和成瘾性,很是让人上瘾。

  晚上睡觉,新芽把手机调成无声,放在枕头底下。她不敢看手机,心里开始藏有一个不守常规的秘密。这是她生活中的第一次犹疑,宋新明的出现,让她的生活开始不规则。

  手机的震动声在枕头下蜂鸣着,新芽像触电般,全身麻酥酥的。她不敢动,装作熟睡的样子,怕影响身边的丈夫,也怕自己的异样引来丈夫的怀疑和猜忌。枕头下的手机就像小时候她在石头底下看到的一条蛇,她是那样的害怕,却又是那样的好奇,这双重感受让她刺激。她忍不住搬开了那块石头却又吓得落荒而逃,但又不敌不住紧张兴奋的刺激,她又去搬开那块石头,如此反复,直到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也许潜意识中,她的血液里是具有某些不安分和冒险因子的。

  凌晨一点了,手机还在枕头下顽强地震动着。新芽的心被无尽的声音高高挑起,悬挂在半空中。忍无可忍,她悄悄起床装作上厕所的样子,拿起手机蹑手蹑脚走出卧室。一到厕所,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短信,一个晚上,她就有差不多二十多条未读短信。新芽一条条看下去,越看越紧张,激越,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最后一条短信在五分钟前,是当晚的一条告别短信,宋新明说,此刻,我睡不着,我知道你也是,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我能感觉到你的心跳。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吻你,晚安。

  吻你。这两个字像电光火花在新芽头上炸响,她的脑子里烟花绚烂。

  生活一下变得热情明亮起来,新芽觉得自己总是像抽了鸦片般兴奋。在单位里,她像换了一个人,话也特别多,有时还和同事们开开玩笑,讲讲笑话,同事说,呵,原来宋老师也是一个这么风趣的人,以前的一切都是表相和假相啊。

  认识宋新明算是新芽生活中的分水岭了。以前,她的手机到处乱放,有时干脆让丈夫帮忙接电话。认识宋新明后,新芽多了心眼,手机从不离身,还煞费苦心地把宋新明的名字存为宋哥,如果丈夫万一问起,就说是老家的远房堂哥。新芽还把手机设置了开机密码,只因手机里储存了她和宋新明太多的甜蜜短信,新芽舍不得删除。

  两个人的关系开始心贴心。他们之前甚至出现了互相取昵称。宋新明叫新芽毛毛,是因为有一次新芽跟他说她在生活中经常丢三落四,不是忘了锁门就是把钥匙在门上忘了取下来,这样的事情简直多如牛毛,宋新明便打趣新芽,叫她毛毛。

  一天,新芽在阳台晒衣服,丈夫从房间拿着她的手机走过来给她看。新芽撇了一眼:毛毛,在忙什么呢?新芽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了出来。她装作平静的样子说,哦,可能是别人发错短信发到我手机上来了。

  好在丈夫没有深究。化险为夷,蒙混过关。新芽提醒自己以后要加倍小心行事。

  无数条甜蜜的、挑逗的、诱惑的试探的短信在脑子里堆积,文字下滑到胸腔,变成燃烧的火焰。新芽觉得自己就快要烧着了。

  终于,这条短信是火,她是一只飞蛾,向着明亮的火光飞扑而去。

  “相见不如怀恋,既然还是想念那就不如相见吧。”宋新明说。

  这是新芽生活中一次壮丽的出行。为了这次出行,她颇费心机。她的一举一动尽在丈夫的眼皮底下,同一个单位里,工作上的事情是瞒不过丈夫的,她只能借助老家的私事,用一些丈夫不知道不认识的远方亲戚的事情做借口。新芽告诉丈夫,她的一个远房表妹(当然丈夫是从未见过也并不知道的)在另一个城市出了车祸,那个城市离他们家比较近,她要过去处理一些事情。新芽拒绝了丈夫陪她一起出行的好意,只说自己能处理好就好了。

  她飞奔着她的爱情而去。家庭的、事业的、传统的……一切都抛在脑后了。此刻,她的眼中只有爱情。隐藏的、甜蜜的、压抑的,即将爆破的爱情,将改变她一成不变的枯燥的生活。

  也许,所有的爱情都需要两情相悦,需要身体的亲密接触作为佐证,否则那只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了。真实的爱情生活需要亲吻,拥抱,需要甜言蜜语你情我愿,需要眼神的交流。

  在地铁站,刚一下车,他们便紧紧地拥在了一起,仿佛对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情侣、珍宝。在宾馆里,一对上眼,他们便,爱了。

  新芽已不是昔日的新芽了。她再也无权指责女友们的不是了。她不再有道德的优势。她开始理解那些为爱受伤、出走的女人们。爱情,这摧枯拉朽的推土机,它是如此剽悍的咆哮着,她的坚硬与速度,哪个女人的肉身能敌得过?

  新芽是彻底陷在婚外情的漩涡中无法自拔了。午夜梦回,玫瑰花开。她躺在丈夫身边,夫妻同床异梦,她的感情已走入一条不归路。有时,在沉默漆黑的夜晚,听着丈夫轻微的鼾声,新芽心里充满罪恶和愧疚。她不是轻浮的女人,不是经不起诱惑的女人,可生活,终将把它引入了一条歧途,她对自己的贪恋无能为力。凝神着丈夫在黑暗夜里的脸,新芽甚至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最后的打算,一旦东窗事来,无论丈夫打骂,她都不会还手,还口。她会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丈夫,唯一要留下的是孩子。以后她就把孩子作为赎罪的工具,对她还债一辈子,弥补她家族的缺失。

  新芽不是没有想过她和宋新明的关系。他们的关系,肯定是挑战道德的,只不过是打着爱情的幌子批着感情的外衣,一旦卸下这两件外衣,他们和那些嫖客和妓女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不过是寻欢的两具肉体罢了,不过是一对不知脸耻的男女罢了。

  这可真是件让人上瘾的事,欲罢不能。新芽一边在心里狠狠地责备着自己,一边却又言不由衷地赴约,身心分离。鉴于新芽的活动范围与活动时间受限,宋新明便一次次跑到新芽所在的城市,甚至利用她去超市的机会,两个人疯狂的约会。

  新芽想,她还真不是在寻找刺激的婚外恋,她就是被这段感情燃烧得不能自己。恨不相逢未嫁时,她对宋新明的爱,真是令自己无能为能。他们之间,没有经济往来,甚至相互都不曾送过什么礼物,他们之间,没有利益关系,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感情。罢了,感情这东西,谁能控制得了它?自古以来,多少人发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感叹,多少帝王爱江山更爱美人,可见,感情自从人类出现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难题,岂是她区区一介凡夫俗身的小女子能抗拒得了的。

  她信缘。缘份的缘。有缘的缘。她把这一切都归结为缘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缘份也是这样,既然来了,躲也躲不过。

  这样想着让她心安。除了头上优秀教师的光环,她和普通的女性并没有两样。生活中的很多时间里,她迷恋星座、血型性格、宿命论等唯心主义的事物。她看佛陀的传记,佛陀说,世间一切皆因缘起。这很能解释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遇、分别,其实就是缘起,缘散。很简单的例子,我看见你出现在人海,这是缘起;我看见你消失在人海,这是缘散。

  一个女人烦燥不安的心,用上一个随遇而安的具有宗教意义的词语很快就能安定下来,说到底,女人终归是情感动物,经验动物。

  一晃三年,她和宋新明竟然一直维持着相当的热度。她在心胸狭窄的丈夫眼皮底下、宋新明在剽悍强势的妻子眼皮底下,他们竟然风平浪静不动声色地来往了三年。可见时间是个多么巨大的混合器,有时候它并不具备过滤的功能。它只是个巨大的容器,容纳所有的人,把它们混和在一起,搅拌,搅拌,搅拌得天昏地暗。

  唯一出现的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他们刚交往三个月的时候,彼时他们的感情正是如火如荼云蒸霞蔚的阶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新芽利用去超市购物的时间与宋新明幽会,一时忘形,竟不记得采取措施意外怀孕了。

  这可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新芽发短信告知宋新明,从宋新明的短信中,新芽感受到的是他的喜悦,大概这证明了他男性的勇猛与成功吧。他是成功在前,担忧在后。他甚至开玩笑地对新芽说,要不你把他生下来?

  这真是天大的玩笑。有些孩子天生是不允许被出生的,他们注定要被毁灭在胚胎阶段。用唯心主义的话来说,他是孽缘。新芽与宋新明的孩子便是如此。

  新芽没有告诉丈夫。倒是丈夫提醒她说,你这个月已超过了几天,不会是有什么状况吧?丈夫还买了验孕棒,结局当然是新芽知道的,她之前已偷偷验过了。

  新芽的心情,喜悦也是有的。毕竟一个小生命在她身体里诞生,作为女人,第一直观的感觉当然是高兴的。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担心,自责,她如何能生下这个孩子?

  喜悦与不安,犹豫与害怕,众多的情绪纠缠着她。新芽当然舍不得这个孩子,甚至做梦,他梦见一头牛撞向自己,这让她感觉有可能怀的是个男孩。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她一天天地拖着,只是想与他多呆一天是一天,身体已出现了孕期的生理反应,恶心的感觉时时涌上心头。已到了不得不果决处理的时候了。

  做手术时是丈夫陪他去的。这让新芽心里有双重的罪恶感。一是对这个不能出世的孩子,二是对丈夫。可怜的丈夫不知道真相,他不知道他陪着的妻子,此刻打掉的却是与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这真是一件荒谬的事情,看来生活中到处充满这样的冷喜感。

  在即将做手术时,医生要丈夫与新芽聊天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新芽对丈夫说,对不起。这三个字饱含着她复杂的心情。丈夫捏着她的手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没关系,孩子是我的就好。

  新芽惊出了一身冷汗。

  手术后新芽的出血状况迁延不愈,那么那么多的血,怎么流也流不完。去医院复诊,也没有任何残留物。新芽想着这是生活的报应呢,她亲手灭掉了一条生命,她红杏出墙,她火车出轨,她身上流着罪的血液。就让这血液流完了重新再造出干净的血液来漂白我的身体吧,她想。

  与此同时还有恶梦。她反反复复总是做同一个梦,她梦见一头健硕的水牛,每看见她就冲向她,用犄角顶她,这是未能出世的孩子向她复仇吧。

  意外怀孕事件过后,一切风平浪静。唯一不平静的是新芽的内心,至此,生活激流把她推向了另一条分岔,她已无法还原自己。她想起之前女性友人对她说的话:等哪一天,你在感情上碰到婚姻以外的缘份,你照样无处可逃。

  无处可逃。是的,无处可逃。新芽自言自语。

  新芽开始觉得缘份像八爪章鱼的手,又像杀人植物的藤蔓,或者像一条蟒蛇,把她缠得紧紧的。只要有一日她和宋新明之间还有这种叫做缘份的东西存在,她和宋新明就无法停止相见。这可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一想到她和宋新明的缘份,不知道在漫长的岁月中还有多长时间的寿命,不知道缘份要到他们带到何方,她有一种茫然的喜悦和惶恐。爱情是缘份的衍生物,她和宋新明的爱情,先是缘份,这让他们相遇。其次是爱情,这让他们生死相交。缘份来了,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谁能想到一把普通的雨伞,竟能繁殖一个这么漫长深厚的爱情故事呢?

  直至遇上宋新明的老婆段红梅。

  新芽对与段红梅的相遇毫无预感。饭桌上有人介绍,这是宋老师,宋新芽。金牌英语老师。这是烟草公司的段科长,秀外慧中的女强人。虽然出现了烟草公司四个字,新芽还是没有敏感起来,她怎么可能想到与她不在同一城市的宋新明的老婆,会出现在她所在的城市,会与她同一个饭桌吃饭呢?所以,听到烟草公司,她以为是自已所在城市的烟草公司,丝毫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竟是与她拥有一个共同男人的女人。

  吃饭的过程中聊天,大家聊起各自的另一半的职业。有人问新芽,丈夫是做什么呢?新芽说,也是老师。问的人说,双职工,同宿同飞呢,真好。有人问段红梅,老公是做什么的呢?段红梅笑着说,也是老师。也姓宋。跟宋新芽老师一字只差,宋新明。

  宋新明,这三个字在新芽头上惊雷般炸响。新芽的心里一片骇异。世间的事情不会如此巧合吧?她怎么想到眼前坐着的竟然是宋新明的老婆。一问,才知道约她出来吃饭的同事王芳芳竟然和段红梅是小学同学,一个地方的。

  新芽的心仿佛被谁摘了下来似的,丢到一边。

  新芽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段红梅。无法把她与宋新明口中剽悍强势的妻子联系起来。在她的想像中,段红梅应该个子高大,声音嘶哑,讲话做事像一阵风,高跟鞋经过的声音像推土机的履带轰隆隆,并且时不时摔东西发脾气。而眼前的段红梅个子小巧,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笑容,对谁都浅笑着。汤一上来,她就站起身来,笑吟吟地为每个人装汤。席间,她给坐在她旁边的夹菜,不停地招呼大家要多吃点。新芽想,到底是做领导的,在外吃得多见得多了,逢场作戏的本领滴水不漏呢。

  女人们又聊到自己的孩子。王芳芳说,我不羡慕别人的钱不羡慕别人的老公,我就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最让人羡慕的是段红梅了,他儿子真优秀,从小到大成绩好,就没让他们两口子操过什么心。段红梅笑着说,嗯,也许是我们运气好吧。我儿子天生就数学成绩好,在班上总是第一第二名,前不久到代表学校到市里参加数学竞赛,得了个二等奖。旁边有人起哄,哇,真厉害,了不得哦!

  新芽心里咯噔一下。那谁,宋新明不是说他儿子成绩不好,不听话又很淘气么?

  吃完饭后王芳芳提议带段红梅去逛逛街。一行人在街上迤逦而行。天热,段红梅不声不响给每人买了一瓶水。新芽对段红梅的好感不知不觉又加多了一层。想,她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呢!

  新芽看中了一件上衣,付完钱,老板没有零钱找。老板问,你们谁有十块钱的零钱?段红梅马上掏钱包,新芽死活不让,但快手快脚的段红梅已把钱递给了老板,新芽怎么拦也拦不住了。后来,新芽故意又买了一件东西把钱破散,还十元钱段红梅,段红梅推辞不要,王芳芳打圆场说,算了,新芽你就不要还了,下次红梅来,你就请她吃饭得了。

  新芽只得收回了钱。

  新买的衣服,竟然有宋新明的老婆段红梅凑的份子,新芽真是没有勇气穿那件衣服。宋新明也像这件衣服么?这种想法让她气馁。

  她给宋新明发了短信,指责她说谎。他的老婆和家族并不他说的那么糟,相反,还强于一般的家族。宋新明承认他是说了谎。他说,他要是不说谎,不丑化自己的家庭,她会可怜他么?不丑化他的妻子,怎能突出她的好来?看来在他们交往的第一环节,宋新明就使用了心理战术,他紧紧抓住了女人的同情心、虚荣心。新芽心里微有不快,但一想他这样处心积虑只是为了自己,对他的不满情绪也就消失了。

  段红梅是个好人,宋新明有个温馨的家;丈夫是个好人,自己有个幸福的家。两个美满的家庭,构成社会和谐的微小细胞。一想到一旦有一天,她和宋新明的关系被发现,公之于众,这么安宁的两个家庭会被摧毁,灰飞烟灭。新芽有警觉的心疼。

  自从见到段红梅之后,新芽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倘若段红梅真是宋新明口中的母夜叉,新芽也许还会给宋新明带来女性的温存,但现实中的段红梅不是,段红梅个子娇小,笑容甜美,看上去小鸟依人,伤害她于心不忍。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新芽对段红梅满心愧疚。

  新芽决定退出。

  她还爱着宋新明,这么多年来,对宋新明她已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和依恋,仿佛他已成了她的亲人,有血脉相通之感。他已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让她当面去向宋新明坦诚离开之意,她会痛苦,宋新明也许会难堪,面对面的分手,于双方都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怎么样才能向宋新明表达她的离情别意呢?写信?不。新芽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写信意味着往事重现,她得把自己的心事倒过来翻过去地看,再说,白纸黑字,这可是响当当的证据,一旦被双方的配偶发现,这可是闹翻天的事情。

  新芽在网上买了一把伞。就是宋新明当初借她伞用的那种伞,蔚蓝色的闪光布闪着冷峻幽暗的光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把伞都像一件艺术品。

  新芽主动约了宋新明来她的城市相见。见面后,她带宋新明去肯德基,聊了很多。期间她夸了段红梅不下三次。宋新明要她带他去宾馆休息,说自己很累。新芽说,这次就算了,不方便。她想,如果他真累了想休息,她可以带他去洗洗脚按摩什么的。宋新明疑惑地问,既然你不方便,叫我过来干什么?新芽说,谁规定了每次在一起就要干什么的,就不能再一起好好地说说话么?宋新明没再说什么,大约是觉得女人不可理喻吧。

  宋新明走的时候,新芽狠狠地抱住了他,用力地亲吻他,把他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宋新明说,新芽,别,又不是不见面,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新芽把伞送给宋新明,宋新明疑惑地说,又没下雨,你送我伞干什么?新芽说,遮风蔽雨挡太阳都行,生活当中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宋新明走了,新芽空落落地站了许久。

  在车上,宋新明收到新芽的短信:在我们家乡,有一种风俗习惯,订情的男女如有一方毁约,就可以送一伞给对方告知自己的意图。伞即散的谐间。想必你已明白我的意思。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希望我们都能退回当初的位置,过好自己的每一天。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不想好了就直说呗,搞得这么复杂。女人,什么玩意。宋新明心里嘀咕着,伸手就把伞扔出了窗外。

  伞送出后,新芽一直忐忑着。老实说,天知道她有多么深地爱着宋新明。当年,与丈夫的结合是被动的,舒缓的,她没有体味到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在宋新明身上,她激动过,疯狂过,心跳得满街都能听见过,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爱情的结晶,除了丈夫,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男人。有时想他,她就拿出当年她借给他的雨伞,她举着伞在空气中穿行,模拟他的动作,只是为了感知他曾经留在她伞上的指纹和痕迹。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珍爱着这把伞,从不让人触碰。唯一的一次,一个同事拿了她一伞,不到一分钟时间,她心里很不高兴,生怕宋新明的指纹和气息被覆盖。睹物思人,伞上早已被时光磨损的印迹是一种虚似的链接,把宋新明刻在她的掌心中。

  宋新明一直没与新芽联系。新芽想,她作为女方主动提出分手,不知这是否挫伤了宋新明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呢?一次,实在是太想宋新明了,也想了解他的想法,她给宋新明打了电话,电话是通了,响了一声就断线了,应该是人为挂断的。新芽想,男人真是比女人狠心的动物,在感情上,男人收放自如,在男女感情上,女人总是斗不过男人,女人总是输家。

  为了有效维护自己的尊严,新芽没有再给宋新明电话。她想不通,当初提出分手的是她,干脆果决的却是宋新明,拖泥带水的却是她。看样子,男女的思维真不在一个系统。男人的思维就是一条直线,女人却是脑满子烟花。

  新芽不知道宋新明如何处理了那把伞。也许,这把伞作为一段终结感情的象征,宋新明会扔了它吧。她想。

  倒是丈夫的无声无息和淡定让新芽感动。她在心里下决心和丈夫好好过日子。也许丈夫真是不知道她和宋新明的事情,也许是知道的,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男性的自尊一直在痛苦中自欺欺人,期待着她自身觉醒回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她太小看她的丈夫了。一直以来,她认为丈夫有些小胸怀小自私,但在这件事情上,丈夫却表现了他的伟岸和高度。

  段红梅回去后加了新芽的QQ,有时上来和她聊天,也看看她的QQ空间什么的。新芽心虚,对段红梅也怀着愧疚之情,她放弃了现有的QQ号又重新申请了一个QQ,她还不能做到心如止水地面对段红梅。

  一天下雨,单位里的同事外出找新芽借伞,新芽想也没想就把曾经珍爱的雨伞递给了她。同事回来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对不起宋老师,我走的匆忙,忘了把你的伞带回来。我这就去帮你取。

  新芽正在写教案。她听了头也没抬地说,不用了余老师,那把伞不值钱的,我用了很多年已经很旧了,早就想扔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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