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静静的家

  陆仔的小镇生活是上年玩,下年回天鹅洲收购棉花。他们所有的收入与生活都来自下年一季度的棉花生意。这种生活是陆仔来小镇后最合适的一种,但人不知这种生活里的尴尬与艰辛。就青苔应该会有更好的出路,有一家人在一起每天的进账,用得着回天鹅洲收棉花么?面对乡亲们怪异的眼神与抑郁的问话,该怎样去回应呢?

  在鹿女心上,她不只一次幻想在小镇房屋门店作个生意,日出开门,日落关门,宁静古老,平静幸福,如青苔镇的那些老居民一样。不富裕也不贫穷。有活儿干亦不忙碌。只是这个幻想两年来并没有现实,曾经她以为自己的小店可将这幻想现实的。但小店一天只能赚二三十块钱。加以自己守店并不能随陆仔去收棉,也算是个大的损失。多少次,她串走在小镇的大街小巷,不得知小镇居民的生活怎么过的。的确他们现在的生意都不大好。或许曾经他们都风光发财过吧,现在收入多少都不在意,有老本啃呢。

  鹿女在天鹅洲做惯了大生意,再做小店生意基本就是种煎熬。鹿女多想在小镇也开家米厂。每每窗下对着屋后面的那块菜地,就浮想联翩。无不想象自己买下了那块地,做起了大仓库,买回了打米机,原作回了米厂老板娘。可这都只是她内心隐秘的想法。若是说给陆仔听,不光得不到支持,还会遭来一顿毒骂。陆仔只要一听鹿女说到米厂两个字,就心窝子里都冒火:开米厂,开米厂,你道这里是天鹅洲吗?你这么喜欢开米厂,干么要卖掉米厂啊,你这个烂破花子,别痴心妄想,说些烂话惹我心烦……

  鹿女实在不懂陆仔的思维,怎么不是天鹅洲就不能开米厂?天鹅洲还是个旱田乡里,他们都将米厂开得红红火火,青苔还是个水稻大镇,怎么倒还开不得米厂了?

  青苔镇古典淡雅,有着深厚的历史与文化底蕴,而实质却是贫困,那些优久的历史文明并未形成产业给小镇带来财富,而相反广阔的水稻地,限制了人的思维与时间,让他们日益贫困的在上面劳作着。这里虽没有天鹅洲土地的肥沃与丰饶。也没有天鹅洲开阔的草场与抛荒的田亩,更没有那如牛奶般滋润的棉花,可换来白花花的银子。但青苔广袤的大地上有的是稻谷。这不是很好的资源么?尽管稻谷收割后,青苔村下的黄土便如山地一样的坚硬了。因青苔是老院子,田亩日渐风干贫瘠了。但田亩无限的广阔,都抵百个天鹅洲了!可是无论青苔本土人还是外地人,都看不见青苔镇的这个优势资源,也便失去了这个优势,益发的贫穷落后。

  鹿女常望着青苔贫瘠的土壤叹息:从前在我们的前辈故河口时期时,青苔无不是个世外天堂。现在怎地如此没落了。鹿女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搬到青苔来?说它是镇,其实还没有天鹅洲落魄时繁荣。不过小镇的黄昏夜晚,还是与乡间极为的不同。夜晚的乡村是黑的静的死的,而小镇的夜,有灯光,人流,有如城市般的喧闹。这或是鹿女最讨厌又最喜欢青苔的原因,这点让她感觉自己身份的奇妙转变。这种转变内里还是令她满足而欢欣的,她自认为城市的生活已离得非常切近,已到达了她。而在天鹅洲,那种城市梦想的生活是怎么都到达不了的。

  鹿女每每跟小秋谈到这些,小秋总是十分的羡慕而倍感压迫。就她所过的小镇生活还远未达到这个境界。鹿女的还不如意在小秋眼里都比她如意多了。起码鹿女不用穿着大马褂,戴着大头巾,围着个灶台做麻辣汤,给人端上端下。离开天鹅洲的鹿女,倒真脱出了乡土气,举止谈吐穿着容貌乃至气质都不再是个乡下人。那是她在天鹅洲日益忙碌的生活中被淹没的气质。这股气息让小秋心上感动压迫而不平衡。她常在内心长叹:唉,若此生不曾遇见鹿女,我的生活会怎样呢?

  与金木结婚前,她是个多么快活单纯甚至有些惊艳的女子。可跟金木结婚后,为什么就日渐愚钝庸俗而没丝毫幻想了呢?因为她的所有思绪在金木这里就会停顿,在金木眼中,她就是个愚钝没有思想的人,喜欢啰嗦,心眼小,心计高。她身上的光亮总被鹿女遮挡着,没人见得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变成了那样,从前的她,很早就出去打工,见识容貌眼界都比同乡人好。现在,从前的小秋被金木活活的掐死了。用他大男子主义里的歧视而掐死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屈辱与悲凉与金木走到了今天,但最终最可悲的是,无论经历怎样的屈辱与悲凉,她终解不开那个结,解不开对金木的爱恋,她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如此爱恋?她本以高贵的血统与家族,都被她心中对金木的这种爱恋而低贱了。

  待到鹿女再踏向那条石子路,穿过那条弯曲的东方镇街道,在街边绿树下寻找小秋的时候,她已不做麻辣汤了。超市的人说小秋不做麻辣烫了,在她表姐家看孩子,周一的孩子与她自己的孩子。周一也不在超市做老板了,去郑州办了家具厂。金木亦不在天鹅洲种地了,随周一去了郑州。东方镇的超市股份都归了他舅妈的儿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来了个这么大的转变?鹿女百思不得其解。

  鹿女找到小秋的表姐家,看到了小秋完全不同的另一面。这里的小秋,生活几乎过到了禅的境界。虽清苦却也诗意。穿着花格子连衣裙,开垦着小菜园。菜园外还有座小山丘。她的儿子与周一的女儿常去小山丘玩。玩忘性了,吃饭都叫不回。小秋在菜地上栽了垄辣椒,喂了群小鸡,还在屋后开辟了一条奢华的走廊,与她在天鹅洲时的一模一样。与小秋坐在那奢华的后走廊说话时,感觉似乎回到了天鹅洲。在天鹅洲时,小秋总喜欢坐在后走廊跟鹿女讲她母亲与父亲的故事。原来周婶娘一生的爱情与幸福生活得来并不易。

  小秋说,她父亲到烟台当兵官至参谋。她姑妈随她父亲一起到烟台,嫁了个军上总参谋。她父亲更是人财了得,风流亦是自然的事。她父亲在外有小,家人都知道。周婶娘也知道。只是一直在家务农的周婶娘怎地弄回了周叔父弃官家居到如今的,还是个谜。小秋说,她母亲常年累月在屋后那块地里耕作。豆子扯了栽棉花,棉花扯了栽油菜,总之一年四季没有停歇。奇怪的是有年母亲在地里栽满了豆藤。摘一截发一截。可巧那年父亲探亲回来了,母亲每天沉默寡言的到地里摘豆藤。摘过夏天摘秋天,摘过秋天摘冬天,父亲早过了探亲日限。大雪纷飞的冬天到了,父亲就此留在家没有再去部队。后父亲就在村上当了财经,母亲仍在家种地,一直过到了今天。地种不动了,就在村部开了家茶馆。

  鹿女每每听小秋讲她父母的故事,就觉得无限神秘,遥远。不相信那是真发生在周婶娘与周叔父身上的事。只是那个时期的男人女人感情都纯朴,品德都高尚,时代社会的氛围气息也都纯洁。那样的事儿怎么又不会发生呢?那象今天?这样纷繁复杂的。即使周一这么单纯的小伙子,也终抵不过世俗的诱惑。超市之所以转让,事出有因,这个下节再叙。

  小秋在表姐家看孩子解决了身体的劳累,而心上的劳累一刻也未能解决。周一去郑州办家具厂,金木同去参了股。日子算安定了。金木每个月给她寄回一千块钱,周一亦会寄。她就守在这后方,让前方的他们打拼。小秋貌似很享受这种安静朴实的生活,隐藏的仍是一颗充满奢华的心。小秋说,她累了,很累,只想休息。这种生活也算休息吧。她但愿她哥与金木的家具厂日益强壮起来,她最近几年就只能这样过,不能再颠簸。她说,小金木小时候没怎么享受过她的关爱与温暖,成绩怎么也好不了,这些年来,她如此琐碎的忙碌,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并没有给儿子一个温暖的家,儿子耽误了学习,不能再耽误人品。幸好那年间她拼死命把小金木的甲肝治愈了,要不,她死也悔不转来。小秋在树阴下边洗衣服边叹息的与鹿女说心里话。比做麻辣汤时年轻了许多,可心上似乎更不快乐。她说,孩子离不开家,离不开妈,金木没能力养家,她也没能力养家,只能两地分居。这种生活不说过多久,起码也得五六,日子实在过的麻木了,她已记不得该怎样去继续。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她还是非常羡慕鹿女,有家有男人有事业有方向,能在小镇寻到合适的生活方式,而她至今也未寻到。小秋早年学过裁缝,有段时间在外打工一个月可挣三千块钱。只是那个做工的时间实在太长,她又神经衰弱,有次累昏了,倒在地上,病了再也做不下去,就回来了。那做工的时光不过半年。再回天鹅洲时,就是个小老太婆样。鹿女也记得,那年他们还替小金木提前祝了十岁的生日,鹿女到她家吃酒想与她说会话。她确实太累了,忙了一整天,见黑就睡了,没时间讲话。睡觉前,小秋还对鹿女说:让我躺会,躺会了,我就起来跟你说话。没想一躺,就是一夜没起来。鹿女见状,心痛极了,才知道小秋在外打工多么的辛苦。

  如今小秋的生活算是有些安定了,两地分居也不过是短暂的吧。那天小秋跟鹿女说了很多,说这人世间没有什么事她拾不起,她都经历了好多,都没有失望,唯独一个静静的家,她拾不起来,她失望。这些年的颠簸不定,她实在是怕了,只是什么时候他们才能结束这种颠簸,有一个静静的家?

  小秋静静的家,犹如一个响雷敲在鹿女心上。它敲醒了沉睡于乡村女子心灵中的悲伤。即使敲醒又如何?天鹅洲的男男女女,有谁拾得起一个静静的家?他们无不奔波行走,拼搏努力,以祈求一个安逸的生存环境,一个静静的家。可时代的变迁、世面的浮华总一再袭击它,毁灭它。一个静静的家,只是他们心上的一个梦罢。

  鹿女在精神困顿时,曾不只一次想回天鹅洲,重拾那里的一切,包括那个家。只是她怎么也回不去了,也拾不起了。就缺口虫灾时,那个千穿百孔的家,那个予他们生命病痛疾苦的家,予他们妻离子散东奔西走的家,如今回想起来,仍是此生中最安宁的家。而如今,那家的人都不在那里了,家也名存实亡。鹿女不知道时代发展至今,乡村竟是这个模样。村人儿也这模样。他们一样的落魄,憔悴,不安,日渐衰老,看不见未来,亦看不见绿。如有可能,他们怎会离开?正如鹿女离开天鹅洲时感叹的流泪,哭喊:看我留在这里的房屋与青春吧,它们已永远的留在这里了。我多想拾起从前的时光,那是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我的家啊……

  只是她拾得回吗?他们拾得回吗?

  每谈到此,鹿女就不言语,就此回青苔。小秋也不再言语,默默的送鹿女一程。就此分开了,再等待下一次团聚。是啊,她们哪个愿得离开?她们并不贪图荣华富贵,她们只希望在那里有一个静静的家。只是天鹅洲的男人已经营造不出那样的家了。呆在一起就得受穷,不呆在一起便得两地分居,情感支离,家不成家!

  就周一的老婆菊菊又何尝愿得离开她在天鹅洲的高楼大厦,平常生活,去郑州呢?就她心上,还以为此身安定的农家生活会永远。在家种地喂猪整理菜园,帮公婆打理茶馆;周一在东方镇上开超市,收入可观,也算是出了人头地,还可时常回家看看,与她一家人。多好!她心中的梦想不过如此,此生的幸福美满不过如此,她人生中的所有幸福都被她全得了。没料中途杀出了个程咬金,就将之颠覆了。也将她今生的幸福颠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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