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湖畔的背叛

  当菊菊得知周一有外遇时,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现实里也没有一点预兆。只是作了几个有关桃树开花的梦。屋后菜地的那颗桃树久不开花了,长着长着竟然长成了颗公树。天鹅洲人称不开花结果的树为公树。不开花的树亦是被农人瞧不起的。每个路过她菜园的农人都会对她说:一颗不开花的桃树留着有什么用?

  桃树不开花结果却枝叶茂盛,一到夏天毛毛虫爬满了身,很是令人厌恶。于是她就将之砍掉了。来年它还是枝叶茂盛的重新发,从树根往上长,长不高却长成了一团球。后连年的倒堤,水就将之淹死了,没有再发。只留着那烂了的树根在地底下。

  乡下人对桃树有着许多忌讳,因它可以辟邪,俗说,遇见鬼了,用桃树枝打一下,鬼就死了,再也吓不着人了。这么说吧,鬼是怕桃树的,但人也怕桃树。若是谁在桃树上挂了绳子,那家里一定出个吊死鬼,若是在桃树上放了瓶农药,那家里一定会有人吞药而死。就象乡下若是有狗向某个方向哭,那个方向定要死人一样的灵验。所以在天鹅洲,桃树还是有着一定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留有一颗死了的桃树根在家后门口也是不大好的,于是周一就将之连根拨除,只剩一展平地,怎会有桃花在那开得灿烂呢?

  一大早,菊菊恍惚的站在那一展平地上,回想起梦中的情形,百思不得其解。这园子清晨里一览无余,清香扑鼻,黄瓜豆藤都长得青绿茂盛,虽然她一个人在家吃不了多少,但菜园里的菜依然一样不少,在她心中那才是一个真正农家的样子。那些瓜菜,她是一篮子一篮子的摘了送给乡亲们吃。

  只是如今的瓜果怎么也不及儿时的香甜,她想起小时候在娘家同伙伴们在野外玩耍时,寻到一个野瓜,都当做了山珍海味。而如今那样好的瓜果,怎么也吃不出从前那味了呢!人吃的少了,倒是猪吃的多。菊菊也只养了两头猪,如今可比不得开面粉厂时。两头猪又吃得了多少呢?她其实用不着每天清晨在这菜地里劳动的,只是出于习惯吧。

  一大早,在菜园里干完活,就回屋子洗了休息。一汪的和风直往屋里吹。她高楼内的红木家具,红木地板亦冒着清爽的树木香气。躺在后门口的竹床上,闻那房屋飘来的树木清香,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中又梦见那一展平地上的桃树开满了花。这次梦中还有个陷阱,陷阱上覆盖着枯萎的野草。她去收拾野草,就掉进陷阱了,被桃花淹没了,好不容易才爬上来。怎么开满了花的桃树下会有个陷阱呢?她幽暗的想,怎么也睡不着了。这废堤道的人家今儿已不剩几户。是说他们的房屋仍在,只是少有人住。有些人家的门前荒草连绵,一群又一群的鹌哥哥在屋里屋外边飞边边哇哇叫,好不凄凉。她记得小时候,菌子村也有鹌哥哥在天空中飞行,她常望着天对鹌哥哥喊:鹌哥哥,飞个一字看看哆。那鹌子真的听得懂人话,于是天空就出现了一条长长的一字。只是如今鹌哥哥都不在天上飞,就歇在人家空屋里。这样歇着多日了也没觉得啥,今儿却触得她那颗沉静或是麻木孤独的心有些哀痛起来。

  从前她都不刻意想那些的,这么多年来,她与周一的婚姻是美满或不幸?在乡亲们眼里,她是人尊敬的周太太,而私下,她与周一的感情并不那么和谐。现今儿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一年就两三个星期吧。自周一到东方镇包了超市,他们就离多聚少。

  如今儿,在乡下象她这样寡居的年轻女人也多,但没有一个象她这样平和宁静心态的。那是人只看见她富贵的外表,而看不见她孤独的内心。人都忽视了她的痛苦,扩大了她的幸福。看见每日来村部茶馆的她,乡亲们总拉她坐一会谈一气。她由周一特殊家境的影响,也还说得出些乡亲们不大知道的外面的世界与事情。那都是她学着周一与小秋说的。乡亲们亦喜欢听。拉家常扯闲白,对她来说都在行。随时光流逝,她早不是那个老土的摘棉女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这天菊菊照常来到村部茶馆,大家却望着她不说话了。周一的父母也不叫她坐坐,真是好生奇怪。菊菊很抑郁的回到家,只听见路上有个农人在叹息:多老实的人啊,进了城也会变坏……然后有个老农反驳:不是多老实的人都会变坏,而是人有钱了,乍好的男人都变坏,看周一多好的一个后生,去了东方镇,也学着挂个拖,都一年了,菊菊还蒙在鼓里呢?要不是今儿那女子吵到周一的父母那里去,哪个又知道,真是人心难料啊……

  菊菊听到这对话,当头一棒,蒙了。心理一时反应不了。说谁呢?还道是说别人家。这二三年来,天鹅洲的风气可是坏了许多。不是外出打工的男人挂上了女人,就是在外的女人做了妓。家庭变故演变得悲怆。每年夏天,村部茶馆就特热闹,因那着些外出打工的女人都回家了,茶馆进茶馆出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惹得村上那些老实的男人也不干活了,只心往茶馆里跑。一问,茶馆老板就说,这大热天的外面戒严,清查,所以就回来了。待到九月棉花开始收获,天凉了,她们又出去。她们才懒得在家摘棉呢。所以戒严,清查这样的词在乡亲们耳朵里一点都不陌生。而在家的男人无不在棉花收获了,乘着农活还不忙,挂个拖去镇上低级的宾馆开房去。说是久不解渴的,该解解渴。他们的女人在外面给别的男人解渴,他们在家找别的女人解渴。

  这些在菊菊心上都是嗤之以鼻的。乡亲们一般也不拿周一开玩笑,也知周一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东方镇离天鹅洲就隔一条河,她想念了,随时可以去。周一有时间也会抽空回家。可这二个月,他一次也未回来,也未打回一个电话。都不知道在忙啥?这大夏天,棉花地里的活儿并不忙,只是隔一个星期打打药治治虫就是。时有周一回来了,还会帮她治下,望着田地长势良好的棉花只对她说,对不起,辛苦了之类的词。这是她感到最幸福而值得的时刻。但二个月未回家,未打电话是不寻常的。先她还没有觉得啥,只道是周一超市事务忙。她不会用手机,也不想学会它,家有一部电话,她就用电话与周一接打。但她很少跟他打的,一则怕他忙,打的不是时候,二则怕他身边有人,亦不能说什么。每次都是周一跟她打,那样她才接的安心,说说菜地里的瓜果蔬菜,说说田地里的棉花,家里的小白花狗黑花大猫,栏里的猪啥的。人家听见了,还以为周一在跟家里的老妈子说话。不似年轻一代的谈吐。超市的员工对周一的老婆很有神秘感。有人说那真是个老妈子,也有人说那是原生态。

  有次她还去过超市一回,穿着周一给她买的那套草绿色连衣裙,黑色高跟鞋,很时尚。只是穿着那衣服,样子却是有点呆,感觉也不自在。皮肤也黑,脸更厚蛮了似,嘴唇也歪了似的紧闭。因为她刚给棉花治虫了回来,有点不舒服,心底特想念周一,就来了。周一把她弄进医院一查,果然有点中毒,输了两瓶液就好了。因那是第一次来,又身体不好,就住了一夜。大超市的繁华与气派把她宁静的心全捣乱了,还有那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职员与女老板,都叫她心里发慌。她害怕给周一出丑。就在周一房间呆着不出来。

  周一的房间在超市顶层,小小窄窄的,却很温馨,因这房间里有她的男人,她男人的气息。她躺在周一温暖的床上,心里哀哀的有些悲伤。周一的房间简陋的只有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一把椅子,来了个人,都不知坐哪里?哪似他们在乡下的房子,大的没人住,椅子也多的没人坐。只是乡间那么大的房子,周一很少回去住了。东方镇还有一条湖,叫鸭子湖。湖边景色优美,荷花飘香。湖畔还有条小路,树木幽深,很是宁静。下班后,周一常去鸭子湖畔散步。超市的员工大多住在东方镇附近,在超市没有房子,也不住这里,下班了,就都回家去了。周一一个人蛮寂寞的,去湖畔散步亦是常情。

  周一年轻潇洒,有家庭背景,有经济实力,还有能才,加以沉默敦实的性格,人缘极好,特别是女人缘。几乎来超市上班的每个年轻女职员,都对他充满了幻想。仿佛他是个神秘广阔的天地,但闯入这份天地的,有没有呢?还有待观察。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有家庭老婆孩子的,且家在农村。

  菊菊虽然只去过超市一次,但给超市员工的印象却十分深刻。那就是个深受爱情压迫的印象。人都知这个女人用生命爱着周一,人虽不知这份爱有多重,但都知它有多纯朴。她的表情也纯朴,特别善良,真是原生态,能勾起男人们的开发欲。加以本来的模子还在,给人感觉虽有点木讷,但也没有大的不合适。若是长期生活在城市受受感染,也许不久,她也不会比超市的那些女职员气质差。只是她自己看不到这个潜在。住了一夜就回了,就没有再去过。要不是身体不舒服,她一夜都不会住。在那里,她感觉很不自在。

  今儿在路上听人一议论,才知道周一是自己的男人,就是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很长时间,她才反应过来,却不知道怎么办。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都一年了,那未她去的那次,他们就交往着。她记得自己在房间躺着的时候,一个女子曾到房间找过周一,女子蛮风骚且丰满的,是超市的一个小股东。家在市里,老公在一家政府机构上班。据说非常能干,家里全靠她,她老公就一个小职业,工资不高,脾气却大得很,优越感还强。时常在她面前摆谱。好在她是个开朗的人,不那么在意。她老公从不来超市,他认为做生意的都不及他高级,他不屑见。她是超市的新闻人物,因为天不怕地不怕,一个人单枪匹马闯荡了多年的商场,也赚了些钱,给超市的发展出了好些点子,很令人佩服。周一每次回家都会讲起她,所以那次女子去找周一,她一点也没觉得奇怪。还对她友好的笑,女子也还跟她说了会话,问了些女儿田地的事,想必周一也常跟她讲家乡的一些事。菊菊太迟钝了,想周一那么本分老实的一个人,怎经得住那等女子那等风骚的勾引呢?更何况她还那么能干。

  菊菊的眼泪不自觉淌,心也一片冰凉。女儿放学回来了,直问她:妈妈,你怎么了?她说:没怎么,身体不大舒服,躺会就好了。女儿也不大在意,回房间做作业去了。外面的天空阳光仍还开敞着,直洒满了天鹅洲。她爱这里的天空阳光,爱这座村庄,就是在这样的天空阳光下,她遇见了周一,爱上了周一,成为了他的女人。她不会去寻死寻活或找周一回来,她只在家等待,等待周一给她个交代。

  只是周一不出事,不意味他们的关系就可以持续。她不去惹这事,不见得就活得清净。原那女子的男人知道了,直吵到超市去,直对他老婆叫骂:你乍样的男人不好偷,干么偷个农民,一个土憨巴,他哪点比我好,原来你就好农民,胃口这么差,生得这么贱……骂得女子是羞愧难当,只想去投鸭子湖。周一见那男子如此叫骂他,心里气得不打一处来,就此与女子一刀两断。可女子为他离了婚,碎了家,怎舍得放手?城里的女人可不比乡下的女人老实,一口气就跑到了天鹅洲周一的老家,找到周一的父母,跟他们挑明了周一与她的关系。她本也没想离婚,只觉得周一纯朴憨厚,玩玩吧。没想周一还真上钩了。但她老公死活要离,她也没办法。她老公对她说:你不是喜欢农民吗?就嫁给农民去吧,我成全你,可惜的是人家农民也不见得要你。气得她是死活不如,发誓就要跟周一过一辈子。

  周一哪里来得及想这么多,他都记不起事情到底怎么发生的?他只记得每次吃过晚饭都要去鸭子湖畔散步,湖畔的小路两旁树阴葱郁,绿意盎然,有着股原始悠然,有着如泣如诉的心灵之歌。这里犹如天鹅洲那些幽暗宁静的巷子,曾经他与鹿女,菊菊,甚至又蓝在那巷子里遇见相爱。那气息就是动人。这气息感染了他,他只觉得女子无限的飘逸起来,她的手柔软的搂着他的腰,她的胸脯在他背后直弹动,他那沉睡已久的原始情欲,被这原始赤裸的勾引呼之而出,而后发生什么,就不用言表了。但这美好的感觉只限于湖畔小路。所以周一每想起都是模糊的,不大真实。女子为他离婚碎家了,他才感觉那是真实的,他想承担、却又承担不起,所以异常的痛苦。他曾想回家跟父母与菊菊谈,但这怎么可能?

  乡下对那类女子是瞧不起的,一说起都称烂货。那女子分明就是个烂货,晓得对周一是不是真心?说到做生意倒是把手,说到开场也不知比菊菊强了多少倍,周一与她在一起并非就不幸福。而菊菊除了种地,几乎什么都不会,生意上一点都帮不上周一。一度,菊菊感到孤立无助。还不说女子找到了天鹅洲,都冲天了的事,自己还有何脸面?女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风骚,那是因为一个弱势而又强势的丈夫造成的。她从来没有真正享受过一个男人的情爱,她的男人就是个孩子。她很饥渴的,或与周一好了,会有所收敛。但菊菊没错啊,她只心为家,一心爱着自己的男人。

  那时小秋还在超市弄麻辣汤,因为太忙,都没注意到她哥的情感发展。她自在内心很歉疚,对菊菊说不出的同情。她太明白一个男人不在家的女人,生活会怎样的把你推向迟钝与呆滞的情状中了。不是你要这个形象,而是生活的烙印,让她被迫的不自觉的成了那个形象。相信世间没有哪个女子会喜欢自己的这个形象。她心上是不赞成周一与菊菊离婚的。她父母也不会同意。周一这么多年来在天鹅洲的好名声,也都得以他有菊菊这样一个好老婆。安分守纪,勤劳善良,心怀博爱宽广。是村上的好媳妇好妇人。

  菊菊尽管沉默寡言装做不知,可周一还是有天跟她谈了,面临周一的绝情,她伤心欲绝,却丝毫没有办法。从来周一就是她的天,她的命,她平凡朴实的爱着他,如大山一样包容着他,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追随,都会容忍。而要她不做他的妻,她不容忍。她唯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死。她娘家的两个哥早搬离菌子村了,她娘家没有一个亲人了。她没有娘家可回,没有人可倾诉,只有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以绝食抗拒着离婚。她都不会哭了,这么多年来,深刻的孤独与哀伤已将她包裹,外表的繁华与幸福根本射不进她的心灵。这么多年了,周一并不爱她,要是当初她不是怀了他的孩子,他不会跟她结婚。但周一是个负责任的男人,这么多年了,他尽管对她没有甜言蜜语,火热爱情,但从未背叛过,对她也是尊敬有加。很多时候,她感觉自己无法从那窒息的尊敬中摆脱出来,很多时候,她想要的是一个轻松自由的爱情,但周一总是让她感到沉重与枷锁,或周一对她的情感不是情爱而是情义。这么多年了,他们就这样不咸不淡的生活着,周一实质上也是极为孤独的吧,因为从没享受过真实的男欢女爱。有那么一次出轨也没啥……她不计较的,可叫她离开,她怎么做得到?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她只有周一与女儿啊。想到女儿,她心里就涌来无限的无奈与酸楚。这孩子才进初中,就准备去烟台,要离开她,以后都见不着几次面了。这一切都是周家安排的,对于自己的女儿,她并没有安排的权利。这么多年了,她就活在周家大小长辈的争议中。她知道那不只是对自己身份的一种争议,更是对周家三代单传的一种遗憾。这刻,她该放手了么?她不知道。她有些痛恨周一,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她,直到事情发展成这样?村人都知道了,她这宁静独处的乡村生活,碍事谁了?怎么就这样没了呢?叫她离开天鹅洲,离开那片田地,她做不到。她只要这一小份天空,守这一小份天空,可她也没有守住,外界的一切还是侵犯了进来。她唯有死,才得以保持这份清净,保存这份净土。

  周一向她跪下了,求她起来吃一口,他不离婚了。他们不住天鹅洲,出去打工吧,也不去烟台,她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周一的父母也来向她替儿子求情,求她原谅他吧。他已经跟那女子一刀两断了。

  她终于胜利了,可心中总有些隔膜,一想起来就阻隔在心底深痛的。她忍住了那股深痛。与周一一起去了郑州。女儿不愿去烟台,就随小秋到了东方镇上中学。父母离开的那天,女儿趴在课桌上哭了半天,从来她还没感受过父母不在身边的孤独与凄凉。从此后,她就要感受到那种孤独与凄凉了。

  周一去郑州,金木随去。他们就在郑州合办了家具厂。金木去郑州后,小秋就不做麻辣汤了,租住她表姐家,看孩子。这样一过就是几年。

  前些日子,金木的母亲,(就是沈伯母)去世了,小秋娘家的人都来了。菊菊也回来了,比从前可是年轻活泼了很多。乡亲们问起周一,她还主动笑谈到周一出轨一事,无不幽默的说:那女子可是惨的,电话电不到周一,人人也找不到周一,就此好端端的一个女人家,没着落了,都不知道现今儿过的怎样?怎样在过?

  周一去郑州后,就换掉了手机号码,头不见的面不见的,就不见了。那女子的确还寻过一段时间,只是人间似乎没有此人似蒸发了。那情那境亦是种幻觉吧。这样过了一年多,女子原回自己的家去了,她的男人当是对她无限的羞辱,她就那样受着,过着种难堪的人生。她心底都认了,一个女儿家还有本事又怎样?家还是不能缺少的。谁叫她有过一段追求农民的历史!活该,那将成为她在城里生活的永久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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