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如面柳如眉。

　　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京城的雨也同向南延伸的那些城市一样，变得淅淅沥沥的，雨点儿不大，细如丝绒，却也总没个停歇的时候。丁烨将挂在墙上的日历又撕下来一张，新的日期在今天，四月十六号——谷雨。

　　记忆作祟，让时间按照行走的规律，在每一刻有印痕的地方都放置一扇门，门闩破旧并且斑驳，人不经意间的轻轻一推，那早早置于岁月齿轮的缝隙中的门，就开了。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确切的时间丁烨也记不太清楚，只确凿那是中心钢厂还没有坍塌的日子，丁烨随着父亲从淞城的村镇上搬到了京城五环开外的钢厂家属区。当时北京的立交高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车跑在路上也不会堵，只会看到随处而来的歆羡的眼神。

　　丁烨的大半个幼年是跟随着外婆在南方的村庄里度过的。直到现在，他还是偏执地喜欢着那个村庄所坐落的地方的名字——淞城。在丁烨的印象里，外婆是一个沉默寡言也很少笑的老妇人。每日清晨，外婆伛偻的背撑起天上的太阳，把它顶到天上去吹吹风。每日的傍晚，外婆脸上一道道深似沟壑的纹路开始在夕阳西下之时变得清晰可见。

　　如同每一个村庄里耕地的妇人一样，丁烨的外婆向来也都是最在乎自己家里这一亩三分田以及家里的鸡鸭牛猪等等花费了几乎所有心思和物力来豢养着的牲口。平日里很少说话，只有到了分粮收割之时，才显得格外快活，那个时候自然也就是如同丁烨外婆这样的老妇人一年来说话最多的时候。

　　丁烨平日里唯一从外婆嘴里听来的，就是关于自己的外公。丁烨幼年的记忆当中，外公是比外婆要年长二十几岁的老头儿，外婆的年少时期由于家里条件不好，外婆的父亲便将自己的女儿买给了外公家里做丫头。丁烨的外公是因为在外喝醉了酒才与丁烨的外婆生下来丁烨的母亲。外婆嫁到外公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外公的第十二房太太。因为外婆的长相俊俏可人，并且比外公年岁小了不少，许多人都打趣称她作“十二俏”。后来外婆老了，就变成了现在人们嘴里的“十二奶奶”。

　　幼年时期的丁烨最常听到外婆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是丁家的孙孩儿，为甚要我们赵家来养活”，这话让丁烨从小就对自己的父亲和父辈家的亲人萌生出某种疏远却又亲近的关系。丁烨讨厌与父亲沟通，他认为父亲是那个最厌恶他的人。丁烨也讨厌过年的时候回到邻村爷爷家和一帮姑姑伯伯在一起。他们大多不愿意与丁烨说话，这一点同丁烨的外婆一样。除了丁烨的爷爷奶奶和姑姑伯伯之外，丁烨每年只能在过年的时候见到的人，还有丁烨的母亲。丁烨的意识当中，母亲搂着孩子上街买食物买衣服这样的事情，都只能发生在别的小孩子身上。

　　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丁烨十岁时父亲与母亲决定分开各过各的日子时，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的抗拒和挽留。只是当父母亲问到他决定和谁一起生活的时候，丁烨还是犹豫了。他当然不知道答案，如果真的必须要说想和谁一起过的话，丁烨宁愿选择自己那个平素里少言寡语的、总是伛偻着背嘴上说他是“丁家的孙孩儿”的外婆。只可惜外婆到了最后，也同其他人一样不再喜欢他。丁烨被父亲从外婆家带走的时候，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妇终于还是开了口说话。她指着丁烨父亲张开嘴，却迟迟发不出声音。继而她低下头看到尚且年幼的丁烨，她颤颤巍巍地踱了步子过去，说：“你，你同他们一样。我也不喜欢你。你……丁家的孙孩儿，不是我赵家的种。”

　　从那一天开始，丁烨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离这位身着粗布衣裳的老妇越来越远，远得跨过了三四个城市，远得连季节气候都有所不同，远得他始终没有办法等到这位老妇冲他微微一笑。远得，直到现在，丁烨已经算不清楚，他与那座南方的小村庄，与那位老妇人已经相隔了二十多个年头。

　　今天是谷雨，四月十六号。窗外应景而合时宜地下起了雨。丁烨终于还是离开日历，在沙发的一角坐定。他习惯于速溶黑咖啡带给他的刺激，却依旧好奇，是谁让他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他想了很久却没有人给他提示或者干脆回应他，于是他起身，跨过放在沙发旁边的圆凳子。左脚迈过去，他没有想到。右脚正要落下，他晃了晃脑袋，说：“哦对，赵谷雨”。

　　那是丁烨对于北京记忆的最开始，在已经坍塌的钢厂的废墟当中，掺杂着流逝的痕迹的往事还是无法被时间所阻碍，顶着春日难得的雨水破土而出。对于丁烨来说，他的记忆海绵里的水珠始终没有在终日被太阳暴晒的恶劣环境下迅速蒸发。不仅如此，它们还能顽强地扎根在丁烨的脑沟壑当中。当记忆重新破土的时候，那种虽然细微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正巧触碰到他脑沟壑的最后一根神经末梢。

　　丁烨的记忆在此时此刻才迷迷糊糊却正儿八经地开了闸，闸门的开端和结尾恰好都是赵谷雨。丁烨连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电话过去的时候，花店的服务人员告诉他，早在三四个小时之前，他预定的花束就已经备好等他来取了。丁烨顺手拿了件外套就往门外跑，下楼下了一半，才发现自己没来得及换鞋。于是只好原路返回，边上楼边自暴自弃地想着，如果不是自己及时发现没有换鞋，想必待会儿赵谷雨见到他时，又要嘲笑他一番。想来也算是自己可笑了，丁烨走到房间门口，掏出钥匙，顺便也给自己弹了一下脑门儿，这样也算作是给自己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