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一个春节?尽管艳阳高照,鹿女还是觉得冷清。没有金木的村庄更加寂静而孤凉。她的生活不能缺少他,他打造她所有的乡村。他的离去带走了她所有的乡村。世界一下子变得轻飘起来。
吃过年饭,小秋来了。
“金木回了吗?”明知没回,还问。
“没呢。”见鹿女情怀里流露的哀伤,小秋心里似乎舒畅了些。她但愿金木在外找了个情妇,永不回来了!这种不回的痛苦,相比回来的痛苦轻得多。为什么会有这种思想呢?小秋一定是疯了。
望着满世界的灯火辉煌,望着自家园子的灯火辉煌,望着那方墓地的花红绿火。鹿女有些恍惚。这阴阳间竟如此和谐赋予内引力,这人生天地间的庞大阵容,却容纳不下一颗孤单的心。
初一一大早他们就去给吴汰拜年。一路上,陆仔喜气洋洋,加以荞儿快乐的拉着她奔跑,还有农舍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又让这春节有了些乐味。
这世间众多的脸谱,表演各自不同的角色,忘不了你嫉我妒,忘不了摆功请宴。整个春节就只见些疲惫麻木的脸,分不出喜忧。女人们为着一年的收成,自家的男人是否强劲好色,谁家的儿媳妇跟人家跑了,谁家的女儿又傍上了大款,寄回了多少钱,争论不休。男人们为着一场失败的赌局大呼小叫。他们淋漓尽致的生活着,尽管麻木不仁而显粗俗,却不含任何虚伪忧伤的成分。他们的心在麻木或粗俗中是欢快的,他们的岁月在此这样度过了一朝又一夕。年年岁岁如此,年年月月都一样。
而小姑父却在这平淡麻木粗俗的岁月中死了。这是大家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早春的凉风夹着温暖的阳光吹进屋里。鹿女坐在门前任凉风吹。思绪处于种混乱与哀伤。她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好端端的春节团聚,成了小姑父的葬礼?直到今天,她都无法相信发生的一切是事实!
小姑家自遭了洪水,日子就过得艰难。可小姑父还是非常热情盛款我们这些侄子侄媳侄女们。声音十分宏大的叫着我们每个人的小名。次日清晨,人们到黑鱼浃担水。却发现小姑父竟象一个活人似的,吊死在一颗只有手臂那么粗的树上。死的情状非常甜美,脸上充满微笑,死时身着那套他素日总舍不得穿的灰色西装。
小姑父都穿上了素日不穿的西服?如果当时把他拉到家来,死神就找不到他了。小姑因为小姑父输了两百块钱与他吵了一架。所以不曾到鹿女家来吃饭。加以小姑父的邻居那天生日,见小姑父一个人在家,就叫他去喝了一会酒。小姑父已很久没喝酒了,也是喝醉了,小姑一回去,小姑父就发酒疯,把小姑痛打了一顿,就跑了。这一跑就没再回来。
送走了小姑父象做了一场梦。年继续过,大家说说笑笑似乎忘却了。小姑父灵前那柱香烟雾袅绕,小姑父的笑容在烟雾里依稀可见。小姑父可是升入了天国。不再体味这人间的苦难沧桑。
初六到整个正月完,路上都行人不息,热闹非凡。来去的都是打工崽。他们或离家或回家。背着大包裹,挟儿带女,夫妻相送。一呼啦一呼啦打你门前经过。有的跟你打声招呼,有的直当没看见径直去了。
看着这么多外出打工的人,打工总比在家里强吧。鹿女想。这村庄其实还有那么多人,从前怎么没感到少了那些人有什么不适。而少了金木却这么影响她。天鹅洲往后人怕是越来越少了。是否一天这里不再有人聚居?鹿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担心?
陆仔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他总是说:城里的月亮再圆也是人家的,与其外出打工,不如自创一份事业。鹿女心想:要不是我从娘家贷些本钱,要是我娘家的姐妹弟兄都是穷光蛋。你又哪来自家月亮比他乡圆的道理,还不到了一个异域打工。现在是无法走出了。结婚几年就创下了这点家业,守着这点家业,不说一年赚个十万八万,起码能保个温饱。这般想来,太阳还是自家的暖,月亮还是自家的圆。尽管想去的地方空着,想见的人已走远。
小姑父的逝去,金木的归期遥遥。都使鹿女倍感到空落,此地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只在过去那些时光曾在这里流淌过。她便以种怀想的姿态面临现今天鹅洲的所有变故。
春风吹得空气潮湿,她眼睛亦潮湿。每天开门面对两条大道:一条通向小姑父,一条通往金木。小姑父与她阴阳相隔,金木与她远隔千里。小姑父是亲人,金木也算是亲人吧。整整一年了,金木离别的那个星夜仿似昨天的切近,又似一个世纪的遥远。那个无家可归洪水茫茫的星夜……
早春的风轻轻吹,风中夹着沙尘,眼里也掺了沙子。风从四周向屋里散合。门前田地的作物一派生机。荞儿在门前田沟里玩耍,不时的从沟边跑到大路上去。
荞儿成年后,回想起的天鹅洲,无非玩耍的河滩,游泳的小蝌蚪,及嬉笑追赶唱着泥娃娃的小伙伴。乡间孩子的童年,千年万年没有改变。人生如梦飞逝。想那个时候的故河口,多么广阔丰饶美妙。里面每一件物都显神奇。只要一闭眼,梦就开始成长。现在头顶的仍是那份天,脚踏的仍是那方地,为什么感觉竟不一样?久而久之,它是那样平淡无奇,不再养得活它的儿女。想当年我们的长辈在此开垦耕耘,还不是为着他们的子孙后代能在此安居乐业,发家致富。他们可从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们的子孙要离开这片土地,外去谋生?有可能出去永远不回来了,有可能出去多年了,才回来。
你终于没能回来,陌生的国度,繁华的地代。正滋润你少年的梦。
你终于没有回来,这儿的田野,这里的天空。你一直企图从此逃走。
你终于没能回来,你的家乡,你的梦,你寻求梦的乐土。
鹿女写完这首小诗,倾泄而来的泪水淹没了她。无疑,她认为金木在外已寻求到了他梦中的乐土,或梦中的女人,不再回天鹅洲了。这些日子来,她感觉自己丧失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