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天鹅洲

  沈从文在散文《桃源与沅洲》里说: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注定了应该读一篇《桃花源记》的文章,因此把桃源当做了一个洞天福地。那里桃花夹岸,芳草鲜美,远客到来,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皆是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所谓魏晋了,至于住在那里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不曾遇着遗民与神仙……

  未缺口前,天鹅洲人无不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在那洞天福地里和美的生活着。但96年的缺口,让这洞天福地的遗民与神仙的生活,发生了巨变。

  金木外出打工了,小秋也到她一个表姐的柴山里包杨条子树去。他们的梨园,不几日,就歇上了白鹤与野草。不几日,村上高些的田地都退了出来,人忙着在上面种荞。真是悔死了那些巴望倒堤的农人。要不,躲过了这一劫,棉花就望着丰收了。这下可好,水下去了,倒种起了荞。

  鹿女与陆仔猪们都安顿在母亲家。每天,鹿女骑自行车,从母亲家的堤段面出发,转到自家的堤道上,望着水域中自家的房屋还安好,便放心的回家来。

  这回家的概念是模糊的,鹿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家是去看看,而母亲的家却称回来。娘家的伯伯叔叔们在江边打鱼,把麻布网撒了半边天,边踩着车轱辘边吆喝,生活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伯母婶子们就在堤外晒鱼,将白色的胶链子铺满了河滩,每阵风过,人都闻到一股强烈的鱼臭。但伯伯叔叔婶子们的脸上却笑容不断。因为洪水下去后,故道的鱼特别多,一网可打几千斤。全是清一色的家鲢子、毛哈、银鱼。每天可进些银子,时光也不寂寞。鱼起得太多,小孩子们也不会闲着,大小都来帮忙。

  王书记也辞职了,存心的包斗岸浃去了。也不是存心,而是压力太大,被迫辞职的。但想这村上鱼塘的鱼都清空了,落进斗岸浃的也该不少。比当村书记一年两千块的工资强多了。陆仔呆在母亲家,只觉得时光难熬,也想买条鱼网打鱼,但想烈日下,鹿女挑鱼晒鱼,鱼臭熏天的情形,又于心不忍。

  正是荞麦生长季节,不几日,种上了荞的田地就呈现出一片生机。白色的花朵,红色的颈杆,密密层层。河滩上歇着成群的白鹭,恬静的望着蔚蓝的天空。时有悠闲的飞走了,在那退出的空地上啄草籽吃。河滩也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空旷与广袤,被水久淹的土地,显示出种没落的灰黄。村上的房屋在灰黄中隐约可见,村上的树木却光秃着,枯萎得如寒冬。暮色中,成群的白鹭起飞,飞向广阔的天空。低矮的农舍。高耸光秃的树木,或多或青白色的荞麦,展示着天鹅洲没落并不沉没的风景。

  缺口的第二日,堤边来了好些船,它们将天鹅洲的人几乎全部装走。在拥挤的人群中,鹿女看见金木上了船,小秋在人群中挤着,看那只船渐而远去。堤道上拥挤着许多人,他们或搭船去外地,或送亲人上船,嘴里无不呼朋唤友,眼里无不饱含热泪,更有情绪脆弱的农家妇人,坐在堤上忍不住嚎然大哭,他们都离开了天鹅洲!

  这闪光的水面,谁更有耐心等待那破碎凌乱的岁月再一点一滴的焊起?面对天鹅洲的创伤与苦难,别人都有选择,别人都能凭借一身的肌肉与力气外去闯荡。而鹿女却只有承受这残酷的现实,坚守。没有选择。他们不能抛弃刚建立起来的家业,他们要等到水下去后重振家业。无论人家怎么谈论离开天鹅洲,走出天鹅洲,鹿女都觉得遥远而渺茫。

  屋后的风往里吹,院里的水一漾一荡的向台阶。父亲留下的橘子园已化为乌有,岁月竟这般的流逝,水下去了,母亲也要离开天鹅洲去青苔。母亲说,什么都可留,唯独那张六弯床要搬走,那是她与父亲睡了几十年的床。父亲没给母亲留下啥,就留下了那张充满他气息的床。母亲还说,自己搬到青苔了,就不再回来,叫鹿女多拿几双鞋回去,穿着干活方便。听着母亲的话,我感觉恍惚,这世间,这人生,什么可留,什么不可留?

  幽幽的有股暗香飘来,堤上农人棚子里的夜饭熟了。竹床四周围拢了些凉气,夜来了。鹿女却躺在竹床上消沉不起。睡在床上就沉入了海底,海是床?海底悠然亮堂,有着许多海草,鱼类各色生灵。她说自己沉进了海底,深深的呼吸,深深的游泳,然后就从海底浮出来。海底的遭遇比海面好很多。每天只要一闭眼,她便沉入了海底……

  祖母撑着拐杖,敲打着台阶往屋里来,每来便问及陆仔或荞儿:鹿儿呢?或你妈妈呢?陆仔便答:睡觉拉。荞儿就叫:妈妈,姥姥来了,起来啊。

  只是怎么睡不醒啊,睡眠中她又回到家。仓里存满了谷子,不分昼夜的,总有那么些老鼠在啃食。她与这啃食谷子的老鼠势不两立。于是从种非常激奋而智慧的情形中醒来。原是祖母来了。祖母总对她说:看来鹿丫头是病了,该不会把给别个吧,怎么老睡不醒呢?你就还睡会吧。说着说着,又撑着拐杖到二叔家去了。

  其实她不是睡不醒,也不是病了,是消沉。海底好多生灵,幽和宁静,它们可以温和的吞噬你于种不知觉中。可麻木的神经总在这时候清醒。这是无边大海的威力。她说自己从海底中潜出来了,再到薄加丘的《十日谈》里遨游,然后执笔《失落的桃源》。就想象自己真的离开了天鹅洲,离开了洪水淹没的家园,到了一个旱涝保收,永不遭灾的世外桃源。仍做着极景繁华的米生意。她梦见自己回家了,刷白了墙壁,做起了生意。门前仍是车水马龙,拉米碎糠的络绎不绝。可是醒来,面对的仍是一片白色的水域。

  她好想家啊,想屋前屋后的一草一木,想家里从前热闹的生意盛况,想打米机上的每颗螺丝钉,想屋顶上的那片星月光……想金木轻飘甜美略带凄清的歌声……

  青青的高山,茫茫的大海,爱你象大海那样深,遥远的故乡,高高的月亮,请你抬起头来看看那个星月光……

  在这种强烈的思家情绪影响下,他们按捺不住架船回了一次家。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秋日,堤上好些棚子撤了,好些屋子退出了水面,农人原搬回了家。堤道横着棚子撤下来的木板子树棍子。秋水开始慢慢退,慢慢涨,俗说,秋天的长江水,涨一涨悠一悠,可悠到十月豌豆落地。短期想回家,不大现实,那些早搬进屋里的人,随时都得准备搬出来。

  一百米宽的倒口,翻斗车正在日夜不停的填土,以便秋水不再灌进来,乡亲们好早些回家安居。无法想象的是,田地的荞麦收割后,还赶种了别的作物,萝卜白菜长青了田。更有奇异的是,广阔的堤坡上又长满了野草,浑身沾满泥黄的沙土。泥黄中包裹着的那丝青,仍是绿的活的。

  鹿女坐在陆仔的自行车背后,仿佛回到了初恋季节,陆仔雨中背她一步一步的回家去。她家住堤东头,他家住堤西头,他们抄近路回西头家去,路过一块乌黑青色的玉米地。陆仔搬了几个最大的回家,吴汰煮了,她怎么也吃不下。而如今,他们早不住在那个地方了。也没吴汰煮玉米棒子给她吃。水退出的路面长出些嫩尖的小草,细尖嫩绿的叫人心颤动。它是村庄上唯一代言生命的东西。存积的路面,浮满厚厚的绿陀蔓。没有人知道它们来自哪里?水质暗绿发臭。屋子尽管安然无恙,可脏得很,白色的墙壁一片水黄色。星星点点的田螺蜗牛爬满了。粗壳也飘得满屋都是。

  陆仔心疼的抚摸着打米机,把带来的机油轻轻的涂在它身上,边涂边嘴里念念有词:水下去了,该好些修理了,要不,不好使了,我还要靠它发家吃饭呢……

  鹿女坐在打米机上,看见青一色的刁子鱼在堂屋中间的浅水里游来游去。这鱼的生命力也强,在发臭的水里仍旧欢快游跃,每扔一样东西,便马上游围成一圈,生怕东西流开。

  从前听祖母讲大水淹没了屋子,屋里人做饭,鱼蹦进锅的情形,还道是多么好玩,没想今天自己亲历,却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几十年前,长辈的生活在这里重现了。千年万年的农村没有丝毫改变,尽管表面上,它似乎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但农人的实质生活,并未得到任何改变,农人抵御自然灾难的能力,也并未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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