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晦着,艳阳高照的夏天不觉中过去,眼看中秋临近。说水无情却还有情,看来中秋可在自家过。天鹅洲寂静的没有一丝生机,更没有生气。貌似接近了人类原始的边缘。也许习以为常,也许麻木。人不过草草的收拾一下,倒房子的,房子损坏的,尽可能的收拾了下。没有一个人想为重整家园贴一丁点银子,也许根本没有银子贴了。陆仔买了两捆油毡,把泡落的屋面重钉了下,算为修整房子贴了点银子。
人们脸上没有笑容,没有悲切,完全一幅麻木不仁,不象往日欢聚笑谈。少了居家那份和谐,多了份无言的悲哀。灰色的土地灰色的棉梗枯立。想起它们生机嫣然的时光,仿是昨天。每天清晨开门,扑面而来的这田野庄稼无比的清香气息啊。让人感到生命的美好与实在。只是这些恢复已非一二日之事。
据说97年上年天鹅洲已卖给了天发集团,政府不再管理。天发说,他们并未正式接管。由此水退出多天,灾后重建工作并没展开,也无政府过问,更没政府派驻的指挥队或工作组。要是过过河去,任何一个受灾的地方,什么月亮湖,沙滩子移民新村,移民新镇,建得热火朝天。重建家园的口号响脆天空:灾区人民不相信眼泪,一年受灾,一年恢复。先前卖给天发集团的喜悦,变成无用的哀叹。
“唉,要是不卖给天发,就好了。”
“已经卖了,还能怎样?天发不管,政府不管,如果收堤留,也不管就好啦。”
“想的倒美,这些事没人管,收堤留也没人管么?那是收钱,他们不管那还管啥?”
“唉,看样子,我们老百姓永远不会有好日子过。”
“不会有罗,几时有电来啊,捉了两头猪崽,吃糠还得到河那边去……”
“也是,要不来电了,用自家的粮食碎些糠多省心。”
“哪个心里不这样想啊……”
人们无不悲观丧气的抱怨,不知道到底该怎办?村干部骑着摩托车,威风十足的打门前经过,不知忙些什么。陆仔沉浸修理打米机,两耳不闻窗外事。面临的处境不容多想,未来一片迷茫。
每当鹿女黯然叹息的时候,他总对她说:“又不靠你一个人啊,天鹅洲的人都一样呢。”
象金木那样出去打工的兄弟姐妹算是摆脱了这种痛苦。表面上是,实际上呢?为什么就不能减轻点痛苦呢?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往事,又何需回首。面向光明吧。可昔日神采飞扬的陆仔,分明也显得迷茫。但他坚信自己的前途总会有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认为这就是失败,这就是结局。”可希望在哪里?
天鹅洲是个美丽富饶的村庄,有娇媚的麋鹿,高贵的美人鱼,一倾千里的湿地。可又能怎样?并未逃脱炸口蓄洪的巴院命运。昔日人们向往的小小台湾岛,如今已是鸡飞蛋打,作鸟兽散。这些珍贵的物产倒成了灾难。天鹅洲的招牌换了一个又一个,天鹅洲人却越来越少。更见不到几个年轻人,人们为了生存被迫一批一批的背井离乡。洪水来临,天鹅洲蓄洪炸口是很简便的一桩事。可陆仔总不相信。用他的话说:“哪会年年如此。”陆仔是个有思想的青年,却不愿面对事实。他脑海无不展现出田地一排排的丰收景象,无不展现出他得意的米机隆隆运转,给他带来滚滚财源。
想到这些,鹿女眼睛发涩。看到陆仔消瘦而仍旧精神饱满的脸膛,心中涌流无限心酸:爱我的人,或我爱的人,为何要受如此的煎熬。
陆仔深爱他的家乡,他的米厂,只要他心中还剩一丝儿幻想,她又怎能打破他的幻想?她会伴随他走过这坎坷的人生路。他的人生注定一个悲剧,根深蒂故,无法更改。她的梦想都将随之埋葬。也许太过夸张了,但有什么说明结局不是这样?泪水无声打湿她的衣裳,少年与童年清纯欢快的场景,一个又一个浮现,与陆仔相亲相爱的气氛,一次又一次围拢,还有与邻居金木小秋相处的岁岁月月……这一切衬托出一个多么祥和平安的农村。那景象到今天已是海市蜃楼。
目击它所遭受的苦难,怎不令人心酸?但无论怎样,他们都要守在这里,如同母亲与婴儿,婴儿与母亲,母亲用瘦弱的身子乳育儿女,儿女为它的富裕而辛勤耕耘,得以允吸于它,以便富庶于它。这般焦灼赤诚,亦这般孤立无助。直到有一天耗尽了自己身上最后一滴水。肥沃的土地不断流失,堆积如山的沙土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老农面对自己呕心历血的土地,始终不明白。他们巴望的好年景,为什么一年不如一年,他们终日胸向黄土背向天,到头来结果却是这样。
厄尔尼罗现象,拉尼拉现象,对他们来说是神话。他们不懂,即使懂,也无济于事。一年一度洪水来临,便无宁日了。把这切心肌肤的辛酸与痛楚全部埋没起来,象个局外人,象个大彻大悟的人,在耕耘与麻木中,忘却自己曾经的苦难。再或等到哪天过不下去,就背着包裹,凭着一身力气远走他乡。
今天是中秋,鹿女提起笔,眼泪止不住。陆仔出去拉米了,他们开始了周而复始的米生意。鹿女心里十分惦念荞儿,荞儿才六岁,独在青苔上小学。心里一定非常想念爸妈。村子的学校不知哪天才可恢复,儿子在青苔可是还好?与儿子分别一个多月了,想知道一点消息都不能。没有电话,没有通路。要么就到小河镇上去打电话,不知陆仔打电话问儿子的消息没有?真是骨肉分散,凄苦万分的日子。仔细琢磨起来,只有大哭一场才畅快。可还必须坚强的过下去,希望还有明天,明天却是多么渺茫。
太阳出的风风火火,好似不近秋的缠绵。家里还是一把散沙。门前零乱冷落,阳光格外刺眼亮黄。家具已作废品烧了,门前晾着的衣服被风吹落,东一件,西一件掉在地上。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家已是一贫如洗。
傍晚时分,天下起了小雨。沉寂的天鹅洲更多了层阴晦。零乱潮湿的地面,使村子更加灰落。可见两个行人,也是面无表情。见此情状,凄清之情尤然而升,度回房间,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连绵的青山百里长,
我在高岗等情郎
青青的山林穿云霄,
白云片片天苍苍
我站在高岗远处望
那一片绿波海茫茫……
深情凝听这首旷世凄迷的情歌,鹿女的脑海展现出一幕幕古老牧歌童话般的场景。只是那个旷世凄迷的童话,已永远成为过去。
第二天天气好转,鹿女忍不住骑着自行车去了趟青苔。
天鹅洲往青苔去的河心上仍旧人来人往,天鹅洲的柴林仍旧葱郁,那层层起伏的芦苇荡与成片的野杨林,仍旧展示天鹅洲湿地的苍茫美丽。路途一群人……
原来是又一头麋鹿下崽了。小小花色的麋鹿崽,温暖可爱。天鹅洲人听说过它,但真见的不多。这不,象看稀奇似的围着。麋鹿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拿着被子与米浆,象维护生产了的母亲一样维护母麋鹿,用被子将麋鹿崽小心翼翼的包裹着,抱回保护区。这情形似曾相识又并不相似。
麋鹿于天鹅洲人心中遥远而神圣,尽管它们就在不远处的天鹅洲湿地。与他们同住一村庄,同饮一江水,时常还闯进他们的田地偷吃他们的庄稼,闯进他们的厨房偷喝他们的水。但他们之间还是很生疏。我敢断定这些围绕的人,都是第一次看见麋鹿下崽。当然鹿女除外。麋鹿崽一出来就会走路,小羊一般大,走起路来,如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十分可爱。大家伙看了会,就上路了。
到了青苔,见到儿子,鹿女心疼的想哭。儿子对她说:“有次外婆去了姥姥家,舅舅去了学校上课,浩子哥也不在,我没伴玩,一个人好想妈妈,好想家,想着想着就哭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他一个人在窗下,望着天空,数了一夜的星星……
听完儿子的话,鹿女再也忍不住:“儿子,我们回家吧,可家里的学校还没修起,乍办?”母亲听了对鹿女说:“荞儿在这里读的好好的,你来看他干吗,把个孩子看得心上心下的,家里的学校还没开学,怎好回去?不读书了么?”荞儿说:“妈妈,你带我回去,我在家自学,等学校开学了,再去读。外婆,你就放心吧。”鹿女说:“真的吗?你怎么自学呢?”荞儿说:“这里的老师怎么教的,我就怎么学,我现在认识了所有拼音,认识拼音就什么字都可认得,什么文章都可看得,不懂的,就你教我好了。”
听听主意实在不错,但鹿女还是与儿子拉了勾勾,才敢带他回家。一路上,荞儿兴高采烈的,不知有多幸福多快乐。
回到家,少不了遭陆仔一顿训,训归训,但儿子回家了,他也很高兴。只是一再交代鹿女与荞儿要兑现承诺,不要耽误学习。荞儿很自觉,都按自己说的做,不懂的就问妈妈,学的非常好。太阳一日日的挂在树梢,一日日的予这人间温暖,鹿女与儿子徜徉在温暖的阳光下,平和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一过就到了九月。
九月的天鹅洲,透着股格外的凄婉与清凉,夹着种被人遗忘敏感而哀怨的痛楚。九月的田地一片萧瑟,大部分被抛荒,人被迫离开家园,出去的人一批接一批。留在家里的老妇人,颤巍巍的走在路上,参透着无法解脱的悲凉之气。贫苦与灾难使他们本不足以灵活的心思更加麻木。他们干着活,交着粮,维持自己单薄的生活。
当晨曦缭绕时,沉寂的天鹅洲腾起些活气。妇人们聚集在村部大路谈论什么。太阳照在她们的黄脸上,似乎有了些生机。
“嘿,我们干脆到河边去抢。”有人提议。
“好的,我们这就去……”好些人附和。”
“等会别怪我没有叫你啊。”阿利对鹿女大声喊,背着个包出去了。
七八个妇人乘着渐散的晨雾,气势汹汹的去了河边。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鹿女心头袭来一阵悲凉。现在唯一令她安慰的是,今年萧瑟纷雪的冬天,是金木的归期。她又开始整理从前的手记。也许这会让人心思飘散,以摆脱经身的困苦。也许人的心情濒临绝望或无法解脱时,那些不成其可能的思想便产生。只要想到今年大雪纷飞的冬天,金木归来,她手中的东西会加快速度。这里有说不清的理由。
“这么用功啊?“陆仔走进房间对她说。
“恩。”
“用你的东西买钱么?”
“那谈得上那一步。”她满腹心事的叹息。
“你会成功的,都是我害了你。”
“谁害谁啊,这不是你的错。”
“唉。”陆仔叹了口气,默默的拥抱她。
有什么比这默默相拥更感人,风风雨雨六七年,这种紧密相拥的真情,胜过一切甜言蜜语。她忘却了一切,藏在陆仔的怀抱里。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一连倒了两年堤,这满腔的热血不沸腾的难受?
“人生有如一根草,不知那节坏,那节好,是吧?”陆仔抚摩她的头发说。
“那么说,好的还在另一节?”她仰起头问。
“是的,乖乖,我们一起不分离,已足够好了,只要不气妥,好日子会有的。这几年也没白干,虽说欠些钱,生意还是不错啊。俗说天无绝人之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吧?”
听陆仔这么讲,鹿女心情开阔了许多。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嫁给他,也许是他的乐观开朗吸引了她。一个乡下小伙子,有这么豁达饱满的胸怀,一定是个有作为的人。他刚毅的外表代表什么,他清瘦沉默的样子说明什么,他不协努力与拼搏又体现了什么?他的忧郁多情,无不倾诉着一个低层男人的悲剧命运。可无论怎么抗争,改变的机遇微乎其微。
傍晚,阿利抢得衣服,兴高采烈拿给她看。一件兰色的羽绒服和一件白色单衬衣算好。说到抢衣服时村干部狗急跳墙的场面,阿利开怀大笑。好些妇人掉到河里,弄得全身湿透。
“今晚队里还要细分的,你去吗?”阿利问鹿女。
“我不去,几件衣服做啥用?”
“总不是?心头憋得慌,就是一堆牛屎也要扒进家,其实有屁用。”阿利说着默然回家去了。
阿利走后,鹿女点好蜡烛,跟陆仔把灯继续修米机。夜风沾进屋里,吹得蜡烛亮光直摇晃。幽暗闪忽着一股感伤情调。
“把门关了吧,有股风吹得人怪精灵的。”陆仔说,打了个冷颤。
“说得怪怕人的。”鹿女也打了个精灵。
“听老人说,天鹅洲之所以不太平,是因为斗岸浃被干了,安院的乌龟精跑了?”鹿女问陆仔。
“哪有的事,96年的大水就把斗岸浃灌满了,精应该回来了!精虽然回来了,但还需要一些时间安定。”
“那就是一些时间里,我们还不能有安定的生活?”鹿女说。
“我也是说着玩,才不信那些。”陆仔说过放下手中的活,把她拽在怀里。夜好静,静的秋虫聊赖。他们相拥,感受各自心跳,相拥陷入一种极深的默契与记忆。
“这夜深的,乍有人吵架?”鹿女倾耳纳闷。
“不是说今晚分衣服吗?总不为那事吵吧?”陆仔漫不经心的答。
“这村子有很多人么?只怕每个人都尽着嗓子叫喊。”鹿女感叹。
“那有什么,等会还要打破脑壳的……”陆仔话还没说完……
便听见有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打破头了。”
他们忙开门,只见一后生跑得脚下生风。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阿利也开了门。
“我在搂上看了好大一会。只见天鹅村二队的手电筒都朝一个方向跑去,跑的起飞,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一个站在路边等着看热闹的妇人说。
从那后生惊慌程度看来,出的不是好事。未几,一窝手电筒由远而近,夹着长一声我的弟弟,短一声我的亲人。一群人拉着张板车,板车上躺着一条汉子。是二队的队长杨老二,不知为什么喝了农药。哭声渐而远去,浓烈的药味在村上散开。一下子,沉寂的天鹅洲又热闹起来。
“他可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帮忙爽快,做事也爽快。”
“真是傻瓜,大家也没说什么,总不衣服还有的穿啊,分不分又乍样呢,没人怪他的。”
“要是大家都象你这样想,就没事了,不知先前,大家吵的多厉害,都说他贪污了,要不,分的怎么全是乱衣服呢?”
“这等年月出这等惨事,看村干部该如何向上面交代?”
“交代个屁,谁管你怎么死?”
“是啊,谁管你怎么死?”
“他可是个倔强的人,吞药就没得救了。”
刚分完被子衣服的人们回来看到这一幅稀奇,兴奋到了极点。只不过嘴上还挂着同情而已。夜风阵阵袭来,谈论了一会,感叹了会,人们便三三两两的回去。啊,这乡村夜色多么沉静,却藏着人从未见的阴森。
一大早,阳光和暖,雾气腾腾。晨雾中透出的清冽叫人感觉无比新鲜。晨雾悄悄收拢。万物一片新辉,大地一片生机,鸟儿在田梗边清幽鸣唱。
“唉,昨夜吞药的杨老二不知怎样了?”一起来鹿女便惦念着。
“怎样了?死了,本来还有救的,只是要车没车,要船没船,要器材没器材,如此颠簸几个小时,还没到小河医院就死了。”阿利疲倦的说。
“死便死了,好容易啊。”鹿女有些惋惜。
“死了也好给上面一个教训。”
青苔码头那个从车上摔死的农妇教训了谁啊。还不说是自尽的,只是苦了他的亲人。
“其实我们也没抢着什么衣服被子的,他真不该死,不值。”
“不值也死了,要死也只由他去。”
鹿女与阿利感叹了会,各自进屋去做早饭。
杨老二是天鹅村二队的队长,也算为公殉职。村里拿出两千元安葬费。上面还下来两个干部看望他的家属。把他儿子提到村上当了干部。此事算告一段落。
他不就是个枯老百姓么,有当官的看望,有公家的钱送葬,有政府给了他家六千元补贴,还把他儿子弄去当村官,还要怎样?
有什么值得眼红的呢?鹿女不理解这些乡亲,每听到他们对死去的杨老二议论纷纷,心里特不是滋味。他们似乎只是些行尸走肉,每日里就等待提供他们打发无聊时光的谈资,缺乏起码的同情心。
感叹了一阵,议论了一阵。热闹的几天过去。杨老二便告别了人世,告别了贫苦与这多灾多难的天鹅洲。因着这事,上面给大家又分发了些救灾米票,人居住越发平稳。似回到了一个远古荒漠的地方,离天鹅洲十分的遥远。
到了冬月,天鹅洲码头,路边又热闹起来。拉牛草的老百姓,咧着皱巴巴的脸苦笑。命根子似的牛要过冬了,码头聚满了从河那边弄牛草回村的人。他们或是亲戚稻田送的,或是自己帮工换的。村路上成天都不寂寞。
基于96年的经验,一下堤,鹿女就做起了救灾米票换新米的生意。陆仔运了些好米在家,生意竟出奇的好。每百斤米票兑换九十斤优质大米,因为米票只能兑到霉米黄米,且去镇上粮站的路烂死不好走。大卬小窟窿的,板车都挺坏。这年头小菜也精贵,没钱买肉鱼,当得吃点好米。老农一边拉牛草,顺便也拉些米回去。
鹿女每天坐在案头记帐,替人换米,收票存票,真象个米行老板。这情景使鹿女感觉希奇。先些年,他们还为买点米到粮站一等就是半天,这时候自己倒象粮站经理了。北风吹的有些冷寂,她穿着素日不常穿的红袄子,有种恍惚隔世之感:我这是在哪里呢?儿子荞放学回来,突从禾场跑进屋里大叫:“妈妈,我肚子饿,我要钱。”“锅里炖着饭呢,你去吃罢。”我不吃饭,我要钱。”儿子在她腿缝里绊来绊去,她烦了,把钱往桌上一搭:“拿去吧。”儿子拿过钱,一溜烟跑了。
啊,这日子似乎与从前的某些日子是重复的。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天当黑,陆仔披着满身金光回来。面带微笑的亲吻她,与她共进晚餐。乡村黄昏仍旧洋溢着甜蜜气氛。而此时,好些老农正饿着肚子赶着从渡口把牛草拉回去。与他们相比,他们真是美满的如同天上了。
灯光下,望着陆仔,鹿女总有种莫明的恐慌,仿佛这一生一世与他有那么多话讲么?要是突然一天,所有话都讲光了,怎么办?这么想,她便当真不知该同他讲什么了?但见他不断蠕动的嘴唇,又感觉十分古怪,他谁呢?他只不过在吻从前那个属于他女子的身体罢,她的灵魂早已离开这,离开身体了。
可天一亮,鹿女恍惚的感觉就消失了。而这门前,雷打天不动的,每天都要走过一大群去拉牛草的老农。一边走一边吆喝,是在吆喝心中的郁闷,还是吆喝牛的脚步太慢?若是好年景,这吆喝当属于喜悦,现在这年景就无法猜测了。起初牛草很好弄,过完冬月,牛草就很难弄。弄一板车牛草,要跟人家换一个星期的工。
“怎么弄点牛草要去七八天的?”鹿女问陆仔。
他笑说:“总不要帮人家割谷,才能有稻谷草啊,出些力气,但不要钱。”
“力气不是钱么?力气也可以卖钱的。”鹿女接过陆仔的话。
“力气是自己的,这年头什么都值钱,只有力气不值钱。”
“有亲戚,还去换什么工,送点不得了,以前我们的牛草可都是送的。”鹿女开玩笑说。
“哎呀,这当是有亲戚的人家,没亲戚的,想这么作,都不行,牛草多贵啊,一板车一百多,今年多少地方受灾了啊,月亮湖,潭洲子,江滩……”
“也是啊,好年景,那枯黄稻草真没人要,这不,稻草也变金条了。”
陆仔隔天就参合在这人群中,去横市镇进些好米回来,每次都是早去晚归。这天头一次,天黑了还没回。鹿女心中惦念,跑到路边去问拉牛草的老农,他们都说没看见陆仔。阿利见她这么急,安慰她说:“我看你是与陆仔一起过习惯了,分个一夜,也是不习惯的。看那些一年上头都不在一起的夫妻,该乍办?”
“我怕他出什么岔子。”鹿女说。自从94年柴码头翻船事件后,往后陆仔出门,迟一会会回来,她总担心得不得了。
“出什么岔子,又没去多远。”阿利安慰她。
话尽管这样说,心里还是不落拓,夜里也睡不安稳。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天鹅洲北头出现了一群吹吹打打的道士,穿着青色衣服,不断的跳舞跳舞跳舞,舞起的灰尘,遮盖了半边天。远看去,简直就是地狱,充满阴森。还有叽光叽光的锣鼓甲叶声,听了叫人碜得慌。好在那群道士没有近来。鹿女吓得浑身是汗。原是做了一噩梦。
第二天阴天,一大清晨的寒风有点刺骨,村头村尾没有一个人走动。夜里的噩梦搞得鹿女一大早害怕往村子北头望一眼。其实村子北头就死了个杨老二,送他上山的那个情形与梦中有些相似。但远不及梦中的黑压压,阴森森。望路上,也不见陆仔身影。清晨的天鹅洲特别寂静,只是太过寂静了,静得冒出股阴风。她一个人觉得太冷,便关好门去小姑家坐坐。小姑在做早饭,春春,狗狗两姊妹一大早去黑鱼浃里摸鱼了,小姑厨房的脚盆里还喂着几条大鲤鱼。小姑说:“这两个孩子回家了,就只晓得摸鱼,这不摸了这些天,还卖了几个钱。”看情形,小姑的生活似乎比小姑父在时还好过些了。望着小姑锅里冒着的热气,闻着小姑家的饭香。不等小姑开口留她吃饭,她又跑回家来。
阿利一见她,就疯了似跑出来,惊恐的对她说:“鹿女,鹿女,不好了,不好了,出大,大事了…”
“出什么什么,大,大大事了?”
“陆仔,陆仔,他,他他回回回来没?”
“没 没 没回回来,怎么了?”
“听听听说复复复兴兴闸闸闸翻翻翻船了,一船死死了十十三个,好好好吓人啊……”
鹿女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锅铲“咣”的一声掉在地上。
阿利见鹿女如此惊恐,反倒镇定下来,说:“昨天拉牛草的老农有七八个,船上据说装满了牛草,没装米,陆仔应该不在上面。”
听阿利这样说,鹿女有气无力的问:“怎么翻的?平风息浪的。”
“有个老农牵头母猪到河那边配种,回来搭了那船。母猪太饿,把船底塞洞的泥巴当做粮食咀嚼,水灌沉了船,才发现。现在船码头到处是人,哭爹喊娘的,寻亲寻爱的,乱翻天了。”阿利说着,也慌乱的回去了。
那噩梦原是真的,鹿女痴笑了两下,躺在椅子上不能动弹。这个时候的天鹅洲多宁静啊,空无一物的青光大道上,不久便会涌现出梦中的那群道士,吹吹打打,送走那些落水的人。这时候,陆仔的身影隐隐而来,远远地望着她笑,笑,似梦一般的……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乖乖,吓坏了吧;乖乖,我好好的。”陆仔边拍打着她,边搂紧她。她却在他怀里缨缨的哭起来。
早饭一过,人们就一群一群赶往出事地点,情绪空前高涨。先前那桩吞药自杀的人命案,比起这桩沉船事故,简直大巫见小巫。人们很快就把那杨老二忘了个一干二净,满脑子都是那些落水的苦命人。一刹间,天鹅洲天昏地暗起来。那艘我们学生时代便破旧的老船,到今天已是千疮百孔。但为了赚钱,它没有一天停歇,加上这年年倒堤,船上生意特别好,更没有时间修补一下。
“这个时候,我才真感到生在天鹅洲的悲凉。”陆仔沉重的说。
鹿女因过度的惊吓,神经还处于极度状态,来不及对那些死者表示哀痛。她以为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月,定会失忆。正如陆仔所说,这是何等的一种悲凉。倘不是泻洪无人管理,人们也不会乘这艘破船去弄牛草。那只破船倘不是生意太忙,也不至于用胶纸装着泥巴塞进破洞,直到船沉了,才知是破洞被母猪咬通了。
“真是惨不忍睹啊,两姑嫂起水时,手还紧紧拉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那娘一见状就昏死过去。”“
“一个十三岁的男孩被自行车压在河底,尸体捞了三天,才捞着,淹死的他妈起水时,眼睛还瞪着,也许是想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吧……那家的男人一到河边,就往河里蹦......”……
每个去现场回来的人,都忍不住唏嘘叹气,精疲力尽。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天鹅洲每个角落都只听见哭声,吵闹声,敲锣打鼓声,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也许是过了一百个世纪。人们终于平静,天鹅洲不再那么闹腾,也不再那么阴森。那些落水鬼都已安葬,年老的年少的,一律逃脱了苦难进入天国。其实,他们谁也不曾料想,那么大的洪水,他们没死,水下去了,倒死了。试想天鹅洲几十平方公里的巴院,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是什么气氛。人白天行走在这,身子都发冷。
渡船老板的良心受到了极大折磨,自知难逃其咎。就此投案自首。还以为他会自杀以赎罪恶。正式接管天鹅洲的天发集团,一举下令废除小木船通渡。赔偿每个死去家属三百元钱,此事便告一段落。
许多日子过去,人们似乎忘却了一切。日子在平淡中一日一日逝去。只是鹿女的心情,永远无法回到从前。倘使不是手中正整理的手记,心中还存在一份遥远的希翼,还有一线光亮透过黑暗……她会逃离。是远方金木给她留在此处的力量,是陆仔给她从前美好日子的回味,是周一菊菊的存在……使她浸在昔日此处的温馨里。她已无法从现在的天鹅洲找到与从前天鹅洲一点相似的地方。心怀过去,展望未来,只是怎么也赶不走眼前的困惑与感伤。
天鹅洲的救灾工作还是无法展开,政府与天发集团算一笔糊涂帐。泻洪前,天鹅洲农人每人上缴了十五元防汛经费,做什么用了,政府必须说清楚。上面下达的救灾款,救灾物品也被镇上扣住,说是天鹅洲历年尾欠的堤留必须还清楚。总之,天发集团与政府乌七八糟的吵闹着。老百姓整天提心吊胆,由于沉船事件,不敢出门。昔日风光的天鹅洲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亡岛,扬名全国的小台湾,一片死寂灰暗。人们无不感叹,这还不如前二十年的光景了。
一晃到了冬天
大北风刮得刺乎乎得,昨天还淡黄透亮的阳光,今天完全萎缩。空旷的北风肆无忌惮,吹起的黄沙漫天飞舞。陆仔到湖南省山区去购买长沙猪崽。鹿女不要他去,他执意要去。由于救灾米下发的多,米生意已无人问津。陆仔就想贩卖猪崽。俗说,种地不喂猪,等于秀才不读书。人们安定了,是否会捉几头小猪崽喂养呢。现在似乎没什么好作。进了点农药化肥也不畅销,日子一日不如一日。
不想,陆仔刚运回猪崽,天便大雪,北风刮的叫人好生寒冷。由于灾区气候反常,活蹦乱跳的小猪崽,不几日就病厌厌了。
真是出钱买苦受,不进这些猪崽,日子还过得清闲些。这不,每天忙着给猪舍消毒,给猪崽打针,煮米粥。家里养了几只鸡,倒是活蹦乱跳,几天里,就跳翻了几锅粥,跳乱了几个电饭煲。人命不可违,俗说,只有财找人,没有人找财的。陆仔尽管心里难受,却总不愿面对现实,终日忧忧寡欢,望着猪猡们愁眉苦脸。半个月过去,捉猪崽的人没几个。老农都不相信良种,舍不得多花半分钱。
灾区的气候无限的反常,天一开晴,便同夏日,天一变冷,便北风呼啸,寒冷胜过任何寒冬。那些本病鸯鸯的小猪崽就哆嗦爬不起来。慢慢一个一个的死去。陆仔也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
“这样下去,老婆也会打丢呢。”他闷声闷气的说。
“这般光景下去,老婆的确靠不住。”鹿女也打趣。
“宝贝,千万别这么说,相信这只是短暂的,这日子一定不会再重复。”
“但愿吧。”鹿女有些木然。
天黑,陆仔解衣入睡。
“睡这么早?”她望着他。
“不睡干吗?这辈子我认命了。”他痛苦地叹息。
“怎么能这么消沉呢?”她也满腹心事躺下。她知道他内心积闷,搞了三年米厂,倒了两年堤,加上粮食政策变动,这个刚强的男儿有些支撑不住了。她知道他没睡着,却又无法安慰他。一个热血青年,事业劲头正旺,叫他赤着胳臂空着腿,那滋味难受,这苦熬的够呛。只是为了她的安定,他才格外稳定自己的情绪。
“不管怎么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吗?”不知怎的,鹿女拿出了从前他安慰她的话来。
“宝贝儿,我对不起你……”说完,陆仔哽咽的哭起来。
鹿女只觉得他身上的所有自信与机智,全被消沉绝望代替了。黑暗中,他轻轻抹掉她脸上泪水,连说“对不起,亲爱的,我.我……”
我在期待 期待你给我爱、我在等你等你走过来、你的面前 是我宽厚的胸怀、
我不想让你离开
人生苦短 不要留下遗憾、过去未来重要是现在、曾经的梦 如果都不能实现
我这就为你醒来
我已.等你等得太久、等过云开日出、你的.幸福在我手中
只.要.你.跟我走
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怕、只要你跟我回家、天再大地再大、有我就有家
靠近我走天涯
风不怕雨不怕黑也不怕、只要你跟我回家、风再大雨再大 我是你的家
有.什.么.放不下..
迟日,陆仔镇定了许多。但看他站在猪舍情状,鹿女又于心不忍。猪崽又死去了两头。
“猪舍我消毒了的,怎会这样?”他苦笑。
“是气候反常,不关你事。”鹿女安慰他。
“失败便是失败,我看不到现在还有什么事好干?”
“不作事也罢。’鹿女无奈苦笑。
两千元,虽不是大数目,但这般年景,两千元,也不算小数目。
“到底说说还有什么事好做?”他叹息地问自己,又似问鹿女。
“你可以拉些建筑材料来销,春节了,损坏的房屋总不要修整的;还有,你可以用柴油机带粉糠机碎糠,喂着的猪总是要吃糠的。”
“这是什么主意?路不通怎么拉材料?电马上来了要柴油机干吗?”
鹿女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切实,她只想家里能安定些后,自己好到外面去谋事做。只是这状况叫人离去如何安心?她心里一片混乱,彻夜失眠,几月下来,瘦了七八斤。她多次想到搬迁,可手无分文,怎么搬?搬,又搬哪去?青苔吧。那个充满惆怅橘红路灯光的古镇,那个有着她亲胞姐妹的小镇。可对固有的坚守与沉默,对未来深深的危机,使这新来的思想显得迟疑而呆钝。
“刚拼出条路,就被洪水淹了。”
当她听到陆仔这么抱怨时,思想的天空再也找不到一丝生机,一种深深的失望浸染她,对过去未来乃至对整个生命。
粉碎理智所不能毁坏的一切
达到目光所不及的远景
青春,你的手臂恰象闪电
你的飞翔恰象是老鹰
可鹿女的青春已在洪水中消逝。
当她独自来到河滩,心里不仅感叹。前几年这里还是一望无际的草滩,草滩麋鹿成群,牛羊奔跑,夕阳映红江面,映红牛背,映红麋鹿。独有的旷美。只是如今儿河滩上却种满瘦黄的麦子,栽满了幼小的杨树。河滩变得非常狭窄。从前哼着小调,迈着阔步,到河滩收牛的女子何等快乐。如今,只剩一声声的长叹。
天真的很冷很冷了,下起了冰冷的雪花,田间的棉梗惨白的在北风中哭泣,五十岁的老婆子,唏嘘着从田间走出来,冷啊冷。步韵蹒跚的老头在萧瑟的北风中喁喁独行。冷啊冷。
空荡的屋子,宽大的窗户,阴沉凄凉的音乐,陆仔卷缩如孩童般的身子不停颤抖:“冷冷冷,明儿把那张新毯子也加上吧。”他不到三十岁,却似五十岁的老头了。任他吸收身上的温热,凄凉与悲伤渗透整个心灵。它不只是泪啊,更有许多忧伤。鹿女感觉自己已无法将生命继续下去,因为冷啊,冷冰冻了一切。
“来呀,鹿女。”陆仔对她大叫。儿子荞走进屋里也对她大叫:“妈妈,做饭吃啊。”
啊,什么时候了,又一天下午六点了。冬天的天黑得好早啊,特别是天气寒冷时。她心里有些气恼他们打断了她的思绪。要知道她心中那种难受苦涩的滋味,还没有吐出来。走出房屋,唉,灯光惨白的没有一点温暖。
陆仔说:“明天把家里的谷子都打出来了吧,快过年了,人还是会买点好米回去过年的,天还冷,也没办法啊…”
就这样整整七年了。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变好的可能。一度,她以为这样下去会死掉的,精神的冰冷与麻木,生活的呆板与死寂。但她勇敢的活下来了,在沉重漆黑的现实里,尽力拨开一线青天。我还有另一份天空吧,但那片天空却从没有象现有的天空这样驰骋过。她想有温暖的臂膀可靠,她想自由的在天空中翱翔。但生活就是这样,总在无奈的现实里没有任何改变。
她已二十四了,不再青春。现有的一切不叫人满意,却没有勇气跨出去。陆仔消沉的时候总对她说:“你走吧,走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会为难你,这多灾多难的存在,我不担保今后给你多么美好的幸福生活了,只是你能上哪里啊,你一出门就会饿死。”
鹿女相信陆仔的话,的确,她有一个现成的家,日子还过的去,干吗出去呢?出去,去一个没有家的地方,心里惦记着家里的人。人总是这样的。
在菜园摘菜时,她突想起小时候在母亲家的那种温暖快乐,禁不住眼泪:我的母亲,我的亲人,都离我遥远,自结婚那天起,我已不再依赖他们。人生真的好孤苦,也许每个人都在人生孤苦路上挣扎。他们快活,荣耀,困苦,形形色色生存。
吃罢晚饭,天完全黑了,陆仔坐在火炉前烘火,完全一个不堪寒冷的老朽。在她印象里,这些日子来,陆仔变了很多,他心中除了对她还有份热爱外,似乎不再有什么了?从来,她不奢望他能分解她忧伤。他不堪承受自己,何况承受她。七年了,七年了,她就这样疲惫孤苦的撑着,人生的路上,不再期待发生什么奇迹。突然一切虚空了,惟独那颗眼泪是真实的,它是唯一温暖她心灵的东西。因为它从内心最苦涩中流出,它稀释心中的悲凉之气。
她哭了,在天鹅洲广阔无人的河滩上。这个时令,这个下雪的冬天,河滩是灰黄孤独的,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她哭了,捧着地上枯死的落叶。青绿的杨柳成了光秃的树杆。日夜鸣叫的鸟儿已不知去向,奔驰的麋鹿,都藏进了萧瑟的白杨林。洁白舞动翅膀的天鹅,只在少年时迷人。它们都不会体味时世的变迁,岁月的变更,人心的苍凉,村庄的沉落。它们以亘古不变的姿态,向世人诉说一个古老神秘的村庄。而这个古老神秘的村庄只是善于幻想的人们心中的一个美梦。现实中没有美梦,它们的存在也不是梦,而是一个又一个缠绵凄楚的故事。
在那些无家可归栖落窝棚的日子。那些无家可归停歇在白沙尖上的天鹅,那驰骋骄美无比的麋鹿,那些奔走逃难的老百姓……在告别家乡的大船上,挥泪洒别的是它们凄凉无助的眼神。在告别白茫茫村庄的那刻,人畜同哭了。在那些流浪的日子,不忘家乡那片温暖的白杨林,不忘家里屋檐上的几片瓦铄与灰暗傍晚盘着花白头巾步覆蹒跚的老妇人;不忘的仍是家里那没有一点温暖惨白的电灯光……
她哭了,为曾经的苦难,她笑了,为告别苦难的岁月。鸟儿回来了,牛马回来了,矫健娇媚的麋鹿回来了;受苦受难的人们回来了。一切安居乐业,一切归入平静。它便是一个平常的村子,她便是这平常村子的一个平凡的农家主妇。日子失去往日平和,心灵失去往日的强劲与自信,岁月在未流逝的时候仿佛到了尽头。鸟儿,花儿,麋鹿……它们无声无息的生存。
但生命饥饿的压迫,年轻肌体旺盛的新陈代谢的压迫,使她思想躁动。也许有一天或不久的一天,她将抛弃天鹅洲,让那纯美牧歌式的恋爱,那陶醉美妙精致的乡野风光,都见鬼去。她的生命就此彻底告别天鹅洲,翻开新的风景。想着这些,她似乎有点感觉生命与生活间的联系了。
一晃就是腊月二十四,小年了。天下大雪。风也没刮,太阳一没,便下起了枯皮雪,冷清死了。下了两日,地面积了好厚的一层,比以往任何一年的雪都要厚,都要冷。屋里屋外一片雪白。一只饿慌的狗追赶着一群亡命奔逃的鸡。也许雪把黑夜下白了,鸡不晓得回笼,也许是雪弥漫了回家的路,鸡们迷路了。帷幔的夜色中,洁白的雪地里,一只黄狗追赶到着一群鸡,鸡们惊慌不迭的被狗咬住了喉咙。鲜血溅在洁白的雪地上,一点一点的殷红。
“妈妈,妈妈,快来看啊,又咬死一只鸡了。”荞儿在雪地里大喊:“妈妈,妈妈,把这只黄狗打死算了,它把我们家的鸡全部咬死了。”
鹿女听到儿子的叫声,从屋里走出来。茫然注视外面哪个世界,啊,眼前一片模糊。白雪不歇的飞舞,飞白了房屋,飞白了窗子,飞白了所有思绪。这等旷世雪景,谁有心情去领略呢?只在一只狗,咬死几只鸡的血腥场面,一个天真未谙世事的小孩,为这血腥场面而愤怒。只在这似睡似醒的日子里,回想起从前的雪天,怎么捕捉鸟鱼吧。那是何等的青春岁月,何等的风光岁月啊。
失落的“桃源”
雪停天晴。
天空并无雪后的清冽,空气中饱含着黄沙。阳光透过黄沙的折射,给人一种老眼昏花的感觉。天鹅洲不太平了。村子北头无人聚居的地方火光熊熊,好些人家的牛猪养得好好的,突然嘴巴上起了泡,不几日,就爬不起来,兽医诊断说是五号病,就被拉到北头沙滩上烧。这才几天,天鹅洲的牲畜大多得了五号病。
鹿女家的猪崽当也不例外。活蹦乱跳的,一夜之间睡起来,就屁股上一块青,几天就浑身青,鸯哒哒的了。然后就在一个人不知道的夜间,从猪栏板缝掉进了猪池。第二天阳光灿烂的时候,鹿女把猪崽们放出来透风,发现又少了一头。这样下去,她也不知道到底死去了多少头。只是再从猪池出粪时,全池里都是猪。这是她养了七八年猪最恐怖的一次。
天鹅洲一时也陷入了极度的恐慌,惟恐五号病传到人类间来。要是那里燃起大火,哪里就充满恐怖。春节前的天鹅洲,笼罩着浓烈阴森死亡的气息。
鹿女的猪崽全扔了。兽医戴着大口罩,也不到猪栏,说自己身上气味有异,怕传染。人们担心五号病,肉都怕吃的。肉贩子进的猪肉只有扔掉。起初惶惶不可终日,但见烧的病猪越来越多,烧掉后,也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从黑暗中解脱出来。只是肉案的生意总不见景气,肉贩子们哀声叹息。好在大年将临,人们杀猪宰羊,几乎杀光了所有牲畜,天鹅洲一下子就安静了。
年前几日,天鹅洲居然有些过年气氛。家家户户为年忙得起劲,什么麻花油饼豆筋样样具备。外出打工的人,也陆续赶回家来。家里人也忙着上街打年货。门前一时热闹起来。太阳一照,大地便升腾热气与活力。
鹿女也装着很高兴的样子,破天荒的买了三十斤面粉,搓起了麻花。她穿着大红袄,围着蓝丝巾,蹬着青色高根鞋,噌噌地弄得清响,努力表现得快活些。其实她内心并不这样,她只想找个地方哭哭,找个臂膊靠靠,显然陆仔不是人选。陆仔眼里储满歉意与爱念。他的精神已到了承受的边缘,但他的意志却一直支撑着。
啊,这村庄的一草一木,一瓦一铄,花开花落,春耕秋收。它们都是梦生之源,怎能就此死寂沉默。这样心境下,金木的突然出现,真是令鹿女无限的感伤,他们已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曾经历了天鹅洲的一切变异与灾难,而金木只是个匆匆过客。在这冰冷的目光中,金木感到从未有的距离,从前仿若千年的亲切,象是前生。天鹅洲予他太多辛酸与牵挂,梨园没了,栽大叶杨,大叶杨没了,该栽什么?还有草吧,它永不消失生命,是梦的再生之源。
金木也想回家歇歇,可家在哪?他想回家,便是回到鹿女的怀抱,而她却拒绝了他。时钟在墙上滴答滴答,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厨房里,小秋同沈伯母嘀咕着,只为不吵醒他的梦!小秋干这干那,金木回家的几日,是她终年的幸福。这里她是他的女人,是他房屋的主人,是唯一可以整夜陪伴他身边的女人。可他们不曾一夜紧密一起,即使一起,亦没有紧密的感觉。无论生活如何的冷酷,小秋唯一的愿望,还是希望能这样与金木一辈子。
迟日就是大年三十,鹿女的心境也似进入了另一境地。她穿着红色长绒衣,披着长发,显得神彩飘逸,她还只有二十五,还很年轻。好多年来,这时光是她引为最开阔甜美的时光。因为除夕之夜,给亡人送灯的路上,可遇见金木,这已成为多年的约定。陆仔不曾跟上她的脚步。
冬日的阳光暖和,萧瑟古老沉寂的天鹅洲,总在这些日子隐匿。换了新的村子似。让素日占据的愁绪一扫而空。
这乏味的乡村,这孤苦无聊的乡村,有如此爱我的男人,还有什么不知足?只是小秋,陆仔会快乐么?他们爱的割裂,会让他们不快活。一度,她以为自己获得了人间最大的幸福,也便获得了人间最大的悲愁。她爱他们平常之人,却拥有一颗不平常之心。爱是超越现实神圣的,而现实却接近了地狱。她在神圣的天堂,过着地狱般的生活。
多次与陆仔做爱,她不曾清醒身上的男人是谁?闭着眼,是金木,睁开眼,是陆仔。她将他们夹住,感觉两个男人的肌体。她是他们的女人,他们是她的男人。一开始,这就没让她区分。
她为自己潜在的贪然内疚,忏悔。却又无法克制那种想象。她曾享受过这两个男人的肌体。可他们都是胆怯的。不能以最准确猛烈的速度深度占据,他们都太温柔善良或顾虑从从,无法施用暴力。她却渴望那种粗野强大的暴力,无所顾虑的长驱直入。
她在他们的肌体下抽动,不象从前激切单纯快活。她身子不单为他两敞开。一人入其体内,如万人入其体内。男人那个东西就是大同小异。那曾在电视图片中见过的激烈场面,刺激感化她体内的激情与骚乱。稀释为一种称为快感的液体,从体内慢慢溢出。她精神那么痛苦,罪恶深重。她想自己生活更为广阔,但现实只让她沉入单一与沉闷;她想拥有一个更为开阔的世界,而她所处世界便是如此狭小封闭。她幻想的激情无法得以释放。
她浑身燥热或疏散。整个夜晚都极度失落而绝望。她但愿自己成为一个白痴。也不愿受这种煎熬。心灵的饥渴穿刺整个精神。屋外的天空,太阳高照,春节的喜气,洋溢每户人家。只是年复一年的她,已面目全非。
一晃年就过了,从前怎样忙碌着回来的人儿,又忙碌着怎样出去。
金木告辞那日,打北风吹的紧。又一个重复别离的日子。泪水在鹿女的眼里打转。她躲在房间不肯出来。她不想再经历离别了。金木背着大包裹闯进来。房间幽暗的灯光,床上很好做爱,与鹿女曾有的那天,在印象中依稀清晰,依稀遥远。
金木招起甲克的领口,整了整包裹:“我要走了。”
鹿女与陆仔起身相送。一股冷风迎面吹来,他们都打了个寒噤。猪拦的猪闻声起来,昂头对他们望,仿佛在说:你们干吗?
“猪子长的不错,过两个月就是一大把钱啊!”金木无限羡慕。
“是啊?只是全卖了,也不抵去年亏的多,你在外面才赚钱,有多少张存折了呢? ”
“哪有存折?如果我象现在的你,不知会多满足。”
“别说这么生分的话好吧。”鹿女听出金木话中辛酸,望着他诚恳的说。
“我哪有啊。”说着,金木大步流星,仿是一去不回头的走了。
灰暗阴凉的空气中,路上好多兄弟姐妹边走边挥手,对家人交代什么,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远离故土而去。小秋只顾往前,也不同鹿女打招呼,陆仔留步大路上,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鹿女上前走向小秋,想起去年送行时,小秋对她的信赖与今天的排斥,内心有些不愉快。
“别送了,鹿女,你的情意,我都领了。”小秋终于开口了。
“想说点什么吗,你这样不言不语的走了,我心里终不是个滋味。”
“想对你说的都说了,说真的,鹿女,你是我这生中最羡慕的女人。倘使你心中还有不满足,那便是你的奢侈,怎么说呢?天鹅洲虽是个贫穷寂寞荒落的小村,但它却是你的家,你在此平安的拥有一切,而我却连个家也难保。如果在外想到有家总是非常圆满的。”小秋深情的说。
“我倒是很羡慕你在大众中考验自己,进步了许多,而我在这个小村终究会沉没的。”鹿女真的有点忧虑这个。
“我很同情你,但你必须有耐心,终有一天会走出的,等两年吧,等陆仔赚了足够的钱,自然会离开的。”
“我已不抱这个幻想了,你不懂我们曾从什么路上走过,才到今天,我真不奢望人世的什么繁华利碌,只想从事自己内心的那份活,可我仿佛已经失去了柔软的思维……”
“你太过于理想化了,象金木一样,如果你真有那份雄心,应该走出去。以前我不敢这样说,现在我敢这样说,呆在天鹅洲永远不会有出息。等下次回来,看你的转变吧,不要总是沉浸在从前,应该与从前决裂,你的生命就此改写,从前我是不会有这样思维的,出去对你有益,你是我今生难忘的经历,你终将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你身上具备这种潜在。这段日子,我每天都在想,古屋那些日子与梨园的那段岁月多美好,但那真已经过去,上天都不容许,我知道你内心期待着什么。唉,我还是很羡慕你能终年呆在家里,哪里才是我的家?整年有几天会呆在叫家的屋子里,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我们会结束这种打工生涯,结束这种两地分居……”
说完,小秋长长叹了口气,心思重重的望着天鹅洲,对鹿女挥了挥手:“回去吧,我能说的都说了,我想安慰你的,但我真找不着再安慰你的话,看着我吧,你知道我都是怎样一路走到了今天,你对我的帮助,我不会忘却,我真的希望你不要消沉,你知道自己是多么优秀的人吗。 回去吧,陆仔在门前等你呢,如有可能,我会在东方镇买间房子,永不回天鹅洲来……”最后小秋走过来,替鹿女卷好上衣的领口,走了。
天鹅洲一下子沉静了,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其实大北风并未停歇,仍旧刮得紧。只是这寒冷喧嚣的风声,再也引不起鹿女的注意了。她感觉没有小秋与金木的天鹅洲,是个幽深漆黑的洞。她被这幽深漆黑吸进吸进,直到沉没,不见踪影。
“这样的离别太平常了,年年如此,有什么好感伤的。不知哪个小说里说的,人生就是由离别哭泣悲伤组成的,现在的离别,是为以后团聚做基础,这种离别,太富意义。””陆仔很文艺的微笑着对鹿女说。
什么也未击倒他,他永远仰望着明天的新太阳,他心中有份可以为之拼搏付出一生的爱。爱扫除他心灵的一切荫翳。望着陆仔,鹿女心里的空洞与落寞扩展开来,他不能撑起她心胸中的世界。
“爱你,乖乖,别看我这么单薄,我的臂膀可让你依靠,虽不那么厚实,却很坚强。”鹿女枕过陆仔的臂膀,泪水汹涌而下。这单薄的臂膀是我依靠?这怀抱尽管不那么宽广,也不那么温暖,可的确是爱我的怀抱。而我却好久没有感受到这怀抱的温暖了,因为外界的寒冷太深重了。
没有金木与小秋的天鹅洲,鹿女孤苦无力的撑着。陆仔仍旧忙碌生意,什么对他来说,都不足以构成影响。相反没有金木的村庄,更任由他打拼。
鹿女不再有任何奢望,她觉得自己已活够了一辈子,真的只有重新开始。可她找不到新生的机缘。只由着懒散或沉寂的肌体,在万般惆怅与失落中游动。陆仔不是没发觉她的转变,只是不愿深究,在他心中,这个如梦如幻的女人,总会有天激情如初,他用心等待这天。他想自己赚了足够多的钱,他的小女人脸上就会重新绽放笑容。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生活在一起,已经久长貌合神离了。
陆仔其实也感觉累,比以往所有年的哪一天都累。鹿女也累,感觉自己已脱了一身皮,新生命就要破蛹而出。陆仔是单纯身体的累,而鹿女却是精神的累。他忙的累了,就躺下,躺下,不言不语。她想跟他说话,他只是摇头,摇头。他定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可他一直没说。钱是赚了些,生活却一日不似一日。他们犹如两具木乃伊,少有交流。交流什么呢?他们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们思想一样的消沉,没有一丝别的生机。但空旷的大路边,总展现出从前那些风光岁月,如巫师魔术般在脑海里重演。让人消沉下去,消沉下去。
春来的时候,天鹅洲的树林刹间绿了。又一年春天了。时光已是1999。翠绿的树叶遍布天鹅洲,远处近处绿雾似的闪烁。她有些诧异它们强烈的生命之欲。大自然的一切并没任何改变,而人心竟一片荒芜。
到了下年有所积蓄时,陆仔沉寂的梦想开始浮出。在这极度艰难的年景,能赚上三四万元,使他内心潜在的骄傲与虚荣迅速膨胀。他忘却了自己曾是血肉之躯,不分昼夜的奋战。鹿女曾多次劝他不要这样拼命,他总听不进去。这个缺乏年轻肌体的村庄,他尝试不到成功后的喜悦与甘甜。他想栽起一颗金钱树,让那些离开天鹅洲的人都羡慕。为此,他几乎没有了性欲。面临鹿女责备痛苦的泪水,他决不给她一个香甜的吻。他以为生活总在跋涉,没有停歇,更没有浪漫。他想拥有一个一体化的生产线,想办个酒厂。
“你说什么?办酒厂?不是说天鹅洲就是有金子挖,也不留了么?”鹿女无限惊讶的。
“那都是气话,我还是想把生意做大,做开去,死靠一个米厂没前途,谁都知道,这两年出去的人多,吃粮的少,以后米生意不会多景气了。今年倘使不是搞点农副产品收购,日子好过么?”
“你准备在这过一辈子么?如果你决心在此过一辈子,我不阻拦你。”
“不在这里一辈子,能到哪里过一辈子?最年轻美妙的岁月都过去,除了这份基业,还有什么?总不至于流落街头啊,它可以养活我们一辈子。”
鹿女惊奇的望着陆仔,他以为只要离开天鹅洲,就不能活下去?
“凭我们俩的智慧……”鹿女话没说完。
“那又何必?城里的饭比乡里的饭有什么不同?与其呆在城里吃口作业饭,还不如呆在乡下吃口快活饭。”
“这只是你内心陈旧的想法,你在乡下吃的是快活饭吗?”鹿女满脸忧愁的望着他。
“说真的,鹿女,我没有力气去打拼另一份天空了,我感觉好累,只想安定下来好生休息休息。”
“那干吗还要办酒厂?你能撑开那份天空吗?”
“这里有基础,做起来不太难,有了酒厂,米厂,猪厂一体化,我们便成了天鹅洲第一家,就是停止十年,也没人赶上,日子可以高枕无忧。”
“想得倒轻巧,如果出现前两年的状况呢,听说还要移民,到时候天鹅洲要搬迁怎么办? ”
“怎么会?好好的村庄不会平白无故就消失?如果真是迫不得已,到时候搬也不迟。”
“为什么要等到那个迫不得已的时候,我真搞不懂,为什么要将所有精力与心血花在这样一个结果上?”
“哪里有广阔的天空,你哪里去,我不会再阻拦你。”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我只是发表我的意见,表达我对你的担忧。”
“可我没有办法,只有在此一博啊。”
陆仔的思想根深蒂固。鹿女无法改变他。
“别担心啊,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长命百岁,只是委屈你了。”
鹿女听罢无奈的叹息。我是否是真金呢,若是,我自己就是那淘金的人。
“说真的,我总是担心你有天会离我而去,也许外面的天空更合适你,可怎么舍得放你走?这样做,是否太自私,但我会用整个生命爱你。”
“自私的极点无非出自极端的爱,知道你心里无限爱我,这一生已足够。”鹿女幽怨的说。
“我停下来,你闲着,那样就失去留下你的理由,总不能让你守着一个穷小子过一辈子吧?”
“早知道你就是这样的自私,亏得你坦率告诉我。”
鹿女嘴里这样说,内心却嘀咕:这样你就发财了吗?就高忱无忧了吗?你以为我只晓得要钱吗?只要钱吗?我要你身体安好,长命百岁。
进了十月,他们后院的猪栏删了,转到远离正屋的地方。现在做起来的,包括以前的那些房子,面积达到二千多个平方。高耸的三栋瓦房占了半边村。推的推土,砌的砌墙, 干的是热火朝天。人们望着这方热闹的场景,心里不甚理解。这个时候,有本事的都想着搬出天鹅洲。他们倒让人糊涂,年纪轻轻,又有几个钱,不搬出去,倒在这里大兴土木,搞什么把戏?
不光别人不理解,鹿女一样不理解。但她深知陆仔心中的结。他的梦想在此,它定要在此发芽开花结果。他便是这么固执而倔强的人。陆仔兴致盎然的新建厂房,鹿女却一日益一日感到人生的无望。她但愿他将一败涂地。或许他们还有跳出深渊的一天。那样他们就可与天鹅洲彻底告别,将迫不得已去过另一种生活,去另一个地方。她愿为这新生活做毕生的努力。她作好各种准备应对未来。她心灵还十分强壮完好。
而陆仔整个神经已处于极度承受状态。他不止一千次一万次反复质问,做什么?能否成功?失败又如何?他自感身体大不如从前,却不愿停下来。他认为只要停下来,便会倒下去。紧张的施工,紧张的生意。长期以来,他已习惯超负荷的运转。他尽所有力气支撑着。白日同瓦工们商议做厂房事宜,同商贩们斤斤计较。夜黑必须挂三吊瓶,迟日才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又一个白天的事务。
鹿女见陆仔如此卖命。酒厂能否利润对她来说,早已失去意义。甚至几次,她想劝他放弃。这点损失还承受得起,以后损失的远不止这些,鹿女几乎看到陆仔被累死去的样子。但她也深知,陆仔现在所做一切,正是通往梦的路途。离开这路途,他一样不能活。沿着他足迹,她尝到过太多苦痛。天鹅洲已不能给她任何幻想。但为了他,她必须找个更能容纳梦想的天地。但长久拘谨的生活与心态,使她找不到一个更能容纳理想与梦的地方。
到了冬月,房子竣工了。也是鹿女二十五岁生日的那天。冬日的风吹得冷清。但有阳光普照,天鹅洲仍旧洋溢着和美平静的气息。鹿女一度以为是又一年春天来了,心思竟如往荡漾起来。她满二十五了,岁数还算年轻,只是经历却不年轻了。也许缘于酒厂的竣工,它马上就要投入生产。这里面倾注了太多陆仔的心血与心思,以至她都不敢回望。她真的由衷的佩服陆仔。要是她,不会也不敢这样。不单它能否带来财富,而是他战胜了恐惧,战胜了自己。
人们终于明白陆仔建房用来做啥的?人们无法理解。鹿女骨子里也不赞成。却不象人们以为有钱无处消的看法。她以为那是农人内心的懒惰与恐慌。她害怕再过上那种贷款度日的日子。其实这死寂的村庄,生机一样时时有,处处有,关键是你自己能否具备那种绝处逢生的本领。陆仔硬要那样干,她又能怎样。只有期待一个好的开始,一个完美的结果。
宇宙何其之大,不至于没有一条狭道供我行走?年光岁月如此长久,不会没有属于我们的一刻快乐?我们还曾如此年轻,没有我们翻不过来的天空?但骨子里却潜在着恐惧。鹿女害怕有天会流落街头。她把这种担忧说给陆仔听。他没象往日一笑置之,而是变得很沉默。他不足以依靠,向来就如此。这反倒使她更坚强。她着瓦蓝色风衣,把头发用白丝带缠住,额前刘海随风飘忽,嘴上抹了一线口红。兴高采烈甚至有些满面春风的出了门。她需要这样感染自己的情绪。
啊,多放旷的轻松,多新鲜的阳光,多美的日子。这么想,有什么不可以?这村庄仍是从前那座,难道就因它遭受两次洪水无情的剥蚀,日渐的贫瘠荒凉了,就要抛弃冷落它么?那只不过人性的脆弱与不自信。她要证明他们建造的是座天堂,而不是地狱。
走到天鹅洲的大路上,一群人围在那里喧闹什么!每个离开的人,嘴里都骂着不要脸之类的难堪之词。这沉寂的村庄,总不太平静。每天都闹哄哄的。
突然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被另一个女子追打着,朝大路边跑来。
“阿利?”鹿女忍不住失声叫出来。
98年倒堤后,阿利就去了广州,一段时间里很风光的,听说靠上了大款。这个时候,怎这个样子了?即便是邻居,阿利外出后的生活,鹿女却一概不知,或许她太过忙碌了。原来阿利被大款甩了,自己的男人又跟了别的女人,阿利偷别人家的男人又被发现,被那家男人的妻子与姐姐追打。这村庄每天都在发生这些污七八糟的事,只是鹿女只顾只忙生意,一点都不知道罢。
酒厂竣工后,便迎来十天连续不断的冷风加小雪。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乡亲们开玩笑说,他们的运气真好。要是房子冻在大雪纷飞之时,今年酒厂不会开业。这不正赶上烧过年酒。陆仔亦豪情壮志的准备着酒厂开业。鹿女却在冷风中发呆。她以为自己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无论以怎样欢快的思想武装自己,却怎么也欢快不起来。她内心跟自己打赌,如果酒厂开业那天出太阳的话,未来便还有希望,如果没有,那他们注定是要下地狱了。这连绵的风雪,三日之后会停歇?那个特殊的日子,太阳之神会光临?
腊月初十前夜,风雪有些停歇。好似有太阳升起。鹿女整宵不能入睡。她等待着,人的精神在等待中就变得恐惧而忧伤。她有些可怜自己。灾难面前,人类多么渺小脆弱,只有灾难肆无忌惮,充满威严。她真的不愿再承受任何灾难与变故了。
凌晨三点。放酒师傅叫醒小工,准备放酒。这位放了五十年酒的师傅,也彻夜未眠。就他的放酒生涯中,还从未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放过酒。俗说,神仙难放六腊酒,就是这个时间之一。鹿女与陆仔心里也掉了七八个吊桶,七上八下。
大约过了二三个时辰吧。鹿女似乎听见很清脆透明的滴漏声。先是滴,滴,滴,尔后就是一长线的滴流。啊,人生中从没听见这么美妙清脆的声音了。里面藏着一股醇正的酒香。似一缕希望的阳光从漆黑中破晓而来。她心头激动快活极了。一跃从床上爬起来。窗外天刚蒙蒙亮。地面十分淋乱,天空却异常清晰透明。整个村庄晶莹碧透。天空四周有些发红,似有朝阳藏在帷幔之后。大地十分沉静,也许被冬天的寒冷冻僵了。
一大早。陆仔的几个嫂子拿的拿盆,拿的拿碗,拿的拿壶,陆续从家里赶来帮忙。反正开业陆仔没请鹿女娘家的人。陆仔对她说:办个酒厂,何必麻烦你娘家人呢?他们思想里总有许多不同。鹿女内心却是多么希望这个时候,能看到娘家人。这样,她就不会在人群中感到孤独。始终她只当自己是陆仔的妻,孩子的妈,从未当自己是郭家的人。这种想法与别的任何女子都不同。
吃罢饭,鹿女帮嫂子们收碗。突然听见堂屋门前响起轰天的炮声。谁呢?放这么大的鞭炮?走出家门,她的眼泪止不住。原是二叔三叔姐姐姐夫弟弟妹妹们来了。仰望天空,竟有好大一轮太阳挂在天上,放射十分耀眼透明的光芒。她一时快乐得不知该怎么才好。太阳所有的光辉都聚集照射在她身上,周身哞地无限温暖起来,心儿如小鸟般歌唱起来。这光明使者是上天专程派来为她扫除心中阴霾的么?
黄昏,客人们走了,坛里的酒也打光了。亲戚们一则打酒,二则庆贺。鹿女走进屋里,想起米厂开业的盛况,心里不免寒碜。 一会儿,太阳没了,天又冷得象结了冰似,怕是一夜大雪?天边四周闪烁团团寒气。如梦如雾般漂浮。
“妹子,生个炉子吧,夜深冷的。” 几个姐夫边打着牌边跺着脚说。
“这天可真怪,白天出了好大太阳的,夜间居然下起了大雪,明天只有走路回去了。”
“真是个鬼天气,下了那么久的雪,还不晴,我是说白天回去的,这下可好,明天还不知封不封渡……明天我还有课呢…… ”二姐夫说。
……
鹿女听着几个姐夫说话,象做梦。生过炉子,问过几个姐夫要不要夜宵。姐夫们一致说:“你去睡觉吧,看你累得,要吃,我们自己炉子上弄。”
鹿女听罢,便去睡了。睡的很沉。
第二天,姐夫们一大早就各人各打着把雨伞,乘着大雪,走路回去了。
这年冬天特别寒冷,冬夜更是漫长。自酒厂开业以来,生意一直不错。只是遇着这等天寒,酒的确熬不出来。熬了五十年的老师傅,也没办法。蒸煮过后的粮食,经过发哮全成了糟。一百斤粮食只放二十斤酒,纯亏。加上停电,原指望米厂赚些钱做开支的也甭指望了。天鹅洲一到年前,总喜欢停电,说是要村里干部跟电站送些年货去。
年关逼近了,他们手头竟然没有一个字儿,就剩栏里几头猪。只是猪们还小,这冬九腊月的,路又不好走。一时半会还卖不掉。卖了也心疼。这停电的,家里的米糠吃完了,猪们饿了三四天 都饿得精瘦,卖也不合算。陆仔忧心仲仲,一莫筹展。每天望着酒桶发呆。虽亏本也要做下去。好好的酒厂总不开门就关门大吉吧。他不是那么易被打倒的。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挺住,每桌酒放亏二百,不放倒不会亏。但陆仔决意放下去,只要酒味纯正。一直放到腊月二十九,就得亏损上千元。但是生意门面拉开了,后面就是好晴天。
鹿女看穿他的心思,心里更吝惜他。她并不是意志薄弱的人。只是从陆仔的身上,她看清了今生今世,看破了名利庸碌。陆仔的信念已发生改变,他成了金钱的俘虏。但愿上苍能够拯救他,这样下去,不知结果会怎样?鹿女心头笼罩着如这雪天一样深冷的忧郁。
屋里积满了一堆酒壶。年关逼近了,人都想着早些打点酒回去好过年。鹿女心里没想过年。过年怎么回事,都忘了。倒是陆仔腊月二十九去了趟镇上。给她买了件灰色长呢子大衣。他说要过年了,他的乖妻子也要穿新衣服啊。鹿女听罢,心里酸酸的,泪水哗哗流。这失意寂苦的日子,他不曾忘记安慰他的女人。而他自己早把一切置之度外?
大年三十,雪停了,气温有所回升,但依旧十分寒冷。鹿女好不容易清闲,洗罢澡,穿起那件灰色长呢子大衣,感觉身上寒气有些扩散。干吗苦扮成这样?天塌了,还是泻洪了?这样总比无家可归好吧。自己未免太狭隘太小家子气。这样想,她面部的表情开始活跃起来,前面的天空也变得开朗宽阔起来。
夜幕降临时,金木来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来她家。只要回来第一落的就是她家。金木?这段日子,她真没想起他了。冷酷的现实压迫一切想象,哪怕生命中的至亲至爱。在金木眼里,鹿女不曾有任何改变,相反成熟了许多。脸上虽看不到从前的俏皮,但仍旧生动,只是少了点灵气。那是内心无奈悲伤的见证!不过灵气仍旧藏在微笑背后。他们的厂子是扩大了。可他们脸上却看不到成功的喜悦与光芒。天鹅洲的衰败破落与他们这里的新兴繁华成为明显的反差。不知怎地,金木心里满是难过。这繁华中的主角,尝试着多么深刻的凄凉与苦楚。金木陪着他们坐到深夜。他们围着火炉谈着笑着,渐而,悲哀远去,窗外寒冷通红了大地。
这或许是有生以来最没有生趣的一个春节。没过几天,人们还没从年中醒来,天鹅洲的那几辆手扶拖拉机就日夜不停的开始轰响,不几天便把天鹅洲的人拖光了。
金木说,他厌倦在外漂泊,赚些钱后,就回家干翻事业。鹿女知道金木说的不现实,但是心里话。她不知道如果金木真回来,她该如何面对这两个男人,或重复与以前相仿的生活。不自不觉,时光已流逝到2000年。
春来的时候,陆仔感到身体不适,却不敢停下来。他必须在两年之内赚足够多的钱,然后搬离天鹅洲。只是投入了这么多,两年内能赚回来吗?陆仔只想抓住现今,抓住钞票。他不敢说出内心的恐惧,不敢把真相告诉鹿女。其实,鹿女早在两年前,就知道了真相。这不,二月刚到,新成立的开发区下达一条命令:凡所天鹅洲的人家都要搬迁。该面对的终于要面对了。先说是搬到避水楼,洪水来时才过去。这时又强迫乡亲们马上搬。一刻都不准滞留!猪呢,牛呢?放哪里养?人们对这个命令不感兴趣,也不相信,更没有执行。
凄清的村庄吹动些暖意,树叶并未放绿,却透着绿的生机。
鹿女疲倦的坐在门前,看着仍旧嫣然的田野庄稼。感觉已下陷到了十八层地狱。她不敢想,天鹅洲移民搬迁后,会是什么情形?她不敢想,没有一个人的村庄,他们的生意将如何做下去?陆仔将要承受多大的打击?潜意思里,她似乎一直期待着这一天,这天终于来了,她却无法承受。她渴望一个安宁固定的家,一个安居乐业的地方,而这个愿望到今天,也没得到满足。
她突然非常羡慕那些外出打工的兄弟姐妹,包括金木、小秋、周一、菊菊等。从前他们的命运与这村庄是生生相息的,而现在,无论它怎么变化,都跟他们无甚关系了。他们怎知亲历家乡的变异是什么滋味。
树影在乡路上闪烁,鸟儿在乡路上飞鸣,庄稼在地里喘息生长……那模糊而熟悉的身影,却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女子穿着红色春秋连衣裙,男人穿着黑色休闲套服。真是郎才女貌,天作地合的一双。他们微笑着,如梦一般漂浮到鹿女的面前。说是专门回来找她要那本名叫《乱世佳人》的书。那个有着绝世佳人斯嘉丽的书,有着旖旎风光和豪华酒宴、风趣野餐、迷人舞会、漂亮服装、风度翩翩骑士精神的佳公子和青春俏丽具淑女气质的名媛们欢聚一堂的十二橡树庄园的书……
来者何人?
原是美加与她的老公白柳。美加后来考上省税务大学,现在城里生活可好。今儿来到鹿女家一则要回那本《乱世佳人》的书;二则来看看他们。美加说,在市里,她在广告牌上看见了鹿女与陆仔在天鹅洲的家;看到了鹿女戴着草帽,拿着笔,在磅秤上记账;看见陆仔在打米机下操作;看见他们的大肥猪长得可爱;看见他们的乡村田园生活那样美满幸福……她实在忍不住,每天念叨着要来看看,所以今儿白柳就陪她一起来了……
鹿女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的全家照怎么到市里的广告牌上去的?想了许久,才想起,还是97年春旱时,上面来了支队伍,一则抗旱,二则来省模范家庭摸个底,顺便就将鹿女与陆仔干活的情形拍下了……不想这情形居然被当做模范家庭的楷模拿到市广告牌上去了,每天在各个公告场所播放着。无非他们勤奋努力,留守家乡,尽力拼搏,终于有了傲人的成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他们真人呢,实在历尽磨难吧……
那本《乱世佳人》的书,就更离奇了。还是美加上大学前,鹿女从她那里借来的。好些年过去了。美加居然还记得。美加说,那是很好的一本书,她非常喜欢。这么多年,鹿女应该早看完了吧。现在想拿回去。的确,现在市面很难买到那个版本的《乱世佳人》了。
两个少年的玩伴,多年不见,却并见亲热,美加饭也不肯吃,怎么留也留不住,拿过书就走了。话都没来得及说两句。
这一幕过去了很久,鹿女都以为是个梦。真的,她已想不起与美加的少年点滴了,也想不起美加是几时与白柳结的婚,(忘记交代的是白柳就是鹿女年轻时的那个城市恋人。)更想不起自己与白柳曾有过的恋爱生活。而后来美加与白柳好后,几时曾到她家来过一次,她却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三月里,省政府又打出招牌说,多少年之内把天鹅洲建设成国家一流开发区,天鹅洲开发区的名字由此定下来,直属省政府管。而之前,它就是小河口镇的一个巴院。加以93年天鹅洲湿地放养了麋鹿,故道天然生存的白豚,江豚,麋鹿都成了天鹅洲旅游的主打产品,他们还将在天鹅洲开发区建立一个旅游区,名曰天鹅洲麋鹿保护区。是国家一级保护区。天鹅洲貌似一下子声名鹊起,源远流长。天鹅洲是一日日的声名鹊起,源远流长,而真正的天鹅洲人却日益感受到被故土抛弃的压迫。
这个新建的天鹅洲开发区、旅游区在天鹅洲对岸的沙滩子村,与真正的天鹅洲隔一条河。天鹅洲的草滩,麋鹿,河豚都是开发的对象。天鹅洲故道喂起了大口鲢鱼。天鹅洲人不得再在故道里捕鱼。新建鱼镇组织看管起河道草滩。天鹅洲人也不准到天鹅洲坑洼水浃里捕鱼,不准到草滩上看牛。好些老农沉不住气骂人。故道对岸沙滩子村新建移民区的一个地皮买到六千元。与市区地基价格相当。有些头脑发热的老农,一时心血来潮,费尽了劲买了个地皮的,走错路,都在激情滂湃的议论。仿佛不久的将来,那里真成了国家一级旅游区、开发区、成了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聚宝盆。
面对别人的美梦,陆仔无法接受,压根地他就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鹿女倒出奇的冷静,倒想看看天鹅洲到底会怎样?其实人嘛,生存总得有个幻想,何况作业了大半辈子的农民。其实他们大半只是为子孙做想,买块地皮为着儿子儿孙们将来能在那里发展,象深圳海南一样,自各儿倒真没想在那发什么财。
堤外河滩被开发区收回后,惯于河滩上吃草的牛,被看管人捉住,罚三到五十的罚金。路边空地栽满了树苗,路边也不许放牛。人们只好把牛栓在屋里,去外面寻草给牛吃。广阔的天鹅洲湿地,不再有从前的自由气息。哞哞牛羊叫,潇洒麋鹿跑,天阔任鸟飞的和谐场面,全然消失。很快,乡亲们就从热烈的梦中惊醒,无所适从的抱怨。开发区搞的那套,只要一提及,就会遭到村人前所未有的漫骂。这干部拿着国家的钱,打着移民救灾的口号尽干些不得人心的事。还不如把天鹅洲的老百姓一起开发掉算了。
本以为天可以翻过来看一下,没想到天还是那个天。陆仔仍旧投身于他的生意中,鹿女仍旧沉浸自己的幻想与思念。和暖的阳光仍旧洒照在天鹅洲每个角落。夏日的鸣蝉穿越长空。时光又过到了另一年夏天。
此处已没有任何值得留恋与遗憾。长时间不同的生活,使鹿女对金木,小秋的情感依赖日渐消淡。即使有也不会如从前那样强烈了。她很奇异自己体内的这种变化。的确她不再象从前沉浸了。希望生活有所改变,出现些新人物。但这只不过想象吧。这种境地会出现什么新人物呢?倒是毛主席年代的乡妹子,还有机会结识城里下放的知青呢。而鹿女呢?从来她都没想过自己生活有天会是如此的死寂。
日子就这样过到了2001的五月。不凉不热的五月,有着暴风聚雨布谷声声的五月,五月的气候与九月何其相似,只是九月是个丰收的季节,五月却是万物成长更新的岁月。她心底多么希望生活亦在这多重的五月更新下。
这失去,陆仔的生意也达到了颠峰,酒厂生意一路红火,粮食价格一涨再涨,每百斤涨了十块钱。单储存的谷子也赚了两万多。财富如期而来。他却对鹿女说,他已失去了丰收的喜悦,感觉心身疲惫。他把自己生意上出现的这种状况,称做回光返照,感觉自己的乡村之路走到了尽头,且生命也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