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镇

  青苔镇是长江中下游边岸的一个古镇,有伯牙口与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传说。有调铉口叽头的江水日夜咆哮,奔腾不休。青苔码头日夜停泊着长江与八百里洞庭的船只。青苔村下的农田无边无际,青色飞舞,是全市最大的稻谷生产区。青苔街的月光,清亮的似天鹅洲的月光,青苔街的路灯光黯淡充满惆怅。整个市里的乡镇,就数青苔有着乡村与闹市双全的气息。白天,它是那样忙碌而热闹。晚上,它却变得沉静而充满乡野情调,换了另一幅样子。

  或因青苔镇有我们最信任依赖的大姐,青苔村有我们最喜欢热爱的外公外婆。还因青苔是大院子。有干堤。长江边堤的等级分为干支民围巴,即干堤、支堤、民堤、围堤、巴堤。青苔是最高级的干堤主院,无论水大水小都是死保的地方。安全得很。不像天鹅洲一个巴院。毫无安全可言。

  就青苔的广阔与务实,实说他们搬到青苔是人生的一个新开始。

  可陆仔来青苔好些日子了,仍捂着胸口对她说,难受,难受,难受极了。他说,天鹅洲的什么他都舍得,唯棉花舍不得。日后,他仍回天鹅洲收棉花,有可能还在天鹅洲办个扎花厂。每每说起这些,他就眉飞凤舞,似乎自己真回了天鹅洲,办了扎花厂。但鹿女感觉那只是陆仔心中的梦,今生不可能现实了。鹿女心中唯一的梦想,就是陆仔的身体尽快好起来。她再感受下心无尘埃的轻松日子。说真的,自陆仔病后,她心就没有一天是轻松快乐的。那是比倒堤缺口流离失所更为沉重的一种生命之痛。她时常感觉自己会被这痛压死。

  小镇生活完全不同乡村,不用密集的劳作与奔波了。尽管他们在镇上一时还没有事儿做,心境也并不那么开阔,或还有些悲观的拘谨。但体力的减负,对陆仔的康复起了很大作用。在天鹅洲,他们做梦都不想这样成天坐在家里休息。起先他们真是一点都不习惯,每天过得魂不守舍的。但想陆仔的病一天天好起来,鹿女也不再有什么人间富贵的梦想了,只求一家人平安度过此生足矣。

  陆仔可不同,从前这个在天鹅洲拥有米厂,酒厂,猪厂一条龙生产线的老总。能忍受这种无所事实的小镇生活么?他受不了,无限的烦躁。烦躁时,总抱怨鹿女:就是你,就是你要搬离天鹅洲的,搬到青苔有什么好?以后将怎样生活?陆仔说这话时,神情比在天鹅洲时更为哀弱。在天鹅洲,他是身体的哀弱,在青苔,他是精神乃至灵魂的哀弱。小镇的古老典雅参透出他保守的农民相。他的聪明与机智只在天鹅洲呈现。到了其他地方,呈现出的就是副衰落相。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城市越大,人便悬的越高。他不喜欢城市,不合适城市,在城市找不到落实。因为他在天鹅洲生活了几十年,今生的时光还从未离开过它,未在城市生活过一天,哪怕是在小镇。他与天鹅洲就如同母亲与婴儿。他需要它的奶,吸她的奶,即使隔了奶,仍会想念。更何况他根本隔不开。想一个孩子离开了母亲,却仍要母亲的奶生存,那另处的他,不是要饿死么?他是情愿饿死,也不思出路的固执之人。这个过程让他精神倍受煎熬与折磨。需要生命瘦骨嶙峋的来转换。转换过来就活了,转换不过来就得死。

  陆仔每天处在这种煎熬与折磨中,不曾想到自己的身体在天鹅洲已撑不下去的现实!离开天鹅洲,鹿女愿得吗。无论怎样,谁愿舍弃那一处的安然寻这一份失落?若不是万不得以,她又怎舍得,那里也有她的青春,房屋与她十年的心血啊。

  青苔淅淅细雨的街道,两边有如天鹅洲一样绿的树木,有被绿树掩映的陌生的村庄与房屋,鹿女望着远处如天鹅洲一样的田野,久久不能离去。那陌生遥远的田野村庄,让她感受到如天鹅洲一样熟识的气息,只是这气息离她今生都遥远了。在此,她寻不到那种自然开阔而无垠的生活,在此,她孤独困茫。她想找个人说说,找个地方坐坐,可这个世界,除了天鹅洲,天鹅洲的那些乡亲,她已与这个世界都隔绝了,且隔绝的时间非常之长,非常之远。

  在青苔,除了这栋房屋,也没有什么了。她走进房屋,坐在窗下,望窗外仍旧淅淅的雨,望洁白的墙壁,哀伤的靠在墙上,浑身湿透的寒冷。三月的雨声似拍打在洁白的墙壁上,下到了屋里。

  鹿女不敢跟陆仔交谈,每临陆仔的怒吼,她就惊恐困惑。他不仅不会给她心灵任何的安慰与抚摸,相反,会予她心上无限打击与压迫。他的世界比她更狭隘,容纳不了这样的变化,他的内心更狭窄,容不下别的情绪,他精神的贫瘠在这种新环境下无法前行。他从来就不是鹿女心中那个能够顶天立地的男人。她好想找个人说说。只是谁听她说呢?她拨了小秋的电话,小秋从烟台回天鹅洲了,小秋的神经衰弱也好了,与金木也和好如初了。一家人现在天鹅洲好好的生活着。可电话通了,小秋在里面喂喂的,她握着电话又不想说话了,眼泪止不住。家乡的一点生息只要接触,就脆弱的不行,她心底对它的依赖与怀念,一点都不亚于陆仔。就那刻,她多么羡慕那些仍在天鹅洲生活的人,他们多么幸福、安逸平静,起码拥有几亩田地,一间房屋。那些田地房屋沟渠河流树木会滋养他们,给他们一个广阔宁静的家。而她,失去了这一切。

  她任泪水磅礴的汹涌,内心的酸楚与无助只有她自己懂。天鹅洲人还以为他们搬离了天鹅洲,在小城过上了天堂般的生活!而青苔在陆仔心中根本就是个死胡同,枯燥,狭窄而充满灰尘与水泥冰冷的味。他不能将自己与青苔镇联系起来,乡下人在此变得也冷冰冰,这个乡下人就是陆仔。哭了会,她心里轻松了些,待到走上楼去,那紧迫又压了过来。她常叹息:唉,要是陆仔能够开怀些,我断不会如此吧。

  的确,在鹿女心中从来就没有现实的困顿,只有心灵的困顿。这么多年来,她都只有一个固执的困境,那就是不能突破一个男人的困境。这个男人就是陆仔。她骨子里是那么传统,善良,她的世界唯有夫是天,最高最大。她突破不了这个天,不能没有这个天,尽管天空并不高,也不晴朗。她的所有智慧、灵性与梦想,都压抑在这份天空下。陆仔就如一座大山压着她。不能动弹也不能呼吸。她实在被压迫的重了,想出来透口气,于是给金木打了电话。

  嘟嘟嘟,电话通了。

  喂,喂,鹿女吗?你过的好吗?你们怎样?金木的声音连续的从电话里传来。好不朝阳开阔,他的生活一定过得丰富甜美吧,两口子终于不用外去打工在一起了。从前他们的生活在鹿女看去总不如她与陆仔的,现在他的声音听去,都是鹿女羡慕而向往的。那个自然纯朴广阔的世界,被她丢弃了,与她隔绝了,她再也发不出那样纯朴的声音了。她常想,回去吧,回去吧,回天鹅洲去。那样,我的呼吸就自由了。可她还能回去吗?世间没有回头路走,好马也不吃回头草。但这样生活在小镇,她亦不想做什么好马了。她强打着精神握着电话,以致它不掉下去,就她年轻的肌体已被哀伤与无助压迫得拿电话的力气都没了。她感觉内心的悲切,已将自己的声音完全淹没,她低低的说了句:不好。就将电话挂了。金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将电话打了过来,这种自由在她看来是多么的奢侈啊。她已经没有打电话自由言语的奢侈了,也没有力气接电话了。

  这样的生活状态,还要持续了多久?年轻的她本不应该因换一个新环境而如此哀沉而拘谨的。她亦不是这样的人,她骨子里是大气而广阔的,这份哀沉都来自哪份遮盖了她十年的天空,这天空没有风雨自然阳光,只有诅咒与埋怨,这天空就是陆仔。他的情绪太强大了,每个时刻都爆满了埋怨,这种气息太低贱而悲哀了,她为他感到悲哀。他没有一份属于自己灵魂的领土,没有抵御外界变化的丝毫能力,他就是个愚民,一个老实悲哀的如同他母亲一样的农民。她悲伤以后的路唯有一个人走下去。这让她变得无比坚强。在这种思绪下,鹿女想突破那份阴暗的天空,自造一个天空。只要陆仔的病好起来,哪天空便是晴朗的。她亦知道陆仔对生活的恐惧与怨尤来自哪里?她希望他能早些好起来。那么这个男人便不会再似一个婴儿,而是一个男人了。也许这只是鹿女内心的一种向往。人本性会因身体的病痛而产生改变么?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金木与小秋还去青苔看过他们一次。小秋在鹿女的大屋里不肯出来。青苔的房屋的确富丽堂皇,没有乡村气息。可鹿女却瘦了许多,眼角四周起了些斑点。小秋十分同情鹿女,责怪她不该离开天鹅洲。完全忘记了自己曾跟她说过要她有钱了就离开天鹅洲的话。小秋对鹿女说:“我们两在天鹅洲的情状完全不同的,你在哪里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干吗要离开自己拼搏了十年最风光繁华的地方?”曾经鹿女给小秋打过电话,希望她与金木能转手他们乡下的生意,当时因她与金木正闹不和,小秋也还在烟台修养,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没转成。小秋回想起来无不后悔。人都不知道他们离开的真实原因。尽管离开天鹅洲有陆仔的病,这众人都不知道隐藏的理由,也有人真不知晓的理由,那就是鹿女内心的变化。

  在她思想里,一辈子不只就生活在天鹅洲,天鹅洲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天空,无边无际。尽管如今,他们似乎来到了个绝境,那份广阔的天空还没出现,但她相信它是存在的。她没有看见,是因她还没有完全走出,陆仔更没有。或他根本还没意识那份天空的存在。他总是沉浸在对天鹅洲无限的怀念与缅想,他痛恨鹿女,痛恨她剥夺了他的乡村,把他带到了这个小镇,这个绝境。

  然而天鹅洲人是看不到这个绝境的。在天鹅洲的人都想着怎样走出。在天鹅洲人眼里,离开天鹅洲并非羞耻而是荣耀,只有没离开的人才是无用笨蛋。包括小秋也这样想。说真的,开始一段时间,小秋因鹿女的离开轻松了很多,这个乡村,鹿女的存在在她心上一直是种压迫,这种压迫在鹿女离开天鹅洲的那天彻底御下了。再也没有人拿他们跟鹿女与陆仔比较了。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几乎生活在鹿女与陆仔的阴影下,那种摧残谁知晓?更何况还有人不知的,金木对鹿女隐藏的爱情。在她心上也一直是个不解的结。这个结在鹿女离开时也解开。只要鹿女与金木不再面对面,这种压迫就会日渐减轻,直到消失。鹿女决心告别天鹅洲时,也在心上早与那份情感告别了。

  这些变化,都让小秋无比的轻松。天鹅洲的阳光田野充满了和谐的歌唱。每天,她与金木一起去田间干活,坐在棉地里偷笑相拥,然后一起闻草木清香,看炊烟袅绕,望空中大雁低旋,看黄昏渐而落下。从前自然美好的一切一直存在,只有这刻,她才真实的感受到。有鹿女在的天鹅洲,小秋永远无法感受这一切,因为所有一切都只为鹿女存在。可以说,没有鹿女的天鹅洲,小秋度过了人生中最完美的时光。这生活将她脸色红润了,心胸开阔了,神经衰弱也不治而愈了。然而小秋的好强肤浅终把握不住这种生活,把握不住自己的内心。在众多乡亲对鹿女的夸赞中,她又日渐觉出面向黄土背朝天的低贱。在乡亲们眼中,这就是低贱。没有人瞧得起一辈子打土块的人,包括农民自己。小秋想象鹿女一样做个令人骄傲的农人,有本事的农人,脱离农村仍旧能够生活的农人。尽管这个农人在外面过着艰辛没落甚至绝望的生活,但呆在农村的乡亲们是永远无法体味也不知的。在这种情愫的驱动下,小秋原去了东方镇,重新开始她的麻辣汤。金木却不肯去,宁愿留在天鹅洲种地。

  金木这两年在天鹅洲发展的也不错。回乡后原包下了梨园与村上的荒坡野林,栽下了大叶杨,还在河滩上包下了一块大沙滩,栽下了莲藕。天鹅洲的精养鱼池,他也包下了种上了稻谷。可惜那些田亩是公家的,包了两年少有成效,又被村上收回去了,一户人家分几分田的分掉了。于是在那荒芜已久的千亩的精养鱼池上,出现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田,真是奇异。

  精养鱼池因为地势低,雨一下就淹了,养的鱼亦被跑了。因它靠近了堤道,人都说精养鱼池的鱼顺着堤道拱到长江故道去了。鱼在里面总养不家,养不大,养着养着就跑光了。乡人凡所说精的,无非是老,旧,或老那样,象妖怪。这精养鱼池便也成了精,一直荒芜。金木回乡后,将之包起来,平整了,四周开了沟渠,设了抽湿机,没养鱼,栽上了水稻。每到收割季节,收割机,脱粒机,在那低洼的鱼池上要忙活一个月,想必是有些赚头的。

  金木不分昼夜的在天鹅洲开垦耕种,种着种着就想起了从前这里鸟儿飞,牛儿壮,麋鹿夕阳奔跑的情形,想起鹿女迈着碎步,哼小曲,满心欢喜的到河滩上去收牛的情形。想起他们在江边雪地里等船渡陆仔回来的情形……只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为过去,成为梦境。待到精养鱼池被村人分走后,他又没多少活路了。手里的积蓄也用光了。小秋重回东方镇做麻辣汤,原也不是完全胡闹。

  那时鹿女亦在青苔镇开了家小店。尽管收益不多,也算有事儿做了。两口子开家小店一点都不忙。可陆仔跟金木一样,从不帮鹿女看店,一看就将她骂得要死。说这店的小生意将她人都做得小气了。就小镇与村下是不同的,镇上每样东西都要出钱买,而乡下就不需要。所以在乡下来看,小镇人是很小气的。还不说从前他们在天鹅洲是开米厂酒厂的大老板。鹿女实在被陆仔骂烦了,就将小店关了,去东方镇找小秋玩。说实话,那小店的生意,她自己也不愿做,几分分几角角的钱也要讲价,就在天鹅洲,一天抛甩的零头也比这里赚的多。

  可当她在东方镇看见小秋时,却忍不住哭了。那沉滞她内心关于农人生存悲壮的悲凉一触即发。正是这股悲壮的悲凉,让她忍不住哭。鹿女边喝着麻辣汤,边搽着眼泪说,好喝,好喝,味道真好。小秋亦含着眼泪说,自己的麻辣汤是东方镇最好的。小秋心灵的每个角落都藏着不同天鹅洲时的灵动与欣喜。小秋是喜欢自己的这份工作的。她对鹿女说起每个来她麻辣摊喝汤的人,都对她无限的友善。或有那么一刻,小秋讲到每天按时到她摊位喝麻辣汤的某个年轻男子,心中隐藏着青春原始的情怀,纯朴浪漫都复活了。小秋的麻辣汤生活并非表象的那么沉重,它内里是丰富与惊喜的。那是她在天鹅洲怎么也找不到的,她很喜欢这种生活。只是金木来了,会打破这一切。金木会让她感到自己无限的卑贱。他心似广阔的大自然,专门来否认这里哀小的一切,也否认她。他对她说的永远只有一句话:你只会做这种又累又忙的蠢事吗?金木认为流落街头卖麻辣汤是愚人才做的蠢事。说着说着,就将装麻辣汤原料的盆子踢得飞远。吓得吃麻辣汤的人两眼直瞪,不敢言语。

  鹿女边喝着麻辣汤,边听小秋说这些,心有同感。真不亏一个村庄出来的男子,性子如此相似。可小秋真的老了,没在天鹅洲时一半漂亮,穿着大马褂,围着大头巾,围着灶台,顶着烈日、风雨,为他人做麻辣汤,样子比同年人老五到八岁。难怪金木会将她的汤盆踢得飞远。

  鹿女坐在摊位上,看小秋不停的忙碌,心里酸楚,也劝她回去跟金木一起种地算了。不是她轻视,而是她的男人轻视啊。用金木的话说是,我们乡下人怕街上的人没吃的没喝的吗?为何要来这里如此辛苦的劳碌呢?可小秋却说,打死她都不回去种地了,不晓得的,还道种地清闲干净,其实乌鸦天下一般黑,看精养鱼池的下场就晓得了。还有96年缺口下堤后,她自在家包种的三十亩地把她种怕了。用小秋的话说是,回去种地只说明自己无能,不仅精神无能,身体更无能,你不知道那年的地,把我的心身都种跨了,想那时为何要有那个决定呢,真傻。

  从小秋的话语中,鹿女听到了不值。那亦是她心中对陆仔那段情感的反思吧。

  但鹿女还是很心疼小秋,不愿看见她在街头卖麻辣汤,不停的劝她回去。不料小秋说:你把天鹅洲说的那样好,什么新农村旧农村的,你自己怎么不回去,你现开着小店,陆仔也不情愿啊!鹿女说:我们在小镇已有了房屋安了家,天鹅洲已经没有我们的家了啊,你们在那里还有家,有田亩,有房屋的啊……她们两的情形一下子颠覆了过来。从前一直是小秋对鹿女说这话,现在轮到鹿女对小秋说这话了。

  鹿女说的都是陶心窝的大实话,可小秋听着不顺耳。在她心上也以为鹿女同金木一样,瞧不起她街头做麻辣汤。两个女人的心境一模一样的,可怎么就说不到一块去。就鹿女现在想回去都不能,那些平常的百姓生活,真的不再被她拥有了。这种无奈悲痛小秋哪里能懂得。女人人生年轻有几年?那就租个门店做吧。最后鹿女实在劝不动小秋,这样建议。没想小秋竟然哭了,她说,不做麻辣汤,生活怎么过下去,我是想找个门店做,但金木死活都不肯,在他心上,小镇根本不是他要呆的地方,他不稀罕,要做我独做好了。我一个妇人能长期独在街头卖麻辣汤么?你不知道现在我每天起早摸黑的,一天不买麻辣汤,一家人就要捆一天肚子啊。

  鹿女听了小秋的话,倒抽了口冷气。金木在外打工那么些年,没打几个钱么?

  小秋说,钱是打了几个,包地甩了,在天鹅洲开发区买地皮做房子,用光了,而那房子,我们几时去住过一天呢?

  金木真是太赋予幻想了,开发区怎能相信?还将多年的积蓄扔在那里。沙滩子村是个啥地方,一个死低洼,下雨就积水,简直就是贫民窟。但就天鹅洲的几个人,怎经得住政府那般的游说!大多数在那买了地,做了房子,扔掉了一辈子的积蓄。只是房子做好了,街道上鬼都没个,每天日晒夜露的,不几日,便烂的烂,跨的跨了。你说这隔河渡水的,哪个去住那水洼里,住在天鹅洲还有几亩地,有活儿干,住那里喝西北风吗?什么开发区,简直祸国殃民。连金木这样精明的人也被蒙骗了。倒不如在东方镇买个地基做个房子呢?可金木也不同意,小秋又有什么办法?

  据说开发区的房子还是同堂弟建一起做的,好大两个门面搭三层住房。做去了七八万,跟鹿女在青苔做房子的钱还多。记得有次我与鹿女回娘家,在饭桌上,二叔与堂弟建还专门跟鹿女谈过,约她一起去开发区买地皮做房子。鹿女当时就反对,还跟二叔打赌,若是天鹅洲开发区某天开发了,成街了,她把脑壳砍下来……只是不想堂弟建还是上当了,还搭上金木。金木、小秋那时也不在家,打工积攒的手头还有两个钱,听堂弟建与杨梅一操,就……

  鹿女对小秋的话深信不疑,心上的哀伤深重。她自个的心思还没来得及说半句,就默然的回了青苔。就金木与陆仔的性情,她再了解不过。只要是他们自己没有认可或思考清楚的事儿,自家的女人就是说破嘴皮子都枉然。而等到他们自己想通的时候,事情已经错误或错过了。他们为什么那样固执?是悲壮还是悲哀?

  后来鹿女又去过东方镇几次。每次小秋都在麻辣摊接待她。有次她还将肚子吃坏了,硬是没回老家给父亲挂清明。每次她吃麻辣汤时,都打量东方超市里的人来人往。就鹿女心想,小秋为何不在超市里面租个摊位,做其他的生意呢?体面多了。可小秋说:别看这超市里面富丽堂皇,坐的女子个个金枝绿叶的标志极了,其实也赚不到几个钱,全靠家里的另一位养着,只算是搞个事情混。她们在镇上是有房有车有儿子有好男人的女人,我乍能跟她们比?

  鹿女听了十分感慨,这小镇繁华的外表,实质却如此的空洞。那些挣扎的小镇居民并不比天鹅洲遭遇连年灾害的村民好过。但周一包了超市,小秋怎不入股呢?这镇上,小秋的舅舅还是很有声望的,还不说还有个烟台的姑妈。可小秋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周一是我哥,是周家这代人的男性,是要传种接代,光宗耀祖的,我的舅妈姑妈都只帮他,哪有帮我的份啊。这么说吧,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妹子小冬与我哥哥愿意帮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帮我,要是那些钱不乱用破,或许我可以入点股。

  小秋一说就长叹。要不就责备金木离不开天鹅洲,离不开他的母亲。都不知道天鹅洲是不是有他祖宗埋下的金伢儿,他要守在那里挖金伢儿。从前金木不在家时,小秋是那么渴望金木能在家里,现在尽在家了,她还不满意了。

  鹿女每听小秋这么说金木,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很奇怪金木,陆仔这两个男人原是如此的相似。在天鹅洲时怎么就没发现呢?小秋也开心的大笑,因这世上终有个人听得懂她的话。说实话,小秋去烟台两次修养可不是白修养的,心境气度大变。早不是天鹅洲那个愁苦狭隘的小秋了。其实鹿女喜欢天鹅洲的小秋,也喜欢买麻辣汤的小秋。一往这个时候,周一都会从超市里走出来,对鹿女笑而可鞠,鹿女也对周一开玩笑说,往后来他超市打工啥的。周一总会温和的笑说,鹿女这么大的老板,我请不起之类。三个人在那里就家乡的事儿谈论一番才散去。周一还是朴实沉着的周一,比在天鹅洲时更沉稳。这都得以他在烟台打过一年工,当过宾馆经理,磨练出来的。还得以菊菊仍在天鹅洲种地,每个月他还会回天鹅洲一次。没有散矢土地的质朴。

  那是鹿女离开天鹅洲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很奇异世间竟有这等巧事,怎么离开了天鹅洲,他们还能常聚?这或就是上天的恩赐,此生的缘。鹿女给自己不如愿的小镇生活算是找到了某种平衡之处。因为小秋在东方镇没有房子没有家,这样,她在小镇生活的失意总比鹿女甚。在小秋面前,鹿女是快乐轻松的,因小秋的不快乐、不轻松吧。而面临快乐轻松的鹿女,小秋心上的压迫并不比在天鹅洲时少。本来她是可将这一压迫解除的,没想又重新找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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