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赵谷雨大概只有看到赵小满的时候才会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吧。丁烨又一次伸出手臂，将手掌整个舒展开来，他尽力覆盖住“赵谷雨”这三个字，将打在这三个字上的雨滴揉捻成一股股顺沿着大理石纹路往下流的水。

　　他想起第一次听到赵小满叫赵谷雨“布谷布谷”的时候。那时赵小满三岁多一些，经过将近一年的相处，原就在钢厂小学上课的孩子也都渐渐与中途转来的他们熟络起来。赵谷雨的父母都在钢厂小学里教书，父亲教五年级的数学，母亲教一年级的识字。每每到快要放学的时候，赵小满都会到班级门口等待自己的姐姐放学，然后随着父母亲一起回家。一路上，赵小满边蹦边跳地扯着赵谷雨的袖子喊着“布谷布谷，姐姐，布谷布谷……”这时，丁烨会跟着钢厂小学的一帮男孩子在后面嬉戏打闹，在你拉我拽你推我躲的欢笑声中，听见赵小满童稚而甜腻的声音，他扯着赵谷雨的袖子叫着：“布谷布谷，姐姐，布谷布谷……”

　　丁烨一直好奇于为什么赵小满会冲着赵谷雨不断地喊着“布谷布谷”，到了周末值日的时候，他决定找个机会问一问赵谷雨。

　　那日黄昏，雨水将北京城里布满灰尘的道路冲洗得和天空接连在一起，尘埃散落的角落里都充满了蓬勃的湿润的气息。赵谷雨低着头，手持着扫帚和簸箕，一步又一步踏过教室的每一段过道。丁烨手持黑板擦，还没有成长到敏感而微妙的青春期，却已经可以够得到黑板的最上方。不需要依靠凳子的帮助，丁烨轻而易举地就将黑板上的字迹全部抹去。

　　丁烨转过身，与收起扫帚准备回家的赵谷雨四目相对，他下意识地说出：“布谷布谷”。继而，他盯着赵谷雨的眼睛，他意识到赵谷雨眼中的故事，似乎可以触碰，但却因为某种炙热和闪躲而变得扑朔迷离。那时候的丁烨依旧不懂，赵谷雨的眼睛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但他却依然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同他在幼年时期生活的淞城一样，婉转着，悠长而透彻。

　　赵谷雨笑了笑说：“小满经常这样和我说”。没等丁烨再回复她什么，赵谷雨接着说：“做好值日了吗？赶紧回家吃饭吧。我去找我爸爸了。”丁烨连忙道：“哦，好，再见。”赵谷雨笑，将书包斜挎在肩膀上，丁烨看到赵谷雨白色的布书包朝外的右下角多了一朵绣上去的小花，那朵小花的样子和颜色都同他第一次见到赵谷雨时，赵谷雨穿的裙子上的碎花一模一样。他愣在那里，只听见赵谷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低声说了句：“再见”。

　　回家的一路上，丁烨将斜挎的书包从肩膀上拿下来，把书包肩带一圈一圈缠在手腕上，原本的斜挎包被他提在了手上。随着他一步一步的晃动，在风里摇摆出一种类似钟摆不停摆动的持久节奏。临近夏日的傍晚，还没有砌上石砖的土地上冒出来星星点点的嫩绿青苔。丁烨随着风的节奏，小声嘀咕着：“布谷布谷，赵谷雨，布谷布谷。布谷布谷，赵谷雨，布谷布谷……”说着说着，便又像是唱歌一样，最后干脆省去了在他看来比较无聊的“布谷布谷”。他哼着一种不知道算不算旋律的调子，调子的内容里充满着的全都是赵谷雨的名字，也只有赵谷雨的名字。

　　丁烨从没有像这样喜欢叫一个人的名字，不停顿的，连续不断的，将同一个名字用不同的声调从嘴里面说出来。重要的是，每每念到这个名字，他都感到是自己最快乐的时候。丁烨回到家的时候月亮渐渐代替了太阳，来守卫这一天后半程的安宁与静谧。

　　吃晚饭的时候，丁烨对父亲说：“爸爸，你认识赵谷雨吗？”丁烨的父亲丁安贵没有回应，只顾着低头吃着碗里所剩不多的米饭。丁烨见状，并没有失了半点儿兴趣，他继续说：“赵谷雨有个弟弟叫赵小满，赵小满老叫赵谷雨布谷布谷。”丁烨的父亲依旧没有回应，他拿起筷子往碗里夹了一些凉拌的黄瓜，等嘴里的饭咽了下去，则又夹了一些油菜放进碗中。丁烨似乎并不在意父亲是否对他所说的话给予回应，只自顾自地接着说：“爸爸，我觉得赵谷雨这个名字真好听，而且赵谷雨长得也好看。我还喜欢第一次见到赵谷雨的时候她穿的那条裙子，白色的，可长了，还带着黄色的花。对了，那个领子……”没等丁烨说完，丁安贵就拿起碗筷起身向屋里走去，临走时不忘嘱咐丁烨说：“吃完饭赶紧写作业，写完作业好睡觉”。

　　“那个领子上还有好看的洞洞，像外婆以前绣的那种洞洞。”

　　丁烨还是把这句话放到了心里，他回应父亲说：“知道了”，然后便一个人继续吃桌上并不丰盛的饭菜。

　　直到晚上写作业的时候，丁烨依旧因为赵谷雨今天和他的对话而感到无比快乐和兴奋，他的手紧紧抓住铅笔笔杆，在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的中间，工工整整地写上“赵谷雨”这三个字，然后将这张纸折了又折，一直到这张纸厚得让他怎么折也折不动，他才把这张看起来奇奇怪怪、鼓鼓囊囊的纸放到自己有些生锈的铅笔盒里。

　　翻开日记本，丁烨记下来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天，因为我和赵谷雨说了好多话。赵谷雨的衣服上有和外婆绣的一样的洞洞，还有和老家春天开的黄花一样颜色形状的小花，很好看。赵谷雨有个弟弟叫赵小满，他总是对赵谷雨说布谷布谷。我今天没有问赵谷雨为什么赵小满总是叫她布谷布谷，我想下次值日的时候一定要问赵谷雨这个问题。今天我真的很开心，如果下次让我知道了为什么赵小满要叫赵谷雨布谷布谷，我会更开心的”。

　　在丁安贵的再三催促之下，丁烨还是坚持在院子里的公厕多磨蹭了一会儿才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睡前，他也没忘了把日记本压在枕头底下。顺带的，他又从书包里找出来那个有些生了锈的铅笔盒，把它放到了枕头边儿上，才盖好了被子睡觉。丁烨决定，以后只要是他得到的关于赵谷雨的东西，他都会放到枕头底下或者铅笔盒里，因为他觉得这两个地方最隐蔽，他就不会怕别人来偷或者抢他找到的这些关于赵谷雨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