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去后,人们原回到家。
家里一切安好,似乎没什么改变。每天太阳还有一杆子高的时候,静僻的堤道上总有成群的白鹭飞舞盘旋,它们似寻不着家了?尘土,夕阳,沉重的脚踏车,夹着静谧、喧嚣与希望的黄昏情形,揭开了平静乡村之日的好势头。洁白的阳光一日日的洒在烂泥路上,把路面的水分全吸光了,露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坑洼。
与鹿女相伴的除了阳光就是风,除了白天就是黑夜。他们不分昼夜的,在那张水洗了的大床上做爱,似乎要前些日子流落他乡的爱都做回来。他们不用任何顾忌的,赤身裸体的在屋里屋外行走。在露天场地上,地板上,边做爱,边望青天旷野。
这样原始沉寂的日子没过多久,村部原住回了从前的人家,不十分清净了。妇人们比从前储得更白净,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个不休,似乎没有失却家园的痛楚。她们中也没有一个打算在家长住,多收拾下,就出去打工。
鹿女想让荞儿上学去,但村上的学校还没收拾好。想到荞儿即将上学,她心中很不安,生怕儿子读不好书。陆仔说,荞儿才四岁,话都说不好,读什么书呢?说来也怪,荞儿两岁时会说话了,没想有次病了打了五瓶盐水,往后就说不好话了。陆仔说,那是被船上的机器吓的。因为从小河镇医院打完针回来过江时,船上的机器摇了半天不响,突然又猛地响了,冒着黑烟。荞儿本在看江面频飞的水鸟,突见吐黑烟的怪物吼叫,不仅吓得尖叫,从此就失声了。就只叫得好喔喔喔,唔唔唔。茶是唔,水是唔,疼也是唔,快乐也唔……鹿女常望着只会喔,却不会言语的儿子,感到窒息的悲凉。
最近荞儿刚会说话,怎么读得好书呢。陆仔的担心并非没道理。鹿女却坚持,鹿女说,农村的孩子唯有读书一条路,迟不免早。于是荞儿就被寄放在青苔他大姨妈家读书了。
家里零落的收拾了些日子,已有个样。被水冲洗过的屋子益发坚固苍老,墙壁上积了一层黄油,洗都洗不干净。猪屋倒了还没修好,洪水期间的几头大肥猪还养在母亲家,母亲害怕那么大的猪养不好,又不好意思叫他们接回去。于是撒谎说,有头猪病了。听罢这话,他们急忙拉着板车去拉猪。
一路的田野长满荞麦,白菜,青一层,红一层,甚是好看。那一片土地竟流动着温馨。娘家的伯伯叔叔婶子们仍在打鱼,宁静黄昏下仍旧吆喝着过去的曲子,踩着原先一样的车轱辘。加以那几头大肥猪,似把这村下黄昏的一切,点缀得如以往一般。
鹿女回家安顿好猪,乘着温和的夕阳,去野地里寻菜。地里居然长满了野生的油菜。素日它是不可能生长的。因为好时光里,人把地儿锄得可干净,不光没野生油菜,草也没有一根。寻回后,用水清洗干净,然后丢在猪栏,看猪一片一片的吃下。站在猪栏门口,极目四望,似进入了一个乐极的世外桃源。总的说,鹿女下堤后的生活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村庄一下子清净了,没那些来做生意的人,更不见年轻人。
九月的天鹅洲一片沉静,九月的天鹅洲上空又冒出了袅袅炊烟,九月的田间应是硕果累累布谷声声的季节。可今年的九月,田间没有棉摘了,布谷也不回来。它们躲避在一个如天鹅洲一模一样的村庄,等待着洲人的归来?路边闪烁着从前乡亲们劳作的影子?是周一,是金木?平常居家成为一种难得的奢侈,有什么会象天鹅洲的长堤无所阻挡?鸟儿在飞翔,人儿在声息,麋鹿在奔跑,长堤是家的盼望,可长堤却倒了……
翻过堤去是他乡,翻过堤来是家乡。天鹅洲人不停的在此往返,全成了没主心骨的人。几时他们能安静下来?倒是那些老人安心些,仍旧执迷那份土地。收割了白菜萝卜,又种起了小麦豌豆。一时间,田间又冒出些嫩小的青色。鹿女米厂的生意也日渐好,一年一度的冬播开始了。年轻力壮的庄稼人回到家里,耕种那片属于自己的责任地,只是过完这个播种季节,村子又会沉寂下来。
有个妇人还成了村上名人,妇人本是村部卖肉的,因倒堤期间在被淹的庄稼地里拾烂棉桃,卖了八千块钱。缺口时,棉桃已半熟,水一泡一包壳,壳内却包着一团白柔柔的棉花。这棉花没有棉籽,点子高,被好村落的棉花贩子买去,夹在棉夹里,一斤籽棉买成一斤皮棉,赚头大得很。开始人还不知道,后知道了,都去捡。一时被淹没的田野上也热闹起来。他们架着小船,背着棉包,到水里去禸棉桃。这样一个季节下来,少的也禸了三千,多的当是卖肉的妇人。得了八千块,由此成了村上名人。
村上亦还有另类的名人,所谓乱世出英雄,无不体现在此。他们把公家粮站的粮食谷子用船装回去,晒干了卖给人养猪。鹿女的米厂上空每天都冒着臭气,那是谷子被水泡烂了的气味。农人多买几百斤放在家里,慢慢的碎给猪吃,因为便宜嘛,一百斤才二十块,素日好谷子少不了八十。鹿女也买来一小车,夹着粗壳碎了做糠卖,销量还不错。据说那谷子的臭气猪子很爱吃。也养猪。
村上管电的周乐喜借着村上人口出去的多,乘机偷了许多电,上面电站的人查都查不出来。每查周乐喜就说,村上没住几个人了,用得了多少电啊,一定是电表被水淹坏了。周乐喜赚了太多公家的钱,内心发虚,一次来鹿女家碎糠忍不住说了出来,还说能给他们电费优惠就优惠。每天黄昏太阳下山时,周乐喜就从柴山里回来,骑着自行车拿着镰刀,他还在柴山里砍柴,一天可得八十多块钱工资,日子算是过得最滋润了。
村上素日喜欢倒卖倒买的农人,乘机做起了生意,将淹死了的树一块一块的买下来,再倒卖出去。价格随口一开,一片林子不过几百千把,请吃一顿饭就定了。老百姓不知道被水淹死了的树,到底能做什么,又值得多少钱。
实在没有能力的农人,就去好院落摘棉花剥甘蔗,挣点小工钱。景遇似乎不大好。摘棉一斤可得两角工钱,吃一餐中饭。
外乡的农人不象天鹅洲人那样大桌子小板凳的安置摘棉人。一餐中饭不是枪子弹就是光口子。都说:“你们棉花村的,日子好过得很,倒堤倒还倒发财了,我们为啥要给你们吃,不是看你们路途远,跑来跑去不方便,才懒得管你们吃。”
摘了一天的棉,勤快的还要赶着回家,来去三块钱过河,所剩已不太多。帮人家剥甘蔗的就更不用说,那活儿从没干过,总显得笨手笨脚。甘蔗林又密又厚,手臂上被甘蔗叶子霍红了又疼又痒,一天剥不上一车,不仅挣不到饭钱,还被农场的人取笑:“都是农村的,怎么做事这么卡壳呢?”不说天鹅洲人干活跟农场人比起来的确差很多。因为农场人都是外迁来的河南佬,吃面粉油条长大的,五黄粗大,拉得蛮。而天鹅洲人尽管也是勤勉的,但素日吃惯了大米,生在鱼米之乡,天生的斯文,干活当没那样累过,加以饮食又不习惯。不几日,就累得又黑又瘦,无不显示出种落魄像来。哎,若不是缺口,院落落难,这小小“台湾岛”福天洞地的人,用得着去外乡讨生活么?
那些日子,鹿女每天到猪栏看那几头猪不下十遍。每见它们长得白胖,睡得香,才放心。即使夜晚也要起来,即使看不见,只听见它们均匀的呼吸,心底也开心。淡淡月光下,天鹅洲宁静的安息着。让人回想起那个缺口的夜晚,无不惊骇。好端端的村庄就沉没在一片茫茫水域中了。每论这时,鹿女便感神智恍惚,不知道自己今生到底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又在哪里生活着?
村上还有人专门打了条船,在洪水浸没村庄时,满村庄的破铜乱铁收拾,还将人家油厂里的油鼓子的油偷来卖掉。这样不停的几个月的奋斗,还真发了笔小财。只是水下去了,那几千块钱治来的小船,放在了故道岸边,风吹雨打的,不几日就破旧了。等到来年水来了,再漆上油漆,重新下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