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同居的那晚起,张潮会趁着朱伊上夜班走出门去。朱伊给他发了短信,让他在家好好休息。他说他在家,正准备睡觉。其实那时他已经戴上口罩,披上风衣,成了鸟城暗夜街道上的一个幽灵,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朱伊有时候疑惑,临近月底,他总是抢着支付房租,不知道哪来的钱。她问起他的经济来源,他总是随便一两句敷衍过去,很快便转移话题,说她今天穿的花裙子真漂亮之类,逗她开心。有次轮到朱伊上夜班,她心里一团疑惑,便与李芳换了班,提前回来了。家里哪还有他的影子。她坐在床沿上,心烦意乱,想着这个跟自己同居的来路不明的男人。鸟城是短短三四十年建立起来的城市,大街小巷遍布来路不明的人。难道他是黑社会,晚上去抢劫杀人?鸟城虽然每个幽暗的拐角处都布置了身背齐眉橡胶棍的安全员,晚上还是有人遭抢,一些亡命之徒为了两块钱都动手?难道是干那个的?鸟城有的是一掷千金空虚寂寞的富婆。前些日子,鸟城的某位女领导被双规了,一调查,竟然养着五十多个小白脸,还以拍摄性爱视频为乐。当然,这些事件充当体制喉舌的电视报纸不会宣扬,可丑闻还是不胫而走,传遍鸟城的大街小巷。想到这里,朱伊捂住了自己的嘴,两行热泪蜿蜒而下。
第二天早晨,张潮回来了,满脸疲倦,一进屋倒头就睡。几缕晨曦掠过钢筋窗棂,投射在苍白的薄纱蚊帐上。朱伊哭红了眼睛,问他晚上干什么去了。她说自己都知道了,他很多个晚上都不在。
张潮没有吭声。朱伊越来越伤心,话语也变得苛刻起来。她问他是不是去找富婆,那些感情空虚的老女人。
张潮咬了咬嘴唇,走出门去。朱伊没有去追,依然坐在床边抹眼泪。
接下来的几天,朱伊没见到张潮。她是个勤奋又坚强的姑娘,就像很多隐忍顺从的国民一样,擦干眼泪去上班。傍晚下班的时候她走在学府街上忍不住东张西望,害怕遇见他,又渴望找到他。也不知过了几天,朱伊这些天过得恍恍惚惚,忘记了是星期几。那个下班后的傍晚,榕树街上,朱伊远远望见张潮坐在石头花坛上,望着几步之外的铁栅栏发呆。铁栅栏是鸟城大学的围墙,上面林立着防贼箭头。他在抽烟,用烟蒂点燃另一根,还在吐烟圈,把第二个烟圈吐进第一个烟圈里面,把第三个烟圈吐进第二个烟圈里面,一个个的烟圈连成一串,在鸟城的薄暮里氤氲,久久不散。朱伊以前从来没见他抽烟,不知道他是失踪的这几天学会了抽烟,还是以前就会。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身上笼罩着神秘的光环,魅惑着她,让她既快活又恐惧。
她走上前去,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嘴边。这样亲昵的举动代表着妥协,暗示着原谅。
张潮站起来,甩开她的手,继续朝前走。“干嘛来找我,我是一只鸭,还要去接客呢。”
“我知道你不是。”朱伊说。
“要是你是,怎么回来还那么能干。”朱伊继续说。她开这样的玩笑有点勉强,并不能惹人发笑,反而让人觉得可怜。
“亲爱的,告诉我。你晚上肯定是出去工作了,你到底干什么工作?”朱伊追上来,双臂环住他的腰。
“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张潮说。
“我也知道你并不是真的爱我。刚才你坐在花坛边,看的是围墙里面打篮球的女学生。她穿着蓝球鞋,白短裙,扎着马尾辫,真可爱,又年轻,我哪能比得上她。”朱伊放开了手。
“你胡思乱想什么。我真的不能说。若你想知道,回家告诉你好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乌桕树社区。
他们并排坐在床边,他说他在做枪手。什么,枪手,是杀手吗?不是,是文字上的枪手,古代已有这种职业,叫做为人捉刀。有些人没有才华,却爱慕虚荣,想要名气,我就帮他们写点稿子,文体不限,只要价钱合适。他说他一无所长,就是喜欢文学,嗜好码字。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出卖身体,有人出卖劳力,有人出卖尊严,他出卖文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替同桌做了一次语文作业,同桌拿出一毛钱作为酬劳,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文字可以带来尊严和利益。他用那一毛钱买了一根香甜可口的冰棒,冰棒的甘甜和虚荣毒药一般渗进他的骨头里。
他说他现在正给一名老板当枪手。那名老板资产雄厚,发型总是纤毫不乱,笑的时候嘴角微微挑起,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只有家境殷实的城市主人才有那样的笑容。他女人、豪车、游艇、飞机都玩腻了,就玩文学,据说文学可以名利双收。他身边的人都称呼他陛下。
这次陛下让他写一篇关于正能量的散文,说是要参评省里的征文,若能获奖,有额外奖励。张潮明白,那篇只是陛下的考验,相当于实习,如果文笔信得过,后面会有大业务。天一黑,张潮就得坐上地铁,转一趟公车,再打一辆无证运营的黑摩的赶往海边。没有一辆计程车愿意载客去那处荒寂的海边,据说那片没被开发的海滩常常传来孩童的啼哭和女人的惨叫,让人不寒而栗。到达海边的时候,船老大开着摩托艇已在那里等候。坐上摩托艇前,船老大总是给他戴上一顶蒙住眼睛只露鼻子的头套。到达海上皇宫的时间时长时短,也难怪,那些伫立在海上富丽堂皇的建筑是移动的。皇宫的下面罗列着巨大的浮筒,据说还有引擎,皇宫就是一艘大船,在海洋中任意穿行,甚至常常出没于无人监管的公海。这艘行踪不定的皇宫,想必可以逃脱现世的规则逍遥法外。张潮与船老大混熟后的日子,获得不戴头套的许可,隐约得知,陛下在鸟城商界声名浩荡,有多处高层寝宫,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在这座漂浮在海上的皇宫里,陛下常常身穿龙袍,坐北朝南,遥望鸟城的方向。
张潮第一次踏上海上皇宫,就有一名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命令他找块抹布擦掉自己皮鞋上的一片鱼鳞。侍立一旁的船老大慌忙向那人解释说张潮不是仆人,是新请来的写手。那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嘴角微微挑起,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用微笑向张潮说明了那里的等级秩序。张潮从始至终都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从成百上千的枪手中选择了自己,也许仅仅是一个偶然。陛下常常乘坐豪华游艇来往海上皇宫和鸟城,身边总跟着几位美貌端庄的半熟少女,个个都比朱伊漂亮得多。
那次陛下带张潮去见识他刚从澳洲买来的双体大帆船。当然,跟往常一样,陛下不是独自一人,照例身边围着一群少女,大有旧朝帝王嫔妃簇拥的风范。他看见张潮背着帆布双肩包站在皇宫浮板上,就把船开了过来,请张潮上去。
陛下让船老大,那名只穿着花裤衩,肌肤晒得黑红的健壮青年,发动帆船,驶出海湾。女人们聚在甲板上拿着时兴的苹果手机拍照,有的自拍,有的让同伴帮忙摆拍。有一个诨号“爱妃”的女人叫得最欢,总是吵吵闹闹。她站在甲板顶端的帆锁旁,非要找个男人摆拍泰坦尼克号。她朝陛下这边瞅了瞅,嗲声嗲气地让他过去。爱妃伸展双臂,让陛下搂住她的腰,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相机快门声,然后一群女人开始轮流和陛下摆拍泰坦尼克号,让那个笑眯眯的中年人重复扮演杰克。爱妃又要拍玛丽莲梦露,站到甲板的一侧,迎着海风,做出玛丽莲梦露经典的双手护裙子的动作,谁料海风吹来,将她的裙子整个地掀了起来,蒙住了她的脸,露出她没穿内裤光秃秃的下身,又是一阵惊叫和骚乱。陛下笑了笑,卷起手掌对张潮耳语那是她故意裸露,海上有时过于安静,无边死寂,需要矫情热闹的女人。看张潮无言以对,陛下接着说,男人自由的极致便是想日谁日谁。说完一阵朗声大笑。经过礁石区,有几个潜水蛙人趴在礁石上休息,爱妃站在甲板上朝那些蛙人喊“亲爱的,我来了!”那些全副武装的蛙人并没有回应,只是好奇地看着大帆船上的女人。爱妃又和其他女人嘁嘁喳喳地闲聊,大概是在说这几天嗨翻了鸟城的夜色酒吧,还打算去嗨翻岛城的兰桂坊。张潮猜她该是风月场的常客,无论是那些女人还是陛下,都离自己的生活太远了。
张潮在闷热的鸟城呆久了,让清爽的海风吹得很舒服。离鸟城的西海岸越来越远,大海碧蓝,偶尔有海鸥低空掠过,通红的火烧云从远处的海湾里升起来。
陛下换上了黑色的长袖泳衣,戴上了硬质的护头泳帽。他示意张潮一起跟他玩玩滑板和水上飞行器,张潮说那都是高难度动作,坦言自己玩不了。陛下踩在冲浪板上,船老大发动摩托艇,一根绳子拉着冲浪板的顶端,陛下开始乘风破浪,看起来很刺激。过了一会,陛下又踩上水上飞行器,脚下的两根水柱将他整个人顶起来老高,海神波塞冬一样伫立在海面上。那些女郎又尖叫起来。爱妃朝着陛下大喊,帅哥,我爱你!陛下也不回应,自顾自地玩水,仿佛她们并不存在。
看了一会富豪的游戏,张潮走进帆船舱室。一名少女身着素衣,抚弄怀里的琵琶,跟甲板上吵吵闹闹的女郎比起来,显得格外娴静。她有着贝壳一样精致的小耳朵,嘴角微微翘起,像是要随时发出一声叹息。她说她叫林佩,喜欢大海,不喜欢喧闹。
陛下安排张潮在海上皇宫附属的一间独自漂浮的海上木屋里写作,离海上皇宫有段距离,这样也好,分外安静。据说只有陛下寥寥无几的心腹才可以在海上皇宫出没。
张潮坐在木屋里的电脑前,注视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大海。整个夜晚,只有断断续续的机械键盘敲击声陪伴着他。透过雕花的红木窗棂,可以看到远处的渔火。天气晴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鸟城。午夜时分,张潮眼前浮现的却是这样的意象:雨中的鸟城,黑夜笼罩了街道,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坐在一棵巨大的大叶榕下。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他来自何方,做什么工作,有没有亲友。那个男人独自在那里坐了许久,起身离开,消隐在树木的暗影里,幽灵一般。显然这些阴暗的意象跟陛下的要求背道而驰。张潮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正能量,有的只是无边的黑夜。
“三千字,明天中午交稿。现钱。”陛下敦厚沈稳干净俐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午夜已过,那篇文章一点眉目也没有。陛下重点让他写的是一部长篇小说,一部能获鸟城文学奖的小说,就在这座海上木屋里完成,酬劳丰厚,足以让张潮在鸟城过上几年体面的生活。按照合同约定,他必须晚上前来书写,用陛下的口吻写一部有强烈历史感和高雅艺术性的小说,以国际大都市鸟城为背景,陛下白手起家的创业史为主线,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偷窃转卖路边汽车积累资本,接下来利用鸟城的港口优势走私黑车,再到房地产,一手打造黄金海岸商业帝国。当然,稍微有点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但难以逃离现实的约束。其实这部长篇就是陛下的自叙传,作者署名当然是陛下的真名。每次去海上木屋,陛下都会派女秘书林佩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刚写的章节的报酬。很长一段时间,朱伊都没有继续追问,她知道他是枪手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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