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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后,张潮风寒痊愈,他拨通处方笺上的手机号码,约朱伊到鸟城大学的湖边走走,他说他喜欢大学里的景色和被庇护的安全感,说不定哪天会重返校园做一名老老实实的学生。朱伊那天正好上早班,下午三点就下班了,便答应下来。鸟城大学据说拥有这个国家最美丽的校园。朱伊走进去,四处张望,迷恋起校园的景色来。湖边榕树葱茏,碧草覆地,晚风吹皱一池绿水。他俩围着湖边走了一圈,边走边聊。走累了,就坐在湖边乌桕树下面的木椅上。那张木椅其实算不上椅子,只是半截窈窕起伏的树干,抹上了桐油,也不知横在那里多久了,坐在上面倒是挺舒服。暮色渐浓,不远处的路灯氤氲着暗黄微光。他俩并排坐在木椅上,肩膀靠在一起。她感受他肩膀的温度。在那上面,她曾给他打过一针利巴韦林。

  夜深了,他们依然在交谈,每个人都好像压抑了好久,都有很多的话要说。天空下起雨来,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头顶的那棵乌桕树起初还可以挡雨,过了一会儿,树叶承载不了雨水的分量,落下更大的雨滴。雨中,鸟城的天气一改闷热,反倒有些凉意。他伸出胳膊,搂她在怀里。他的另一只手掠过她的脸庞,从衣领处探下去,她没有拒绝。

  已是午夜,两个人都淋得浑身湿透。他送她到宿舍,她说房间里有风扇,可以帮他吹干短袖。他把衣服脱下,搭在风扇护罩上,她则忙着用电蚊拍捕捉蚊子。鸟城的蚊子大得像黑寡妇蜘蛛,并且有修长的腿。那张单人木床实在太窄了,他们不得不重迭在一起。事后两个人大汗淋漓,他调笑说贵医院的生理疗法效果显著,伤寒终于痊愈了。灰暗的玻璃窗上映出光亮,他得走了,赶在她值夜班的同事回来之前。那名同事叫李芳,戴着个大黑框眼镜,脑袋上扎着两把小刷子,个头挺小,说话嗓门却特别大。

  张潮每次都趁着朱伊的女同事值夜班时来,两个寂寞的身体相互抚慰。朱伊起先不知道他的名字,便喊他病人。在一次温存之后,朱伊问起他的名字,说自己每次都跟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上床总觉得奇怪。男人说他叫张潮。他现在身份证丢失了,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在鸟城,没有身份证连份端盘子的工作都干不成,有身份证,没钱没关系也很难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张潮每个晚上前来,总会给朱伊带些百果园的时令水果。百果园是鸟城的水果连锁店,出售品质高价格贵的水果。朱伊不知道他哪来的钱。

  有一天晚上张潮来找朱伊。朱伊依然在宿舍门口的榕树下等他。朱伊不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她说住在单位宿舍很不方便,她在医院后面的乌桕树社区租了一套单身公寓,邀请他搬进来跟她同住。他俩沿着榕树大道走了一段,拐进学府街,在街边的小店吃了一碗桂林米粉。乌桕树社区就在学府街旁边。学府街的另一头是鸟城大学。

  朱伊带着新生活的喜悦牵着张潮的手走进乌桕树社区那套带家居出租的公寓,把配好的另一套钥匙递给他。朱伊对张潮说,这就是我们的家,你可以随时到来。朱伊到学府街的商店买来几张电影招贴画斜斜地贴在墙上。张潮想招贴画上歪头扮酷的男人应该是她崇拜的明星。那确实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房间,宽敞明亮,有一个小小的厨房,独立卫生间。卫生间旁边是小阳台,拉着根铁丝,可以晾晒衣服。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是一个舒舒服服的窝了。随他们一起搬进新房间的,还有笼子里的那两只兔子。

  张潮不大情愿地搬了进来。他东西很少,除了两身替换衣服,就是几本书。

  那时候张潮身体不好,经常感冒。朱伊是护士,从医院拿了药水,给他打针,不是打在胳膊上,而是打在屁股上。朱伊说那个部位更容易吸收。张潮笑笑,说他迟早会报复的,也会给她打上一针,用特制的大针管。朱伊也笑,说那你试试,等病好了再说。张潮就扑上来,脱她的衣服。

  那段时间,大概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有时候他们一起在卫生间里洗澡,相互抚摸,拥抱在一起,迫不及待地做爱,丝毫不顾忌全身的沐浴乳泡沫。那两只兔子也是欢快的,蹦跳着在笼子里撒欢。但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张潮白天几乎不迈出房门,呆在房间看书、发呆或者做爱。傍晚的时候,在朱伊的央求下,才同她一起下楼,到社区里转转,但从不走远。

  那看似是一个寻常的傍晚,但没有哪一个傍晚是寻常的,朱伊挽着张潮的胳膊下楼。朱伊撒娇让张潮背。张潮弓下腰,朱伊站在更高的台阶上,轻轻一跃,便粘在他的背上。为了防止她下滑,他的双手扳住她的膝盖弯。朱伊的两臂攀在张潮肩膀上,臂弯里挂着的布包随着张潮深一脚浅一脚地下楼梯摇摇晃晃,里面装着一只柔软乖巧的兔子。此刻,张潮的身体承担着一个女人和一只兔子的重量,这让他步履蹒跚。

  楼下聚着一群人。一名穿蓬松花睡衣的少妇和两名戴安全帽的管道工人正在探讨怎么疏通鸟城老旧的下水道。少妇手里牵着半截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着一条小得可怜的吉娃娃犬,那条小狗和朱伊包里的兔子差不多大。朱伊把包里的兔子放出来。一根尼龙绳打了个结,套在兔子脖子上。少妇的小狗看见朱伊的白兔,就蹦蹦跳跳过来,在兔子身上嗅来嗅去。兔子也探着胡须,瞪着红眼睛,伸着头探索那条狗。它出生以来就呆在笼子里,从来没见过狗。狗以前也大概没见过兔子。那条狗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兔子的嘴,吓得兔子赶紧缩了回去。过了一会,相互已经探了个究竟,那条狗突然呲出犬齿,张牙舞爪朝着白兔扑去,少妇合时宜地松开绳子,朱伊也撒了手。兔子惊慌恐惧地在前面跑,小狗得意洋洋在后面追。有时候眼看着快追上了,小狗就故意放慢步子,大概是在逗着兔子玩。张潮趁着兔子从脚边跑过,抱起那只可怜的兔子,手掌感受着兔子急速的心跳。此刻兔子安静地趴在张潮的手掌心,四腿伸开,紧紧地贴着手掌,寻求庇佑,红眼睛里依然填满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张潮的另一只手松开朱伊的手,覆在兔子身上,抱在怀里,把它彻底保护起来。张潮从一出生,来到这个世界,就开始了这样的追杀游戏,他不得不四处躲藏。他的母亲,一名朴实善良的北国农妇,据说违背了生育政策,在怀上他的四个月后,被拉到镇医院强制引产。趁着戴袖章的工作人员不注意,农妇跳下那辆写着依法行政的皮卡车,躲进无边无际的高粱地。张潮在这个世界上的逃亡,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张潮对那只兔子的偏爱引起朱伊的不满。她嘟着嘴,夺过兔子,放进包里,手挽住他的胳膊,让他陪自己去逛街。

  “你知道的,我讨厌街上那些光。”张潮转过身,朝楼梯口走去。

  “你分明就是不爱我。”朱伊的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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