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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稍稍活动就浑身是汗的夜晚,正处鸟城湿热的暑季。

  朱伊坐在鸟城医院接诊楼大厅的值班室,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医院静悄悄,偶尔从产房传来产妇分娩的哀嚎。她关了值班室的大灯,打开视窗处的天鹅颈台灯,手里握着一根灌满蓝墨水的钢笔,在值班表上画着圈,昏昏欲睡。不知哪里传来的滴水声,如同屋檐上冰雪消融,可亚热带的鸟城从不下雪从不结冰。几年的护士生涯,她已经对医院的夜晚习以为常,就像她对夜班习以为常一样。她那年二十八岁,不再是那个见了肢解的青蛙就拼命尖叫的医学院小女生了。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中草药的味道,这种味道给她安宁,让她觉得自己的余生就在这种味道里安然度过。

  有人绕过医院诊断楼的廊柱,走进大厅,轻敲值班室视窗的玻璃。她睁开眼睛,从梦魔里挣脱,看见一个背帆布双肩包的青年男人,那人一只手轻敲玻璃,一只手握拳,拳眼堵在嘴上咳嗽。他好像从远方来,旅途劳顿,染上风寒。虽然她先前值夜班时见过几个流浪汉和酒精中毒的人,还是被眼前的男人吓了一跳。他下巴上的胡须一直窜到耳朵上,一堆秋后枯草,看起来已经好久没修剪了。瘦削的脸颊透出刚毅的性情,眼睛闪闪发光。大热天身上却披着一件军绿色的厚风衣。风衣的下摆沾满泥块,一定冒雨在泥泞中走过,或许还滑倒过。朱伊觉得眼前的男人虽然落魄,心智却正常,不像是精神病患者。

  两个小时前,值夜班的王医生丢下一句“有病人来叫我”就一头钻进休息室睡觉去了。王医生四十多岁还没结婚,经常向新来的年轻护士感叹自己感情生活的匮乏。那名身材矮小,身形上窄下宽的男子,在感情方面有着非同寻常的需要。这医院里,女医生女护士很多,男医生却少得可怜。王医生就仗着这点,接连不断地同护士好上,却从不承认自己有女友。五年前,朱伊刚从医学院毕业来上班。有次值夜班,王医生循循善诱,小伊啊,你工作真是太努力了,但工作可不是人生的全部!偶尔好好放松一下。青春易逝,咱们都得好好把握啊。

  面对眼前的病人,朱伊不想惊动医生,也不敢去。王医生的休息室在一楼走廊的尽头,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妇科检查椅,女人躺在上面,可以用皮套固定住手脚。这会里面肯定熄了灯,黑漆漆的。王医生总能想法设法占到女同事的便宜,然后突然收住笑容,戴上接待病人时的严肃面具,一下子把话题转移到工作上,就像川剧里的变脸技艺,干净利落。朱伊自己就能确定病人不过是旅途中染了风寒,打上一针便可。她自己捏着针管,像在医学院里操练过的那样,将药水注射到他结实的肩膀上,又找来一块浸湿的纱布,帮他擦了擦额头的泥浆。

  “你刚来鸟城?”她问。

  “嗯。”

  “从哪里来?”

  “北方。”

  “真远。”朱伊想他大概不愿意透露太多具体信息,北方那么大,谁知道哪里。

  朱伊希望还能见到他,只是自己找不到别的话搭讪。她带着一种感情上的急迫感,医院里的青年男人又少得可怜。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或者仅仅是不讨厌。

  “多少钱?”他问。

  “不要钱。”她说。

  “那谢谢你。”他说。

  没有医生出诊,没有病历,朱伊擅作主张打了一针抗病毒的利巴韦林,便没有费用,虽然这不符合医院的接诊规定。

  她撕下一张处方笺递给他,那上面写着自己的电话,仿佛那是一味治愈风寒的良药。

  他明白她的意思,笑笑,说她是自己来鸟城认识的第一个人。

  她跟到医院诊断楼门口,目送他离去。月光倾泻,医院更加惨白。树影给水泥地面铺上一层黑毯。她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朱伊回到值班室,值班表上密密麻麻的笔迹,那是她昏昏欲睡时无意中画下的。那不是直来直去的线条,而是一种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所说的“逃逸线”,曲线和点交织错落,杂乱无章,满是断裂感。她则追求直线一样的生活:上学,毕业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退休,按部就班地完成人生的每个阶段。

  穿过诊断楼后面围墙的窄门,有一个幽闭的花园,那几栋老旧的六层楼房便是医院的职工宿舍。朱伊住在那里,两个人一个房间。自己好歹还有个住处,那个病人却连住处也没有,不知道他是露宿街头还是到背街小巷找个廉价旅馆。

  第三天上早班,下午三点下班。一下班朱伊就和舍友李芳到一个叫“荷兰花卉小镇”的地方买来一黑一白两只兔子,装进铁笼子,养在宿舍陪伴自己。它们带着离群的忧伤,不肯吃女主人买来的青菜。这一对兔子,朱伊觉得一个是自己,一个是那名染了风寒的男人。这个念想像一阵不可抑止的风,翻越医院围墙和救护车顶,透过粉白护士服下微微颤动的身体。李芳不喜欢兔子,买了一只小白鼠,永无止境地在在木笼子里的一个木头轮子上奔跑。木头轮子是旧式水车造型,连轴转动。无论那只可怜的小白鼠怎么奔跑,总是原地踏步,可它还是不停地跑,仿佛不用吃饭睡觉似的。那只小白鼠滑稽的动作把头上扎着两把小刷子的李芳逗得乐呵呵的。朱伊则觉得那是一种残忍。

  那个闷热的夜晚,张潮来到鸟城。在几千里之外的北方,他早就听说鸟城是一座可以实现梦想的城市。现代的城市没有城门,没有明显的进城标志,他一看到鸟城的高楼大厦就迷失了方向,繁茂的大叶榕遍布迷宫般的大街小巷。他就在路边一丛绚烂繁盛的三角梅下喉咙发痒眼睛干涩,不知是因为抵达梦想之城还是水土不服。透过三角梅的花瓣,路上掠过一个摩托车队。车手一律留着往后梳的长发,墨黑皮衣上镶满铁钉,穿着高帮黑皮靴,皮靴上的鞋带一直绑到膝盖。那些摩托车摘除了消声器,经过的时候声势浩大,像刮过一阵狂风。那狂风不仅呼啸在榕树大道上,也呼啸在他的生活中,掀翻了曾经生活中的一切。

  辞职那天的天气真好,冬日的阳光铺洒在马路上,张潮觉得连自己的手指都显得沉静而光滑。他要去远方追求自己的生活了,而不是老死在单位高耸的围墙里。

  工作时工资微薄,没有存款,辞职后没了收入,但他顾不上担心。他已逃离命运安排的荒谬生活。他的理想早就瘦成了一根骨头,这根骨头让他决定离开那座北方的古城,到南方的鸟城去,听说那里是特区,有自由,还有文学。

  那一天终于到来,除了一个帆布双肩包,没有多余的行李。双肩包里有两本小说,一本是奈保尔的《半生》,一本是莫迪亚诺的《青春咖啡馆》,都是关于逃亡的故事。那次张潮没有搭乘公车,顶着茫茫夜色,步行去火车站。火车站熙熙攘攘,密布着旅客、售货员、逃亡者和骗子。

  辞职之前,张潮在一个基层政府部门当合同制员工,虽说大大小小的稿子都出自他手,但他算不上刀笔吏,只是一名穿着制服的小丑,过着唯唯诺诺的打工生活,每天要写的各种汇报材料让他厌烦。他不甘心那种生活,一想到在那样一个地方上班,看着别人脸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心惊胆战。

  整个冬天,他都在谋划一场逃亡。年底时,主任催交工作总结,他交的却是一纸辞呈。主任暗下脸来,站在他的办公桌旁,酝酿着什么。同事们知道有好戏看,围拢过来,几个胆小的没离开自己的办公桌,只是伸长脖子,斜着眼睛,偷偷观看。这次主任没有批评,只是问他以后怎样生活,他辞职后单位的稿子没人能写,不如留下来,待遇好商量,有转为正式员工的机会。

  转正?多么美丽的骗局。单位里的老王、老陈,那些辛苦工作半辈子的合同工,也没见转正。他早已不相信。主任又说,过两年老庄一退休,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哈哈,他总是善于编织从来不会实现的乌托邦。张潮说决定要走了。主任很清楚,辞职意味着奴役关系的解除,口气由命令变成了商量。

  张潮收拾了办公桌上的几本小说,背着双肩包离开了。那几本小说曾惹过不少领导的批评,无非是要求别看与工作无关的书,要把青春献给单位之类。可他不想把青春献给任何单位,也对骗术毫无兴趣,他只想把青春献给自己,要紧的是生活。他不想再写什么假大空的公文,只想写自己的文字,写点诗歌,或许可以写点小说。他不想再坐在会议桌前,记录他们开一整天的会就为讨论要不要买一根铅笔。

  在开往鸟城的低等火车上,张潮头脑中不断回响着《青春咖啡馆》里露姬的话“我每次与什么人断绝往来的时候,都能重新体会到这种沉醉。只有在逃跑的时候,我才真的是我自己。”那年初冬的一天,张潮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电脑,写一份言不由衷的虚假报导。他忽然想到,这难道就是自己想过的生活吗?完全可以逃离这个环境,去很远的地方,就像《青春咖啡馆》里的露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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