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鹿女行走在青苔镇的街道上,天气变坏了。清冷的风吹在手臂上,啊,秋凉了。又一年秋来到。鹿女不知道自己被撇在他乡多少个日子了?大概四十个日子了?刚来时,天气炎热,人也晒得黑。休息段时日,渐而恢复,便象是从耗梦中惊醒了,啊,又是一个背井离乡,有家不可归的凄清岁月。我的家啊,我的家。除了流浪的心,找不到任何羁绊的彷徨外,不再有任何别的感觉。
回想起那个终身难忘的日子,鹿女不只一次内心颤栗。啊,巨浪与洪水征服得了游子的心么?不,他们在长江漩涡里奋力拼搏。鹿女清楚记得那天在家睡午觉,突被一阵女人的尖嚎惊醒……
天气晴和,太阳照得天鹅洲每个角落生辉,几个姑娘婆子在家看护屋子,劳力们上提去了。只要从屋里往堤上一望,便可见浩瀚的长江水,仿佛要冲进屋里来。堤上防汛的人影在阳光下清晰的晃动,整个堤也在晃动。也许长江边岸的儿女,早习惯了这水的盛大,只要不冲进院落来,就不算什么可怕之物。
路上堵着一尺多高的土坡子,因为雨水太大,将路面都淹没了。那样堵着多日,不觉得恐惧。这突然间传来的尖嚎,使本不恐惧的心里一下恐惧起来。
“情况怎样了?尖嚎什么?”鹿女忙出来问邻居阿利。天鹅洲彼刻静得冒烟。
“啊,你有所不知,今天下午二点要炸堤?”阿利答。
“是吗?”鹿女惊骇极了,望着发光的天空,心里涌来一股悲凉:好端端的日子就这样没啦?那一座村庄多沉静,那里的阳光多明亮。这日子多甜美。难道我们又要再次遭受洪水的洗却?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可她却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
“怎么没通知呢?”鹿女在内心嘀咕了声,突然才想起,村里电断了多日,广播哪里还开得响。她忙跑进屋里,收拾好东西,无奈惋惜的三步一回头……望她那孤单耸立在阳光下的大瓦房,望身边平安的时光流逝。直到望不见。回头,眼前是条淹水二尺多深的大路。路两旁的棉花仍旧生机盎然的昭示丰收。昨天这地里还有人治虫,说水退了些的。也许大家搞错了。这般想,她又折回来。院内此刻一个人影也没有。静的令人生怕。她有些恐怖了,忙把厨房的两个汽灶,搬到房间上了锁,又背了口电饭锅,一刻未歇的往堤上跑。此时1998年8月3日下午一点四十五分。
临近堤道便可闻风声,人们惊慌的四处奔逃,碰见人就说:要炸口了,要炸口了,下午四点钟。看来炸口虽延长了三个小时,却也无法避免。长江下游八百里洞庭的安危才是国家的安危。就天鹅洲、天鹅洲人必须舍小家保大家。柴码头96年修筑起来的钢铁般的大堤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不是不能挡水,而是水超乎寻常的大,谁叫天鹅洲是巴院,炸口泄洪才它的职责与使命。前几天有政府的公务员上门跟乡亲们做工作,第一次提到炸口蓄洪,只是家里的男人上堤去了,家里的女人忙东忙西的哪里听得懂,也没当回事。这不,要炸口了,都惊慌失措的……
鹿女听了,不仅加快了脚步,心里不断念道:老天爷,你可真会光顾我。但她心里有一个信念:无论怎样,无论在哪,我都要好好活着,我是压不垮的硬骨头。
等她跑到陆仔二哥家时(二哥住堤上),这里早天下大乱了。太阳出得很好,但人们已忽视了它的存在。这个日子就是世界末日,哪里还有什么太阳。人们忙得汗流浃背,忙得晕头转向。堤上防汛的人往家里奔,家里的人忙着往堤上跑。牵着猪,赶着牛,背着包裹,不知逃向哪里去。乱糟糟一团,闹哄哄一片。
哦,你来了,陆仔呢?陆仔的二嫂气喘吁吁的问。
我捎了几个口信给你们了,干吗现在才来?陆仔呢?怎么还不来?你们的谷还放在下面呢。陆仔的二哥说。
到运河院去了,那里收了些谷子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收谷子?看现在怎么办?二哥开始抱怨。
那边听说也很危险啊?二嫂说。
就是危险,陆仔才过去把谷子转上堤啊。鹿女心里也有些抱怨陆仔,干吗这时候还收谷子呢?还不是与朱总理开的粮食会议有关,听说粮食又要管起来。不趁这洪水期间收些谷子,水下去了怎么办。
哎呀,我说你们放在下面的谷子怎么办,两万多斤呢?二嫂抱怨。
唉,哥哥嫂嫂,我们今生是兄妹,来世就不见是了,你们帮帮忙吧。鹿女哀求着。
好吧,等我们忙完了,抢得多少是多少,行么?
陆仔的大哥大嫂,三哥三嫂也上来了。大嫂身体不舒服但也不忘挖苦鹿女。
哈,想发大财啊,可惜老天不顺哦。
是啊,想当然要这么想啊。鹿女有气无力的答。
二哥说:都别说了,还是帮他们把谷子搬到屋里去,下午四点钟只差一个小时了,还不知炸口在什么地方呢?得抓紧。
嗬,炸口在柳巢甲,对着我们的屋后头。二嫂说。
哈,幸好中间有道废堤隔着,否则屋子恐怕靠不住。二哥松了口气。
该不会有问题吧?鹿女担心的问。
有问题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哥说。
鹿女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显得忧心。抢完谷物后,天也近黑,只听见“轰”的一声大堤被炸开了。水从炸口汹涌而来,不一会就灌进二哥屋后的菜园里。人们也如洪水似的往堤上涌。有的房屋倒塌传来崩溃之声。鹿女坐在后门口望着汹涌而来的洪水与涌动的人群,仿佛在梦中。黑暗渐渐淹没白日,人们还在不断的往堤上涌,也许堤上比较安全吧,她这么想。二嫂杀了几只鸡,叫她衔鸡毛。鹿女坐在后门口毫无知觉的衔鸡毛,蚊子叮得她身上生疼。陆仔仿佛成了生活之外的人。
陆仔怎么还没回来?他在干吗啊?谷子不知转移了没有?二嫂担心的说。
大哥一家随救灾的大船到了堤上,三嫂他们也准备搬到堤上去。堤上是否就很安全啊?鹿女不断在心里想。陆仔最近与她总是离多聚少,说起他仿佛没有想念,也没有感觉。思想似乎僵硬了,不会思考复杂一点的问题。
也许就快回来了吧,谷子照说应该转移了。良久鹿女才回答。
或许他病了,否则不会不回来的。二嫂沉默了会说。
管他呢?鹿女不想听任何人替陆仔说好话。发生这么大的事,居然还没回家?无论如何他也要回来啊。天完全黑了,人畜嘈杂凄凉的样子无须形容。面临如此的灾难,鹿女已缺乏同情心。她只担心她的谷子,陆仔,十头大肥猪。十头大肥猪早在洪水来临之前把它们转移到二叔那里。二叔屋子与陆仔二哥的屋子海拔高度差不多,不等两个小时也要上水。该怎么办,鹿女忧心如焚,却无能为力。还是盼望陆仔早些回来。
天更黑了,只听见水往院落滑滑的流,流的畅通无阻。天空清白的有点稀疏月光,大地也一片清白,那是水。沉寂的人们倾听洪水淹没自己的家园。在依稀月光中,白茫茫水域中寻找象征自己家园的黑点。鹿女坐在竹床上,凄凉的感觉紧紧盘绕。明天该去何方,回家的日子遥遥无期。
“啊,太危险了,谷差点被淹了,我前脚把谷运到堤上,后脚堤就炸了。”陆仔一脸风尘。运河苑也炸堤了?二哥惊奇的问。
整个小河镇都炸了……
据说还有大水来……
……
鹿女困惑的望着陆仔,他好似没有悲哀。
“你总算回来了,这些谷子还得转移呢。水来了,这地方靠不住。”二哥说。
“等天亮了,再做打算吧。”陆仔说着望鹿女,“乖乖,受苦了。”
望着涛涛的洪水还有什么好说。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会好起来的,想开点,保存势力,东山再起,乖乖妻,你恨我吧。”陆仔望着鹿女蓄满泪水的眼睛安慰她。
“恨你干吗,又不是你的错。洪水象魔鬼一样威胁我们,一年一度怎会过去?”她心中的希望早已破灭,少年的梦越行越远。她的心情消沉的,事实总归事实,在严峻现实面前,还是要有清晰的头脑面对现实。
“你去二叔那里把猪们安排好。”她对陆仔说。
“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往堤上赶了。”
“运河苑的谷没问题吧?”
“一二日没有多大问题。”
“你去吧,我在这看护儿子谷子。”
“这么黑了,你同我一起去吧?”
“我当然想同你一起去,可儿子怎么办?谷子怎办?这里有二哥他们,我们不会有事的。”
“那我去了。”陆仔说完,背着救生圈,乘着茫茫夜色,步入苍穹。
洪水在院落一层比一层高,夜一层又一层黑,鹿女心里的悲哀一层比一层重。夜风夹着潮湿的水气,吹在身上清凉。鹿女躺在竹床上,看着四周白哗哗的水,一度以为是在梦中。可远处近处房屋不断崩塌的声音,使她不得不回到冷酷的现实,那不是梦。屋里桌面点着支蜡烛,幽暗的烛光在水面跳来跳去。四周都是水,人如在睡梦中打着呵欠,可没有一人曾入梦里。
“天啊,今年的水比前年大多了。”二嫂朦胧的说。
“堤外的水退了些么?”鹿女朦胧的问从堤上打着电灯回来的大哥。
“退了一指吧。”
“这不是还在涨么?我们这里安全吧?”她又问。
“天亮前,照说安全。”大哥在黑暗中答。
“你还得感谢我有这么个高房子呢,否则你的谷子,你的人呆那里啊,不知堤上虫子、蚂蚁、苍蝇、蛇……噫,哪是人住的地方?”陆仔的二嫂又开始摆功,无非希望得到她的感恩。的确,鹿女很感激她。
“有什么好说的,一家人啊。”二哥回过二嫂。
半夜,水漫到禾场来,大家都不在意。一会又漫到竹床脚下。可真应了鹿女前些日子的一个梦。清凉的风吹拂,夜空清晰明朗,她与陆仔不知怎么睡在堤道的竹床上,四周都是水,与现在情形一样,只是心情没有这么悲伤,陆仔也在身边。
“照说水差不多来圆了?”二哥若有所思。
“几点了?”鹿女注视着不断上来的洪水,与不断漆黑的天空恐怖的问。
大哥打开手电筒:“两点。”
四周更漆黑,茫茫水域中房屋不断崩塌。似乎生命也同那房屋一样随时有崩塌的危险。一会,水漫到了竹床脚中央,浮力使他们睡在上面不住摇晃。
“大哥,这样不行,我们赶快逃吧。”鹿女沉不住了。
大哥二哥一直沉默。鹿女担心儿子,还有二哥的两个孩子。万一天亮之前发生了什么,可是后悔莫及。特别是二哥的房子修了十几年,经得起洪水的考验?不一会,水漫到竹床面子上来,湿漉漉的不能睡,也不能坐。他们只有站在上面,等天亮,等天亮后,政府的船来接他们出去。
“几点钟了?”她又问。
“两点半。”
“时间怎么过的这么慢?现在大概几点亮?”
“大概五六点钟。”
“这样下去,不到天亮,我们就淹死了。”她灰心的说。
“是啊,半个钟头涨两寸,还有四个钟头……”二嫂也慌了。
“小孩子到排上去。”说着,大哥二哥把小孩子们抱到排上。
“别动啊,要不掉进河里淹死。”大人们吓唬不安分的小孩子。孩子们在宽大的排上觉得很好玩,不停的跳来跳去。
水象是假的。屋里点着的蜡烛燃烧着,暗光在桌下的水面跳来跳去,桌子底下全是水。二嫂搂着西装短裤,在屋里屋外转来转去,淌得水清响。这个时候,她不担心自己,孩子,而是操心她的盆子罐子,真叫人佩服。
“得想想办法把孩子们弄出去。”鹿女着急的说。
这时水已浸到小腿了,孩子们也不笑闹了。水几乎齐了他们的腰。
“这真不是个事,水涨的这么快。”大哥二哥也沉不住气。
砰的一声,大家吓了一跳。原是二嫂厨房的冬瓜南瓜被水浸翻了。
“咕隆咕隆的什么在响啊?”他们不住的向屋里张望。
“哦,是屋底下的晴水洞。”二哥说。
“该不会越晴越大以致房屋倒塌吧?”
“不会的,有地板呢。”
“地板抵个屁用。”
“要乍样不乍样,大家别担心,吃西瓜,吃西瓜。”二嫂居然搬来一个大西瓜,用刀一剁,然后四周一切,只剩一个裹裹心。“吃吧,吃吧,我又跟你们切去,等天亮了,这东西还不被水淹掉,倒不如吃了痛快。”二嫂真是个现实超脱的人。大哥二哥各自搬了个慢慢吃起来。
“来,鹿女,你也吃个,还担心什么啊,东西不是都抢上来了么?”二嫂递给鹿女一个西瓜心。她咬了一口,怎么也咽不进去。
天还没有亮,水已齐膝了,竹床上必须站两个人,否则水的浮力会把竹床掀翻。小孩子被大人背着站在排上,排用绳子绑在屋柱子上。天什么时候亮呢?这夜多么漫长啊。每听到近处远处房屋倒塌的声音,他们心中的恐惧就更深一层。
“几点钟了?”有人问。
“四点半。”有人答。
似乎看到一线曙光,一时间大家都沉默着。
“那是什么啊?”二嫂尖叫着,用手指着门前一个拳头大的头。
“蛇……”鹿女也尖叫。怎么办?一想这时候,蛇要是游到身边来,躲都没地方躲。
“快,快,拿篙子来,赶走它。”二嫂对鹿女嚷。
“不要动,它也遭灾难,不会袭击我们的,让它游吧,想游哪里就哪去。”吴汰很有经验的说。
只见蛇游到屋檐下打了一个回合,然后大摇大摆的游堤上去了。大家屏住呼吸,虚惊了一场。这时天已粉粉亮。
天亮了,大哥二哥就用排把孩子们一个一个的转到堤上去,然后转大人,最后转杂东杂西。直到早晨九点多,他们才艰难的从屋里转移到堤上。
太阳出的很好,光线格外强烈,照在堤上棚子,使得棚子里的东西零乱不堪。人们大都在堤上安顿下来。猪狗牛羊人各自沸腾。还有人忙着做早饭,柴火在新挖的灶里,怎么也燃烧不了,喷着浓浓的白烟,熏得人流眼泪。人们似乎也不懂何为悲哀与灾难,居然有人提着裤筒,在堤上晃来晃去,笑而可鞠。
鹿女穿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装短裤,背着金黄色的救身衣。不停的从堤东头往西头来回的跑。她想知道堤上到底什么地方最高,最安全。可是,恐怖充满了心。堤里堤外一样平,堤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干的,乍一望去,就是一片汪洋。天气炎热,水不断的上涨,猪尿人屎混为一团,这样下去,非久留之地啊?但政府救灾的船只,并未如人想象的如期而来。人久久的等待着,无法找到一只通往外出的船。鹿女想给大姐打电话,要她来救他们出去,可没有电话。她想找个人商量,可陆仔不在身边。陆仔的二哥二嫂又忙着搬家,因为先前搭棚的地方,水又淹上了一尺,好多东西被泡跑了。不得不又往高些的地方搬。人们就在这堤上搬来搬去,到底也不知道哪个地方最高最安全。
二嫂对她一肚子不高兴:“看你空手空脚的,也不帮着拿个东西。”
她哪有这么心闲。我的谷,我的猪,我的陆仔,他们怎样了?鹿女牵着儿子欲哭无泪。
一晃下午一点钟了,陆仔还没回来。鹿女再也忍不住,把儿子交给吴汰,自己提着凉鞋往二叔家跑。一路都是熟识落难的乡亲。他们在堤上水中钉棚子,钉了两三层高。以便防更大的水来。他们忙于其中,也乐于其中。心中似乎没有苦涩。他们还会问你,要不要喝茶,还会笑着对你说,有钱的老板就是不同,不用住在堤上,住宾馆。
路上碰见陆仔。他一把抱住她,使劲的亲:“乖乖,担心死我了,儿子好吗?大哥二哥他们好吗?”一夜之间,他瘦了不少,眼睛深深的陷了下去,眼圈四周都青色的。他握着她的手,把它贴进自己的手心里。
“生死搏斗啊,生死搏斗。”良久他才又说了句。
“猪们都转移了么?”
“都转移到堤上,我与二叔整整奋战了一夜,十个大肥猪,一个一个的转到堤上去,太难了,太难了。”他轻笑了一下:“不过看到你,一切灾难都是渺小的,鹿女,我爱你,把二哥那里的谷子转移到堤上后,我们也在这搭个棚子,象乡亲们一样生活,那一定很浪漫,你说呢?他边说边笑边指着正在搭棚子的乡亲。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运河苑那边的谷子乍办?”鹿女甩开陆仔的手。他又伸过来握住她:“乖乖,不知道这个时候,我多么不想离开你,多么爱你。”
“我知道,可没有办法,我们必须分离。”她真不知道何时会是他们再相聚的日子,何时他们会象往常一样平安度日。想到这里,心里不仅有些悲伤。
“我到运河苑去看看,今天倘使不回,明天你就带荞儿,到青苔大姐那里去,然后租只船到运河苑接我。”
“好吧,你去吧,记得什么事都不要逞强。”
他们一起租了只小船,把谷子转移到了堤上。然后鹿女回二哥的棚子,陆仔去运河苑。
黄昏慢慢降临。二哥的棚子所在地较静僻,夕阳照着河水一片通红,堤道两边也一片通红。棚里的地修得平整,二嫂把床单铺的干干净净,棚子四周用竹链子隔着,二嫂用花帘子隔着竹链子。小小的卧室显得与平常一样舒适。只有二嫂这样心地与性子的人,才作的到。随遇而安,只要自己的男人在身边。
鹿女很用心的享受这黄昏中无限的失落。荞儿坐在堤上洗脚,堤边不断有女人搓洗衣服。鹿女想:如果没有这么多搁心的事,我会不会象他们一样这么安逸聚居在这里啊。夜里,水又涨了四寸,堤面全是水,堆在堤上的谷也浸湿。反正水大,人到这时候也放开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迟日,又是一个晴和的天。鹿女躺在竹床上望着青天,只觉得奇怪。清晨的太阳透过薄薄的晨雾慢慢倾洒下来。水边早有妇人孩子在洗脸,溲口。宽大无垠的长江,成了人们的脸盆脚盆洗衣盆。鹿女一时恍惚:我这是在哪呢?睁开眼,只见荞儿在高高的谷垛上玩耍,边玩边对她喊:“妈妈,起床了,别人都起来了。”她躺着不动,心哀沉的无法动弹。太阳慢慢呈现金黄,透着股强劲,照在身上有点热。堤线被太阳赤裸裸的晒着,没有一点荫处,竹床一会也被晒的发热。有人不断的把牛邀到堤那头去,还有人仍在不停的钉棚子,为猪钉,为牛钉,为自家粮食,家什钉。两边的大水根本影响不了他们干活的热情,对这不时威胁他们的大水,习以为常。
“一,二,三。”荞儿顺着谷包往下蹦,然后又顺着谷包往上爬。谷包堆的象座小山,太阳一照,还有些荫。荞儿玩累了,就蹲在谷包底下歇荫,稚气的脸上布满星点的汗滴。
“吃饭了,吃饭了。”二嫂清脆的叫着每个人。
“二嫂,真有你的,这个环境里也能做成饭。”鹿女无不羡慕的说。
“唉,能怎么办呀?饭不能不吃,茶也不能不喝,只是活儿没得干的了。”二嫂洒脱的说。吃罢饭,水又涨了两寸,堤上漫满了水,走路得非常小心,且要穿靴子。鹿女想到二叔那里去看看,然后就同儿子搭船到青苔去,然后租船去运河苑接陆仔。他在那边肯定没有找到船,要不早回来了。
鹿女把谷子交代给二嫂,就驮着儿子,泥达水达的跑到二叔所在地。一眼就看见那十头大肥猪,向她不住的张望。她来不及感伤,便同二叔重新给猪搭棚子。
“昨天陆仔搭的好好的,今早就给它们掀翻了。”二叔昏花着双眼说,“这猪也乖,不到处乱跑,否则就没办法了。”
“二叔,都怪我吧?”鹿女觉得心口闷。
“怪什么啊,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不知大姐三叔可否知道我们这里泻洪了?”鹿女对二叔说。
“怎么会不知道,知道又怎样啊?他们正忙呢?”二叔答。
三叔在市税务局上班,大姐在青苔镇当副书记。大姐与三叔就是我们陈家无的天。可市里的防洪工作卡的紧,加上这几天长江边岸的巴院都扒口蓄洪,他们忙着去救灾,怎么来的了。
“叔,我到青苔找条大船来接你们,还有猪,粮食。您帮我看几天猪,好不?”
“娃,乍去的几天?你的猪早没命了,快去快回吧,我们人不要紧的。”
“叔,那我去了啊。”
“吃午饭了去吧。”二叔在叫。
“不吃了。”鹿女推着自行车,驮着儿子顺着堤去搭船。眼泪不自觉的淌。啊,千万不要哭,一哭什么都崩溃。她使劲的咽住泪水,使劲的把泪水往肚里吞。
等船的都是年轻人,他们都出去谋生计。也许年轻没有那么多拖累。居然在河边有说有笑,无非羡慕她有钱。其实这算什么呀,她又哪里有钱。这时候,只要家人平安团聚,才是最大财富。这不开了米厂,钱没赚到,名声倒大起来了。天鹅洲人没有一个不认识她的,一路也不寂寞。一会船来了,太阳也西下,暮云渐渐卷来,黄昏降临。
船驶到二叔所住堤段时,鹿女看见二叔的棚子挤在密集的棚子里。她想上去跟二叔说句告别或安慰的话,可船不靠岸。眼见家乡的棚子渐渐远去,渐渐的看不清楚。她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船驶到长江时,天完全黑了。整个江面苍茫无穷,夜风阵阵袭来,让人有种恍然隔世之感。船经过几次停站,所剩人无几。有的转船到大城市去,有的去了市里、小镇。天更黑,夜风更凉,船突突的响,船梢的水滑滑的流,似有种永远驶不到岸的感觉。苍茫无垠的长江,犹如苍茫无垠的天空,四周静悄无声,只有长江两岸的树影与村落,在渐而往后隐去,隐去。
荞儿害怕的贴进她怀里:“妈妈,我想睡,我害怕。”
她把脸贴紧儿子:“别害怕,想睡就在妈妈的腿上睡啊。”
“不,妈妈,其实我不想睡,我想哭。”荞儿说。
“想哭,就哭吧,”她捧着儿子的小脸说。
“我不哭,我哭,妈妈也会哭,妈妈还要去接爸爸啊。”荞儿懂事的说。
她赶紧试干眼泪,不能哭,不能哭,一哭什么都崩溃,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处理。
“妈妈,我想回家,想回家睡觉。”
“啊,别胡说,想睡就在妈妈的腿上睡,把妈妈的腿当家吧。”她把脸更近贴紧儿子,泪水直往下流。尽管没有家回,一家人团聚也是好的啊。
“我们几时可以回家啊,妈妈,”荞儿模糊的边问边睡着了。
“总有一天会回家吧。”
不知过了多久,船终于到了青苔码头。青苔码头一片通红,青苔堤上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水已漫到子堤一米高的地方,水天相接。解放军,公安干警成群接队穿梭在大堤上。整个防汛进入极度戒严状态。青苔是个古老并不发达的小镇,可它地理位置险要,关系到长江下游八百里洞庭湖几个省市的安危。上面非常重视这个地方。
鹿女到大姐家时,夜深十点。大姐刚从办公室回来。见到她大吃一惊:“你怎么才过来?陆仔呢?”鹿女说:“陆仔去运河苑转谷子去了。”“怎么还在收谷子啊,叫你们不收谷子的怎么又收谷子啊?防汛形势非常紧张,船也很紧张,要不,我早过去了,二叔小姑他们还好吗?”““都还好。”
迟日清晨,鹿女拖着清瘦疲惫的身子,到青苔镇码头找船,等陆仔。太阳出得很好,码头停泊着大小船只,江面行驶着大小船只。人们习惯了水的盛大,仍在阳光下清脆的说笑。鹿女顺着桥往江中小屋了望台往对岸望。但见浩瀚无际的江面,哪里还有村庄。江面救灾船只辆辆,陆仔是否在其中的只船上呢?她的心很乱,人也很困,她已三天三夜没好生睡觉了。她真想睡一觉,只是不能睡啊,眼皮不由的往下眨,她便使劲的往上睁。这时,几只大船黑压压的从对岸驶过来。这边船只见那边的船只过来了,便突突的开走了。
那边船只刚靠岸,岸边就是另翻情形了:猪狗牛羊人嘈杂一片,这边救灾车辆摆了长长一条。一辆一辆的往江边开,响声轰然响天,扬起的灰尘满天飞舞,加上酷热难忍,人在这里简直要晕倒。何况她已三天三夜没休息,心里直呕吐。船只不等靠岸,人们就把船上的牲畜往江里赶,浑浊的江面一时布满黑色的点点,那是猪们牛们的头。有的头拼命的望回游去,或许它们还想回原来的猪苓牛棚吧。这边主人撕破喉咙叫喊,那边猪们悠着游回去了。
人们被迫上岸,丢失财物的呼天抢地,一个个披头散发,衣服沾满灰尘泥浆。已分不出年老年少。在苦难中便麻木不仁。这是鹿女的亲身感受。
“不准上去,不准上去,”她见机想溜上一只船。一个公安及时的发现了她。
“人家都过来,你还过去,不可思议,你最好滚远点,否则我捆你了。”
“我,我……”她有些控制不住。因为在众多流浪人群中,她没发现陆仔。
“干吗,干吗呀?你这丫头怎么没长脑子?那边不留一人,你过去干吗?”她刚一挪动脚,一个干警就发现了。
我得找条船过去,我必须找条船过去,她在心里不停的对自己说。
“我们在这都一个月了,身上都臭了,今天救灾完了,该换班吧,老婆也好多日子未亲热了;假如这里倒了的话,天下可就大乱了,我们不想回家了罗。”
“唉,你说这么多人怎么安排?青苔有那么大的容量啊?少于两三万人次了.”
“管他呢?关我们屁事,还不挤罗。”
……
她没心思听他们谈论,心里盘算怎样搞到一只船。
当太阳西下,没有任何机会租到船时,她绝望了,再也控制不住跑到堤下树林里,嚎然大哭起来。她以为今生都见不到陆仔了。他是她的亲人啊。那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切身痛楚,使她倍感人生的虚假与飘渺,金钱的庸俗与渺小。陆仔怎么那么蠢?我还是要弄一只船,这是最好的办法。她深知金钱在陆仔生命中的分量,他不到最后一刻,不会退下。但在这极度紧张情况下,弄到一只船,简直痴人做梦。
大姐说:“所有的船都在抗洪救灾,谁也不准私自调动,我也没办法。”
那不是毫无办法了?鹿女望着黄昏渐渐弥漫的天空,泪水又涌出来。这个时候除了眼泪,还有什么可以减轻内心的痛苦与无奈?哭,哭也没用,她边哭,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弄到只船,一定要弄到,一定。否则今生今世我们也许永别了。
眼看太阳下山去,她檫干眼泪回到堤上。这时还有成千的人往这边渡。渡过来的人不等喘气便被公安们推上车。又不是打仗,干吗弄的象抢火?
有个妇人,三十多岁,一套崭新的家具放在车上,她固执的要去扶,怕家具摔下来摔坏。不料车子腾的一响开走,不等家具摔下来,自己倒先摔下来。摔的扑通一声脑浆迸裂,当场死亡。这家具也许是她辛苦了一辈子,唯一值钱心爱的东西。好院落做生意的人守在江边,以最廉价的金钱收买老百姓带来的牲畜,一斤猪不抵一斤小菜价格。整个青苔码头热闹非凡。凄怆的实质与表象的繁华大相径庭。鹿女想到自己留在二叔那里的十头肥猪还卖不到两千元钱,更加心灰意冷。
“陆仔放谷的地方还没上水,我刚才问这个老头。”大姐安慰她。她马上象是见到了救星的问大爷:“那里是不是放了很大堆谷?”
“堤上好多堆谷,淹水了的没淹水的,你说的是哪堆?”想跟这老头问,没得清楚的。
赶着牲畜穿着灰头灰脑的灾民,还在络绎不绝。太阳完全隐下山,她的希望也一点一点暗淡。朦胧中,她看见从前跟他们米厂运谷的那只船,在天鹅洲算大船,在长江中算条够跑长江的船。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鹿女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对大姐说:“这条船上的老板我认识,你要想办法让我上船。”大姐很快就办妥了。只见一个公安干警抱住她往船上扔:“去,这是一个护士,去,藏到他们驾驶室里去。”
当船老板发现她时,她无论如何都不肯下来,何况她是认识他们的。她竭尽全力说服他们到运河苑去接陆仔。无论她怎么说,船老板就是不吭声,看样子想去又不想去。
“那,五百元钱,现的,一分都不少。”他开口了。
“哦,要钱啊。”她忙从衣袋掏出五百元钱边给边说:“你也太杀黑了点哦。”
“没办法,现在不捞几个,水下去了,我们开船的乍过?说真的,你敢肯定陆仔在那边吗?”他不好意思的问。
“我也不太清楚,照说还在那边,这两天你到过天鹅洲吗?”
“天鹅洲?没有,没有,这两天天鹅洲早封船了。”
“他没可能回去,也没过来,他只有在那边,他告诉过我,他在那边堤段最高的地方。”
“最高的地方?哦,白天我到那里救过灾,我知道,要是他不在那里,你别怪我啊。说真的,娶到你这样的老婆真是福气,”他羡慕的说。
鹿女勉强对他笑了笑。便乘着暮色往陆仔所在地驶去。
当她到运河苑的最高堤段面时,并没看见陆仔,但看见一座小山样的谷子,可想是他们的谷子,可是人呢?鹿女堤道两头望,还真只有这段面没上水,谷子定是他们的无疑。只是陆仔人呢?堤上一片慌乱的宁静,人都转移得差不多了。一只大船停靠在不远的地方,拉着船笛准备开。鹿女快步的向船跑去,边跑边喊:陆仔,陆仔,陆仔……
陆仔听到呼喊,做梦一样的回过头 ,见是鹿女,咧嘴一笑,就从船上跳下来。
“我还以为听错了呢,亲爱的宝贝,你要是迟来一秒,我们就错过了;你不知道在这里,就象在死亡的路上,我想我的宝贝了,我撤了,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以为今生都见不到你了。”她说。
“我也以为今生也见不到你了,我不要谷子了,撤了,被打败了,乖乖,你真行,你真弄了只船啊?”陆仔光灿灿的笑着说。灾难并未打倒他。
他们对望着,携手淌在异乡的堤道上,黄昏的夕阳洒得他们满身金光。眼前慌乱司空见惯,人们无非邀猪赶牛,每见到一只船,就象抓住了救命草似的围拢来。要搭猪,搭粮的。船老板慌了,忙把船锚在离岸十米远的地方。
“见到你,一切灾难都是渺小的。”陆仔紧握她的手。倘不是这么多逃难的人,他们会抱的更紧更久。一时,一种悲壮的感觉从心里升起,一种如赴战场的从容,使他们脸上绽开了笑容。
当船装好谷子准备离开时。只见堤那边邀来了一大群猪子,船老板早就联系好了一个猪贩子。猪贩子给他五百块钱,叫他把猪运到汊港山去。
“你可真是见钱眼开,不看现在什么时候了,黑了呢?”陆仔生气的对船老板说。
没办法,没办法,现在不捞几个,水下去了,大堤筑了,我们船就没希望了,请原谅,请原谅。”船老板与他们年纪相当,西皮笑脸的。
“反正去没有问题,就是回有没有问题啊?”
“担那门子的心啊,现在还杀人不成,一到岸我们就走,不会出什么事的。”
天完全黑了,船老板路还熟,一会就到了汊港山。等猪贩子把猪赶上岸后,已是星光点点。他们都长长的舒了口气,这下可以直回青苔了。
“真不该答应那猪贩子的,没想到这么麻烦……”船老板话还没落音,只见山上跑来一群精壮的汉子,边跑边吆喝:“哪里有船?哪里有船?”
他们慌忙的起锚……只见一个精壮的汉子腾的一下跳上了船,一把揪住船老板的胸:“你是救灾的船不?猪也搭了,人也搭了,还搭了谷子,这不,我们叫你到神化洲去装谷子,你去还是不去?”看形势不去是不行的。船老板只好无奈的摊手。
今天不到三更不会到哦?”鹿女对陆仔失望的说。
“有什么办法,人心一样嘛。”
等到神化洲装好谷子,船已经超载了。船板被压得只留一线线木,只要浪大一点点,水就泻了过来。夜晚的长江浩瀚苍穹,更参合着无限忧伤。
陆仔很疲倦,居然在谷垛上睡着了。鹿女怎么也睡不着。整个江面静悄无声,只有月光洒在水面,反射出些清淡的声响。船突突的响,水滑滑的流。鹿女依稀有点睡意,好好的打个盹,这个念头太诱人了,这么想时,她就迷糊的睡着了。
突然,后舱“哗”的一声,一条白龙跳了进来。
“妈呀……”鹿女惊的大叫。原来船靠近倒口时,船老板也在打盹,倒口水流急,船身一个趔俎,水从后舱灌进来。船老板也有经验,顺势把舵一摆。船身稳住了,可航向却改变了。原来激流把船从长江里拉进了院子里,反正里外都是水。
“真险,如果这倒口还仄一点,船肯定翻了,我们也活不了罗。”船老板回过神来开玩笑。
“说的一点没错,不过我好象没发现,我睡着了。”陆仔笑说。船上那几个精壮汉子吓的不敢吭声,坐在船上本分得很,一扫先前的霸道。
“回青苔没可能了,这院落的路,你熟悉么?”陆仔问。一时船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白天我在院落救灾,让我想想,回你们天鹅洲吧,这可是要经过五个倒口,七个院子,天亮会到吧。”船老板打着哈欠说。
“也只能这样了,不想歪打正着,要不,求你到天鹅洲,你也不去。”陆仔笑对船老板说。
“你运气不错嘛。”说着,船老板把航行的舵把转向了天鹅洲。
大家不敢睡觉了,每过一次倒口,心里就吓得不行。这船总象没有力气,每次快到倒口时,船老板总是加到最大马力喊:“冲啊,冲啊,冲,要是过不去就糟了。”于是陆仔便打亮手电筒站在驾驶室里,同船老板一起把握准确的航行方向。要是船再不小心拖进长江,这么满载的小船,可不是好玩的事。院里的水总比长江水平和得多。这样提心吊胆的冲过了五个倒口,七个院落,他们终于安全抵达了天鹅洲。这时,天粉粉亮。
依稀中,天鹅洲好生宁静,似在“大海”中沉睡了。当他们把船靠上堤岸时,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堤上的棚子稀七八落,堤上没有一点干枯的地方。要不是土生土长在此,也许根本辨别不清回去的路。空旷的江面上,暗淡的晨光里,只见苍海中星星点点的人,在稀落的棚子里出没。以一种顽抗的生命力,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线上。
“哎呀,你们可算回来了,昨天水涨的没法,你们的谷子都打湿了。你的二叔来过二回了,说你们的猪仔被淹得不行了。”二嫂见到他们就喊开了:“这里丢不开,要不你二哥会去看看的。”
陆仔留在这里转谷子,鹿女则淌着水往二叔方向跑。一路上,乡亲们在堤上的棚子里淌着水做早饭,喂猪,样子木然,面无表情。与太阳的金光灿烂成鲜明对比。
“蛇,老伯。”突然一条蛇从一个棚子里游了出来。而这棚里的主人正在棚前高高搭起的煤炉上做饭。
“没什么,每天都有好多条蛇从棚子里沾来沾去,不理它就是了。”大伯无所谓的笑笑。
“您不害怕吗?您为什么不搬出去啊?您城里没亲戚吗?”鹿女惊魂未定。
“孩子们去就是了,我们老东西能上哪?堤上还住着好些人呢,俗说,金窝银窝抵不上自己的狗窝。”大伯边扇火边叹息。大伯说的一点不错,金窝银窝哪有自家狗窝自在快活。
二叔这两日象换了另一个人:脸完全青黑,胡子渣渣的,眼睛深陷了去,头发也乱蓬蓬的,仿佛十多年未剃。猪们呢?已淌在水里不吃不喝两天了,身上的肉被水蒸得红红的。见到她,不住的哼哼,不住的伸头,不住的望她,那目光十分人性,充满温和与哀求。鹿女见到猪们哀求温和的目光,眼泪再也忍不住。
“这猪得马上处理,否则这么多肉,要吃也吃不完,天气这么热,会臭的。”二叔说。
“我们租船来了,您们同我们一道走,这地方怎么呆?”鹿女檫干眼泪对二叔说。
“没什么的,我们不愿折腾,再说还有些粮食要看,还有牛,走不了。”
一会陆仔装好了谷子,把船开到了二叔所在的江面,靠在堤边上。
陆仔上岸来望着鹿女说:“乖乖妻,这船谷子就交给你了,我要租船把猪们弄到横市镇去卖,卖得多少是多少,真的不能挨了。”
听过陆仔的话,鹿女有些紧张,害怕:要我押船到青苔去,那可是要跑整整五十里长江水。何况这船的确太小……
“不要紧的,你不看它这么点大,可历史不短,经历不少。”船老板看她犹豫忧郁的样子,乘机又说:“加两百元啊,加两百元,这可是很便宜哦,否则,我不跑了。”
嘿,原来只准备到青苔,却到了天鹅洲,真是阴差阳错,以为船老板不好意思加钱的?陆仔递给他两百块钱:“辛苦你了!。”然后对鹿女说:“别害怕,把救生衣穿上,就是掉进了长江,也不会下沉,你一吹号,就有人来救你。”说着走过来替她把救生衣穿好。
鹿女觉得自己有些不堪重任,但也没办法,陆仔不可能跟她一起去,船老板也没可能等陆仔回来再去。她想,要是这次真的葬身长江的话,那可真应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古话。她心里有些无奈,有些悲哀。太阳升的老高,照在人身上烦躁焦热。
“走吧。”船老板突突的启动了船。
“走吧。”她也应了一句。成败得失在此一举。
只要顺利到达青苔码头就算胜利了,几天的拼斗算有了个结果。这么想,她心里有些安慰,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情绪也放松下来。她对陆仔挥手,陆仔也对她挥手。她再回头,却见陆仔在抹眼泪。
船一路总算平安,青苔码头有大姐接应,她心里稍微宽慰些。当船快靠岸时,突然一个急卷弯,后舱灌了满舱水。
“怎么搞的?”她惊的跳了起来。
“这是青苔叽头,听说过吗?鬼门关的叽头,无法靠岸的,怎么办?”
鹿女走出船舱一看:我的个妈,那水翻翻滚滚象煮开了,一浪接一浪,一浪高一浪的直向堤上翻滚去。乍一看,那水面起伏连绵的象是梯田,一个旋涡接一个旋涡。她看呆了眼,对岸望去,哪见大姐的人影。船老板也不怕邪,连续冲刺了四五下,冲得溅起的水花把全身都打湿了。可就是没冲上去。
“我们绕道吧,别冲了。”她指着离码头五六里远的哨棚。
“要多烧些油哦。”这船老板真是现实。不过也只有这样了……
鹿女不知多少次躺在大姐家的床上,回想起那些经历。每论青苔街道传来车辆轰鸣,就不免惊慌:我这是在哪?我的家呢?她有些哀怨的痛恨,不想回那个家,不想面对它了。不知是它辜负了她,还是她辜负了它。可每夜里,她仍梦见金木、小秋、周一、菊菊。梦见那些父老乡亲,他们仍在天鹅洲那片土地上耕耘喜获丰收,模样还如从前一样。也许人生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做过这么多梦,一躺下,梦就涔入。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梦中消逝得那么快,梦醒后,却什么也不在!
“我还能干点什么呢?前半辈子的心血已毁于一旦,明天又该怎样?”她每天这样问自己,却不知道思想能固定哪点。正如陆仔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水下去了回家重操旧业。她还能怎样?尽管她消沉的觉得自己的柴并不那么经烧了,可她还是只有等待,等待张安静的床,躺上他们,在上面尽情的欢爱。这种享受只有在自己的家自己的床上。她体内的饥渴早烧坏了她身子,她很难理解小秋,能够那么长久的忍受饥渴。
青苔的街道仍旧安静祥和,充满古镇的典雅气息。搬到青苔开理发店的三姐请他们去吃饭。三姐的理发店生意十分兴隆。这些年,三姐在镇上买了房屋,开了理发店,过上了富裕的小镇生活。谁能想到从前老实忠厚的三姐,有腿疾的三姐,如今在小镇上安家立业了呢?三姐的人生让鹿女陷入种虚幻的想象。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地发生了突变。在她内心早有一赌高大的墙,将她与这世间的一切快乐阻隔了。可说是厌世吧。当她听到大姐说,所有长江两岸扒口蓄洪的巴院都要移民时,不免一惊,麻木的心上似乎被刺痛了。
“移民?天鹅洲属移民区吗?”
“当然,天鹅洲几千人口,典型的巴院一个,最先移民的对象。”
“都移到什么地方去?”
“移到人广人稀的地方吧。”大姐也不确定的说,“但移民是绝对的事。镇上这些天老在开会,传达中央的这个政策,只待灾民回到家乡,就执行。”
地广人稀是什么地方?鹿女真想哭。啊,我不要到地广人稀的地方去,我情愿呆在那个夏天便遭洪水威胁或淹没的小村庄,那是我的家乡,我的家啊,我爱我的家乡,我的家。那里栽种了我的梦想,我的爱情,我的希望,我要回去,从那里跌倒,就从那里爬起来。
鹿女与陆仔得知移民的消息后,寝食不安,菜饭不香。秋虫在聊赖的夜空下喃喃细语,他们却因流失家园而悲伤叹息。可他们却不愿将这情绪传染给对方,聊赖的秋虫下,各自孤独的失眠。啊,只要留得住根,总有生根发芽的一天,若连根拨起,是不让人活了。但愿这只是个噩梦,醒后,噩梦就会自然破灭,天鹅洲也会恢复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