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后，大伙走在一起。

　　“薇薇，我的手机上次在理发店被弄坏了，今天要去买一个新的，你陪我一起去吧？正好你也买一个嘛。”小青挽着杜敏薇。

　　“就是嘛，手机都没有怎么活呀。”卢娜跳着说。

　　杜敏薇笑着摇手。

　　颜一能：“要不，大伙每人出一百，一起帮杜敏薇买个手机？”

　　项黎拼命点头。

　　杜敏薇虽然一直说她不会用手机，也用不上手机，但还是被他们热情地带去了校外的电子商城。大家精挑细选了一个女生专用款手机想要送她。可杜敏薇说什么也不让他们买，自己取钱付款之后，开心地说：“你们的心意我心领就好，这个手机好可爱。我很喜欢，谢谢大家帮我挑了那么久。”

　　“哦对了，你要铃声吗？淫魔手机里有我上次理工版本的《茶山情歌》，需要的话我让他传给你。”项黎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歌星。

　　“这么恐怖的鬼叫他留着干嘛，避邪啊？”卢娜笑。

　　“我干！”于是项黎和卢娜又开始上演从高中延续至今的疯癫追打……

　　项黎记得那天大家一起教杜敏薇用手机时的感觉又神奇又可爱，这年代不懂手机的大学生估计已经绝种了吧……他好喜欢杜敏薇仔细琢磨手机的样子，讲不清楚原因，就是喜欢。

　　当晚，项黎躺在寝室发呆，他超想拨通杜敏薇的号码试试，但又怕拨通后无话可聊。于是他想到了短信。

　　短信这玩意很特别，有时候一条小短信的威力能胜过三个小时的电话。它把心里话用含蓄的方式暗示出来，既不让对方感到突兀，又留下了遐想的空间，还有什么方式能好过在夜晚发短信呢？现在杜敏薇又有了手机，这可是增进距离的绝佳时机呀！不过问题是，发什么样的短信比较好呢？有没有一种短信既不会让杜敏薇察觉自己好像很在意她，同时又让她尽可能地被自己吸引？于是项黎喊来那几位哥们，大家一起帮着出谋献策。

　　“要忧郁深沉，这是我们男人的制胜法宝。”万唐风提议。

　　“靠你了，要怎么发你直接说。”项黎大拇指已经按在键盘上，蠢蠢欲动。

　　“首先你得寒暄一下，比如问她睡了没有。”

　　于是项黎迅速发了一条短信过去：睡了没有？

　　在等待杜敏薇回复的那几分钟里，项黎觉得如同等了几个世纪一样长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煎熬，像憋在水底等待破水而出后的氧气。他认为世间不会有什么事能比等短信还痛苦了。

　　而杜敏薇的手机此时正握在蒋小青手上，她正在教杜敏薇一些打字的技巧。“哇吔！？项黎想干嘛呀。”小青又连忙招来卢娜，两人将杜敏薇夹在中间。杜敏薇看到这条短信后即费解又欣喜。

　　“薇薇，看来你的第一条短信要献给项黎了哟。”卢娜坏笑。

　　杜敏薇接过手机，由于不熟练，只慢慢打出两个字：干嘛？

　　项黎在收到回复后赶紧拿给万唐风看，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万唐风用低沉的音调告诉项黎这样回：明天可以陪我喝点酒么。

　　“他又在犯什么病呀……”卢娜见到这行字后笑得不行，并当即戳穿：“从没看过这二货装忧郁，好好玩噢。”

　　杜敏薇笑着回复：怎么了，失恋了啊你。

　　项黎又端起手机在万唐风面前摇晃求救，“快快快！”

　　万唐风教项黎回道：没有，就是想喝酒了。和一个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谈，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美好的、肮脏的、快乐的、悲伤的……

　　项黎把这条短信发过去后长舒一口气，他觉得万唐风简直是个少女杀手，真想抱起他亲一口，这么忧郁深沉的短信杜敏薇肯定抵抗不了吧！哪想半分钟没到，杜敏薇便发来一条：呃……不早了，洗洗睡吧。

　　项黎顿时像被一道霹雳打进了东非大裂谷！他一脚踹开万唐风，“妈的装个毛深沉，淫魔换你来，快来挽救红军挽救党！”

　　“我早就说要来激情似火的嘛，现在都这样了那我也只能勉强试试了。”胡少冬想了想，突然扬起眉角笑道，“你就回：‘想观赏我用岩浆般滚烫的体温替你暖酒吗？明晚八点东门老树下不见不散喔’，这下子肯定让她产生强烈的好奇心，瞬间帮你增近距离。”

　　看在淫魔泡到那么多妞的份上，项黎半信半疑地将此话发过去，这条短信使他自己都觉得别扭——这完全是淫魔的风格啊！不知道对杜敏薇管不管用。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很久，他们终于等来了四个字：你有病啊。

　　项黎刚想掐胡少冬，只见胡少冬大叫，“好！鱼已入网。你现在也只需回四个字便可逗得红颜一笑：你有药啊。”

　　项黎拍手喊妙，他顿时又有想亲胡少冬的冲动……这么简短有趣的四个字，总可以让杜敏薇提起兴趣了吧！正在项黎刚刚起劲的时候，杜敏薇便回复了来：无药可治……

　　“嘿嘿嘿……”现在轮到万唐风得瑟了，“我看这次是超出了你淫魔的发功范围喽！”

　　“他奶奶的，通常我这招都能秒杀所有女孩的。看来得使出必杀技了！”胡少冬直接夺过手机亲自“哒哒哒”地按：寻遍天涯海角，世上只有一人能治好我这病，你可知她是谁么。

　　项黎瞪着胡少冬，“我操！这么肉麻三俗的话你也发？”

　　“老子以多年‘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实战经验向你保证——有时候不要拐弯抹角，直接来关键的反而效果奇佳！”

　　“你要是把事给搞砸了，我捏爆你的蛋！”

　　“放心，你现在这情况已经是最糟的了，所以接下来只会更好不会更烂。我看杜敏薇平时对你并不反感，信不信我这条短信就是你俩关系的转折点，事成之后你小子要记得报答我哈！”

　　不久，手机震动了起来。胡少冬大喊：“来了来了，快看，你的好消息来了！”

　　大家伸头一看，卢娜发来信息：老娘可以给你治……

　　…………

　　第二天晚上，杜敏薇又在图书馆里碰见了项黎。这回他没有挖鼻屎，而是在书桌前翻阅一些旧旧的美术杂志。项黎聚精会神的样子使杜敏薇十分惊异，前一晚的奇怪短信霎时就被冲到了九霄云外，“喂，在看什么呢。”

　　项黎自从昨晚便认定短信不是个好东西，与其听那几个白痴的还不如当面聊天来得实效，现在既然有机会和杜敏薇单独交流，那自然不能错过啦。于是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抓起手中的杂志，“喏，这个美国佬的画拍卖了八千万呢。可画的是什么东西我一点也看不懂……”

　　“我也不知道那幅画到底好在哪里。现在的作品总是商业性压倒艺术性。”

　　“那你对这些美术杂志上的老派理论怎么看？”

　　杜敏薇笑着在项黎身边坐下，拿起一本翻看了一下目录。项黎感到扑面而来的气息，又是那种朴素的清香，心里一阵幸福感油然而生。杜敏薇一边看一边小声对项黎说：“高中时，我常在路边摊看这类美术期刊……我觉得那时候的人写文章、做学问都很真诚扎实，不像现在学术剽窃、网上买卖，通篇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却不知到底要说什么……”

　　项黎认真扫视了一下杜敏薇，在她耳边低语：“大师所见略同。这里说话不大放得开，要不我们到天台上去交流一下？”

　　杜敏薇笑着点了一下头。项黎当时还不知道，那晚在天台上不到一个小时的聊天，直接奠定了他俩今后在艺术上的观念和态度。而这一奠定，就是一辈子的信仰。

　　杜敏薇的双眼在月光下特别明亮，她神采飞扬地说：“现在没有人谈阶级斗争了，但并不代表就没有阶级差别。我出身无产阶级，流的是农民的血液，别人也许觉得我固执、迂腐……但我就是认为现在这样是不对的，艺术绝不能用钱来衡量。艺术可谓是人类的感觉之花，真正的艺术品其实都只是情感的传达，你说伟大的情感光靠钱多就能产生吗？”杜敏薇停了停，语气变得稍显紧张，“我从没和别人讲过自己的这些看法，因为我的观点总显得和大家格格不入，不知道有没有雷到你……不过今天对你讲出来，心里忽然很痛快。”

　　“我靠不是吧……你难道是从1954年穿越过来的？”项黎说完便笑。

　　杜敏薇气呼呼地拍了一下项黎。

　　“好了好了，跟你闹着玩呢。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我觉得你说得对……”项黎进入沉思，“如果搞艺术的出发点是为了得到好的市场效益的话，那这不就是我们常说的‘虚情假意’么，这种骗钱的东西拿出来想感动谁？能感动谁？艺术家要是跟着潮流和市场走，最后会发现自己到达的不是艺术殿堂，而是一片充满铜臭味的废墟。”

　　杜敏薇像发现知音一样安静又激动地听项黎讲完，然后边想边说：“所以艺术创作就像是九月怀胎，胎儿在身体里慢慢酝酿成型，出生时还要经历分娩的痛苦，也要承受夭折的风险。最终，崇高的喜悦在新生命诞生的那一刻获得。而那些自称是艺术家的人，常乐于炫耀自己的画拍卖了多少多少钱，殊不知真正的艺术品则是出自那种无论给多少钱他都不舍得卖的人手中：他怎么会炫耀自己的孩子卖了多少钱呢？千金难买是真情。可惜这种具备真实人格的艺术家随着时代的商业化而变得越来越少了。”

　　项黎肯定地点点头，“都说商业的时代是出不了大师的，因为如果艺术的动机是为了赚钱的话，那它本身就是伪艺术了。艺术一定是情感的传达，而且是情真意切地传达，让别人通过艺术品也能感受到艺者的情感。不过我们也没理由灰心，要相信，只要商业时代人类还有情感的话，就一定还会有真正的艺术，有真正的艺术，就一定还会有大师出现。”

　　“小样，你是不是想让我说你就是下一个大师呀。”

　　“哎哟呵？你真聪明，好厉害。”

　　杜敏薇乐了，“大师们的作品可都是很有感染力的，他们把想要说的话全部隐藏在动人的情感之中，这叫寓教于乐。而你太简单粗暴啦。”

　　“寓教于乐？”

　　“嗯，试想，老奶奶看越剧《红楼梦》，手帕都哭湿了好几条，还舍不得离开……这不是花钱买哭也心甘情愿吗？这正是艺术作品的美感作用，思想倾向当然就不知不觉地寓于其中了。”

　　“是的，伟大艺术品都贵在情真，艺术家只有先打动自己，才能打动别人。”

　　“千古文章传真不传伪。画家的情感，应该永远像小孩子那样纯真、自然。小孩子会赋予洋娃娃一颗小生命，精心地把她打扮起来，对着她讲这讲那地哄她，又铺好被窝拍她睡觉……令人觉得全是真的，也全是美的，艺术家应像小孩子之于洋娃娃。”

　　项黎一时被她这句话酥麻了大脑，不知该如何表达。这样美妙的谈话使他觉得聊整个通宵都不够。

　　杜敏薇轻轻笑了一下，“我只是喜欢留意一些别人不太留意的东西，以及关注一些别人看来老掉牙的道理，因为美和真理也许就在那里……”

　　项黎近乎是惊喜地说：“这就是大师呀！大师与常人不一样之处正是在于对美的零沸点。大师们常激动于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原因正是在于一些别人看来的寻常之物，在他们眼里简直美得不得了、感人得不得了、真理得不得了，他们零度就沸腾了。”

　　“还零沸点嘞……又是你顺口溜的吧？”

　　“词语不都是人发明的啊。那我再问你，你认为什么是美，什么是艺术。”

　　杜敏薇认真地想了想，“我的直觉告诉我，美往往藏在最普通、最寻常的事物之中，而艺术正是一种珍惜美的行为……”

　　项黎望着杜敏薇笑而不语。而杜敏薇怎么也料不到，眼前这个纯情流氓将说出一句令她钦佩终身的话语……项黎看着杜敏薇的眼睛，缓缓地说：

　　“若有人问我，美是什么？

　　我会告诉他：美是落花。

　　那什么是艺？

　　艺是葬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