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故里

  收棉的形式不断发生变化。收棉的贩子也越来越多,价格抬得异常高。贩籽棉已经赚不到钱了。棉贩子便将收到的棉运到横市镇的扎花厂去成夹。然后随扎花厂老板的棉夹一起调出去。还可赚点钱。但一次没有三五万斤籽棉是不行的,人家扎花厂根本不会开机。扎出来的棉夹一两日又不能销售,得压上一段时间。这样需要的本钱越来越多,风险也越来越大。加以棉花市场不大稳定,三天两头的时涨时跌,搞得许多小棉贩子都不敢做了。做来做去,天鹅洲就只剩陆仔一个棉贩子了。

  从前天鹅洲还有一个棉贩,就是王传播。陆仔在天鹅洲办米厂时,王传播是个小鱼贩子,陆仔办了酒厂,他就是个棉贩子,而如今陆仔在做棉贩子,他却在办厂子了。

  那时天鹅洲人并不知收棉有多大利润,只知道王传播狡猾非常,有次交给人家扎花厂的棉花,压在仓库里起了火。农人都奇怪,天气扯长晴朗的,棉就是不晒,也不会起火,想必是喷了水。人家扎花厂老板也不是吃素的,给王传播递过话来,叫他送五千块钱的损失去,否则就叫他今世做不成棉生意,来世去不了横市镇。王传播吓坏了,忙凑了五千块钱给那扎花厂老板送去了。

  那扎花厂老板姓江,叫大江。是最早来天鹅洲贩棉的人。最先还是陆仔把他带来的。但王传播的机动与灵活。就与江老板结成了伙伴关系,他每收一车,他就要一车,这样一车车的棉不分青红皂白的那样送,不知赚了多少钱。而陆仔的死板是收了两车棉,压了三个月才卖出去。江老板一来就说,棉花死瓣子多了,棉又湿了,乍的,总有理由。但走在那棉花上的一只脚,却将棉籽踩得蹦蹦地响。原哪里是棉湿了,而是王传播的谣言。说是陆仔在棉花里参了死瓣子。鹿女才想起,某日夜晚,陆仔放完了酒,在棉库里忙碌,将几袋子死瓣子拌和在几十袋的好棉里。王传播刚好来他们家借磅秤看见了。才有了卖三个月亦卖不出的将来。陆仔一想起就生气。就不收棉了,安心在家放酒打米。

  没想王传播的棉,最终将江老板的仓库起火了,哪家的扎花厂还敢要他的棉。没办法,第一次,王传播拉着一车棉转完了整个横市镇,没卖掉。没办法就卸到一家加工厂成了夹。没想这成夹比卖籽棉赚的钱多的不是多。由此上路了,专做起了棉夹生意。后就在小河镇上办了剥绒厂。

  王传播办剥绒厂那年,正是陆仔搬离天鹅洲时。鹿女搬走后,小伍有次碰见鹿女还很惋惜的说:搬离天鹅洲那么大的事儿,怎么都不告知我一声呢?之后不久,他们亦搬离了天鹅洲,到小河口镇办了剥绒厂。

  鹿女再从青苔回天鹅洲,总落小伍厂里坐坐。有时还在她厂里住一二夜。两个从前没有什么密切交往的人,似乎密切交往了起来。

  每次两个女人都在那房间嘀咕个不停。为着离乡的痛楚,为这自个男人家境的埋怨。为着外面生计的艰辛与生意场上的倾轧。但小伍每说几分钟的话,就给王传播打个电话。家里屁大点的事,也要跟他汇报。厂子干得也是热火朝天,几得令人羡慕。无疑,在鹿女看来,那时的小伍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因她走出了天鹅洲,且在镇上有份事业,还生了个儿子。忘记交代的是,小伍结婚八年才生儿子。据说王传播是独卵子,怀孕的几率非常小,能生个儿子真是天上的幸运。每夜里,王传播又是端尿又是端屎,说话声音也谦逊温柔。真不似外面传播的奸诈狡猾。一度,鹿女以为王传播才是世间最完美的男子。

  但小伍每次都会对鹿女讲这个人世间的男人都如何的变化莫测,这世间的夫妻没有一对靠得住。她建议鹿女自找个情人。说是,男人一旦离开自己的女人时间长了,就会变心,和漠视。并且向鹿女证实他们同行就有一个,妻子在家招呼几个门面,男人在外办厂与别的女人同居,一同居就是好几年,那妻子一辈子算是白活了,窝嚷。小伍如此暗示,是否发现陆仔在外面有女人了呢?有次,有个女人到小伍的厂里找陆仔。碰巧鹿女也在那里。女子的娘家是陆仔一个生产队的,家有几十亩棉花,陆仔住在她家收了一个星期的棉。钱少了四千。为着这四千块钱,鹿女没少跟陆仔吵。那日在小伍厂里见着那女子,小伍便说:这下,你该相信了吧,世间哪还有如你一样纯朴的女子啊?

  这种感受让在外面奔波过夜的鹿女内心凄凉无依。小伍与王传播就睡在隔壁床上。真是不大合适。但人到那个时候真不讲究什么了,也讲究不了。能吃能睡能干活就是幸福。陆仔在扎花厂睡,两口子虽在一个镇,却不睡一起。鹿女望着小河口镇陌生的夜空,心情悲痛。小河口镇时有几声喧嚣,却并不陈述繁华。小河口镇是落寂的,不似横市镇繁华,小河口镇亦是拘谨浅薄的,没有青苔镇的底蕴深厚。

  鹿女真睡不着,于是睁开眼,却见王传播活生生的盯着她。在幽暗的灯光下,那目光在询问她一个接近秘密之类的问题。鹿女见那目光,吓了一跳,害怕极了,忙把头沾进了被子。再不敢到小伍家去睡了。

  婚姻的保质期到底有多久?原鹿女以为自己与陆仔的婚姻变质是从搬离天鹅洲哪天起的,而此之前是纯净的。然而就王传播与小伍的关系看来,她有些怀疑了。才知道夫妻之间,这种分别的日子有多危险,陆仔在外是否亦用这样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别的女人呢?小伍与王传播是他们的朋友,同乡,关系到底来说还是纯净通明的,为何王传播要对她存在偷窥之心?或男人本性都如此?这是鹿女心中永远的秘密。她不会告诉小伍,哪怕半个字。更不会告诉陆仔零个字。再看小伍那貌似幸福美满的生活,她心底也不再羡慕而是酸楚。世间的女人,大多如此生活着吧!这种想法叫鹿女的情绪消沉了许久。外面的生活繁乱,从前的时光清纯,却永复不得重归。

  那时期,鹿女梦见最多的就是故乡的“草屋”。说实话,天鹅洲的那间草屋,在她一生中,只住了几个月。乡下十年间,他们建筑的大屋何止一间。几栋大房子,开了米厂酒厂猪厂。可梦中怎么不见它们,只见那早撤了的草屋呢?

  有次,她还梦见自己与陆仔坐在手扶拖拉机上,从青苔沿着乡间小路回天鹅洲。一路的花草树木只给人一种无家可归的苍凉。天鹅洲的某个角落还有间房屋是他们的吧,只是天鹅洲真的不再有他们的房屋了。拖拉机沿着天鹅洲崎岖泥淋的小路行走,穿越的是天鹅洲青绿的田野与青翠的树林,碰见的是乡亲们纯朴忠厚的笑脸。天鹅洲的庄稼腾腾往后移,移去的是她过去的和美的乡村岁月……突然,她看见了十几年前曾住过的那间“草屋”。

  “荷,我们的草屋。”她满心欣喜的惊呼。于是从拖拉机上走下来,走进草屋仔细看。只见草屋四周空地的油菜花谢了,结满了角子。草屋四周的树林葱郁旺盛,冒着清香。草屋里亦冒着清香。草屋里有张床,墙壁上挂着张老式斗笠,门弯里放着一锄头。

  “哎,你们总算回来了,这间草屋,自你们搬离到今天,我已替你们照看了几年,今天,你们终于回来了。”吴汰蹒跚的从菜地里走出来,菜园里仍长着如往一样的各色青菜……

  可梦到此却终了。

  屋外分明传来几声婉转清脆的鸟鸣,想必是下雨了,雨后的青苔,鸟鸣才格外动人。带着轻柔的嘶哑。这鸟儿是从天鹅洲飞来的么?听到这鸟鸣,鹿女仿佛回到了天鹅洲。只是睁开眼,面临的却是青苔镇喧嚣的街景。

  此梦滋长了鹿女内心无限的思乡情绪,才坚持跟随陆仔收棉的。那样她就可随时回天鹅洲。如此临近故里,却也有如此的乡思。但不知那些流落在外打工的乡亲姐妹兄弟们,怎么熬过那般乡思的数千百个长夜。千百个日子来,他们一边无尽相思着故里,一面却在拼命的走出故里。

  田里马儿勤耕地,林儿鸟儿飞舞忙的乡村美景,已不再属于这一代人。一家团聚在家,品味小吃风味的乡村时代,也已不再属于这一代人。

  再回天鹅洲,鹿女就抽空到古屋去看,哪里还见古屋,更不见草屋,根本就是一坡黄土,一块庄稼地。但有天鹅洲的米厂酒厂仍在,周乐喜一家人在打理。只是生意总不及他们那时的兴旺发达。可每次路过,鹿女总慌乱的背过头去,不敢对那边望。某次,又会突然想起,找那边望。偷望一下又立刻掉过头去,仿佛不好意思,都不知乍了?想想那房屋,他们都住了十年,怎会如此陌生呢?天鹅洲予她的就是这种隐晦的羞涩。或某日在外生活得如在天鹅洲时一样的自在风光了,再回天鹅洲就不会有这种羞涩了吧?

  鹿女真是羡慕那些仍在天鹅洲有房屋户口田亩的人。金木、小秋、周一、菊菊……她想,他们是可随意回到天鹅洲的,因那里有他们的家。她想,往后,我是不常回天鹅洲了,因为我已经搬迁,那里已没有我家的户口,田亩、房屋与家了。再回来,只在说明,我们在他乡的失败落魄。不配做天鹅洲的儿女……从那时起,鹿女就萌生了再做一番事业的雄心,不想再回天鹅洲。而那候,搬离天鹅洲的人也益发多起来。

  陆仔的大哥就是那年搬离的,去广州包了家小店。用他大嫂的话说是,天鹅洲的风气是越来越坏了,人虽越来越少,但个个都是赌博佬。农闲了就在村部打牌,不打倒成了人家的笑柄。牌还打得天大,一个冬季就输得光光。几十亩的棉算是白种了。来年春还未到,就有贷款赊货的上门找着把农药化肥赊给你,日子照常过得热火朝天。天鹅洲的生意亦益发难做了,老百姓活着活着,都成了嗲嗲。一点都不纯朴了。无论农药化肥还是菜米油盐,都抢着送上门去赊。否则生意只是做不下去。这貌似进步发达了的乡村,实质却倒退了。陆仔的大嫂都不愿过这种貌似繁华而实则萧瑟的农家生活。去广州投奔她年久在那打工的弟弟去了。包下家小店,还是开了牌场子,生意还不错。就天鹅洲出去的人,大哥不行说得二哥,不是在工厂做工,就是开牌场子。这不大嫂在家说人好牌嘴巴都说歪,一出去还不是也开起了牌场子。实说,开牌场子很赚钱吧。还由着自己也喜欢打,何乐而不为。

  来年,大嫂留在天鹅洲的大楼房也空着了。乡亲们原还以为来年那屋里会住着陆仔与鹿女,他们仍来天鹅洲收棉。可来年九月,陆仔也不来天鹅洲收棉了。在小河口镇上开了剥绒厂。与王传播算是同行,也是竞争对手。是年已是公元2006年。

  是年九月,大嫂的大楼房门前,就长满了荒草灌木,不几日,就长进房屋的墙角里。阳台上的仙人掌,开着巨大金黄的喇叭样的花朵。百年难开一次的,却无人识看的荒芜凋谢了。乡路边的腊油菜长得清幽深深,直长进了冬天,长进了堆满雪的房间。因太过长久的不住人,房屋屋顶的水泥板都破损了。一下雪,雪只嗡嗡的落进屋里来,将从前火暖暖的灶背都堆满了。那曾经温暖香美的厨房就如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不再与正屋连在一起。自在风雪中垮塌了,也无人知晓。而厨房门前的那颗柑子树上,依旧结满了金黄的柑子。老了无人摘,自在雪地里落得清响,又似静悄的。慢慢的自生自灭了去。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鹿女那种乡下租屋收棉的人生时光,亦如过去了一个世纪的遥远恍惚。

  彼年2007年,离他们搬离天鹅洲足足四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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