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夷吾逃到梁国以后，梁候将宗室之女嫁他为妻，生下了公子圉与公主妾。圉与妾皆是贱名，夷吾怕也是憋着一股劲，有将来出人头地了不忘贫贱的意味。

　　夷吾入绛，绛都有不下八成的士大夫出城迎接，极尽铺张与热闹。

　　里克与邳郑傻了眼。

　　本来想着重耳厚道，便于掌控，可那家伙不信忽悠。如今周天子与齐、秦皆支持夷吾，这三位爷哪一个都得罪不起。国内这些大夫也是，前几天对他俩还噤若寒蝉，如今见了谈笑风生，显是投靠了新主子，有人撑腰的节奏啊。

　　进了都城，屁股还没捂热，夷吾就直接宣布吕甥为太傅。这时的晋国，太傅牧民，位在上卿，相当于楚国的令尹。本来里克是少傅，按照口头协定，这太傅该是他的。里克急了，说好的加官晋爵呢，几个意思？过河拆桥还是卸磨杀驴？

　　郤芮为司空、韩简为司马。

　　狐突、虢射、梁繇靡、羊舌突、屠岸夷并为下卿。

　　其他先氏、栾氏、箕氏、魏氏、赵氏，有头有脸的氏族代言人均做了大夫。

　　老狐突乃重耳外公，屠岸夷原系里克一党，这俩人都得到了重用。当然，用狐突多数代表一种姿态，屠岸夷这小子呢，铁定又做了两面派。

　　遍施恩惠，人人脸上洋溢着春风，里克和邳郑被孤立了起来。

　　朕（先秦之人自称为“朕”）——里克终于忍不住了，红着脸喊了一嗓子。

　　里子别急吗？您老人家不是少傅吗，就晋你为太师，只是年纪大了，军队里也不用去了，放手让年轻人干。寡人把东关五的宅子赐给你，以后就在府里将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吗。

　　明升暗降，有职无权，还把东关五那死鬼的宅子赐给自己，恶心，寒碜外加羞辱。还里子，我他妈里子面子都没了！

　　主公可别忘了许诺！退而求其次，按里克的意思，做不得权臣，做个地主也行。

　　许诺？什么许诺？

　　里克彻底忍不住了：主公在梁国时，派人许臣以汾阳之田百万、邳郑负蔡之田七十万，难道都忘了吗？

　　这个吗，寡人在梁国时，尚未回国为君，那晋国的土地寡人哪里当得了家。如今做了晋侯，土地乃国之根本，让寡人割地于你，恐怕臣民不依啊。夷吾矢口赖账，脸不红心不跳。邳子，你跟里子说说，寡人可曾然诺于你？

　　邳郑知道这把火肯定会烧到自己身上，逡巡了一圈，发现尽是不怀好意的目光，只得低着头，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没有！

　　你！里克只觉一阵天悬地转，待平复下来，他一振袍袖，转身走出朝堂。身后传来几嗓含意莫名的笑。

　　打发了里克和邳郑，夷吾感觉天晴了大半。

　　齐晋距离远，齐国没有领土要求，送点礼，隰朋就带兵返国了。秦国却没那么好忽悠，绛都外可驻扎着三百乘秦兵呢，摆明了是拿地来了。

　　公孙枝堵了夷吾几次，把他弄得身心俱疲。

　　怎么办呢老师？

　　不给。郤芮倒是爽快。

　　当然不能给，河外五城那可是晋国屏障，若是丢了，秦人分分钟就能打过来。这么险要的地方就这么割出去，这卖国的罪名谁来承担。

　　老是躲着也不是办法，当初这主意可是您出的。夷吾不免报怨。

　　要不，我去试试。吕甥看夷吾为难，主动将这个难题揽了下来。

　　吕甥找到公孙枝。贤大夫，您看这庄稼马上就收获了，要不，等我们收罢麦子再交割城池如何？

　　他的主意也就一个字：拖。

　　这不好吧，当初你们回国前可是做过保证的，怎么，想让我们吃哑巴亏？

　　不是，您看老百姓农具都准备好了，一年的口粮就在这几天，要是硬来，老百姓吃不饱，他们可不好惹的啊。您要觉得无法向秦伯交待，我们再跟个大夫过去解释，大家都是实在人，还会赖账不成？

　　公孙枝脑筋打了几个转，吕甥说的不无道理，若是激起民变，夷吾以臣民不依为借口，那就更不好要了。强取也不行，乘人之危夺人城池，道义上先就输了一层。再说，真打起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好吧，你回去和晋侯商量妥当，派个人过来，我们立马走。我们老秦人吐口唾沫砸个坑，那才叫实在。

　　一句话把吕甥闹了个大红脸。

　　回去给夷吾一汇报，郤芮大腿一拍：着啊，别一个，我们派俩，就让邳郑去，共华做他的副使。

　　共华是七舆大夫的老大，看郤芮的意思，搂草打兔子，一勺烩得了。

　　夷吾竖起了大拇指，心说：既糊弄了敌国，又借刀砍了对手，老师这招够狠。

　　命令下来，邳郑懵了，他把儿子邳豹叫了过来。

　　儿啊，夷吾那小子铁定是要赖账，叫老夫去解释，怎么解释，为父这一去弄不好就要脑袋搬家。你记着，回去后赶快收拾，我回不回得来都要做好逃亡的准备。最好逃到秦国，秦晋之间虽是姻亲，但貌合神离。以你的才干辅佐秦君，定能谋得高位，将来好为父报仇。

　　公孙枝带着邳郑、共华回来了，秦穆公一听内情，火冒三丈。

　　子桑，你也是个聪明人，怎能上了夷吾那小子的当，他是个什么鸟人，这摆明了就是想赖账吗。

　　公孙枝心道，早知如此，何必立他？刚想解释，邳郑走了上来。

　　秦伯明鉴。人云一诺千金，许诺就该兑现。外臣与里克、狐突、韩简等皆愿割地。不愿者，唯郤芮、吕甥二人。当初，我们心属公子重耳，恐怕秦伯也有这个想法。为今之计，秦伯不如把郤芮、吕甥召至雍城，断了夷吾臂膀，我等就中取事，立重耳为晋君。重耳公子贤德重信，那时，河外五城自然就是秦国的了。

　　秦穆公略沉吟一会儿。指望夷吾，那家伙就是一只纯钢铁公鸡，一毛不拔。不换思想就换人，邳郑这想法你别说，真心不错哎。

　　于是，秦穆公命大夫冷至随邳郑、共华返晋，携重礼邀郤芮、吕甥二人赴秦，理由是重修秦晋之好。

　　刚到晋国边境，绛都传来消息，里克死了。

　　邳郑与共华铁定回不来了，夷吾与郤芮、吕甥兴高采烈，免不了互相点赞，这借刀杀人玩得巧妙。

　　里克也得死。郤芮道，军中他的老部下不少，别再闹出什么乱子。恰好邳郑出使秦国，少个帮手，正是杀他的好时机。

　　夷吾看了看吕甥，吕甥点头表示赞同。

　　说干就干，夷吾决定召开内阁扩大会，告老的，休假的都要参加。

　　里克没来。

　　屠岸夷，你去请他。

　　看见屠岸夷，里克没好气：屠岸大夫莫不是来要老夫的命吧？

　　屠岸夷心道：老东西，你是茅坑旁边打地铺，离死不远了。

　　主公敦请里子与会，可能有重要的命令发布。

　　国君改变主意了？要把汾阳之田赐给我？

　　半信半疑的里克几乎被屠岸夷推搡着走上朝堂，看他俩来，大家都停止了议论，瞬间鸦雀无声。

　　肯定是赐地的事。里克到死都在做着春秋大梦。

　　来了里子。夷吾冲里克打了个招呼。里克“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若非里子，寡人还在国外漂着呢。但是寡人恩怨分明，里子杀了奚齐、卓子和荀息大夫，保不齐哪天你的矛头就要对准寡人了，做你的主公可真是不容易啊。

　　里克脑袋“嗡”地一炸，果真是讨论自己的事——看明年什么时候是自己的周年。

　　不杀二君，你也坐不到君位之上。想治臣之罪，还怕找不到理由吗（欲加之罪，其无辞乎）？下臣明白了。说罢，里克抽出宝剑，抹了脖子。

　　他不死也不行了，风水轮流转，朝臣们早已集体转向，齐国使者整日催逼彻查杀君之事，邳郑又出使秦国。天违时，地无利，人不和，死，才是真正的脱身之道。

　　杀了里克，晋惠公又想起了穆姬托付的事儿。

　　先是改葬了前世子申生。申生之尸早已高度腐败，臭不可闻。这一让死人不得安生的举措，据说惹恼了鬼魂。

　　桓庄旧族还能回来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别说夷吾，就是郤芮、吕甥也不能容忍老公族回来争权夺利。

　　贾君当然应该照顾，这个熟妇身材火辣，顾盼生辉，夷吾一不小心把她照顾到了床上。

　　这年秋天，夷吾委派上卿狐突到曲沃视察，夜里申生托梦给他：夷吾无礼，我已请求天帝惩罚他，把晋国给秦国，秦国人将会祭祀我。

　　狐突道：族人不祀外神，若这样做，您的祭祀也就断绝了。何况，百姓何罪，为什么要让他们遭受灭国之灾。

　　那好吧，申生道，我再请求天帝，让他改变主意。

　　七天之后，申生又托梦给狐突：天帝答应不灭晋国了，但是，不会太久，那个昏君将会大败于秦国。

　　这消息很快尽人皆知。

　　现在看来，这绝对是老狐突故意散播的。鬼怒人怨，这样的人当然应该抛弃，最终目的就是为重耳归国作舆论准备。

　　对这个不肖的兄长，穆姬气到吐血。

　　改葬申生，本是一桩善举，如今竟成了政敌攻击的由头。夷吾虽然乏善可陈，但绝没有坏到不堪的地步。所以，历史就是胜利者的历史，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