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叶紫涵给人的印象是这样的:话语不多,安静,善良。有时还有些不合年龄的天真。这是大部分人眼中的叶紫涵。只有叶紫涵知道自己其实血液中有很多不异于常人的因子。她对张东乔说,我觉得我就像是一只猫,平时很安静很警惕地呆在那儿,一旦有谁侵犯,我会一跃而起,毫不含糊地伸出利爪。

  张东乔看了她一眼,想,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是女人的不可理喻,还是想威胁提醒我什么?他很想说,你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但话到嘴边却是急速绕道,变成了言不由衷不痛不痒的一句话:看来女人和猫科动物都是同一种属性呢,都是用指甲作为武器。

  张东乔和叶紫涵是同事,两人同在一所科研单位上班。三年前,两人共同承担一个课题,那段时间很忙,经常加班。张东乔总是送叶紫涵回家,送来送去,感情慢慢升温,渐渐地难舍难分,两人终是到一起了。

  叶紫涵的家是个特殊的组合家庭。丈夫冷晓明曾经离过婚,没有孩子。丈夫的婚史总是令叶紫涵耿耿于怀,她觉得他们的婚姻是不对等的,从一开始,这场婚姻对像她这样的处女座有完美主义倾向的女人来说就是一个悲剧。于是,这就够了,心里的不平衡导致生活中的细节处处失常,扭曲,错位。生活中的指桑骂槐言不由衷处处都是。明明自己不在意的事情,却偏要上纲上线地引伸,折叠。其实都是缘于身体里那些痛苦的细胞。她揪住生活中的细节不放,生活中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在她身体里却是因果必然,只是一种情感的转移。尤其是当她在家里的座机上接到了丈夫前妻来自海外的越洋电话时,心里的不平衡达到极点。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他们不仅有联系,而且还把曾经的过往带到了国外。那次的争吵是他们吵得最厉害的一次,结局是以她在厨房摔了一个水杯释放心中的怨恨收场。尽管丈夫百般解释,电话不是他告诉前妻的,有可能是他家里的人告诉的,他完全不知道会有这个意外的电话。叶紫涵就是听不进去。他家的人告诉她的,那事情的性质更严重了。说明她还霸占着她的地盘,与他家的人都还有联系,她还没有淡出他家的视线,那他们家把她叶紫涵放到何处了?她叶紫涵的地位何在?

  丈夫无数次地与她交锋,对弈,生活变成一场又一场的激辩。在嘲讽与对抗的语言中,两个人都变成婚姻专家,心理学家,哲学家。

  丈夫:在与我结婚前,你不也是谈过恋爱么?我虽然结过婚,但实质上与你并没有两样。

  叶紫涵:那不一样。你领了证,你走过法律程序。你的性质与我的怎么可能一样?同样填一份表,你必须填已婚,离婚,而我无论谈多少个男朋友,我都在婚姻一栏处填未婚。你与我有本质的区别,我们都不是一个阵营的。你说,既然实质上没有区别,那我们的国家还制订婚姻法干什么?

  丈夫:叶紫涵,你必须明白,这些都是历史,历史是不可改变的。这些我在结婚前就告诉了你。就算你死一千次,死一万次,历史还是历史,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了。你去跟摸不着看不到的历史较真,你这不是唐吉诃德跟风车决斗么?

  叶紫涵:是。历史是无法改变。所以你把你所谓的历史变成一个枕头,你躺在上面舒舒服服高枕无忧是吧?你明天就去换电话号码,我再也不想接到不速之客的电话了,这声音就像一条蛇往我心里钻,我受不了。

  丈夫: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这样小家子气。就算接到的是个陌生人的电话,你也该对人客气几句吧?我看你平常在外对人也不是这样的,怎么一到家就完全变性了。

  叶紫涵:这说明这个家的气场不对,激发人性中恶的东西。

  丈夫:是你心态不好。管理自己情绪的能力差。

  叶紫涵:一切的源头和责任都在于你。是你乱七八糟的生活状态导致生活的不和谐。皮之不存,毛将附焉?没有你的过往,怎会有今天的冲突?

  ……

  语言的狂风暴雨过后,叶紫涵很清楚,丈夫说得很对。历史就是历史,她无法去平衡。按下心里这个理智的念头,女人天真幻像的一面浮上来,叶紫涵愤愤地想,看来得走私一次以牙还牙才能对等呢。

  这只是女人情急之下心急火燎不切实际的想法。很多时候,女人总是这样自欺欺人,通过自我安慰实现自身的救赎。所以,在以后的生活中,与同事张东乔的相遇,其实并不在她的设计范围。但与张东乔的交往,又迎合了她心里的某种想法。

  命,这一切都是命。叶紫涵想。

  张东乔的家很温馨。妻子是一所大医院的护士,知书达理,礼貌温和。唯一的女儿也是出落得如清水芙蓉,能歌善舞,万分优秀。

  张东乔与妻子聊天,妻子问,万一有一天我得了绝症你会怎么样呢?

  张东乔说,我就算倾家荡产也会给你治病。

  妻子问,万一得绝症的是你呢?

  张东乔说,那就不用治了,你一个人赚钱不容易。

  张东乔的妻子感动得稀里哗啦,世间多少薄情薄义的男子叫女人痛不欲生,她是如此的好运气,遇上这有情有义的丈夫。

  叶紫涵与张东乔,一个在自己的家庭里苦苦突围,一个在自己的家庭里安享温暖,起先,两个家庭并无交集,覆盖。科研单位里,一切都是冷静的,有条理的。每人的生活都如课题般严谨。就连每个人的工资,都用信封装得严严实实。大家从不过问彼此的收入和生活,更不用说家庭孩子之类的隐私话题了。

  在白天,每个人都是不苟言笑的知识分子,同事间见面,也是礼貌客气的问候,仅此而已。叶紫涵与张东乔虽同处一个办公室两年,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仅限于点头问好,最多也就是问问吃了饭没有之类的诸如此类的泛泛之谈。

  一切的一切都缘于夜晚。后来,叶紫涵不止一次地想,夜晚真是有深度的时光,夜晚让人脆弱,让人想入非非。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潘多拉的盒子,被黑暗笼罩的身心在夜晚都有释放的渴望。她和张东乔,正如张雨唱的那样,都是月亮惹的祸呀。

  叶紫涵和张东乔共同负责承担一个研究课题,时间紧,任务重。那段时间,两个人几乎都是泡在办公室时,加班加点做资料,饿了就吃盒饭。张东乔开玩笑地说,我跟你呆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家人呆在一起的时间还多,吃的也是同一锅里的饭菜,我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呀!叶紫涵也笑着说,可不是么?从早到晚,我除了面对你,你除了面对我,几乎再也找不到第三张面孔了。

  两个人通常加班到晚上两三点。此时已是万籁俱静。有时,看叶紫涵累了,张东乔便轻声对她说,你先趴办公桌上休息一会吧,不急,慢慢来。叶紫涵便会感激地看他一眼说,嗯。那辛苦你了张科。然后在办公桌上打个盹。有次张东乔把自己的外衣脱了披在她身上,衣服上还留有他的温度,她觉得温暖。有时,叶紫涵也会帮张东乔倒倒水冲冲咖啡,两个同事间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起先,张东乔这个小科长还与叶紫涵有些距离,随着两人每天的相处,两个人也越来越熟稔了,叶紫涵还经常开开张东乔的小玩笑。

  办公室很安静,两个人会小声聊天。夜晚真是一个让人不设防的陷阱,就像一个挖好的大坑等待着猎物往下跳。叶紫涵不知怎么地就讲到了家庭生活中的不如意,讲起了老公曾经失败的婚姻,讲起了自己家庭生活中的不如意,讲起了自己内心的不平衡。张东乔安慰她说,紫涵啊,你必须把你心里的这根刺拨掉,否则你再怎么样也不会觉得幸福。你们俩年龄也不小了,我看你们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情况就会改变了。孩子是家庭的粘合剂稳固剂呀。

  叶紫涵想了想,觉得张东乔的话不无道理。

  叶紫涵问张东乔,你的家庭生活看似很幸福呀,也不知你有什么经营的妙招,能不能说出来学习学习,供我参考?

  张东乔说,正如托尔斯泰说的,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每个人的家庭生活都是不一样的,这正如水中的鱼,冷暖自知,如此而已。

  叶紫涵追问:那你和你老婆也会吵架么?吵了架又如何处理呢?

  张东乔一句话总结:哪有不吵架的家庭?女人么,总是感性动物,总是有些不可理喻,我作为男人就只好大度一些了,在我老婆眼中,我是犯错一流,认罪一流。反正低头的是自己老婆,是孩子她妈,又不是外人,生活中多认些白字就够了。

  张东乔借此还讲起了他生活中的趣事。

  有次,他做错了事(当然是在他老婆看来),老婆生气了,不理他。不论他怎么求情,老婆就是冷着一张脸,怎么都不给他一句话。没办法,为了哄老婆开心,他用拖把举着一条白色的西装短裤在老婆面前走来走去,算是举白旗投降了。老婆果然是破涕为笑。还有一次,老婆也是生气,没有办法,他只好牺牲色相博取老婆的欢心。他赤裸着上身,在肚脐的下方画了一张笑脸扮小矮人,在老婆面前做小丑,结局当然是皆大欢喜。

  叶紫涵忍俊不禁。这个男人,看样子是深谙婚姻之道,懂女人的心思。婚姻当中在女人看来要命的事情,在他看来只是一两个玩笑就可以解决的了。唉,为什么自己的丈夫就不是这样的呢,其实有时候她与丈夫争吵,她只是需要一个甜言蜜语,一个不着边际的承诺,一个言不由衷的我爱你都好,或者一个并不温柔的拥抱也行。为什么他的丈夫就做不到呢?每次,她心里那些不平衡的小蛇探出头来,丈夫总是与她争锋相对,非要争论个子丑寅卯。叶紫涵恨恨地想,同样是男人,有些人就是不开窍不解风情。看来找一个懂女人的男人是多么的重要。

  她对张东乔说,行啊张科,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套。难怪嫂子被你哄得妥妥贴贴舒舒服服的。

  张东乔装作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孔子说过,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们女人真是太难侍候,惹不起躲不起,我是把女人当宠物来养了。好男不跟女斗,呵,好男不跟女斗。

  叶紫涵莞尔。

  那段时间,加完班后张东乔都是开车送叶紫涵回家。丈夫冷晓明曾提出过要接她,叶紫涵拒绝了。她说,这么晚,就不用麻烦你了。再说,反正张科顺路,我坐他的顺风车就行。其实,她心里是有小九九的。她喜欢坐在张东乔驾驶室副座的感觉,与这么一个有趣的同事在一起,漫无边际地聊聊天,与一个异性在黑暗中打亮灯光向自己家奔驰,这种感觉真是很美好。

  叶紫涵没有想到张东乔与她之间会发生什么。她只是很享受张东乔与她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美。他们的关系,离而不疏,每天都在相见,每天她都有所怀恋。有时,她做梦都在完成那些课题,张东乔的脸和那些材料一起出现在她梦中。

  那天晚上的事发纯属意外。

  照例是加完班后锁门离开,张东乔开车送她回家。张东乔锁门,她在旁边等待。那晚的月亮安宁洁白,张东乔一回头,看到叶紫涵的脸,月光下的那张熟悉的脸安静美好,树影象电光布景一样在她脸上晃动,这张脸有一种脱离俗世的超然,张东乔没有任何预兆地拥住她,使劲地亲吻她。而她呢,身体里的毛孔骤然放大,突然间变成一朵朵争相怒放的花瓣,倏尔张开。她被这蓦然间的意外击中了,这不知是情感酝酿多日的爆发,还是脑中分泌啡肽的一时兴起,那个吻,那么长,那么深,缠绵至死,叶紫涵的身体不自觉地轻微发抖。

  这晚回家,两个人破例没有说一句话。车厢内很沉默,两个人彼此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这种反常,令空气似乎一触即破,两个人都有些许的不自在。这种人为的沉默欲盖弥章,令人心虚和不安,又令人甜蜜和美好。

  此后几日,两个人间很少交谈,眼光交汇处也是惊恐不安,一对上眼就纷纷错开,仿佛双方都做错了什么事。叶紫涵的心里,竟有了少女般的羞涩和不安。晚上一加完班,她也不要张东乔送,而是自己匆匆忙忙打的回去。她是在刻意逃避什么。回到家她装作是张东乔送他回去的,也没向丈夫透露她是打车回来。

  一天晚上,照例加完班她拿起包准备打车回家,张东乔拦起了她。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她往左闪,张东乔往左拦她;她往右躲,张东乔从右拦住了她。张东乔说,你就不想听我一句解释的话么?她的心里怦怦乱跳,一迭声地说,我不想听,我什么都不想听。

  张东乔紧紧地拥住了她,再次使劲地亲吻她。她的手提包掉在地上,她的回应也是压抑了多时的热情迸发。那晚的归途不同寻常,把她带向了另一个方向。

  在两人齐心协力地共同努力下,课题终于通过了。申报科研的一大笔专项经费也拔了下来,同事们纷纷向这两个功臣表示祝贺和恭喜,有人说,呵,真正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呀,张科和小叶同志搭配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下次我申报课题,也要找个女同胞才行。

  惹得大家一片轰笑声。

  课题完成,两人的感情才刚开始。

  这份感情注定只能暗中游走,暗地里进行。在办公室时,他们尽量装作和普通同事没什么两样,甚至当着同事的面,张东乔也不给叶紫涵面子,毫不客气地指出她工作上的失误。科室开会,张东乔端坐首席发言,叶紫涵和同事们在台下听。没有谁想到这表面上正经伪坐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的两个人有什么关联,两个人心照不宣。叶紫涵的身心是分裂的,一条隐秘的河流在她身体里奔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讲话,可是,顺着他的嘴唇延伸下去,他的身体是她熟悉的,在公众场所,他们拘谨,隔离,被迫装作上下级的关系,可是,在两个人的亲密世界里,他们靠近,缠绵,生活的远与近像镜头一样的被拉伸或者缩紧。

  作为普通科研人员,叶紫涵不理解上层领导们之间的关系。那是领导们的事情。张东乔会给她讲起他作为小领导的苦恼。他对单位的一个姓邢的处长非常不满,这个处长,老是喜欢踩着人家上位,把人家的成绩当作自己的成绩拿去邀功请赏,还喜欢说他人的是非,估计他的职位就是这样得来的。他们科室,也经常被他作为抢占成果与非议的目标。单位评职称,本来张东乔是可以评副高的,但邢处老是从中作梗,说他在杂志上发表的论文不够份量,还要再努力。张东乔是敢怒不敢言。叶紫涵说,你就不会去所长面前说明情况么?张东乔说,你以为所长是微服私防的皇帝么?他怎么能知道这么多细小末节的事情。我总不能跑到领导面前,无缘无故去陈述这些情况吧。叶紫涵说,说得也是。那你就不会去找他当面理论理论?张东乔说,理论个什么?他见领导的机会比我多,有时召开中层干部会议,我都没有参加的份,谁知道他在会议上说什么?这是怕处长给他穿小鞋了,叶紫涵说,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张东乔说,能有什么办法?国情就是这样子的。

  叶紫涵认识邢处,五十岁不到就已谢顶,成天拎着个黑色公文包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她没想到,这么个人竟然与张东乔是有过节的。要不是张东乔告诉他,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人与人之间的这些关系。籍此她又想到她和张东乔的关系,谁又能想到他们的特殊关系呢?这单位就像一张蜘蛛网,每个人都匍匐着,中间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看来谁也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呀。

  叶紫涵安慰张东乔说,生活当中处处都有因果报应的。你好,生活就会奖励你,他坏,生活就会惩罚他。你看,生活这不是奖励你一枚美女让你红袖添香尽享齐人之福么?而他就没有。

  张东乔说,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没有?说不准人家也有一个呢。

  叶紫涵说,单位里的女同事就那么几个,我轮来轮去数,哪个也不像是看上他的样子。

  两个人异口同声说:人品问题。

  都笑了。

  也许是内心获得了某种平衡,叶紫涵不再经常找丈夫的茬借故与他争吵。对蒙在鼓里的丈夫,有时叶紫涵心里会有愧疚。丈夫在结婚前就坦白了自己的婚史,丈夫是坦荡的,简约的,清晰的,倒是她自己,老是心里怀着不为人知的芥蒂把日子过得磕磕巴巴,明明自己在意老公曾经的婚姻,自己却在婚姻期间还火车出轨,这种明知故犯的比起丈夫来是更胜一筹了。这么想着,便有了几分自责,她在行动上便做出暗地里赎罪的动作来。主动做饭、做家务等,虽然没做到对丈夫嘘寒问暖,却也没无理取闹找丈夫争吵。

  丈夫觉察到她的转变,惊喜地说,你终于想通了?这就对了。我就说过,与历史较劲的人是最傻的人,到头来受伤的只能是自己。

  叶紫涵白了丈夫一眼。

  表面上夫妻关系有所改善,这个家朝着温馨美好的一面发展。但深层次的问题却显露了出来,令人措手不及。那就是叶紫涵拒绝与丈夫亲热。她的内心排斥着丈夫,她想为张东乔守候什么。

  已经很久没与丈夫亲热了。对丈夫传递过来的信息叶紫涵有时装糊涂,有时干脆硬生生地拒绝。她拿了枕头到客房,转身关上了房门,只留下丈夫在门外长叹,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实在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也罢,等你想明白了再说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叶紫涵也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可理喻,一方面她想补偿丈夫什么,一方面却又在拒绝着什么,如此的身心不一,令她怀疑自己是否人格分裂。

  叶紫涵把这件情况对张东乔讲了。张东乔想了想说,你这是犯了女人逻辑思维混乱的毛病,将爱和性不分。你不用对我产生依赖的,这样陷下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叶紫涵有些不悦。她又没有说要侵占他和他的家庭。她只是有点女人想不通的毛病罢了。这么想着,她便赌气地说,我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家庭,我什么时候要你离婚还是怎么样了?你也太敏感了吧。她只差说你这是自作多情了。

  张东乔说,你没有这样想就好。打个比方吧,我们两家就好像在生活湖面上行进中的船,在行驶的过程中一下子相遇了,轻轻碰撞了一下,但很快就会调整方向各自朝着各自的目标划走。

  叶紫涵也不示弱,是,你也不要对我有所企图,我是不会离婚的。

  张东乔说,这样最好。我们各取所需却又不会影响到双方家庭。

  叶紫涵忍住心里的委屈不满地说道,你们男人真正是世界上最冷血的动物,这么大件的事对你来说也不是生活的重心,你只是随便找找开心而已。

  张东乔说,人总喜欢给自己的想法和行为赋予某种意义,所以你把这种情况理解为获得了真爱。你们女人总是要求太多,本来很平常的一件事,却硬是从自己的思维方式出发,横向纵向地要求向更深的地方发展,亲密、信任,忠诚等都想要,这改变了游戏规则,超出了许可范围。

  叶紫涵说,明白了。男女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合约。我总算明白了人家所说的,女人是因为寂寞出轨,男人是因为性出轨。不过你放心,我会遵守这个游戏规则。

  这是他们自交往以来,两人在聊天中叶紫涵最不满意的一次对话。

  明白了张东乔的出发点后,叶紫涵责备自己,我真傻,还以为自己真是他眼中的红心萝卜呢,却原来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道甜点而已。

  叶紫涵开始修复与丈夫的关系。她想,与张东乔的关系是不可靠的,不真诚的,她和丈夫是应该有个孩子了。她把枕头主动拿到双人床上。丈夫明白她的心意,惊喜地拥住了她。

  夫妻俩开始无防护地过生活。奇怪的是大半年过去了,她叶紫涵竟然毫无动静。肚子一如既往地平着按兵不动。叶紫涵着急了,拉着丈夫去看生殖科。

  男方化验,女方化验,男方体检,女方体检,像打乱仗一样折腾了差不多两个月,结果终于出来了。原因竟然在自己身上,她的子宫是先天幼稚型子宫,还不到正常的三分之一。医生说,这样的子宫怀孕的机率极小,能不能怀孕完全靠运气。这几乎是宣告不育了。

  可以想见叶紫涵绝望的心情,她几乎连死的心都有。回家也是丈夫一路上扶着她才坚持到家的。

  丈夫表现出了男人有责任有待当的一面,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这不会影响他对她的感情,大不了他们领养一个孩子。

  叶紫涵被丈夫感动得流下泪来。

  知道自己不能怀孕后,叶紫涵对每次的亲密接触也大意起来。如果说当初与张东乔接触多少有报复丈夫求得心理平衡的原因外,后来与张东乔的接触有了些报复老天的味道。她怨恨生活的不公平,怨恨老天的瞎眼。

  谁能想到,在毫无戒备松驰的思想状态下,她竟然怀孕了。生理周期已过去了十来天,她不抱任何想法地买来试纸,结果竟然是阳性。这令她的心像遭遇到巨大甜蜜的雷击,受大极大地震撼。掐指一算,这孩子竟是张东乔的。

  她去找张东乔,张东乔惊骇地张大了眼睛说,这不可能。

  叶紫涵冷冷地说,没有什么不可能。要不等孩子生下来做DNA鉴定也行。

  张东乔说,你疯了。你怎么能生下这个孩子?名不正言不顺的。

  叶紫涵说,怎么不能?我做母亲也许只有这一次机会,谁也不能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再说,只要我不说,谁又知道这是你的孩子。

  张东乔说,你这女人一定是鬼迷心窍了。这么大的事你能瞒天过海么?孩子会长大,万一他长得像我那怎么办?趁着现在还小,赶紧打掉吧。

  叶紫涵说,不可能。这次我豁出来了。谁也不能阻挡我生下孩子。

  张东乔急得团团转。两个人不欢而散。

  叶紫涵每天夸张地穿着肥大宽松的孕妇装满脸准妈妈的幸福表情迤逦而过,快乐地接受着同事们的祝福。张东乔心里叫苦不迭。千不该万不该和这样的女人有牵连。这女人说得没错,她就像只猫,世界是一扇门,她的爪子不在门上留下印痕是万万不会罢休的。

  张东乔每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见着叶紫涵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的焦虑就一天多过一天。为了让叶紫涵打掉孩子,他在她面前说尽了好话。给她钱,她不答应,甚至给她下跪,她不理。总之这倔强的女人是铁定了心要生下孩子。他明白,无论他使用多么软的招数,她都不会吃他这一套的。软的不行,只能锲而走险来硬的了,于是,他想到了粗鲁直接的方式:威肋她,她如果不打掉孩子他就会采取行动。他希望她能表现出女人柔弱胆小的一面来。

  他错了。他的威肋不仅没有杀伤力。反而产生了反作用力。叶紫涵奋起反击,两个人撕下面皮,彻底反目成仇。

  叶紫涵去找了邢处长,诉说着张东乔在工作中的种种不是,当然她没有说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否则就是公报私仇了。借助邢处长对张东乔的不满她成功地阻碍了他的职称评选。果然,在又一次的称职晋升中,张东乔再次名落孙山。

  张东乔恨得牙痒痒。这女人不是省油的灯,惹不起。

  于是他在工作中暗处不停地给她施加压力,重活累活都让她干,连其他同事都看出了他对她的残忍。叶紫涵内心冷笑着,这样的小伎俩对她简直不在话下。巨大的母爱给予她无尽的力量。现在,无论什么压力都不能阻止她生下孩子的决心。

  张东乔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眼睁睁地看着她到了预产期。

  孩子终是顺利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叶紫涵长舒了一口气。婴儿还小,五官还没长开,看不出来像谁。

  张东乔的心里像埋着一个定时炸弹,不知哪天这个炸弹会爆炸。他的生活每天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他这个身高1米8的汉子竟然瘦了十多斤。

  孩子生下来了,这一辈子这两个人都会纠缠不清,不管他们怎么拗着,绕着,两人终是要见面,厘清这关系,想好后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张东乔出主意,我们都对不起晓明,与其长期欺骗他,不如一次性地了断吧。你远走他乡,我寄生活费给你。

  叶紫涵说,你这是想逃离我?还是想让我逃离当全职二奶?我刚生下孩子我怎么跟晓明开口,你无法想像他做了父亲以后的那种心情,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我怎么忍心去戳穿他?

  张东乔叹了一口气说,长痛不如短痛,发生了这样的事,你除了逃离还能做什么?在这个地方,只会激发你人性当中更多恶的东西。我已经领教你的厉害了。在这样混乱地生活下去,不知你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更加疯狂的举动来。你表面看似安静,其实内心桀骜不驯,你心里有一头野兽,谁都无法驾驭。

  这次叶紫涵没有还嘴。她与张东乔交往这么长时间,这男人看她的性格看得还是非常准确的,她的确如他所说的那般,再发生什么事,下一步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举动来。也许,她逃离,是一种明智之举,对双方的生活来说暂时都是安全的。至于孩子,等他长大后再来跟他解释这一切过节吧。

  与丈夫的离婚几乎没费什么周折,顺利得她不敢相信。她只是对丈夫说了孩子不是他的,他便狠狠地抡了她一个耳光,说,你走吧,我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

  于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秋日午后,她抱着才半岁的孩子离开了她曾经工作过的城市和单位。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未来。

  新的生活地点是他安排的。在本省一个偏僻的小县城,那儿山青水秀,没有熟人。她带着孩子深居简出,每月等待着他的汇款,貌似安静地生活着。

  某天,她看门罗的小说《逃离》,卡拉在留给父母的简短字条里说:“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没法得到你们的理解的。”

  她对自己说,再没有谁比我过得更真实更现实了。我也不需要谁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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