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说再见

  永远不说再见

  这是两个日常的家庭。起初一切都是透明的,他们的生活和为人就像阳光下的两片透明的叶子,脉络分明,为人称道。

  男人A是机关单位的小领导,官至副处,不大不小的一个官,让他身上有某种处世不惊的冷静和深沉。男人A喜欢穿黑衣的风衣,瘦,漫不经心中风衣的弧度卷起一阵淡淡的孤独。男人A的妻子是三甲医院的妇产科主任,儿子在市立中学读高中。这是一个典型的三口之家,三角形的家庭结构稳固而亲密,看上去就像一个幸福的保垒,无懈可击。如果非要找出这个家庭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这家的男主人男人A不仅是一个中层干部,同时也是一个作家。这样一个身份目瞪口呆地出现在一个官员身上,很让人吃惊。事实上男人A作为作家的身份比他作为官员的身份要可爱得多,当他身为官员时,他不苟言笑秉公办事;当他作为作家时他妙语联珠幽默尽显。

  女人A是地道的家庭主妇。丈夫是成功的商人,女人A不需要在外抛头露面。她只需要与保姆一起,照顾家中读书的女儿。家庭的优渥让女人A觉得时间总多出一块,她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多余的时间。更多的时候,她在家中看碟,看电视,看书。书籍洒满一地。她看电影《滚滚红尘》, 看到女主角韶华写写画画无意间竟成了一位作家,这给她某种启示。于是,她也拿起笔,写些忧郁感性的小文章,不过是些不知明镜里何处得忧伤之类的小感叹。

  这是两个没有关联的家庭。他们就像两条不相关的平行线,命运带着他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毫无交集。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在十年前的那场雨后改变。他们投进彼此的命运,互相契合,嵌入,命运重叠,抽身不得,生活的搅拌机把这两个人搅拌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真实的生活残酷而惨烈,两个人就像两头负伤的野兽,负伤前行。

  女人A清楚地记得他们初相遇的情景。

  那时她还是一个文学青年,经常给那个以发行量巨大著称的著名刊物投稿,实际上那个刊物还从未发过她一篇稿子。但因为长期和一个编辑来往,在那个著名的刊物举办笔会时,编辑也叫上了她。

  笔会的规模很大,来了全国各地很多知名的、不知名的作家。女人A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非常兴奋。家庭生活就像一片平静无声的海,平时,她总是沉溺漆黑无声的海底,有这样的机会,她就像一条兴奋的鱼,探出头来呼吸,击打水面。女人A那天穿着白色的圆领长袖T恤,外面套着一件高领的红色格子紧身背心,蓝色绣花牛仔裤,鹿皮靴子,还背着一个单肩包,头上别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夹子。看上去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很快她就和来自另一城市的一个叫琥珀的女孩成了好朋友。她们惺惺相惜。在以后的行程中,她们形影不离。

  女人A第一次见到男人A时,不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那时她和新交的朋友琥珀要上洗手间,想把身上硕大的包取下来让人看管。正好男人A和一帮子人走了过来。女人A想也没想就把包往男人A怀里一塞,说,你先帮我拿着。说完就跑开了。等她回来找男人A拿包的时候,旁边有人打趣道,小姐,你也不看看对象,你竟然敢要领导帮你拎包。平常可都是别人帮张处拎包的哦。女人A以为这是玩笑话,也没往心里去。她看着男人A笑着回应道,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要不接下来张处你的包交给我我帮你拎三天三夜加倍偿还。男人A谦虚地笑了笑说,别听他们胡说。旁边又有人不怀好意地笑道,赵小姐第一次见面就想掏张处的包,安的什么心哟?一群人笑了起来。后来,当他们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足以后,男人A告诉女人A,那真是他第一次帮女人拎包,的确,在此之前,这样的事情从未有过。

  笔会的气氛很轻松,随和。见面都是文友,彼此之间没有官位爵位身份之分。文学让大家都处在同一个平面上,在文字面前,人人平等,他们拥有共同的身份:写作者。除此之外无他。

  晚饭在森林公园的烧烤场举行,纯自助式的。啤酒白酒洋酒随便自己喝。羊肉串、玉米棒子、韮菜、鸡腿、鸡翅膀……每个人各取所需,把手中的食物对准碳火上的铁丝网,烧烤。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女人A更是忙得水深火热。这样的生活,像鞭炮的引子,点燃她内心某种跃跃欲试的渴望。与她平时的生活相比,这样的生活粗犷,豪放,原生态,而她平时的生活,锦衣玉食,小家子气,精致却缺乏韵味,所以尽管保姆做了精心可口的饭菜,她也只是象征性的浅尝辙止,没有食欲。家里的男主人长年不在家吃饭,不知在哪些星级酒店陪着客户酣战。再美的食物在她看来,也只不过是对胃部假惺惺的安慰。火光映照着女人A的脸,女人A 脸上泛着红光。一时间白净的脸竟艳若桃李。

  男人A 出场了。在一伙文友的簇拥下,他们浩浩荡荡气壮山河横扫每个烧烤位。他们手中把着酒杯,晶亮亮的液体晃动。当他们来到女人A的烧烤位时,女人A正狼吞虎咽地往嘴巴里塞着刚烤好的玉米,这样的吃饭方式对她来说太新颖了。女人A随手就拿了满满一玻璃杯啤酒,豪气十足地大叫一声:干。说完就自顾自地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这完全不符合女人A平时的作风。特殊的环境造就特殊的气质,女人A把平常的矜持或者说是矫柔像摘下面具似地抛到一边。男人们起哄,哇,女中豪杰,再来一杯。男人A不动声色动作沉稳地仰起脖子,一杯子淡黄色液体立马消失。是洋酒。多年的职场经验,这点区区饮料,在男人A看来简单得不过是一饮一啄之间的事情。男人A和女人A的举动换来人群的欢呼。女人A一阵激动,放杯子时一时竟没有站稳脚下一个趔趄。男人A伸出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旁边立马有人大叫,哇,英雄救美,美女投怀送抱,张处这么早就抱得美人归啦!自然又是引来一片哄笑声。

  回程的大巴上,大家都有些疲倦了,这么疯闹了一天,元气大伤。车厢里很安静,很多人晕晕欲睡。男人A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低着头,把头靠在前排的座位上打瞌睡。喝了太多的酒,此刻,无数条酒精虫子苏醒,在他体内做祟。他觉得累。

  女人A和琥珀坐在一起,晕晕欲睡。安静的车厢里不知有谁突然大声叫起来,赵小姐应该跟张处坐在一起,要好好照料我们张处,报张处的拎包之恩哦。立马有人应道,就是,就是,赶紧换位置。

  女人A来不及争辩就不知被谁推到了男人A的旁边的坐位上。男人A醉了。他一把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女人A的手。酒醉中的男人需要借助外界的力量作为支撑,这一刻的男人是虚弱的。男人A的手像一条肥厚的鱼游向女人A的手掌,女人A觉得她的手像一片冰凉的雪花,转瞬间融化。女人A屏住呼吸,这在她漫长的婚姻当中,与一个异性握手还是第一次。一条温柔的小蛇爬进了她的内心,慢慢地游走,甜蜜地噬咬着她的心肌。

  后来,女人A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像患了某种强迫症似的回忆她和男人A的这个细节,客观地说,她和男人A的相识、相知、相恋,这种手无疑起到了风向标的作用。这只手主动,有力,满含暗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毫无准备地伸向了她的生活,掏走了她生活中的某种东西。

  认识了新的人,生活中骤然发生了剧变。生活看似安静的叶片,叶子底下却是风起云涌。

  符合通常恋爱的逻辑,尽管这是一段不被允许的感情,有挑战道德的嫌疑,但男人A和女人A还是爱了。用来解释爱情的动作无非是:约会。

  这是男人A和女人A的第一次约会。女人A非常的害羞,像怀春的少女。女人A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看男人A,女人A娇羞的模样,令男人A非常心疼。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男人A把女人A拥在怀中。胸中自有无数云彩在燃烧。

  一场盛大的婚外情轰轰烈烈地来临,霸道,毫无征兆,不事张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男人A和女人A的生活,被一场意外的邂逅燃烧,挫得生活铁花飞溅。

  女人A变了,变得神采飞扬。恋爱的荷尔蒙让她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一个男人。她的身体像一叶鼓足了劲的风帆,总幻想着男人A。她想念着男人A的手在她在身上游走时留下的惊艳,她渴望着男人A的唇留在她唇边的温度。总之,她的生活,一切都被他的身影所覆盖。谍影重重,无法回归的是她的内心。她在生活中经常出差错,经常犯些把盐当成糖之类的小儿科错误。看得出来,她用身心在全方位爱着一个人。

  与此同时,恋爱中的男人A是镇定的,沉着的,他的生活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他正襟危坐地坐在台上发表讲话,讲起话来钉是钉,铆是铆,绝不含糊。人们看不出来一向精明优雅的张处与平时有什么区别。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内心。他在爱一个人。但这个人只是藏在衣服下,就像他平时喜欢的某种把件,只有在无人处时才拿出来欣赏一番。

  男人A与女人A在宾馆约会。

  男人A拥住女人A,两人听得到对方粗重的呼吸。

  女人A问:想我多么?会不会经常梦见我?

  男人A笑道:很少,偶尔。

  女人A心里惊呼道:这不公平,不公平,不对等。要知道,我可是时时处处在想着你,每晚都在梦见你,我几乎快被思念的海水淹没啦。

  女人A的脑海里传来画外音:真正是男女有别啊,女人爱一个用的是生命,男人爱一个人用的身体。也许是他平时的生活足够充实所以没时间想我吧,而我生活中太无聊所以只能想他。不管怎么说,我爱他多过他爱我,上帝是多么的不公平。

  男人A的唇像一床柔软的大棉被压了下来,覆盖在女人A的唇上,身体里那些像千手观音似的冒出来的旁白倏地收起翅膀敛回身体里,女人A忘情地投入到她与男人A 的身体交流中。

  在爱恋对方的程度上,男人A无疑占了上风。

  女人A无法解释她对男人A的迷恋。她只能借助星相书,分析自己与男人A的星座关系。占卜所谓的无法预知的命运。

  女人A,巨蟹座,书上说这样的星座一半纯白,一半阴暗。男人A,狮子座,天生的领导者,有王者气质。巨蟹座VS狮子座:70分,还蛮不错的一对。星座比重:54:46。

  星座书解析:你们俩的组合,闪出一道灿烂的光芒!月亮巨蟹和太阳狮子,一阴一阳、一水一火,截然不同,却又可以相互辉映,是刚柔并济的代表。内向温婉的蟹子和骄贵豪气的狮子,有著相当大的差距,但在星座强弱上,蟹子虽属隐性,却先天比重比狮子强,恰巧能维持一个均衡状态。

  女人A把这段话拿给男人A看。男人A不屑地说,小资。你们女人就喜欢这些搞这些唯心主义的东西。

  女人A诺诺地回应到,你们男人是理性动物,我们女人却是感性动物。也只能是借助看手相、占卜等方式作为排遣情绪的通道了,否则,还不得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无路可走,憋死去。末了,女人A对着星相书苦笑道,总算找到了一个让你处于下风的地方。

  男人A的生日,女人A心血来潮,突然想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女人A去到化妆店里精心化了妆,又到钟表店里买了一对西铁城的情侣手表,把自己和手表一并都给男人A送去。在挑选礼物上,女人A其实是花了不少心事的。送领带吧,太老土。再说,送领带这样贴身的礼物给男人A,万一他老婆细心,问起这领带的出处,男人A该如何回答呢?送笔,本子,男人A倒是用得上,但这些未免太小儿科,女中学生做的事儿。其实女人A是一直想和男人A穿情侣装的,但这样的想法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可操作性。女人A想来想去,想到送手表。手表藏在衣袖下面,没有人会问出处。又敌不过心里的浪漫,女人A想到买情侣手表。给自己也买一块,在某个相同的时间,在不同的地方,两人同时举起手看手表,这是一份多么美好的感觉。想到这里,女人A心里有隐秘的快乐。

  女人A出现在男人A面前时,男人A正在小型会议室开一个全系统的会议。

  服务员小姐轻声推门附在男人A的耳边小声说:张处,外面有位女士求见,说有很重要的事情找您。

  男人A抬眼就看见了女人。不光是男人A,所有参会的人员都看见了女人A。女人A亭亭玉立,像一枝花摇曳生姿,出现在完全敞开的门前。女人A是自信的,她的心里藏着对男人A的爱情,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认为给了男人A面子。

  男人A心里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下来,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识时务,不知道生活中的游戏法则呢?她不知道这样出现对我意味着什么么?在男人A波澜不惊的外表中,会议礼节周全却是匆匆忙忙地结束。

  女人A跟随男人A来到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大,足有五六十平米。硕大的办公台,真皮沙发。还有专用洗手间,洗手间带配备着冰箱、消毒柜什么的。女人A像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时眼花缭乱。

  服务员蹑手蹑脚员进门来,毫无声息地给男人A泡了一杯茶,看得出她已对男人A平时的口味了如指掌,无需多问。又给女人A也泡了一杯一模一样的茶。这是把女人A当成男人A亲密的人了,一般的人,大抵是不会享受这样待遇的。

  男人A有点愠怒地说: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这样闯进来,也没看见我正在开会?

  女人A调皮地笑了一下说,谁规定我不可以来找你?

  男人A说,胡闹。这样影响多不好。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女人A说,有什么不好。给你枯燥的生活带来亮色有什么不好么?

  男人A叹了一口气说,机关单位的事,你不明白。你这一来,让人看见了。人家就会揣测我与你的关系,大家都不是傻瓜,你这一看就不是来办事的模样。以后如果有什么人事变动的机会,就会有人暗中作梗,使坏,生活中处处布满暗器,不提防是不行的。

  停了一下,男人A又道,以后就不要再来了。有什么事情,等我下班后再说。

  这时,有人敲门。笃笃笃。声音一声比一声轻,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怯怯问道,张处在吗?男人A答道:等一下再来找我。男孩便在门外踩着轻轻的声音走了。

  女人A吃吃地笑道,是你的下属吧?唯你马首是瞻呢。你这是典型的官本位思想。

  男人A笑道:机关单位都这样的。你是没在机关单位呆过,不了解机关单位的生活呢。

  女人A误闯进男人A的生活,对男人A的工作貌似了解了冰山一角。多年的机关生活,男人A的身上已有一身凛冽的盔甲,他怎么会轻易对一个女人言爱呢?即使言爱,那爱又有几分呢?女人A无法猜测男人A对自己的感情。他是个谜。女人A对自己说。

  在与男人A的交往过程中,女人A几乎是全身心地倾注了所有的感情。她与丈夫之间像两片安静的湖水,彼此没有潋漪。至于女儿,女人A由着孩子自由生长,她看着女儿,像看着庄稼地里的一株庄稼,拔节、开花、长个,全是它自个儿的事情。好在孩子懂事,遵照事物的生长规律循规蹈矩地生长着,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烦恼。

  那么,她生活中的重心只剩下爱情了。对一个男人日以继夜没完没了的思念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女人A为此变得情绪化,想到与男人A在一起的甜蜜时女人A低头窃笑,想到男人A对她的若即若离时女人A失落,甚至天气,也能成为让她伤心的理由。阴郁的天气让她感伤、无缘无故落泪。女人A不明白自己怎么是一个这么长气的女人,十年过去了,她对男人A的感情从来就没有减弱过,并且这感情像日益疯长的长青藤,越来越紧越来越深地缠在了一棵朴树上。

  女人A无法解释自己的感情。只能用一往情深来形容自己的款款深情。想到自己有丈夫,有孩子,却陷入对一个已婚男人的感情里不能自拔,而且一陷就是十年,女人A为自己执着的感情感到羞愧。她对自己是这样的无能为力。有次她把自己的头狠狠地撞在门上,有次她对准自己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身体的疼痛让她暂时清醒,但一想到自己的无法解脱,她几乎落下泪来。

  看到男人A的作品获了一个大奖,女人A也拼命地,发狠地写东西,以期拉近与男人A的距离。女人A努力的结果是她也在各大报刊发表了一些东西,但离男人A仍是差了很长一段距离。女人A在QQ上签名:只有不断地努力,不断地进步,与他平行,达到与他平视的高度,才能站在所爱的人面前有底气地说,我爱你。

  这是写给男人A看的。事实上男人A对这句话没有半点反应。而真实的男人A生活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呢?

  男人A的火车出轨其实已被老婆发现。作为在三甲医院工作的医生,男人A的老婆早已从男人A的衣服领口和袖口中嗅到了某种不安的气息,那是另一个女人充满侵略的异味。作为医生的她洞若观火。但她没有声张。一来是她觉得丢脸,在科室里,她也是几十个人的领导,这样的事情让下属知道,颜面何存?二来男人A奋斗到今天实属不易,这样的桃色新闻无疑让他会丢掉乌纱帽。所以,像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她容忍了丈夫对婚姻的不忠诚。她只是威胁他,意味深长地说,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人。你的腿长在你身上我管不着,同样的,我的腿也长在我身上,你也管不着。到时就不是谁找谁的难堪了。

  这是在向男人A下最后的通谍了。言外之意是说,你可以火车出轨,我也可以红杏出墙。

  男人A没有说话。事实上,老婆的这番叫板让他感到屈辱。一个女人,在丈夫面前叫嚣着要给他戴上绿帽子,这是在挑战这个男人的心里底线。这涉及到男人的尊严。男人可以容许自己火车出轨,但却绝不允许老婆的半点红杏出墙。说到底,这缘于男人们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占有欲、控制欲等。男人天生就是这样的怪物。男女不平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男人A愠怒地看了老婆一眼沉着地说:我的事我心中有数。你好自为之。

  在这点上,男人A了解自己的老婆。男人A的老婆是那种表面上咋咋乎乎但内里谨小慎微的女人,外强中干却是色厉内荏。女人,很多时候都是言不由衷心口不一,有时候,女人简直就是单核细胞,说话不由脑袋控制。所以,男人A丝毫也不担心老婆那莫须有的出轨。况且,一个已婚女人若真的出轨,她会事先张扬昭告天下吗?

  男人A仔细审视他和女人A的关系。

  一定程度上,他是爱着女人A的,现在也还爱着。但他不可能像一般人那样,随时随地陪着他的红颜知已,他是官员,官场有他既定的法则,与女人A的关系让他总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生怕哪一天东窗事发他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说,他也抽不出更多的时间。他不是小年轻,不可能整日对一个女人去说爱你。他是有妇之夫,也不可能与一个同样是有夫之妇的女人朝夕相处。男人A在心里对女人A说,我是恨不相逢未娶时,你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谁叫我们的缘分来得太迟了呢?男人A甚至不切实际地想到,要是再回归封建社会,男人们都能娶三妻四妾该多好。那样,他的心就不会分裂了。

  所以,他只能对女人A若即若离。而这一切,女人A是不知道的。她只是以一个女人感性,执着并热烈地一头扎进这段感情中,爱着生命中这个注定不会属于她的男人,死不悔改。她一次又一次地缠着男人A,一遍又一遍地问着,你爱我吗?你爱我吗?这句话对所有的男人来说都像是紧箍咒的咒语,让男人们头疼。于是,男人们千篇一律神一样地回答着:我爱你。我爱你。殊不知,这样的问话多了会导致男人们的疲惫。

  该怎么样处理与女人A的关系呢?男人A思索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经济来往,纯粹,直接,也许可以称得上爱情,很清澈的爱,只有肉体的燃烧,而这通常这是爱情走向到极致的表现。

  对她说,我们到此为止吧。我已不再爱你了。这明显是自欺欺人。事实上,十年过去,到现在,他们仍然爱着。男人A时常感觉到心里面有个不安份的孩子,在他心里面冲撞着,让他甜蜜。他知道,这是女人A带给他的爱情。或者,对她说,我对不起我老婆,你也对不起你丈夫,也就是说,我对不起你丈夫,你也对不起我老婆。这把两人的道德拉到何种地步了?男人A立马否定了这种想法。这不明摆着表明各自很不道德地侵犯了对方的家庭么?尽管事实的确如此,但男人A不愿意以道德的名义来评判他与女人A的关系。男人A不愿意把自己和女人A想成这样道德感低下的人。

  男人A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世间一切皆因缘分啊,缘分来了,躲不过,闪不掉,推不脱。他和女人A,上辈子不知谁欠了谁的,换来今生的痴迷。男人A无奈地想,这可真是要命。那一刻,一向强大的男人A有了对命运两字的无能为力之感。他和女人A,不知被命运的小舟将要冲击到何方,他们是如此的身不由已。

  男人A没有想到,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他的一个同事被警察带走双规了。这个同事犯的是贪污罪,但警察顺藤摸瓜,挖掘出他还有二奶,他们共用一张卡,同事用的是主卡,二奶用的是副卡。二奶已跑到国外在国外待产,准备在国外生孩子。二奶每天在国外刷卡,花钱如流水。这桩事在单位里表面波澜不惊,但足以在很多的人的心里引起震荡。班子成员某次开会讨论此事时,一把手意味深长地说,大家要以此为戒。有些同志,不要以为自己做得有多高明,要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今天能挖出A,明天也能挖出B。男人A觉得领导的话似有所指,领导在说话的时候盯着自己,他的心里咯噔打了个寒噤。桃色事件不搬上台面则已,一旦搬上台面绝对有杀伤力,见血封喉,比如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男人A在心里警告自己,再也不能与女人A联系了,否则说不准哪一天,自己也会步这个同事后尘。尽管他没有贪污,但包二奶这个罪名也足以毁灭他的前程。再说,老婆也已发现她深藏多处的秘密,后院起火,他是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候了。

  男人A与女人A见面。男人A试探着问,或者,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女人A敏感地问,你要离开我?

  男人A说,我们总不能这样下去。一段历史会有一个结束,我们这样下去,怎样才是个了断?

  女人A说,为什么要了断。这样下去有什么不好?我们就这样一直爱下去,直到你我都走不动了,我们还要见面。我们一起看夕阳。

  女人A说,不仅如此,我还要把我们的故事写成文字,让它流传下来。

  男人A倒吸了一口凉气。女人果然是不可理喻的动物。

  男人A说,你这是理想主义加浪漫主义的情怀,真实的生活是柴米油盐,不是花前月下。距离产生美,有哪一天,我们如果真在一起了,你看到我的缺点你会失望,同样的,我看到你的缺点也会后悔。

  女人A说,可这一天没有到来。只要它没有到来,就不存在假设。

  男人A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男人A很长时间没与女人A联系了。碍于面子,也拉不下尊严,女人A也没主动与男人A联系。但女人A心里的怨恨与日俱增。女人A想,凭什么你说断就断?这段感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坚持这段感情,那么,这段感情就没有结束。

  怨恨、思恋每天在女人A心里发酵,女人A无法承受这些情愫的煎熬。女人A忘了自己曾答应过男人A的要求,还是去到男人A的单位找了他,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男人A显然不满意女人A的到来,她这是要把两人的感情昭告天下吗?她这是要干什么呢?

  你来干什么?男人A问道。这话不太友好,男人A的表情有些许的冷淡。

  男人A的表情无意间刺伤了女人A的心。女人A冷笑道,我来干什么你不知道?我来拿回我的东西。

  男人A诧异道:我欠了你什么?

  女人A:你欠我一个交待,你欠我十年的感情。

  男人道:你真是胡搅蛮缠。这么多年来,你情我愿,在你身上,我也付出了感情,我什么也不欠你的。如果你觉得你亏了,我可以在经济上补偿你。

  女人A听到心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有什么珍贵明亮的东西被打碎。经济两个字,无疑是对这段感情的否定和嘲弄。一直以来,她以为她和男人A之间的是真爱,是真情,是超出庸俗关系的婚外恋,没想到,最后,它仍然回归尘土,身披金钱的俗世外衣,这真是对她最大的嘲讽。

  女人A冷笑道:你能给我多少钱?二十万,三十万?

  男人A心里怒道,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居然狮子大开口,为什么我早没看出她是个势利的女人,看吧,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男人A厌恶地说道:把你的卡号给我,我打二十万给你。

  女人A像只受惊的鸽子嘎的一起大笑道:哈,你真以为二十万像买断工龄一样买断我们之间十年的感情。你这么急着用钱封口,你在怕什么?怕我去拣举告发你有作风问题?怕我去找你老婆破坏你的家庭?

  男人A没有说话。这些实际上都是他的哑穴,是他的痛点,他怕的正是这两点。男人A憋了半天说出了两个字:无聊。

  心碎的女人A像一株受伤的菊花站着,像是在对着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到今天我终于明白,我只不过是你生活中的调味品,一直以来,你爱的是你的权利,是你自己。

  男人A道,请理解我的苦衷。

  女人A头也没回就走。掩面而泣。只剩下男人A一脸痛苦地站在那里。

  男人A与女人A失去联系很长时间。男人A想不明白,他和女人A以一段美好的感情开始,到最后为什么以如此竟以如此结局收场。

  女人A没有要男人A的钱,她的生活中不缺钱,她不是一个爱钱的人,否则,她不会与男人A持续十多年清汤寡面的爱情。再说,钱能买回她十年的感情么?女人A也没有去男人A的单位告发他,她爱过他,现在也还爱着,她不会去伤害他。只是,每想起他们这无疾而终的感情,她就委屈,心痛。痛苦得不能自己。她的心像在铁锅中翻来覆去烙的饼,疼痛难忍。

  男人A的冷淡与女人A的自尊阻止着她去找他。再说,找到了又怎么样呢?既然他去意已决,两个人在纠缠这个问题只能是加大彼此的裂痕,只能是把彼此不美好的一面撕开给对方看,与其这样,还不如彼此保留一丝美好的记忆。就让我自己跟自己战斗忘了他吧。女人A自己劝慰着自己。尽管对男人A深入骨髓的爱恋让她痛苦得夜不成眠,但她隐忍着,坚强着,说服自己放爱一条生路。

  女人A的生活整天与各种各样的文字搅和在一起。她看伍尔芙的书,《自己的房间》。作者无疑是位女性主义者。她所指的“房间”一方面指物质上的空间,另一方面也指精神上的空间。女人A很明白自己缺少一个房间,所以她的生活漏洞百出。看萨特与波伏娃的爱情。萨特与波伏娃用自己的经历向世界解释,在这个世界上,身心是可以分离的。

  合上书本,女人A把手按在胸口上问自己的心。

  我爱他吗?我爱他什么呢?这么多年来,爱他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为了他,我甚至顾不上尊言失去自我,一遍又一遍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面前低着头,羞红着脸说着我爱你,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千疮百孔似是而非。我的爱,产生在什么样的基石上呢?它又以什么为支撑点前行着呢?

  女人A在纸上比划着,分析着自己产生婚外情的种种可能性。缺乏安全感?不是。空虚无聊?也不是。寻找刺激?都不是。后来,女人A不约而同地和男人A想到了同一个词语:缘分。这真是个万能的词语,玄乎,意味深长。这个唯心主义的词能解释世界上一切产生和存在的东西。这个词语像水,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根据环境改变自身的形状。

  那么,就是缘分了。这么多年,让女人A和男人A生死相许欲罢不能的生活,竟然是由这两个字一手炮制。一想到这两个字,女人A的心被这两个字像钢锯一样来回锯得生疼生疼。

  这充满宗教意味的词语指引着女人A研习佛教的书,试图更深层次的了解这个词语的内核。佛说,世间一切皆因缘起,缘灭。女人A在空荡荡的房间轻声问自己,难道我们的缘分只有这短短的十年么?它就像糖果,等保质期一过,它就变质了,窜味了。对缘分的抚摸与解构让她的心暂时安静下来,她的心不再灸热得像撞上火焰的飞蛾。这两个字让她心安。

  随着她的信仰度的增加,她开始进入放下、随喜等宗教情怀的怀抱中。一天,她在书上看到这么一段话,内心百感交集:

  适时的放弃是一种智慧,它让你清醒地审视内在的活力和外界的因素,会让你疲惫的身心得到调整。

  这话像电石火花一瞬间照亮了她的心。她把手掌合上,眼泪迸发。她明白,是时候该放下了。

  再次见到男人A,女人A觉察到放下后的轻松。常人总在说,老公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佛说,五百年以后,肉身会腐朽,木头会腐烂,这一切都是无常,是空。

  女人A说,我终于想通了。我们总有一天会分手,迟分不如早分。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吧。我会把你珍藏于心。

  男人A说,你终于想通了?其实这么多年来,你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已象亲人。今后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以亲人的名义进行来往。话虽这样说,但女人A分明看到男人A的表情中有某种失落。

  女人A说,不必了。你相信平行空间吗?也许在平行空间里,我们是在一起的。所以,我们永远不要说再见。

  一段纠缠女人A这么多年让她生死相许的感情竟然这么结束,这是女人A无论无如也想不到的。起先,她是多么不能接受男人A离开她的现实,她始终不敢去想他们终有一天会分手。她以为,男人A与她分手,她一定会痛不欲生,山河变色。可是,在分手的今天,无声无息,她的心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想想她和男人A十多年的爱情,一瞬间竟恍如隔世。看来世间的很多东西,是经不起时时间风化的,感情亦如此。

  男人A的老婆以女性的第六感感受到了丈夫的回归,因为丈夫下了班后的时间几乎全泡在了家里,他坐在电视机前,看那些永远看也看不完的球赛。男人A的老婆以为是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沾沾自喜的表情溢于言表,她满面春风,殷情地为丈夫递水果、拿毛巾。男人A也不去点破她,只是在心里轻笑了一下,想,女人的智商,有时低得简直像个婴童,低于一般的认知水平以下呢。

  女人A更多的时候待在家里足不出户,她开始热爱家庭生活。与保姆一起在厨房做蛋糕、给孩子织毛衣、在院子里种花草……一直忙于生意的粗心丈夫没有觉察到妻子的异样,他对妻子说,家里有保姆,你可别太累着了。女人A微笑着对丈夫摇了摇头。

  男人A经常在各大报刊杂志上看到女人A的名字。他想,她终于成名了。有次在明亮的阳光下,他盯着一本杂志上那个熟悉的名字看了半天,一下子竟想不起女人A的容颜,仿佛那已是前世久远的事情。男人A突然想起,这十年来,他从来没对她说一个爱字呢。

  只是他永远也没有了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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