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这样淅淅沥沥的天气在北京是不常见的。没有狂风和暴雪的北京，毒日头也被雨水里饱含的温柔给代替。丁烨捧着花束穿梭于几乎快要被城市发展需求所毁尸灭迹的胡同里，听着那些已经很少会有的老北京的叫卖声。他左拐走一走，右拐走一走，终于在某一条胡同口的尽头和平坦且宽阔的大道相逢。他右手将花束揽过来放到胳膊弯里，腾出另一只戴着手表的左手臂。紧接着他甩了甩左手臂，表带从临近胳膊肘的地方迅速却带着一丝粘连地落下来到手腕。他看看表，已经是下午的三点半钟。

　　向四下张望了一阵子，丁烨决定坐计程车赴约。从路边拦了车，丁烨迅速地给师傅报了地方，师傅犹豫了片刻说：“您这地儿它难跑又不吉利，您看着给加个价儿，成吗您嘞？”丁烨朝司机师傅点了点头，没来得及应声就先进车里关上了车门，他用手向前面的路指了指，说了句：“麻烦您快点儿，赶时间”。司机师傅灭掉手里的烟，说：“得了你嘞，咱这就走，我给您撂那门口儿成吗，这路好进不好出，往里送了您，我回来就堵路上了”。丁烨听了说：“好的”。

　　雨一直没停，淅淅沥沥的，丁烨右手捧着花，左手露出手腕来放在空气当中，两眼却直勾勾地盯着车窗外不停滑动的雨刷器看。到门口的时候，丁烨已经忘了上车前和司机师傅说好多加些价钱的事情，但显然，司机师傅却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顾不上和司机师傅软磨硬泡讨价还价，丁烨从钱包里掏出二百块钱给了师傅，说了声不用找了，就赶忙往门口走去。

　　这是京城众多墓地之一，坐落在北京西五环以外的地方，走进去一片宁静的气氛，就连可供呼吸的空气的成分都像是不同于二三环的商业繁华地带。在这里的一切，异常透明，混合了不同的绿色植物的味道，悄无声息地将躲在每个来到这里的人的记忆片段引诱出来。在这些被发掘的记忆当中，没有一丁点儿性感的成分，直率而坦诚，却能在偶然间引来一阵又一阵的眼泪和心酸。

　　丁烨将捧了一路的花束放在面前的墓碑的中央，一朵朵白色的菊花瓣儿，在大理石似黒似灰的颜色映衬之下，变得比洁白更通透，比宁静更安详。墓碑上清楚地刻着几行字——妹赵谷雨、弟赵小满之墓。立碑的人也姓赵，叫做赵壮。丁烨在墓碑前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抚摸着墓碑上赵谷雨的名字，璀璨的金黄色的纹路里已经被一些灰尘填补，他灵活而熟练地将平直的手指向名字凹下去的缝隙里弯曲，用刚刚剪短的指甲将缝隙里的灰尘一点点挑出。继而，他探过身去，几乎是要把脸贴在墓碑上的样子，用嘴呼出一缕又一缕的气流，将被挑出的灰尘吹走。

　　做完这些，他终于肯开口说话，他轻缓地道：“布谷布谷，好久不见”。

　　每次说出“布谷布谷”的时候，丁烨就会意识到，这应该是他幼年以及少年时期，说过的最多的话了。然而这个让他当年和现在都会不经意间说出这句“布谷布谷”的人，就是现在同自己的弟弟一起安静地躺在这片土地上的赵谷雨。

　　在很多很多年前，赵谷雨同丁烨一样，都是从其他城市随着父母亲辗转来到北京的孩子。在中心钢厂还没有坍塌的日子里，钢厂小学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是丁烨的四年级和赵谷雨的二年级，因为丁烨的父亲怕他从小村庄来到城市后不适应城市的课程，便也将他安排在了钢厂小学读三年级，而赵谷雨的父母却依旧执意将应当读二年级的她送到了钢厂小学读三年级。

　　赵谷雨是随着父母从东边的宿城来到的北京，父母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那年赵谷雨的父亲被调离到钢厂小学执教，一家人便一起搬迁到了钢厂大院。许多年前丁烨仍然可以记起赵谷雨第一天来到班里穿的衣服，那是一条淡蓝色的底面，带着黄色小花，袖口和领子上都镶嵌着蕾丝花边的长裙。那裙子很长，长得裙子的下边缘都能将赵谷雨的脚踝遮住。白色的布鞋和白色的斜挎布书包，和赵谷雨左右两根悠长的辫子一起，随着她的步伐变换出不同的跳跃节奏。

　　那时年幼，小孩子们往往不知道该如何进行自我介绍，每每被老师要求进行这样的事情，孩子们总会下意识地退缩和躲避。丁烨站在讲台上看着全班小朋友好奇而赤诚的目光，他也同坐在下面的每个孩子一样，对新的班级和同学充满了无限的好奇。但丁烨内心的恐惧和退缩似乎更胜一筹，他磕磕巴巴地说：“大，大家好，好呀。我，那个，我叫丁烨。是从，从淞城来的……”还没等丁烨说完话，下面的小孩子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向他发问或者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淞城是哪儿啊？也在北京吗？”“淞城也要和北京一样造高楼大厦吗？”“淞城也有大熊猫吗？”“我爸爸去过淞城，那有一条好宽好宽的河，跳进去就上不来了。”

　　丁烨木讷地站在讲台上一动不动，和坐在底下不停发问和讨论的小朋友们比起来，似乎有些不合拍。他局促而担忧，怕自己的几句磕磕巴巴的自我介绍给老师和小朋友带来了好多不可知的问题。于是，他低下头，抓着斜跨在肩上的布书包带，迅速从讲台走下去，找到最后排靠窗的角落里坐好，便再也提不起说话的劲儿来。

　　和丁烨不同，直到下午快放学的时候，赵谷雨才背着书包进到教室里，她站到讲台上，冲着底下的小朋友们笑了笑，说：“我是赵谷雨，就是，二十四节气里，清明后面的那个谷雨”。小朋友们似乎没怎么听懂赵谷雨的自我介绍，都自顾自在下面忙着自己的事情。这之后，赵谷雨被老师带到第一排门口的位置上坐下。也和丁烨一样，那天赵谷雨坐到座位上以后就再也没说话。

　　小满是在丁烨他们放学前开班会的时候跑来的，当时只听见一个小男孩儿在楼道里哭着喊着找姐姐，大家都并不知道这个哭闹着找姐姐的孩子是谁。中心钢厂刚建立的那段时间，常常会在各种地方见到这样的场景，从四面八方调过来建设钢厂的人几乎都是拖家带口。直到放学，小朋友们才争先恐后地往教室外面走。那时钢厂的家属院的后门附近有一片尚待开发的空地，小孩子们放了学经常回去那片空地上玩耍，等到大人们做好了饭菜，才会喊他们回到家里吃饭学习。

　　那时只有两岁多的赵小满见到赵谷雨朝自己走来，只顾着笑了，嘴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好支支吾吾喊着别人听不懂的，又好像是开心地笑出声音来。赵谷雨看到弟弟跑过来，便赶忙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