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有个令人骄傲的妈妈。她不仅打扮得洋气,还每月寄零用钱让我花,给我捎来好多好多吃的穿的玩的,同学们可眼红了。张老师说,你妈妈把你打扮得不比城里人差。我没去过城里,不知道那里的小朋友会是咋样?反正同学们都挺羡慕我的,说我在城里有个会挣钱会让女儿花的妈妈。

  妈妈和小姨都很忙,一年难得一次回家,自从进城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要不,也是两人轮着回。

  今年清明节,小姨回来了。是外婆早早托船老大捎的信。要给外公上坟哩。

  小姨一回来,就朝我手里塞了两包酸话梅,又把另一袋东西扔给我,说这是你妈妈给的。她边说话边打呵欠,说累坏了,小汽船里吵死人了。她进了里屋倒头便睡,直到外婆喊她吃午饭。喊了她半天,她才起来,叽叽咕咕的,说外婆没让她睡个安稳觉。

  小姨给外公烧纸钱。要不是我大喊一声,她的露背裙准给烧出几个洞眼来。小姨又打起了瞌睡,身上咋会有那么多的瞌睡虫呢?

  她说,都是让赶早船害的,本来这种时候,我睡得比猪还要死。

  别老说死的死的!外婆说,你穿得那么花俏那么薄透,像不是来给你爹上坟,倒像去乡里赶集似的。

  外婆奠了第三遍酒,小姨才接了她递来的三柱香,给外公拜了拜,像匆匆做了一道填空题。接着,她就闲不住了,一会儿掏出小圆镜照,一会儿拿出小粉饼往脸上扑粉,一会儿弄弄胸前银色小手机。她老说这个穷山沟,还没通公路,还收不到手机信号,还收不到短信,手机都成了聋子的耳朵了,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看来她在城里呆久了,就忘本了(“忘本”一词是我跟外婆学的)。

  小姨在岭头上转来转去,风不时吹得她裙子波涛滚滚的。小姨跳起了舞,可没我们女同学在元旦文艺会演时舞得好。我跳了个新疆舞,她的“抽筋舞”要跟我斗。山岗下,层层梯田,弯弯曲曲。冬生阿叔的双脚陷在泥田里,他没心思耙了,把眼珠子往上翘,喉头像只金黄色的乒乓球在滚上滚下,朝上喊话:这不是张家的小丫头,爱玉吗,咋变得认不出来了?啥时招上门女婿,别忘了招呼我……

  小姨朝他吐了吐舌头:招你个鬼头!

  丫头,当心坟堆里的男鬼都钻出……外婆像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管,啪地,她给自己掌嘴:罪过罪过!

  第二天,日头爬上了对面的牛背岭。小姨开门出来,眼皮肿肿的,说昨晚的她身子跟烙烧饼似的,到了天亮才迷糊了,回到家,像电影明星从中国刚飞到了美国——倒不回时差了。这话倒挺新鲜的!难道城里人都是到了天亮后才睡觉的?

  吃过饭,小姨慌慌张张背上皮兜兜(我也有只小皮兜,是妈妈给的。刚背时,同学们问七问八的,说没见过这玩意儿),朝岭脚一路小跑。外婆追了出来,让小姨多呆一会儿。小姨跑着跑着,花裙子被风掀了起来,像降落伞,短得只有六寸布的花裤头,中间系了一根小带子,像一根鞋带,真是羞死人了!

  山谷里响起了外婆的回音:死丫头,跟大丫头一样,家里的板凳屁股还没坐热也没跟娘说句体己话就疯回了……

  小姨忽地转到对面的山岗上了,又忽地从一块悬着的大岩石后冒了头出来。她不时转身朝我俩挥挥手,双手递到嘴边咂了下又像天线似的伸到空中,那派头太像港星了(有次,张老师带我们到乡大会堂看一部香港片,班上的“大土豆”说那叫“飞吻”)。小姨的身影在弯弯的山道上越来越小了。

  我的小姨似乎刚刚完成了一道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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