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的天鹅洲

  雨水铺天盖地的,不几日,就将天鹅洲沉没了。

  路面低洼的地方要淌齐膝深的水,有更低的地方,人走不进去,要架船。村上这样大小湖泊无数。人生活在天鹅洲上犹如在千湖之岛。

  天鹅也从北方飞来,歇在广阔的河滩上,撒一把药谷子,可药到几十只。天鹅类似家鹅,大大的,白色的,最大可达几十斤。成群的白鹤,歇在牛背上,树林里。林间的野草灌木有多少,白鹤就有多少。它们都是从湿地飞来的,由于雨水太大,加以河水上涨,湿地成河。麋鹿鸟儿都躲到这林间寻食。它们在天鹅洲堤脚下悠闲的飞翔,行走,对堤道上的车辆,人,毫不畏惧。人也对它们毫不希奇。的确,有水的天鹅洲呈现出无比的荒蛮之美,而有水的天鹅洲人,却比素日难过十倍。

  有人家养了几十亩地的鱼,鱼却全跑了;有人家包了几十亩田,而庄稼全被淹了……

  斗岸浃被干的恶果似乎显灵了。人一提起,无不将王存心痛骂一顿。说,几十年来,天鹅洲哪有下过这样大的雨?加以故道江面涨起来,天上地下一起来,院落不出事才怪。

  于是便有信什么的来村上为斗岸浃作法,说是要将千年乌龟精召回来。王书记也抵不过舆论压力,在斗岸浃畔做了座祠庙。雕塑了两尊菩萨供着,算是安定下民意。院落还真安宁了些日子。雨不再那么使劲的下,江水亦慢慢的涨。只是农人的思想早就涣散了,农田里的棉花也淹的淹,没的没。没没的喜气一色,没了的当是愤世嫉俗。小姑父每次来米厂碎糠,就说村子会出大事。有点年纪的农人,也这样说。

  正值梨园的梨成熟,因雨水多,夏天并不热,成熟的梨卖不出去。梨园行间的棉花也疯长,任长的梗上没结几个桃。加以洪水上来,金木又去了堤上,小秋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每天跑到鹿女家不下五次,嘴里总念叨着一句话:“梨成熟了,雨也停了,金木总守在堤上,如何是好?”

  “等两日吧,水若还涨,我就换金木回来,你们把梨园的梨卖了,卖一些是一些,这个天老爷,谁晓得怎么样?”

  鹿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陆仔跟小秋的说话口气象是一家人了。

  田里的稻谷收割了,囤积在堤上,说是怕倒堤水来了抢不应。梨园也渐有人来提货,说是吃了得了,谁晓得倒堤了,会什么情形?乡村小路来往着不息的农人,他们不断更换,守着长堤。田间的活也不干了,说是干了也白干,谁晓得水几时下去?于是棉地里破天荒的长满了人高的草,与棉花站立一起,抢着地里的肥气,抢着阳光雨露。有勤快的农人忍不住,背着药水箱去给棉花治虫,带着铁锹给棉花施肥。被另一些农人骂成傻瓜,说那农药化肥不是钱卖的吗?这样扔在地里,若是倒堤,不是扔进了水里么?

  鹿女的米糠生意出奇的好。白天黑夜忙不应。一问,大家都说,多准备些米糠,真倒堤了,人畜都有得吃;还有人说,乡下妇人发现了怪事,种的莴米兜五月里开了花结了豆,可不是好兆头。更有若干年前在村上卖刀卖白菜萝卜种子的人,成了白胡子老爹,到村上收债来着。说今年村上有大灾,快将债收回,要不往后就收不回了。人一问,谁见过白胡子老头呢?总之,村上各种说法漫天覆地,它们都只在营造紧张不安的气氛。不出事才怪。

  这两天,水退了很多,太阳也出了好些日子,村上的沟渠开始沟是沟渠是渠的泾渭分明。棉花也开始花朵蓬蓬,果实累累,把那些没给棉治虫施肥的农人肠子都悔青。而在洪水期间给棉治虫施肥了的人,当是高兴得嘴巴裂开了花,望着果实累累的棉,憧憬着丰收的未来。种棉就有一宗好,就是不到最后关头,也不知道收成,只要天气好,着果是随时的事。这不出了好些日子的太阳,棉地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农人也安居起来,整理棉枝给棉施肥,所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陆仔有空就去金木的梨园帮忙,金木有时间也来米厂帮忙,两家的事儿一起干着。每天不忙到夜十二点,不停歇。都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买米碎糠,似乎把一年要用的,都弄好。拉着板车,拖着儿女,全是村上的妇人。因为她们的男人都上堤去了。

  由于碎糠的人太多,妇人们有的在碎糠,有的在那浩瀚的星空下欢笑说谈,她们不知道现实的严酷与威胁,她们的男人为她们顶着那份天。村庄的夜也因水的充足而冒湿气,湿气满村落的飘渺,宛如仙境。妇人们就成了仙女。只是除了这层雾气,她们却是平凡的农家妇人,并非什么仙女,天鹅洲也只是平常的村子,而不是仙境。

  鹿女忙碌着,一边感到丰收果实的喜悦,一边又感到不安的惶恐。这繁华非凡的表象掩盖着什么凄惨的实质呢?月光浅淡的洒在大地,天上星星点点。猪们在栏里打着呼噜。村庄的夜沉静了,叽叽,咋咋,吭吭,哇哇……各种生灵生息。它们是那样的静,又是那样的喧闹。粗糙的人听是静的,细微的人听是动的,一样的村庄,不同的人,不一样的感受。鹿女睡在床上,临听万物喧嚣,怎么也睡不着……

  “怎么了?”陆仔问。

  “睡不着。你去把米机上的电动机下了吧?”她有气无力的说。

  “说什么呀?夜深人静的,水不正退么?”陆仔不愿起来。

  “又怎么了?”见鹿女许久没做声,陆仔又问。边问边伸过手去,鹿女落泪了。

  “怎么了?”陆仔惊慌的起来,摸干她的眼泪。

  “不知道,就是心里难受。”

  “好端端的难受啥,水都退了,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着,过完今晚就好了。”陆仔边搂着她边对她说:“安心的睡吧,睡吧。”

  过完今晚就好了,今晚为何这样不好过?鹿女听陆仔这话,只觉得寒气逼人。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夜深人静的,突然村部响起一阵奇怪的广播:各位农户请马上转移,天鹅洲东头河口堤段面已缺口,已缺口,请各位农户马上转移,马上转移,天鹅洲东头河口堤段面已缺口……声音忽大忽小的,如幽灵。

  说什么呢?鹿女一把推醒陆仔。陆仔惊了一跳,来不及穿鞋就跑进前屋,只听见那忽大忽小的声音还在夜空中回荡:各位农户请马上转移,转移,天鹅洲河口堤段面已缺口,已缺口,缺口……

  狗日的,光天化日下杀人,好好的居然倒堤了。陆仔确信自己耳朵没出毛病,有些慌了,边骂边跑进房间穿鞋。偌大三栋房屋装满了东西,怎么办?围着房屋转了三圈,才决定干吗。快,快拿几条麻袋把猪装好,放村部楼上去。鹿女赶紧拿来麻袋。猪子也听话,乘着月光,一骨碌往麻袋里爬。陆仔就用那张老式的推手,把它们一个个推上楼去。村部楼上亮哗哗的,听不到一丝喧哗。只有脚步在夜空下跑得腾腾响。

  农人们抢完自家东西,慌乱的歇在门前,望着星空田野哀叹。天慢见亮,并未见到水的迹象。于是便有妇人拿出菜地摘来的瓜果,一人分着一个吃。

  堤终于倒了。大家似乎都松了口气。尽管之前做好了准备,但还是感觉有点莫名其妙。要不,天见亮了,咋不见水呢?很快,人就知道险情发生在一个三不管的堤段面。沙口村与天鹅洲交界的地方。那天村上一个黑道头子唐母狗过生日,各个院落的干部,都给唐母狗庆生去了。守堤的老百姓也多乘机跑回去了。由此堤段面撕了条口子,没人发现,待有人发现,又无人抢。三十年没倒堤了,镇上的干部安逸惯了,不知道怎么抢。所以就广播通知缺口。通知缺口就缺口吧,于是人们都急忙忙的赶回家抢东西。其实口子就十米,水正退,流的并不急。若是抢,不出两个小时,就可解决。

  临到四更,陆仔三哥的两头猪,不知跑哪去了,全队的人都帮着找,未找着。三哥在黑暗中摸眼泪。三哥因为生了三个孩子,罚款了六千块,日子过的实在艰难,又倒堤了,猪也跑了,如何是好?

  人在自个家里大小事的闹腾了一夜。天亮了,水还没来,还道是上面谎报了军情,无不骂骂嘀嘀的抱怨:真是见鬼了,赶明儿一大早,还要去地里干活呢。边骂边还吊着东西,无不把那千年不用的大木椅,吊到了屋脊上……

  早晨八九钟时,洪水涌进村来。夜间的泰然不见了,哭的哭,喊的喊,拖儿带女的呼天抢地。潮水似的往堤上涌。陆仔也出去找船,找了半天,没找着。路遇金木青灰着脸,嘶哑的呼喊:我的梨园,我的梨。一年的心血泡汤了,十年心血泡汤了。五万块也泡汤了。金木背对着江水哀嚎。

  近暮,陆仔终于找到船,把谷物猪子转移。启程时,天突下大雨,刮起大风,堤上好多棚子被吹翻,棚里的男人女人浑身湿透。金木的棚子也被吹翻,陆仔路过,下船帮他重搭。金木不再痛哭他的梨,他的梨园,而是死一般的沉默。

  雨住了,天边露出一线夕阳,亮黄的洒照白色的村庄。雨后的空气透着清凉,夕阳更黄。若是平常,该是个多美的乡村黄昏。只是乘着这黄昏逃难的人儿,沉默着,不着一丝言语。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