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从烟台回来后,就在东方超市摆了个麻辣汤。周一在东方超市有股,成了名副其实的东方超市大老板。98洪水之后,乡下的逼迫,真没什么事儿好做了。周一也于98洪灾之后离开了天鹅洲。
周婶娘的娘家在东方镇,周一的舅舅与表亲都在东方镇。
小秋的麻辣汤摊位是周一给的。小秋一个人做麻辣汤,金木仍在南国打工。周一的老婆菊菊还在天鹅洲种地,空闲就到村上茶馆打麻将。在菊菊人生中,能种几亩棉花,有麻将打,有每天的日出日落,山岗田野,就很快乐。她不随周一去东方镇开超市,亦不喜欢随周一去烟台。
周一开超市之前去过烟台,做了一年的宾馆经理。菊菊随去了。只是周一的姑妈不喜欢她,说她是个土憨巴。这也是小秋不愿久呆在烟台的原因。小秋姑妈骨子里瞧不起他们这些乡下的侄儿们,说他们要相貌没相貌,要人才没人才。她表哥弄了个打工妹,她姑妈就要与之断绝母子关系。金木在那呆了一年,就被她姑妈赶到了南国。因为金木在小冬婚礼上喝醉了酒,说了些胡话。
菊菊是个老实的农家妇,有着不同一般农妇的牌瘾,打麻将几乎成了她的生命。从前菊菊可不打牌,自烟台回来后,就变了。脸厚厚的,嘴唇也厚厚的,都有点歪。看着让人觉得她骨子里的倔强,也让人知道她生活里的疾苦与紧张。她与周一的婚姻是幸还是不幸?她本平凡的,不足以承受周一家人的期望,不足够做周家的长媳妇,撑不起那个门面。时常她感觉到种被抛弃的危险,加以生的又是个女儿。她不想去不是家的任何一个地方,只有在这个家里,她才感觉安全。
每天清晨太阳出来,她便打开大门,打扫房屋,清洗衣服,放鸡喂猪,然后到田间去劳动。待到中午清闲了,就收洗干净,去村部茶馆坐坐,谈谈,打打麻将。人见她也是尊重的,向她打招呼。因为她的牌风好,无论输赢都没声音。不象有些妇人输了赢了,都是声高马大的闹个不彻。自烟台回来后,她就失去了欢乐,神情忧伤,强装着笑脸。周婶娘早与他们分家了,在村部开茶馆,两老混生活。菊菊到村部也算是回婆家。公婆与公爹还是喜欢她的,认为她本分老实,不象某些妇人男人不在家,就招蜂引蝶。她来了,也就是坐坐,与来茶馆的乡亲说说话,并不拢周婶娘边。在她心底,亦认为周婶娘与周一的姑妈们一样,骨子里瞧不起她。对周一的两个妹子,小秋与小冬也没多大印象。一则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二则,她们聚一起的话,人总一眼就看出她们是两类人,一个是小媳妇,一个是大小姐。看出的原因,无不在体内的气质与呼吸。无论她打扮的多漂亮,总让人看出些乡气。而小秋即使在田间干活,且心身过的也并不畅快,无论穿什么,总让人觉得洋气。那是自小形成的一种气质吧。小冬更不如说,在烟台安家立业,城市大小姐一样了。
菊菊也曾幻想自己能那样,也曾抱着十分的幻想去了烟台。98年,洪水将他们包种的百亩棉都淹了。水来时,大大的棉桃颗颗挂着,眼看就要丰收。终于可以打个翻身仗。她与周一百天百日的田间劳作,心里如灌蜜了一样甜。她甚至想象棉花丰收之后,一定要将楼房重新装饰一遍,装的就象城里的房屋一样。在她内心,城市与乡村的区别,无不就在房屋的装饰上,其他的,她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曾到周一的姑妈家,姑妈家的房屋气派,气派的不是洁白的墙壁,光洁的地板,干净的整齐,而是那一排排的红木家具。她想棉花丰收了,也买两套红木家具放在家里。菊菊虽没有多大的人生梦想与高贵气质。但她有颗朴实充满爱的心,想将自己家整治得如城市人家一样,整治得周一内心喜欢。她喜欢住在那大屋子里,望着那些红木家具,闻着那家具冒出的树木清香。或有可能,她还将房间墙壁贴上一张好看的画,整治一个大菜园,养一大栏猪。这是她作为农人的最大梦想。
曾经她见过村上某农家的女人房间墙壁上,贴着裸体的美女照。正对着床。菊菊总认为那家的女人不正经。她的想法一点都不错。那家的女人一直在外打工,就是干那行的。一年回家才两次,男人老实巴交,管也管不住她、想必是在外面过惯了风骚生活,耐不住寂寞。再她老实巴交的乡下老公,怎了解她那般的风情?于是便将裸体的女人贴在床对面的墙壁上,好在夜间激起她男人的性欲。尝试过过如外面一样的风骚生活!菊菊一想到这里,就心生鄙视与轻蔑。这种女子,她是瞧不起的,要她贴,她定贴上稻谷粮食或棉花。每日与它们打交道,没啥会比它们更让她觉得生活的希望与梦想了。
菊菊爱劳动,也爱享受,看着自家的棉长得全村第一好,自家的房屋修的第一好,心里就无限的满足幸福。她是个典型的农家妇,最合适乡下,最热爱乡村,她不合适城市,不喜欢城市,去烟台是98泄洪后,没办法的选择。
洪水淹没了她的全部心血,也淹没了她心怀中的希望与梦想的种子。说实在的,她不愿回想起那刻。可却永远也忘不了那刻。周一背对着长江浩然大哭。然后就昏厥在地。醒后直指心口大喊三声:痛、痛、痛。周一的心口是为他的棉花痛,为他的梦想与希望流失痛,为今生的梦想与希望已不再与天鹅洲有关痛……就那一刻,他才决心离开天鹅洲,有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几年来,磨面厂,养猪厂,田,将这个家境本不错的小伙子变得一贫如洗。
好年景,鹿女还去过周一的养猪厂。一个清香的早晨,鹿女去村部买肉,听卖肉老板说是周一家猪厂的肉,还说周一的猪养的可好的。鹿女听了,忍不住就跑去看。她也养了些猪嘛,想学点经验。
猪厂四周冒着清香,风夹着清香吹送,其实并没有风。而是猪厂四周田野庄稼的清香在流淌,绿色在流淌。前屋去猪栏还有条小径,小径两侧是菜地,厕所。鹿女行走小径上,看鸟儿在菜地里歌唱,看阳光洒在小径与菜地上,心胸真是温暖之至。加以周一的幽默与欢快,几欲有些迷失了。周一说:乡间真好,春天真好,每天一大早就有鸟雀将你叫醒了,它们与农家里的鸡一样,天不亮,就开始叫。它们没有房,在树丫巴里睡觉,一睡一整夜不掉下来。现在的鸟也升级了,只听见鸟鸣,却少看见鸟巢,鸟的功夫也在日渐长进哦。
听到周一的这番话,她都笑死了。
她喜欢这样的农庄生活,喜欢周一的幽默。在她心中,周一比金木更似一个农庄主,更似生活在人间的白马王子。只是这些风采都只在回忆中显现。而在那些实在拥有的日子,并不那么珍惜的。
菊菊更是有着如土地般的纯朴与大气。这是小秋烦躁的心一点也学不来的。这里,菊菊是富足的,有着女王般的从容与优雅,尽对每个来她家参观取经的人热情大方,露出坦诚真实的微笑。但离开此,她就是不自然的,有股沉滞凝固的呆钝。乡村,土地,棉花,猪舍予她生机与笑容,她亦一样给予它们生机与阳光,喜结成果。只是这些倘在收获的路上,就被彻底的摧毁了,不得不让她过另一种生活,颠覆了她人生的信念,或差点毁灭了她的一生。
初来摘棉时,她便被天鹅洲广阔的田亩、丰厚的物产、优美的景致迷住了。她爱这片土地,向往这片土地,喜欢在这片土地上摘棉,种棉。不喜欢自个娘家里的田亩那么窄,不喜欢那成熟了的菌子来不及销售,就老在地里化成了水。乡亲们的希望与梦想也烂成了一滩水。哪象天鹅洲的棉总是开满田,随时可摘。她不喜欢娘家里的乡亲们,一到季节就出去寻短工打,一家人东一个西一个。她喜欢两口子在一起的生活,喜欢那种古老的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喜欢周一在那土地上种棉,然后她去摘。就这样,她住在周一家摘棉花,摘棉花,摘着摘着,就摘上了周一的床,怀了周一的娃。不回去了。她有股常人不及的气质,那就是忍耐与坚持,纯朴与自然。可上天并不让她如意。96年洪水,97年虫灾,98年又是大水来袭。就将她那农村之家的幸福梦想彻底毁灭了。
那日,她脑子空茫,由于天鹅洲交通的不便与洪水的来袭,猪栏的十几头猪还没来得及销售,早转移到亲戚的空屋子里。乡亲们也都忙着收拾家什,以便洪水再袭时,少些损失。正好亲戚家有大空屋子,周一定时送些米糠过去,叫留在家的老亲戚看着。
不说这养猪的人,突然失去了猪,似乎失去了魂。再加下了几场大雨,田间总没干燥的时候,去不得田地了,实在没事儿干了,都不知道猪们在亲戚家可好?也不知外面情形如何?那些天,菊菊只要想起自己的猪们,就饭菜不香,睡不着。总在夜梦深处不安。
素日菊菊是不大出门的,成年累月的在家收拾忙碌,在田间忙活。前不久,周一才拉过去一板车米糠,亲戚家的一头猪一同养着,吃的是她家的米糠,算是付工钱。只是钱是有价,情意却无价。她也知道亲戚家是重情意,才跟她看着那些猪。
出来一看,外面的形势可把她吓坏了。大白天的天鹅洲,凉嗖嗖的冒着湿气,鸟儿没止境的叽喳叽喳叽喳,我和我和我和的乱叫,似慌了神。绿色摇摆的树木茂盛得一片憔悴,似乎藏着严重的焦虑。往亲戚家去的大路也被水淹了。路上摆放着好几个抽水机,只是水并未见赊。自行车不能过去,路上行走着淌齐腰深水的农人。这水比96年大得多。彼年此时这里是齐膝的水,此年此时这里是齐腰深的水。菊菊一直忙着田地,忙着给她的棉开花结果,忙着给她的猪们快快长,而有些不知道山川日月了,虽知下过几场大雨,没想会下得这样大。这都因她的棉花长势太好,麻木了她的神经,不曾意识到危险。堤上好多空屋都被收拾出来,放着低处人家的家什,牛,猪什么的。菊菊只觉得如在梦中一般,不知道前几天还好好的天鹅洲,乍变得这样子了?
人在那空屋里,边搭理东西,边望着浩淼的田地叹息。菊菊的田亩也淹没了些,但还剩着点,相比那全淹没的农人,还多份希望。门前田间青一块白一块,淹没了些,也有些还未淹着。但看总是青空一色的浩渺,天象河似的贴近了地面,水天相接的,哪里还有人间?太阳出了一忽,就隐了,细雨飞飞,云雾茫茫。
菊菊在路上被一阵大雨赶到废堤上的一间空屋躲雨,望着浩渺的青天与青白的田地,心里突然涌来一股锥心的疼痛,这是座即将沉没的村庄!才几年,怎么村上会有这么多空屋子,从前这路上一路欢心吹着口哨声的农家小伙子都哪去了?怎么今天一切都死静了?她记得初来天鹅洲摘棉时,天鹅洲真是花红柳绿,人口沸腾,充满朝气。哪似今天满村白雾腾腾的冒着股湿气。她感到那股湿气在村人心上翻腾流涌着,不能散去。她感到自己体内剧烈的疼痛与灵魂睡眠不安的苦痛,几欲让她爆炸。她在内心撕裂的叫喊:不要啊,不要啊……
可天鹅洲还是在她撕心裂碎的叫喊声中,沉没了。
那些猪们便如小菜一样,卖给了来沉没村庄发混财的猪贩子们。此年的损失让他们在天鹅洲无法再呆下去,由此随周一去了烟台。去了几个月,她就回来了。原在家种着责任地,打点小牌,整点菜园,过罢自己心上最小梦想里的农家生活。但周一仍留在烟台,那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天鹅洲已靠不住,他得在外面想点法子。他心中总有一股想出人头地,永不妥协的精神。他要成为一个有财富与梦想的农人。或他本质里有这股高超与清越,不甘做一辈子的平凡农人。而当他们的命运在天鹅洲发生如此变故的时候,其他人就更不如说了。走的走,搬的搬,流亡的流亡。天鹅洲便似一个空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