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加的孩子满周岁,鹿女去城里庆贺。走出家门心境从未有的开阔。这么多年了总是呆在天鹅洲,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样的了。唉,鹿女的孩子都快小学毕业了,美加的孩子才满周岁。这是乡村与城市的区别。
两个女生行走在大街上有说有笑,感觉居然回到了从前。美加问鹿女是否还写东西呢?她说随便写点罢。她便建议她拿出来投投稿什么的。还说难道你写的东西是不希望被人看见的吗?
鹿女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少年的时候也许曾有过这样的梦想,可这么长久的现实早将之与她的世界隔绝了。
回到家,她不能平静的翻开自己素日记下的那些东西,心里十分无奈。她发现自己只是记载了一种感觉,一种心情,一种感悟,就是没有记下某种文体。灵魂是有的,但躯体无形状。但她还是鼓起了勇气选了几篇寄到市一家报纸副刊。没抱多大的希望,只是向这个世界表明沉寂多年的她,还属于这个世界,还能干这个世界上自己想要干的事。
酒厂生意没有想象的好,也没想象的坏。腾达的时光虽有限,但米厂酒厂二个厂子一年赚个三五万不成问题,兼以农副产品收购,他们的洲上生活确可高枕无忧。但这样的状况能够维持多久,无人可知,无法预料。
鹿女穿着素日不常穿的那套白色连衣裙,坐在空旷的屋子里。仍旧年轻飘逸!这是她与陆仔恋爱时常穿的,他说她穿着它象天使。温暖的阳光洒进屋子,也洒进些从前的回忆。夏天的蝉鸣依旧穿越长空,时光过的真快,又到了另一年五月。天鹅洲安静的没有一丝风,外面很热,不及屋子里凉。自从去城里与几个同学汇聚后,鹿女自感精神面貌改变了不少,偶然与那些十年来都不曾来往的同学通通电话,感到人生的诡秘与很久远前的少年时光。是什么又让我与那些多年不曾联系的同学们有了联系呢?想想,十年来,她不曾与除了陆仔,金木、小秋,周一、菊菊之外的任何人有过交往,这种生活一过就是十年,真不可思义。那次进城除了美加,她还碰见了很多其他的同学,他们过的都不怎样,景遇似乎比她还差,他们多还在为生活起居奔波,而她似乎不再为此奔波了。这使她感到多年来的拼搏有所值。这种思想使得这宁静夏天的小村庄,一间民房里的女主人内心充满了希望。隐约的,她似乎听见屋里的电话铃响了。
喂,是鹿女吗?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传来。
是,您是……
我是某报刊的主编,夏光明。十分标准的普通话。
啊,是您……一时间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太突然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只觉得心砰砰的快跳出来。
是的,我是夏光明,你的文章我都看了,反复看了,写的不错,只是你的情绪有些问题,你看的书很传统吧。
其实应该是她的生活很封闭。可现在能用到封闭这词的人,在外面那个世界貌似不存在了吧。所以他用看的书很传统来看她情绪上的问题。
哦哦哦,是吧。她只晓得哦哦哦的,却一句辩白的话也说不出来。那边线路似乎也挺忙,她生怕他挂了电话,赶紧问:您能告诉我,您的联系方式吗?
好的。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她,然后挂了电话。
鹿女如获至宝的把它藏好,从此似乎变了另一个人,完全陷入了自己想象的世界。想象中的世界很辽阔动人。她又整理了些稿子,寄给那个叫夏光明的人,她自信有天它们会出现在邮差送来的报纸上,让乡亲们也知道,她不仅是个勤恳的生意人,还是个会写文章的人。但好多天过去了,她压根底的就没看见自己的东西。在一种极为的忐忑中,她拨打了夏光明的电话,她太想知道外界对她文字的看法了。
电话果然接通了。那边传来两声轻柔的喂喂,这声音使她有了说话的勇气。
我是鹿女,我想知道,我的那些文字都怎样子了?她鼓着力气说了这话。
哦哦哦,鹿……女……那人似乎没费什么劲,又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想起来。
您知道我的那些稿子都怎样子了么?她满心郁闷的问。那人也似乎感应到她内心的忧郁,声音也一样沉闷忧郁的说:不知道呀,我把它们都给了副刊的执行主编,这些稿子他负责编辑的,你以后寄稿可以直接寄给他……
这人说的是事实,这些语言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可对鹿女来说却十分残酷。她幻想的翅膀受到了伤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里异常难受。一个外界的陌生人是不会理解这种感受的。
屋外一群妇人正乘着晦暝的天气来到村部,一路漂浮的都是她们的欢快笑语。天鹅洲的欢乐是属于这些平庸而幸福的妇人的,而她却永远无法融入,其实现实中这种生活很实惠。她度回房间,回到窗前,一颗莫可明状的心里竟充满了对那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的思念。是对自己终身还未谋面的理想的一种思念吧。她不断在心里回想他的嗓音,想象他的模样,心情极度苦涩。
“我怎样表达此刻我的心情呢?晦暝的乡村路上行走着一群又一群的农家妇人,她们何等的欢乐。她们的生活可真有那么欢乐么?如果我象她们一样这样庸碌无为一辈子,我不会欢乐,会痛苦的想死。您能感应这种素不相识的情绪么?心情象凋零的金色心情凋落在黄色的原野心情象失落的梦失落在郁金香的原野心情象盛开的郁金香有着四逸流淌的芬芳……
鹿女写完信,将这首充满西方浪漫气息的心情小诗装进了一个信封里,也把心中这些年来的寂寞与期待装了进去。
雨过天晴的一个寂寞黄昏,小河口镇上的邮差终于找到了她,问她:你是鹿女吗?这报纸上有你写的文章,好几篇,我找了好多天,才找到了你。说完,十分倾慕的把一叠报纸递给她。然后又说:昨天那个叫夏光明的主编在小河口镇开会,还提到了你呢!(天鹅洲名义属于天鹅洲开发区,但由隔了一条河,天鹅洲人与外界连通的渠道还在小河口镇。)
是吗?他都讲我什么呢?她忙问。
他讲你是个天才,他还是市宣传部长,顺便宣传下我们镇上订报刊的事。说完,他很诡秘又似羡慕的望着她笑了笑。
我从来没见过他呢。她并不以为然。
哦,我常天鹅洲跑来跑去的,怎么就不知道这里藏着你这样一个天才呢。以后我会跟你留意的,如果有你文章的话,我会替你留下亲自送给你。那个邮差多是敬慕的对她说。
那谢谢了,往后你若到我米厂来买米,我给你便宜些。
哈哈,那好啊,只是你知道我并不会到你这里来买米的。与她说笑了会,邮差小子就走了。
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呢!她所寄去的那些文字一篇不露一字不变的全部发出来了。整整六篇,包括才寄去的那首小诗。天鹅洲似乎也在发笑呢,笑容中流淌着甜蜜的窃窃私语。好几天她都静不下心来,对那个叫夏光明的人想入非非。她不敢说自己爱上了他,但她敢说自己爱上这份虚荣的感觉。当她再拨打哪个号码的时候,心几乎停止了跳动。那个人的心也似乎停止了跳动,声音激切异常而颤抖着。
她还没发话,那边便说:你都看到了吗?那些文字全部发表了。
看到了,她想说句感激的话,可心跳的什么也说不好。他或许听到了她咚咚的心跳吧,他该知道她心里是多么的感谢他。
那边又说:你没事儿吧,还有事吗?
没有了,只是还有些文字您跟我看吗?
那边说:你寄来吧,我挂了。
挂了电话,她竟悄悄的躲在床上哭泣起来。不知道是为遭遇到这份情感还是内心里本来就有的相思与沉寂。她悄悄的哭泣,直到内心所有积郁洗却一空。哭完之后,内心果真明净开阔了许多,一如雨后乡村的清新辽阔,还有呼吸不尽的温暖气息。尔后的日子,她都沉浸在自己幻想的爱情中,周身的一切于她都微不足道起来。就在她充满热烈情爱激情幻想的时刻,她的生命之舟再次发生了倾斜!
清澈的江水,如梦的丝柳,让鹿女的心清空明净,只是淡凉的很。如果我们全家人都染上了那种病会怎样?这样想,鹿女的心便衰弱的不行。好在儿子荞与她都没有被传染,那是很奇异的一件事。也许她的生命就旺过陆仔的,他体内的病菌在她身上不能存活?儿子也源乘了她的基因,一生下来就有抗体。这也是很奇异的事。窄小的船,宽阔的江面,承载着这家人,亦承载着这家人脸上奄奄一息的幸福气色。
这是96年上春他们全家第一次去市医院检查的情形。医生说,陆仔的病,是富贵病,不能断根,不能劳累,要养。陆仔说,十五岁在市线厂上班时染上了那病,结婚前,大月姐给他治疗好了,怎么又发了呢?只是并不碍事,他们也没大在意。也是对病痛的毫无经验。四五年过去,他们拼着命了的工作,早将那事忘却了……不想……
这么多年来,陆仔只顾埋头苦干,没有休息过一天,为了这个家,他历尽了辛劳,哪里有养!直到今天身体终于不再能胜任。他在遭受挫折痛苦时,却从未把鹿女当作依靠。风扬起的灰尘淹没他远去单薄的身影,决绝而寒冷。他是病了,可他从不跟鹿女说。他只说他去市里叫大月姐陪他去医院检察下,叫鹿女不必担心。这么年来,他们疏忽了生命里的那个病痛。它终于演变成了灾难。他少年时对大月姐的依赖心没有消失,他会在大月姐的怀抱诉说他的苦。
陆仔走后,屋子很空落。天空飘忽些小雨,人们似乎还未从庸常的欢愉的端午节中出来,个个阳光酒醉的颜色。这是陆仔这年来第三次去医院。他的精神完全封闭的,体能越来越差,即使什么也不说,等待鹿女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望着飘落的细雨,鹿女企求这种素日厌倦的平淡生活能够长久。只因它不长久了吧。望着家里竖立的各种机器,心想这些能给他生之欲吧。让他恢复生的信心与热情?
他终于告诉她,长期的劳累使他的病情迅速恶化。医生告诉他,如果……怎样就会……怎样了?
眼前的一切有何易?他拼命挣到这些又要放弃么?他拼命挣到这些只为留给我么?多么大的讽刺?从来我需要的不是这些,我努力,是想他需要这些。我们相互毫不保留的为对方付出,最终却是这样结果。鹿女记得陆仔曾对她说过一段话,爱她觉得累,他自认为无论怎么做都赶不上她,不做更不配。这种思想使他精神一直抑郁。他没有快活过一天。他背负沉重的责任与不展示于人看的孤独。这些年来,他们都在自己的孤苦中奋战。他们结婚就是个错误!早知是个错误,错误还是维持到了今天。他说娶了她尽管感觉累,却更幸福,这生就差早死了完美。以前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那些。想来一切都是预谋。他达到了自己心中所愿,他的人生因他的生命离去完美无缺。而她呢?
他的病情没有好转。吃了好些药也不见效,于是懒得吃了。苦闷着脸,听不进任何劝告。鹿女害怕同他讲话,他嘴里时常蹦出极度难听的话,她受着那些言语的极度伤害。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患上不治之症!从前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会那么快。他常笑对她说:别担心,还活十年没问题。
这天阳光很好。陆仔情绪有些平定。出来晒太阳。着深蓝色西服,仍旧潇洒。望着他安静的样子,泪水模糊了鹿女的眼睛,
他们一起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岁月,生活才有些平定。他们度过了那么多寂寞无味充满灾难的乡村日子,才有些适应;他们一起共同拼搏,生活才有些饱满富足;他们不曾一刻辜负过生命,生命却辜负了他们……
半夜里,陆仔醒来说自己做了一梦,梦见她被围在一个深陷的塔内。四周都是峭壁,她与荞儿在塔内,出不来。而他在外面也进不去。他看见塔内的她沿着小路去挑水,儿子荞跟在后头。她因力气太单薄把水泼了一地。儿子跟在后头哇哇大哭。他心疼极了,可总抬不动脚步。他好象被埋在什么地方了,无法走出那阴曹地府。他说着,流泪了。
他又说他还是感到欣慰,如果买掉所有家业还可供她们母子吃喝五年八年。她也会在这段时间内安稳自己,他欣慰自己离去的还不是太迟。他说他此生已无所撼,他的一生因遇见她而赋予意义。他在她耳边断断续续的说。素日他从不对她讲这些的,他的爱情总被现实压迫的很深。
她对他说:别瞎想,那只不过是梦吧。
他对她说:其实你不用害怕,我少不于还可活十年八年的,十年后,儿子成人了,我们也积攒了些钱,你会过得很好,我心也安了。说着他把她搂进怀里。他的胳臂还那样刚强有力,扑在他胸口上听他心跳,她感觉他是太爱她而这般忧伤的,其实他还十分健康,并没有生病。
刚睡着,她就梦见在宽阔而寂寞的古屋里,他们还如从前和美的生活着。他在屋后面的树上削树枝,空中响着察察的刀切声。她站在门前仰望高高树上的他。他着浅兰色毛线衣,显得俊美,结实。突然他从树上跌落下来,她尖叫着扑上去。他却安然无恙。脸上洋溢着调皮活泼的笑,显得比素日年轻得多。身材也比素日高大许多。他在她眼前膨胀,渐而模糊,只剩那一抹笑容在空中闪乎。风在吹,吹古屋一往的空旷,吹古屋一往的幽静,吹那些和美的时光在眼前。渐而清晰,渐而模糊,浓缩成一个实体,他搂抱着她一起回家。门前仍是那颗耸天而立的桑树。夜色如橘色般柔美。他们洋溢在无比幸福之中。可屋里却没有床,只有一坡松深褐色的土壤,呈起伏状。他横卧下去,那里竟有个同他一模一样的坑。他睡下去,脸带微笑。夜色暗合,似有种幽暗怪异的光,神秘,却不恐怖。屋里为什么没有床?就当这松新的土壤为床吧。
他横卧着,可是在床上,他横卧着,可是闭上了那双永远温柔而宽容的眼睛?她该怎么去度没有他的日子?她想永远陪伴他,在这温煦的房间与幽和的灯光下,永远和他睡一起,睡这温暖的床。哪怕是睡那一坡清松褐色的土壤。
梦到此,鹿女醒来,眼泪不自觉淌。那温煦梦境中的古屋早成一片废墟,那里正长着荒凉的野草。灯底下,陆仔睁着疲惫不堪的眼,泪珠清凉晶莹。他也在哭……他会躺进那土坑,作别心爱的女人,去回首古屋那些幽静美满的日子?此时此刻的他也陷入那种回想?抹掉眼中的泪水,他脸上竟挂着如同梦中一模一样的微笑。
这几日,他竟然好了许多。但感觉还是不舒服。她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讲身体不舒服。每次说起,他总是指着腹部,背部。坚持着微笑。他是不想给她留下难看的形象吧?他心中十分爱她。他说是些癌细胞在吞噬他的肌体。他的话使她心发冷。她害怕听到这些,不敢面对他离去的事实。
她对他说:你一定要活三十年,活到六十岁不多吧?
他总是哀弱的笑,甚至有些固执的说:活十年吧,我只企求上天还给我十年,十年,儿子大了,把你们母子扶上岸,我就安心了。每每谈到这,死亡便离他们遥远。哪怕死亡马上降临,他也要哄骗她说,他将睡一个永远不醒来的觉。
二十八岁的女人正值二度青春。家庭经济好转,家庭名声日益增高,青春梦想再度光临。可这一切于她只是昙花一现。
她对他说:你应该有强烈的生之欲啊。这样病菌会畏缩的。
可他总是摇头。
夜里他又哭了。不知为何伤心。
他说:我又做了一梦,梦见你同别人跑了。本来你是不肯去的,可那人硬拖着你走。我对那人说,你别瞒不讲理,要不我报警了。你硬不要我报。我说,算了吧,我不管了,你想跑就跑吧,我们从此恩断义绝。你一句话也不说就同那人一起走了。望着你远去的背影,心口发痛,真的,现在还痛。
这似乎不再是个新故事了,只要伤心时他总对她讲一样的故事。
她说,这只说明你太爱我啊,你怎么舍得离我而去?
他说,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么?他们搂抱着痛哭。
为什么他要爱得如此忧郁?她的性情终是他不能信任的。越到病重时忧郁就越深,病情也越发严重。鹿女也陷入无法控制的自责之中。她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叫她沉默的象个木瓜吧。木瓜掉进河里还要咕咚一响。让她陪他一起无声无息的消失吧。也许她的消沉会让他心情快活些。
清明节鹿女与弟弟姐姐们一起到父亲坟上挂清明。白纸条在风中飘扬,发出刷刷声响。坟林整齐萧立,在坟林处可望极广阔的天空和田野。鹿女站在父亲的碑前,鞠一躬再鞠躬。然后磕头。几根香燃着,散发细细的青烟。鹿女这样跪着,很久很久不想离去。她有许多重要的话跟父亲说……
大自然只是无语,似在传递这阴阳间的对语。对于纯美的自然她不再热念。因为内心参合了太多疾苦。人不是生来就信命的,是经过许多椎心的痛苦与打击才信的。因为无法承受或改变。她明白人的真实生活常是失望。但只要有微薄的希望,便要不断的生活下去。抓住它,抓住它,直到那线光亮完全消失。又看见一线光亮,又生存下去。这样不停止的去抓,去生存,去生存一次又一次失败的结果。人便在这样的人生路上累得精疲力尽。啊,只要不睁开眼,不看到那接近绝望而诱人的光点,人便可以很快的离开人世。只是他明明还有许多活下去的光点,却要永远的离去……
但不知父亲在地底下可是听见了鹿女的心语?
在幽暗的房间陪他过了多少个日夜?她记不清了。久不见阳光,他很虚弱,她也很虚弱。她已习惯呆在阴暗的房间,为他点一盏幽暗的灯,静坐他身边。她害怕见到阳光,因为它坦然热烈,她的思想离躯体遥远,已不晓得悲伤。
他不能再从床上爬起来了。白天与黑夜对他完全失去了意义。
一年一度的夏粮收购季节又开始了。他却不能象往年在菜子,小麦上打胜战。他无法撑下去。在获得天鹅洲首富的时候也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他年轻的生命漂浮起来。从来他没有梦,只有任意漂浮。从来他没有安定过,来不及作梦。在他面前只有贫苦与拼搏的现实。他没有停歇,也没有找到可定的栖身处。小时候,大月姐最痛他,有了鹿女后大月姐不再痛他。刚结婚时是大月支助他,有钱后,大月姐与他也疏远了。他只想能同大月姐一起到柴林地里寻乌龟尾巴吃。那种野味,十分甘甜……
鹿女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她本不想去检查,他硬要她去,她想儿子也去检察下,可他不让。他说这种病不去招惹它,是不会发生的,儿子小时候已检查过,没有就是没有吧,他不想这件事给儿子造成任何心理阴影。鹿女还是没有任何问题。他安心的笑了。她也安心的笑了,闭上眼睛,听阵阵蛙声沉入梦境。他正对她满心欢笑。屋里有一间大大的床,他们相拥沉入梦乡。只是醒来,他已不在身边,他已永远离开了她。她从这个噩梦中哭醒。
也许梦真是反的,过了些日子,陆仔居然好起来了。又开始了生意。到了收购棉花的季节他又如往年一样生动活泼起来。鹿女的心情也完全放松。老天爷并不是无情的,它对鹿女有着特别的恩赐。那隐藏了许多日子的爱情又来揪住她的心。她自认为是个永远无法安静下来的生灵,每天受着灵魂不安的苦。
幽静的夜,她的眼在黑暗中闪光,她一再幻想与那人的面见,那些细微的情感与细节。她的灵魂与之窃窃私语,孤独的快活着。她想选个时间去见那人一面,就一面。然后就回来认真的跟陆仔过日子。她这么想,也便这样做了,选一个晴朗的日子去了一趟市里。只是那种温存太短暂,那样的离别太残酷。那人精心的爱护着她,怕她受伤,可他不知这样已经将她伤了。她情愿这样一辈子被他伤下去。
回家路上,她不知一次在内心呼叫:我终于有了一份隐秘,终于背叛了我十年来坚守的乡村,有了与之不同的东西;终于知道外面原来还有这样的一份天空,这使我决意离开天鹅洲,使我能够承受许多,为什么从前那么困苦的岁月里没有这些,那些时光若是有这些会好过得多。
回乡的车子离家越来越近,她发现自己第一次没有晕车。心灵闪烁着青春美妙的情愫。她完全被那种情愫感动了,陷入了种从未有的纯净美妙境界。
回到家,第一次,她那么认真而残酷的同陆仔谈起了搬迁的事。
我们分开过吧,你住天鹅洲,我住青苔去。因为此之前他们已在商议青苔镇上修建房子的事儿了。那是陆仔病好些后的决定。
那怎么行?那我们不是象离婚了么?陆仔立刻反对。
这没什么不好啊,如果你想我,你可以去青苔找我。
那儿子怎么办?
儿子当然跟我一起去青苔。她漫不经心的答。
天拉,我一个人在天鹅洲岂不是要寂寞死么?
你也感到这里寂寞吗?她惊讶的望着他。
有你的乡间是不寂寞的,没有你的乡间不寂寞死才怪?
那你干吗在这里投资这么多,想搬走也不是那么容易了吧,至少是增加了损失吧。
何必这么急着搬出去呢?房子建了并不一定就要去住吧?日子不是还混得去么?
你还混得下去啊,也不看自己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你这个人就是这么固执。鹿女气愤的放下筷子,愤然的回了房间。
陆仔走进房间轻轻拥抱她吻她,然后哄她说:我知道这样的生活你不满足,这不已准备在青苔镇修建房子么!到时候你想去,就跟儿子一起搬过去,我在乡下给你们赚钱,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真是个傻瓜。鹿女突然被感动了,抱住他的头哭骂道。
我怎么傻,我心里怎么想,你不明白么?我说的全是真的,我的生命或许不长久了,你在那里也过几天安心的日子,照顾儿子,我在乡下再赚些钱,没什么不好的。
你真是个傻瓜。她抱着他的头不仅痛哭起来。
从此后,陆仔越发勤奋经营,在他心中一张十万块的存折这年有可能现实。鹿女以为他已不再固守这块天地,准备投入更为广阔的城市。这本没什么区别。而鹿女想到的是我将彻底告别天鹅洲,过种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这个有着本质区别。从前她不敢这样做,是因为找不到理由,现在这个理由使她做一切。甚至可以为了那人,抛弃陆仔和天鹅洲。但陆仔呢,他怎么也不抛弃她与天鹅洲。这个真相让她感到特别的残酷。
她给那人写信,提到做他的情人。她只能这么想,如果叫他离婚是不可能的。她内心也不想抛弃陆仔与儿子,更不想抛弃她辛苦建立起来还曾有过幸福感觉的家。
“是的,当真有那么一天,儿子一定要判给我。我会养育他送他去最好的学府学习。而陆仔,他是不会这样去做的,他常跟我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百万富翁好多都是文盲。”她在信里这样对那人说。
信发出后,她不以为然,照常做生意过日子。不期待有什么回音,那人或许根本就收不到或根本就不存在。因他曾多次告诉她,不要给他写信了,寄稿子了,写了寄了他也是收不到,别人会折开的。那么说,从前他是认真的用心的收她的信笺稿子?一段时间里,她曾那么深刻占据过他的心?而现在他不再那样做了。她感觉得出来,但不想揭穿也不想面对。
现在她只要路过一户农家,总会停下来仔细的观望,似乎对此产生种特别的依恋,仿佛不久就将告别这里的一切。啊,这农舍村邻的乡亲怎不似从前匆忙。这沉静里没有匆忙的内容,是真正的毫无生机。但阳光透射下的天鹅洲,却仍旧展示着它暗合的静默与内涵,展示它无言的魅力。以及它隐藏的遗憾与痛楚。可望及门前的陆仔,倒吃惊不小。他似乎苍老了许多,皱着眉头,十分难受的样子。
你怎么了?鹿女大惊。
不太舒服!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好想你。他握着她的小手说,别让我看不到你,一刻都不要。
眼泪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不会的,我永远陪着你的。
你知道吗?我心里真的很难受,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下辈子还你吧。说真的,鹿女,嫁给我,你后悔吗?
你说什么呀?
从嫁给我的哪天起,你就开后悔吧。你知道我是努力的,但我的身子不争气,从来我都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这样,真对不起,鹿女,你心中的愿望一个都达不到,你心中恨我吧?
鹿女抱着陆仔,在他怀里痛哭:你今天是怎么了?你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我爱你的,多么爱你。
他指着胸口,眼泪淌了下来:心里不舒服,心好疼。
她停止哭泣,望着他不敢再说话。心里猛然掠过一个念头:难道他什么都知道了?我写的那些信,那些日记,他都看见了?怎么办?她胆怯的低下头:陆仔,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你知道我的性情,那些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我只爱你的,只爱你的。说着她又哭起来。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陆仔搂过她,脸上露出一丝宽容而虚弱的微笑,用嘴唇吻着她的头发,把她抱在怀里很久。
以后的几天,他都很沉默,仿佛思考着什么。鹿女一直都很紧张,戒备,小心翼翼的待在他身边。几天来,他沉思默想的似乎在孕育一场巨大的变故。鹿女痛苦的等待着,不希望发生什么,也不希望什么都不发生。潜意识里,她知道他已知道了一切,包括……天啊,叫他如何承受?真害怕他会就此事亲自询问,哪该叫人多么难堪。叫她如何面临他十年如一日的痛爱,如何面临儿子。但愿他永远不要提,尽管他心里已经很清楚了。她会忠心伺候他一辈子,下辈子。
终于他终于什么也没有问,也什么都没有说,身体好些了,就去干活做生意。日子似乎恢复了从前的平静。有时他们一起躺在床上展望未来的时候,未来总没有从前明媚,他也没有从前的那份自信了。未来是什么?他们都不想想太多。现在还混得过去就这样混下去。向来他们都不是混日子的人。可现在他们谈着谈着就没有了言语……未来的确不用言语,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未来在哪里?终于临到所有话都说完了的这天……
青苔镇建房子的事没有再提。两个人能这样相守相依,已算人生一大快事。他们似乎很满足各自拥有对方,只因这样的拥有不会长久了吧?特别是陆仔,他认为今生已足够了,即使鹿女犯了错,他也不追究。她知道他只心求死,那他将成为她心中永久的疼。这样未免太自私了。这寂寥的村庄太孤单了,只有风与阳光,她只是出去透了口气。他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她什么都不会再想了,也不再期待生活会有什么奇迹。但却期待着心中有个永远的梦。它会使她在这寂寥的村庄过一辈子。如果没有梦,她很快就会死去。
这夜,陆仔早早洗过就睡了。鹿女不知道自己多长时间不再对他有一点渴求,真的。从前她总是很渴望的,也许由于与那人的经历,也许由于陆仔的身体。他们很久没有性事了。可她心底常想的,在心底将那人与陆仔仔细比较了。陆仔,年轻蓬勃,激烈,刚劲却不那么持久。那人呢?有着成熟男子的厚实与底蕴,能产生一股无法克制的柔情,直把她完全吸收进去融化。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她的精神与灵魂似乎更能与那人吻合。她边洗澡边磨蹭着上床的时间。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陆仔与她同时注视着电话机,听它响了许久,陆仔暗示她去接,她才敢接。
喂……
喂……我是夏光明……
啊,您是……您在哪里?鹿女惊了一跳,回头望了下床上的陆仔。他假装睡着了。听到那人的声音,她马上想到了那封信,那怪异的要求,羞愧的低着头,等待着对方的话。那声音很激动,似乎喝了不少的酒。
“我在回家的路上,喝了很多酒,想了很多天,我只能跟你说我很抱歉,给你带去那么大的痛苦与奢望。我真的很抱歉很痛苦,希望你能原谅……好多次我想打电话告诉你,可总没有勇气,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打电话了……如何有缘的话,我们再相见吧……唉,如果你真的很厌倦你现有的乡村生活,你可以出来做些事情;就你的写作,你只要坚持总会有结果,你在这方面有着很好的天赋与感悟,那是很多人不及的……我真的不能跟你做什么,也不能给你什么……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希望不至于给你带去更大的痛苦,我期待看见你能有所转变,直当做了一场梦,将我忘记吧……”
整个过程,就那人在语无伦次的说,说……鹿女只是哼哼恩恩的,根本不敢答话,心跳得厉害,这已超越了她的想象。无论结果怎样,这已经超越了她的期待。他的诚恳与真实已经超越了她的一切想象。这里面应该包含着爱,要不干吗说那么多,干吗语无伦次……
你在听吗?他问。
我在听。她答。
我以为那样可以结束你的梦,把你从梦中唤醒!没想到结果是这样,这是我的罪过,你饶恕我吧……
我也以为那样会结束我的梦,回家与陆仔好生过日子,没想到自己会产生那样的联想。只是我从来就没真想现实里发生什么的,这样已让我很够受了。我会按您所说的去做,这么多天我已想的很透彻了,您就不要再说了,一切我都懂的……
她说着,看了下时间,他整整说了五十分钟,一口气没间断的……
你的梦醒了?
醒了。
你全听到了,听进去了?
听到了,听进去了。
那我挂了。
好,您挂了吧。
放下电话,鹿女的泪水涌了出来。转身的时候,陆仔已经坐在床上,灯光下他的神情温婉而凄凉。
谁的电话?他一直望着她。
夏光明,那个报刊的主编,他叫我不要做作家梦了,他妈的真是,管我做什么梦呢?她装着很愤然的上了床。把身子藏在被子下面。
怎么这样讲人家,人家打电话是关心你,我的小乖妻还真不简单,一下子就连报刊主编都记住了。陆仔挪过身体撞撞了她。
困了,睡吧,真没劲,干吗接到这样一个电话,不过他的话还是对我很有用处。
其实她真想不起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是被人拒绝了。一个农村女子向一个城市男人求爱,遭到了拒绝,而她因这种方式的拒绝还真动了心。心里满是羞愧难过:我真是干了件世上最愚蠢的事。原以为他不会理睬,或者接受。那样我会跟随他,而同时内心里鄙视他。他就是个伪君子。而事实上他是个严肃认真诚恳的人。
这让鹿女决意追随他。由此她比预料中承受这个结果要痛苦得多。
一晃到了六月,收购业已完毕,生意有些空闲,陆仔的身体又开始不舒服了。鹿女问他哪里不舒服呢?他说:背心不舒服,象刀割似的痛。
她一听闷了,前段日子她听陆仔的一个表亲说她娘家的弟弟只有三十岁,因为背心痛被检察出是肝癌,不到一个月就痛死了。
你到医院去复查下吧,不能再耽误了。以后我们还要过一辈子,你不能一个扔下我走。鹿女说着哭了。这么多天来,她不曾关心过他的病情,以为他真的好了。
我死了,你不自由了?你可以找个比我更好的一辈子依靠。他淡淡的说。
没有谁会比你更关心体贴我的,这辈子只有你肯这样爱我为我……鹿女哭的厉害,心也痛的厉害,这个时候她真感觉这世界上只有陆仔一个人肯为她如此拼搏。
那好吧,只有你愿意,我愿意一辈子为你拼搏,明天我就去医院检察,这段时间我真的感觉很不舒服。
你怎么不跟我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好了呢。
我也以为自己好了,真的,多想象从前那样健康,只是我真的不再健康了,总感觉没力气。
别吓我,好吗?她搂紧他。
我说的是真的,这个时候我象是开玩笑么?这样未尝不可,你还年轻,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等我攒足了十万块钱,你与儿子会过的挺好,只是我真的舍不得你……他搂紧她,也哭了。
鹿女心如刀绞:陆仔,你后悔了吗?娶我真是你的错,如果不是娶了我,你不会这样辛苦,不会这样的……
没有,宝贝,没有,我只怨自己没有福气,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下去,多好,只是我身体却这样了,是我害了你,鹿女,你恨我吧,我真恨我自己……
别说了,别说了,无论怎样,你自己应该有信心,你还这么年轻,拿出你生命顽强的意志吧,病魔会离我们远远的。她抱着他,搽干眼泪对他说:大灾大难我们都曾经历,甚至死亡我们也与之檫肩,我们不是好好过到了今天么?拿出你从前的乐观与意志吧。
陆仔听完鹿女的话,抱紧忍不住放声痛哭:我心爱的人,现在已不同从前,这不是外界的灾难而是自身的,我又何曾想到病情会发展的如此之快……
听到陆仔的这翻话,鹿女彻底崩溃了……她还没来得及体验那份失恋的痛苦,又要体验这种离别的痛苦么。送走陆仔后,鹿女呆坐在屋子里,脑子一片空白。望着门前萧萧随风的庄稼与自由的老农,心哀沉的无法动弹。所有灾难都降临我头上,怎么办?日子还要过下去,可我真的不能再承受得住。如果那个梦不曾破灭,或许还可从这漆黑中看到一线光明,只是,拿什么来支撑。窗外天色灰蒙,天边一团迷雾闪烁。隐藏在迷雾之后的是广阔的天,还是温馨的农舍?人生不解的痛楚?鹿女无力的靠在大门上,露水轻抚她的哀伤,小鸟嘶哑的在迷雾中鸣叫……这人间仍旧平常,而这平常人家的日子已不再平常。
陆仔从医院回来时,神情忧伤。他说他的病没有什么好医治数了,当今世界上这种病还没有更佳的治疗方式,得了这种病等于是得了癌。他现在的情形是肝硬化。他已不再胜任自己所创下的一切,不再撑得开这个局面,现有的一切真只成为种讽刺。每天看到鹿女拖着瘦弱单薄的身子从前屋串后屋的忙活,一种深刻的无奈与悲伤袭击着他的心。他知道这并不是鹿女所需要的,这只不过如一条镣铐更紧的拷住了她的自由,使她永远寻不到蓝天。他已成为她暗无天日的黑夜。深切的悲哀与无望也使她变得麻木不仁。如果有所表情也是极度的烦躁。她是想起了那些曾经美满开心的日子,想起了金木与小秋同在的岁月,想起了自己内心曾产生的新奇爱情……可这一切都在这个时刻消失远离了她。他应该振作点的,不应该把她逼到如此绝境。如果是鹿女病着,她会在生病期间表现出自己丰满的一面,会在陆仔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死去。起初陆仔或许是想这样的,最终他没能做到。以至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这次从医院回来后,陆仔的性情完全变了,只要鹿女有所松弛,他便以他的病来压制她;只要她脸上露出笑容,他便以她变心了恐吓她,无论她怎样做,他都会有理由责备。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安定塌实。
鹿女感到心口压了两块石头,一块是陆仔的病,另一块是夏光明。一想到陆仔的病她就心疼,一想到夏光明的拒绝,她就心情沉重。那两块石头且越来越大,越压越沉。以至压得她无法动弹,总有天会被这沉重压死去。除了死还有更好的解脱吗?这样生不再有梦,这样死也一样,这样活着没有任何希望与快乐之光,这样死也一样。她的思想完全消沉的。消沉到了死亡。
见鹿女如此消沉低落,陆仔的心里也不好受。他对她说:如果你有什么好的地方可去,你去吧,我不会再拦着你。
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你心里是否厌弃了我?说真的,我心里并不好受,你干吗老是要说这样的话,你没想过你的精神状况已成为我内心最大的负担,成为了压在我心口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就是死也要死的快活光亮些的,哪个人又可免于一死呢?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真正的意思你该懂的……
鹿女终于忍不住爆发了,陆仔听着她的话,把她抱在怀里嚎然大哭起来:我的心肝,我对不住你……
只要你快活些,我心里也快活啊,别这样愁眉苦脸的,好吗?我喜欢看见你快乐坚定的样子。
应该这样,鹿女,你是我的至爱,我生着,死了都因你而快乐,只是我无法原谅自己,不该拖累你。
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我不会怪你的。
只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如果知道病情会如此发展,也许我该选择另一种生活,与你长久些。
这是没办法的事,你放开些啊,就象自己没有生病一样,行吗?你这样子我实在受不了。
我不知道今后的路怎么走下去,特别是你,该怎么办?
不要想那么多,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倘使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不要放弃,听说已经发明了种新药,很有效,你明天去试试吧?她说完扑进他怀里。
为了你与儿子,我应该振作点,可我实在没有力气,,,
你会有力气的,会有的,,,她搂紧他,感觉那么孤苦无助。陆仔是她唯一的依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那么亲近过她的灵魂与肌体,这种依赖已经浸透到了她意志之中无法更改。哪怕他只是一具无用的躯壳,但必须存在。
第二天,陆仔的精神有点好转,鹿女便催他去医院注射那种新药,这种新药是目前治疗那病的最佳药品,由于价格昂贵,陆仔一直都很犹豫。这次在鹿女的催促下,终于去了。据说有很强的排他性与反弹性。也许不会有很大效果,但反弹的话就会使病情更为加重。鹿女相信陆仔的身体这点抵抗还是有的,用了这种药真的就会好。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会不自觉的开阔轻松的多。唉,要是陆仔没有病,他们的生活会多么不一样。
走前,陆仔的态度却非常冷漠,鹿女一再拥抱亲吻他,他都反应冷漠。可他安排家里一切事务的情态又显示出他爱得深切。
如果你不跟我打电话,我一定也不会跟你打。鹿女望着他冷漠的脸膛说。
就是我想给你打,你也接不着,你就是想给我打也不知往哪里打?他意思就是从跨出这大门起,我们之间就该杳无音信?
倘使你有个什么,我怎么知道?她还是忍不住担忧。
有没有什么,啥关系呢?我死了,你还会好过些,看你这么忧心忡忡的样子……就知道你从内心里讨厌我……
我没有……望着他冷漠离开的背影,鹿女的心里委屈极了。他怎么能这样对我?的的确确我的悲哀是真诚深切的,他为什么对我说那样残酷的话。他是病人心理有些不正常吧。可我是个正常人,心里多么需要安慰,有谁会来安慰我替我分担一点点苦痛与哀伤呢?
夜里,她梦见一条大蟒蛇睡在床上,害怕极了,醒来,浑身是汗,禁不住流泪。白天她一个人在家打理生意,晚上一个人在床上做噩梦。气候温暖的,万物仍旧沉静如往一样温煦,只是这平常农家里发生了变故,已不再平静。她不愿让人看出破绽。只要有人询问陆仔去哪里了,她便装着开心的答:去收谷子了。多少天回来?她便答:一个星期吧。正好这个时令也是收购早谷的时节。
陆仔去了七天没有音信。鹿女不知道他的病况也无从知道。生意也明显有了差异。但日子还可以过去。若是没有了陆仔,我能否独自撑下去。绝对不可能,事务倒还挺得住,但精神无法挺得住。暂时还挺得住,时间长了便挺不住。这种家庭没有男人无法过。倘使陆仔真的走了,这摊子我如何收拾?卖了?还是继续?想到这些,她自觉得意志都要崩溃。临到第九天,大月姐打来电话叫她过去,陆仔的病情已非常严重。药物的反应差点要了他的命。
你不知道他流了好多汗,把三层被子都浸湿了,眼睛下陷了好深……
他怎么了?这么大反应?他哪里疼呢?她幽幽的问。
心口痛,背心痛,肚子痛,身上痛,到处都痛,发烧到四十度……
他人呢?现在怎样?
他休息了,你把家里安排下就过来吧。
好的,我就过来。
唉,挂了电话,她不仅长叹息,唉,要是陆仔没有病,这日子会多好过。在乡下也好,镇上也好。在乡下做点生意过的滋润;到镇上卖掉乡下的产业,积累些资金做别的生意也行,新的日子会来临。只是这一切……唉,她边收拾衣服边叹息。阳光仍旧明媚,村部仍旧聚集了好些人在谈笑风生。这人间没什么地方发生了改变,但她却必须承受住生命中的变故。不同于从前任何一次的变故。她冷静的试了试额前的头发,坚毅的望了望家里的一切,乘着清晨明媚的阳光启程了。她心底但愿这次新药能治愈陆仔的病,他们会满怀希望的回家。这样想,她心情开阔了些,有点力气想想未来;如果面临的是死亡,或是漫无休止的病期,她不知道何时是出头之日?这么想,她不自觉的长叹息……
外面的高楼大厦不再吸引住她的目光,她一心只往医院奔去。在阴暗潮湿的病房里,她看见了陆仔。
这病房的光线好暗,住在里面不气闷么?其实外面阳光挺好,原来是窗户没有打开。鹿女边说话边打开了窗子。
哦,我没觉得,你终于来了……陆仔的神色还好没什么大碍,只是精神有点差。
还好吧?看不出很厉害?她轻松的问。
今天好多了,听说你要来,一下子就好多了。
望着他,鹿女感觉象是前生见过一样,才七八个日子,他业已变得不成人形,眼睛深陷下去,脸色也呈青色。
过来,乖乖,我拥抱一下,知道吗?那刻我哭了,哭的好伤心啊。
是吗?为什么哭呢?不是好好好的么?
不知道,我以为自己就那样走了,再也见不着我的乖乖妻了,怎么不哭呢?那刻,我多么希望你陪在我身边。
她躺在他怀抱里又哭又笑的说:一切都好了,现在一切都很好啊。
是的,一切都好了,见到你,一切灾难永远都是渺小的,死神也会躲避……说着,他亲吻了她,把她抱在怀里,激切的拥有了她,满足的睡了。睡梦里他的脸上还挂着微笑。
第二天,陆仔的精神好了很多,他们便商量,如果他不再有什么反应,她就回去。家里的生意真需要人打理,现今的日子还要靠它维持下去。过了两天,他果然没再有什么反应,于是鹿女便搭车回去。一路上,她都感慨万千,泪水涟涟。未来的日子怎么过下去?一时她心头满怀着憧憬,一时又黯淡的毫无出路。但有一点是真切的,那就是委屈,真的,她觉得很委屈,她想哭,可是眼泪已经没有了。
回到家,她冷静下来,写那篇《爱离我有多远》的小说。这是写给那人的。她想把这个写好了给他,他会知道她有多么爱他,今生今世她不能再存在这样的奢望了。写下它,只为做个留存。她决意从此以后与陆仔一心一意过日子,无论时间多长或多短,都不要再让陆仔伤心。可一方面,她又希望那人把她带出黑暗,她知道陆仔今生都没有力量改变了,但他一定不会阻止她走向光明去。她仍旧感到活着多美好,甚至幻想能与那人再来一次,真的,那样的话,她会多些力量应对今天。她并没奢望别的什么,只是希望在这黑暗中有只让她抓住的手,否则她会下陷到十八层地狱,永不得超生。
陆仔从医院回家后,一段时间里,他们相爱如同蜜月初恋。也许是这种相聚的时光不再长久了。一度,她以为自己陷入了某个梦境,梦醒后,陆仔便会死去,这样想,她身体便发冷,害怕得厉害。蒙着被子都会无声的哭泣。她想与陆仔好好过的,可他与她却不再有未来;她想逃脱去寻找另一方天空,而这天空根本不存在,自从嫁给陆仔哪天起,一切可能就不存在了。
鹿女……陆仔侧过身子搂紧她。
恩,怎么了?不舒服吗?鹿女赶紧试干眼泪,条件反射的从床上爬起来。抚摩他的身体。这种抚摩自从这次医院回来一直坚持着。
没有……他搂着她,从身上拿开她的手,捏进他的掌心。
夜好静,黑暗中她的心好悲戚。她靠着他,哪怕他只剩一具躯壳,他也是存在的,她还可以支撑下去,只是他将死亡,这躯体将腐烂不存在了,她该怎么办?女人有时真的很无奈很悲哀。
鹿女……他又叫。
什么事,你说吧。她抱紧他。
我们分手吧,这是最好的办法,以后我什么活都不能干了,不能这样拖累你……我们……还是……分手吧。
分手了他该怎么办?如果分手能够减轻他肩上的责任,解除他精神的负担,治愈他的病痛,未尝不可,但他必须好好的活着,活下去。如果我们真分手了,他还有什么值得好好生活下去的,无疑他会更快的死去。素日他总是说自己还能活得了几天这样的丧气话……这些思想迅速的在鹿女的脑海里闪过,她搂紧他的臂膀颤抖着,泪水不自觉的淌出来:我不,决不。
以后的路该怎么走?现实里我已不再胜任一切,要你承担一切不公平,还是到青苔做房子吧,万一哪天我……你也好有个出处……那里有你的亲人,他们会支持你……就这样按我的想法过日子,过到哪天算哪天吧……我不会再以病来压迫你,在我还在的日子你想干吗就尽情的干吧……反正我哪里也不去……去哪里也是白费力气,还不如把最后一丝力气留在这里……如果我死了,你把这里的一切都处理好,手头的钱在青苔做房子足够了吧……往后你只有自己照顾自己,儿子也只有托付给你……鹿女,我的妻……我真的对不住你……我这一生真的足够了,我无怨无悔,真的,无怨无悔……
听陆仔说这些,鹿女泣不成声。
你哭吧,哭吧,这样憋着实在难受,你终于哭出来了,把你内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不会怪你的……你内心还爱着那个夏光明吧……上次去,找到他了没?有没有结果……他甩了你,是吗……
鹿女哭的更伤心了,几乎背过气去。陆仔也伤心的泪流满脸。
别哭了,唉,我永远爱你,喜欢你的,有我一个不足够吗?我多么希望你内心只爱我一个,直到我死去……
我只爱你一个,只爱你一个,别说死,你要呵护我一辈子啊,我们要白头偕老的,你说过的……
啊,白头偕老,是的,我多想,真的,多想啊……只是我身子真的不行了,我爱你的,乖乖,我爱你……说着他紧紧的抱着她,在一种极为悲伤绝望的情怀下,拥有了她。这是他储藏了好多时日的激情与压抑啊,她几乎不敢奢望今生还能如此尽享这种男欢女爱。
白天,陆仔又精神焕发,恢复如初。悲哀总在白天隐匿,让人感到夜晚的悲伤有些夸张。其实陆仔的身体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他的生命也不至于那样衰弱。青苔镇的房子如期动工了,家里的生意还好,日子真是平淡得很,平淡的如一团死水。鹿女却不再为这团死水而抱怨了。只要能够维持,就很满足。积攒下来的钱一叠一叠的少去,也不觉得可惜。反正钱是虚幻飘渺的东西,有与无又怎样?只要有得人在就是所有幸福。
就在他们的生活一日日恢复平静的时候,金木的回归打破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