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面粉厂

  因为96年缺口了,天鹅洲的农作物发生了极大改变。村上种杂粮的多起来,种棉花的人越来越少。人口虽减少,但田亩却在增加,好些低洼的地方积起了淤泥,成了田地。种杂粮的多了,磨个面做包子馒头混嘴吃的生意特别好。

  于是周一就不养菌子了,开起了小型面粉厂。

  田间的荞丰收了,国家回收,一百斤荞换五十斤大米。多数农人不去换,留着,磨面粉弄荞巴巴吃。多少年没吃过的东西,用点青香料一煎,格外的新鲜香甜。村上种的是甜荞,而不是吴汰年代的苦荞。或还拿它去换酒,一百斤荞换得十斤荞酒,拿去送人情。很吃香。百年难遇种一次荞啊。有的还将荞碎的面粉作为特产,送到了城里亲戚家,换回点尊重。如此好的东西怎么到了国家粮站,就廉价了呢?换来的都是黄米霉米,一点养分都没有,煮熟了还硬绑绑的,吃了巣油。巣得心里难受,嘴里青水直流。本来肚里就没多少油,吃了这样的米,不几天,那本不大好看的脸阔子,就掉了一大截子,越发看不得了。全然一副衰败。

  所以农人都拿荞去周一面粉厂磨面,回家煎荞巴巴吃。黑黑的香喷喷的荞巴巴,唤醒长辈们的记忆。做成馒头蒸在锅里,亦是酥软可口。一时村上无论老少都沉浸在荞巴巴,荞馒头的无限甜蜜中,似乎忘却了今生的苦难。年轻的当是忆苦思甜,具有非凡的意义,年老的无不赞美如今的荞味好。村里因为有了荞,还产生了些热气腾腾的感觉。

  每天周一的面粉厂门内门外挤满了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是来磨荞的人,用自行车缚着一蛇皮袋,或用板车拉着三五袋,全由家人的多少决定。每磨一百斤荞,可得十块加工费,生意好得不可开交。也赚了不少钱。因磨面还有零星的落存。周一便将那些落成碎成糠,喂养了十几头猪,长得细皮白肉的壮实。周一还替猪们搭了个温室,晴天下雨,冬天春天猪栏的温度都适应,猪们也长得飞快。由此某些人到周一面粉厂磨面,看见他栏里的猪,心中就不大平衡起来,似乎那些猪全是落成他们的荞养大的。

  更有邻居的刘木匠刚从外面打工回来,看见周一面粉厂生意红火,心中无不痒痒,也策划要买台磨面机,办个面粉厂。刘木匠本在外面家具厂当工头,形式不错,回来是因院子倒了,看看家人孩子的。也是长期流浪在外厌烦了,想安居落叶。于是也去买了套破旧的磨面设备回来,开起了面粉厂,就在周一的对面。

  两家面粉厂开在一起,对着干,热闹坏了。不仅人来磨面的热闹,更有两家明争暗斗的热闹。这家磨一百斤收十块,那家只收八块,这家八块,那家只六块,这样直到最后,磨面都不要钱,就要点落成。有抠的农人还将那点落成也扫进了自己的袋子。即使看见了也说不得。否则他不仅不再来你家磨面,还会长七短八的在外面说你坏话,坏你生意。磨面不仅不赚钱,还亏电费与机器磨损。亏精神。

  周一真不想干了,却咽不下这口气。想办大型的面粉厂,抵抗刘木匠。刘木匠也传过话来,若周一办大型面粉厂,他也不会拉下。听口气是要硬拼到底。他也说自己输不了这口气,他亏光了家当,原去外地做木匠罢。而周一亏了,又不是木匠,没活儿干。那么最终赢家还是他。周一在生意场上遇见了这一头蛮牛,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与刘木匠怎么也协商不下来。面粉厂开业几个月就将关门大吉。你说,谁做生意不赚钱倒亏本,不是脑残么?但你不做,有人做,你不做,乡亲们就笑话你没本事。他们才懒得管你赚钱不赚钱?即使你亏死了。他们仍旧以为你赚了钱。看戏的唯恐台搭得不高……

  见着周一想打退堂鼓,乡亲们就劝说:“娃子,人家做得起,你也做得起,你老在村里的,刘木匠就是打工的,不懂乡里事,做不长久的,我们都会支持你,打跨他……”所以不管低价还是高价,周一的生意总比刘木匠的好。只是这好不好,与赚钱有啥关系呢?生意越好还越亏得越多,刘木匠真是心机厉害。逼得周一是走投无路。每临乡亲们的鼓励与赞扬,周一唯有叹息。实在不想做下去了,但又怕乡亲们失望笑话。虽然有少数人看戏不怕台高,但大多数还是善良的,只是他们对生意一窍不通,不过随口说说。

  周一想办大型面粉厂,抵抗刘木匠是真的,只是赚不赚钱还有待考验。因为天鹅洲人根本没有吃面粉的习惯,只不过今天倒堤了,没事做,又收了些荞,吃个新鲜味儿吧。等到一切恢复正常,棉花再种起,谁还会磨面粉吃呢?这可比不得陆仔的米厂。本来这个面粉厂就投资了两万,那是他结婚后所有积蓄了。那时的农家,能有个万把块钱就非常富有了。周一家本也是村上好人家。还有烟台当参谋长的姑爷撑着,办个大型面粉厂对他来说不难。只是犯得着吗?

  菊菊(就是曾经的摘棉女)总不管他的事,不是不管是不懂。她只呆在家里浆衣洗裳,喂猪煮饭,养孩子,就非常满足而幸福了。她是个地道的农家妇。周一想干什么,她不会阻挡,也不会支持。她喜欢过种平静的农家生活,每天太阳照在门上,照在门前的树上,也照在她宁静的屋子上。她喜欢阳光一览无余的照耀,在阳光照耀下,洗衣服做饭喂猪,然后去田间干活,仍顶着那一头的阳光。这阳光让她感到安全踏实。可周一要折腾,她也不抱怨。面粉厂的生活对她来说也还胜任,乡亲们还很喜欢她。尽管从不多言语,却不乏笑容与善良。没读几天书,但点小账还算得清。特别是还喂养了些猪,这让她感觉自己仍还生活在乡下。每看到那些猪,便如看见了自己的生活永远的宁静而温暖着。没想遇到了这个刘木匠,将她的一切打破了。

  陆仔去进谷子,在沙滩子渡船码头碰见了周一。多日来的争斗已将周一的面容憔悴。陆仔见状大吃一惊。他亦知道面粉厂的事,但还不知它对周一有这么大影响。果然陆仔还没问起,周一就滔滔不绝的讲起刘木匠来。与素日忧郁沉默的样子判若两人,那头天生的卷发更显颓废,本来它就有些颓废之气的,胡子也未刮,脸色铁青的,没有笑容,或者很久不知笑为何物了。

  故道的水青绿碧蓝,没有任何改变,而时道的艰难,却把一个王子级的人物折磨得这般。陆仔心中真是感慨,回家将周一的情形跟鹿女讲。鹿女暗自伤心了很久。她经受不了他的落魄。要替周一出口气。看,还是输在这口气上。中国千百年来农人的陋习,就这样渊源流传。周一,鹿女也不例外。

  他们一心想帮周一把刘木匠打败,但除了买大型磨面机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大型磨面机大约四五万块,能磨面粉,还能做面条,粉条。即使不磨面,亦还是有其他的生存空间。只是旱田乡里的习惯是不大吃面条米粉的,又何来的生存空间。主要还是让刘木匠知难而退。就是傻瓜也懂得,天鹅洲只容得一家。也有人劝周一放弃,去烟台他姑妈公司打工算了,金木还是女婿都去了,每月拿得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在办公室里看报纸,更何况他还是儿子呢!

  但周一不去。这口气积在心上,不消除会成为终身阴影,他的整个人生都会被刘木匠打跨!不,他要打跨刘木匠。

  周一把大型磨面机买回来后,乡亲们象看稀奇,来磨面的特别多。刘木匠家就是冷火秋烟了。刘木匠见状,立刻也买了台回来,不就四五万块钱吗,周一有,他也有。反正就是不能输这口……

  都不知道刘木匠在外打工了多年,怎么没把那身蛮横打掉?天鹅洲人都仗着自家田亩多,棉花多,傲气蛮横的倒还真不少。

  只是谁都没料到,大型磨面机会吞吃面粉。三五袋子麦子下去,就没多少面粉出来,面是磨得精细、白净,只是那么大的损耗,哪个老百姓乐意。俗说,乡巴佬吃堆货。这磨面机明摆着就是吞噬了老百姓的血汗,放在谁头上,谁都不干。刘木匠本也不懂得,也不知道情形会这样。

  因大型磨面机马力太大,少则上千斤才能开机,那几十百把斤进去,机子都难灌满,这样回出来,哪里还有几斤面粉呢。乡亲们看磨面机那样吞噬他们的面粉,都不磨面吃了。无论周一还是刘木匠,生意都不好。刘木匠坚持了不几日,原回家具厂打工去了。他那沉寂留守乡村多年的老婆与孩子,仍留在村上。

  后来村庄恢复了正常,还是一样的种着棉,曾经的面粉厂争斗就成为了一段历史。周一与刘木匠的面粉厂,成了村上沉寂荒芜的物品,命运就与李歌满的磨面坊一样。天鹅洲人也从那一段新谷换旧米的艰难岁月,回到了鱼米之乡的好岁月。

  有次,菊菊还跑到鹿女家,要把面粉厂送给她。她不是有米厂么?配着面粉厂,倒是会有些生意。毕竟人吃了几千年的稻谷米粮,怎会突然改变口味吃面粉呢?思维本就发生了偏差,全由那不正当的竞争造成的。

  自96缺口后,人都不大喜欢种地了。杂粮会把田种瘦,种棉又没人手,不种就只有荒着,送给人家,人家还不要。水利建设任务又多,这里挖沟,那里挑堤的,冬九腊月的还在忙活。一年忙上头,也不见落成,搞不好,还亏,谁种谁是傻瓜。加以97年一年虫灾,将人辛苦的劳动成果全部消灭,将之农人的一点种地热情也全部吞没。即使年老的农人,也对种地充满了情绪。一时间,村上出现了大量的抛荒田地。青草连绵的,如同回到了故河口我们长辈的垦荒时期。

  周一的面粉厂歇下来后,就在村上包了一百多亩地,将金木的梨园接手栽了大叶杨树苗。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一百亩的抛荒地,会将周一彻底赶出天鹅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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