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屋的秘密

  太阳出的多好,又一年夏天来到。门前西瓜地里不时传来欢声笑语,似有口风吹送。天热得天鹅洲静死了,静得使人困倦。睡梦里那对手臂洁白如稣,刺得鹿女的眼睛发痛。

  那天,大北风刮得紧,金木谐小秋终于要去南国了。可小秋却拗住她的胳臂说不想去。照说,小秋应该高兴。可她却那样的凄苦无助,依依不舍。那刻,鹿女才知道她对自己有多信赖。不停的安慰她说,你们在外相互照顾,是世上最幸福的。不料小秋竟哭出声来,说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真要同金木一起出去,金木也不是存心回心转意,她喜欢呆在家里,他从回来到出去,压根底就没跟她谈过一回话,把家里的田地给了人家也没吭一声…

  离去的金木,沉默、冷漠、忧郁;饱含同情无奈的泪水。北风中,他离去的身影那么决然,不曾回过头来……离别太匆匆,不知何时再相逢,离去的你,默默无语,叫我心里难受,我们何时再相逢?

  虽是夏天了,每每想到这,鹿女便觉寒气袭人。这次离别成为她心头不止的痛……

  “鹿女,看谁来了?”陆仔叫。

  听声音确是金木,那刺得眼发痛的手臂是小秋的?手里还搬了个大西瓜。鹿女想睁开眼,却把头扭了过去。

  快起来,金木回来了……陆仔推了下她。

  一个着白色衬衣,灰色长裤,蓄平头的男人站在面前。确是金木,只是有些瘦了。他打探着她,她亦打探着他,刹间,内心又似炎炎戈壁,渴望水,凉或湿的唇。屋里是与夏天相随的闷热,只不过这闷热里正滋润一场暴风雨。

  金木与小秋只坐了一会,就走了。空旷的村庄流淌着白光,绿色的随风的都是空旷。可人的心却局限在某个地方不能飞翔。鹿女非常想再见金木,每天穿戴齐整,望着路口,等待什么。陆仔也显兴奋,但拘于鹿女的小心眼,不敢表现出。这情形是非常古怪的。两人心中各自揣了个兔子,侍机着跳出去。

  三四个日子过去,陆仔终于忍不住对鹿女说:你去古屋地里把熟了的玉米棒子扳了吧。

  村子的闷热哞地消失,路边野花开始欢笑。很远,鹿女就看见金木在门前张望,衣服颜色竟同她的一模一样。走近,他却藏进屋里去了。片刻,小秋出来。小秋着浅绿色连衣裙,没领露出她瘦弱的胸肌,神情疲倦,仿佛昨夜里,金木用了太大的力气。见着她与金木不经意间,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心里自是十分黯然。

  “坐吧?”她拉过一把椅子。

  “不了,站会吧。”

  “坐会吧?”金木也轻声的说。

  这门前,曾坐过多少个一会呢?金木不在的那些日子,她常与小秋这样坐会,谈些什么已记不清了。每次都是满怀心事坐会。这隐秘的时光重复了多少次?可是她喜欢那些时光……

  “我还是走吧,还要扳玉米棒呢。”

  “天凉些了再去?”小秋挽留。

  “不了,天太晴,会下雨的。”

  说着,她就走了。他们不曾出来相送。

  圆溜溜的玉米一颗一颗齐整排列,呈现出自然的规律与神奇。可这个世界的人,却日渐不可猜测。她实在想不明白,金木与小秋才去南国不到四个月,回来干吗?金光耀眼的大地上,风呼呼直响。碧净的天空几朵白云漂浮。路上很静,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听见。古屋处,一棵大桑树耸入云霄。由于生命力强,去年洪水都没能将它淹死。身上结满紫色桑葚,只是无人品尝。苍翠的风姿独在风雨中来去。未种上作物的空地上,长满一人多高的荒草。但有院里的荷塘漂浮出从前的生机。它掩隐在草丛荷叶里,婆娑池塘边。

  鹿女边扳玉米棒,边望着金木的老屋台子想。不远处是金木曾住过的地方,那里草地茂盛得更凄凉。想那时,陆仔一把大火,似要把所有化为灰烬。啊,手臂发酸冰凉。原来真下起了雨,雨水沿着发际迷糊了她眼睛。

  “下了好大的雨啊。”

  “是啊,”鹿女回过头。

  “是你?”她惊诧的望着他。

  “是我,”他凝望着她。

  雨水滂湃的,几欲让人停止呼吸。她来不及呼吸,来不及反应,这里的草地已渗透了甜蜜的气息。他们沉醉了,目光很快的交织在一起,很快的编织了那个远逝或渴望已久的梦……雨住了,泪水从他脸上流下来。古屋上空散发着青草的香气。

  没有人知道古屋的秘密。

  小秋随金木去南国再回家,就变了个人。村上传闻金木在南国有了女人。小秋不能忍受,吵着金木回来的。还有传闻,小秋因那被纹了的嘴线与眉毛在南国找不到工作。南国的无论大小老板娘,都生怕这种纹了嘴线与眉毛的年轻女子。因为她们的男人曾经被这样的女子占据过,她们仇恨这类女人。无疑小秋的外形予了她无尽的哀痛与歧视?包括金木亦对她有这类歧视?她不知道,金木为什么这样残酷的对待她?

  金木春节本不回家的,春节完了,也没回家。小秋给他打电话说,自己要去烟台,他才回来。小秋说:他回来也罢,不回来,我去了烟台,就再不回来了。小秋如此说,只不过在催促金木给她个答复。她青春的生命不能再在那种寂寞与饥渴中煎熬。她需要男人。金木得此消息后,就匆忙赶回来,带走了她。然后不到四个月,两口子又匆忙的回乡?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凡南国打工回来的人,都说南国是金钱的粪土地,情感的荒原处。小秋虽不太了解那话的来源,却领悟了那话的真实。

  金木厂房的楼顶有一个露台,露台有个大水管,厂里的工人都在那里冲澡。小秋在露台看见一个女人在金木的背后搂抱他,边抱边在他身上摩擦……小秋流泪跑下楼去。金木看见她跑下楼去的背影。那是她去南国几个月后,他们第一次睡一起。因为时间的交错,工作的忙碌,金木总没时间跟她一起。然后就告诉她说,这两年在外面勾引他的女人不计其数,她们都那样饥渴,他也一样的饥渴,他不能再忍受这样的生活了,他要回去过平常百姓家的生活。他不背叛,并非因为坚守而是害怕得性病。他害怕那些饥渴的女子身上有性病。他不再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就象带她出来时一样带她回来了。

  可回来后,那种想象中的世外桃源生活,并没有出现。他们时常发生比从前更为激烈的争吵。半夜小秋还因争吵而失踪,全队的人去找。找遍了天鹅洲,最后在黑鱼浃畔的一个旧草垛里找到了。那草垛是村上农人为赶野火子存放的。将之外滩的草砍来放在那里等它枯萎,然后背到黑鱼浃畔垒着放野火,实则冬天里放牛太冷了,农人边在外滩放牛边烤火,野外的河滩也一片温暖起来。冬天在黑鱼浃畔钓鱼,将鱼放在燃烧的草垛上烤熟了吃,另一种风味。小秋藏在草垛里,想寻死么?这样跑了好几回,大家认为小秋神经有些问题了。要不,怎么总要半夜藏进草垛里呢?

  鹿女不知道出去一趟的小秋,为何变成这般?每天,她仍来鹿女家坐会,每一来就是笑非笑的对鹿女说,有女子偷吻金木的嘴,有女子摁住了金木的生殖器,然后还有女子找金木找到了他们的房间……小秋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她总是边说边笑,然后突然失控的骂道:世间竟有那么不要脸的女人,鹿女,你相信吗?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金木还说没有背叛我,金木到底背叛我没有?小秋的眼泪都哭干了,后悔真不该随金木去南国的。她的眼睛一点光都没有了,一点也不清纯了。那个坚强无比,力量无穷的小秋不见了。

  鹿女非常同情小秋,不断的安慰她:南国就是那样一个地方,金木能跟你一起回来,不就得了!可时间久了,对于祥林嫂一般的小秋,鹿女觉得有些厌烦。

  鹿女记得小时候小秋不肯读书了,她还去劝说过。那时小秋七八岁,她不过十岁。小秋圆脸,头发自然卷,很漂亮优雅的一个小女人。怎么就不想读书呢?小秋说,她不喜欢读书,是因心灵有个禁锢,渴望早些结婚生子,种一些田地,过种无所忧虑的世外桃源生活。她与金木本质是一样的,为何会越行越远呢?

  想到这个问题,鹿女一点也不轻松。夜里做梦总梦见古屋的那头老水牛。眼里蓄满了泪水,似对她诉说一个巨大的乡村变故。它无奈忧伤的神情总让她想起小秋。她们眼睛里的光过早的浑浊了,且充满了泪水。这头老水牛养着的时候替他们还了许多债。每年下一头崽,早去晚归,河滩上吃草,田间干活,都不需多用心去管。但鹿女还是嫌它麻烦。因为每年冬天来了,草枯黄了,牛没地方放,得关在牛栏里喂草喝水,下雪了,可是件大麻烦事。院内水坑都结冰了,牛得牵到大河去喝水。虽然雪地里在大江边给牛喝水,边欣赏江景,是极美好的一种享受。但那美好是做给外人看的,真实生活在里面的人,一点也不会感受到。雪天江边的风,吹在脸上象刀子一样,哪里还美得起来?因着生意忙碌,因着干活累了,养头牛无不成为了拖累。喂了几年,就将之卖掉了,可鹿女怎么老是梦见它呢?

  陆仔长年累月只心扑在生意上,外界的一切根本不能影响他。彼年因为大雨,水田乡里的谷子都烂了,陆仔只心到水田乡去收购谷子,以便水下去了,赚一大笔。加以粮食政策的变动与反复,更坚定了陆仔乘机多收购些谷子的决心。

  陆仔不在家,小秋来,鹿女心里压迫还小些。每天听小秋幽暗反复的叙述,鹿女只觉得天空下着不停歇的雨,要将整个世界淹没。本来就在下雨,房屋里寂静的,只有小秋的声音碎碎不歇。以致夜来的睡眠也湿,那是她心底潜藏的悲凉之气残留在这里了。她心中盛满了对小秋的同情与悲凉,她但愿小秋从未去过南国,就在家乡守候她心中的梦,心中的男人,哪怕这个男人就是陆仔,也好!可小秋去了,就再也回不来。鹿女想起小秋一个人在家时的那种坚强无谓,想起小秋任小身体里的无穷的力量与理想,想起小秋被灰土外套裹着的年轻饥渴的肌体,心陷种悲凉。那是天鹅洲潜在的凝固的悲凉,这村上有多少如小秋一样这样失心疯的女人呢?她们或许还没象小秋这样严重。小秋在黑鱼浃畔哭泣,浃畔的湿气就将她淹埋了。

  小秋的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金木终于无法忍受,又出去了。小秋亦被她烟台的姑妈接走,进了疗养院。小金木就成了天鹅洲名副其实的留守儿童。每天与他那患有甲肝的祖父母生活在一起。小金木有次还将人家的牛尾巴拉住,要当牛拉板车。再或者,就将行人背后扔一把泥,吐一口唾液。由此乡亲们就给小金木取了个外号:烂眼嫌。

  鹿女的世界也因小秋的消失,清闲了段时间。鹿女时常自责的想:这世间,倘不是因为我,小秋或许不会那样!她很后悔,那次大雨里,与金木发生了那一幕。很后悔,结婚后与金木产生了那种情愫。但她自认为,那已过去了很久,早成为古屋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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