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这命题，就知没文化，将《诗经》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竟然写错了一半。

　　其实，这只是裸出我的观点：人人都说桃花艳，我说桃花有点妖；人人都夸桃好吃，我说甜得有点腻；人人都说桃木是吉祥物，我说桃木有邪气。

　　本来特别爱吃桃子，爱屋及乌，也该喜爱桃花。年轻时住院，最好的朋友送给我一包无锡水蜜桃，每个有半斤重，弹指即破的桃，如成都粉子的脸蛋；皮薄如纸，一撕就掉，蜜汁随着手指淌，桃香醉人，至今想起来还咽唾沫，当年，那桃花也一定艳压群芳。

　　就是这个好友，以为我爱吃桃子也喜欢桃花，翌年春天，兴致勃勃地带给我一支桃花，说好漂亮。我眉头一皱，说桃花轻薄，不喜欢。此话伤人，红颜变色，她当即将花扔出去。其实，我绝对没有含沙射影，这朋友虽是班花，却温婉典雅，与桃花的妖冶风马牛不相及。

　　在我的印象中，桃花是妖娆的。都怪唐五代的崔护，谁叫他写出《题都城南庄》诗呢？那个“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女子，第二年居然不知所踪，不是有几分妖异么？“依旧笑春风”的桃花当然有几分妖气了。后来读到《礼记·大学》一段，其中说：“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 怀疑古诗美化了桃花，殊不知，女人如桃花，首先是薄命的，其次是妖媚的，前者红颜薄命，后者惹是生非，艳丽生姿，使人情摇意夺，如桃花的女子，也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

　　总之，我见到的桃花寿命都不长。一个春天，曾去桃花山庄游览，一片片的桃林颇具规模，远看有块块绯红的粉云，近看，一朵朵桃花酒杯口大，虽然灿烂，但并不密集，风吹花落，蝴舞花落，边开边飞散桃花雨，远没有满地金黄的油菜花有气势，也不如寒冬的腊梅繁花喷香。桃枝直溜溜的，花开时没有绿叶相扶，桃林里地面光秃秃的，没有葱葱绿草映衬，自己与自己争奇斗妍，如周伯通左手打击右手，再有神秘的力量，也神经兮兮。

　　可是，桃树在中国传统中地位非凡。传说是追日夸父干渴而死变成的，对此不能不产生敬畏之情，但联想到干尸，畏惧更甚。桃木应是好东西吧？古称仙木，历来获得敬重，在于它有艳丽的花朵供人欣赏，还有丰硕的果实饱人口福。

　　俗话说“桃饱杏伤”，桃子能充饥果腹，而杏子虽然好吃，吃多了容易生病。在生产力低下的年代，好不容易挨过了寒冬腊月，盼到了春暖花开。正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桃子成熟了，饥寒交迫线上挣扎的人，从桃花烁烁开始看见了希望，春桃结果后，新一年生命开始恢复活力。人们喜欢它，想赋予它更多的功能，于是编排了许多神神道道的故事，将其妖魔化了：镇宅、纳福、辟邪等等，都让它身兼多职。

　　桃树被誉为五木之精，其实却粗短弯曲，不容易取材，反而容易变形，做成器具只能手工操作，要经过泡、蒸、煮、捂、晾、干燥等处理，有十八道工艺之繁杂，成品色暗光洁，经久耐用，有弹性，还有一股清香，可做成神秘的道士法器——桃木剑。然而，与妖孽打交道的东西，近墨者能不黑么？看见这样的宝剑，我心凛凛。

　　桃树棒也不是好东西：古书中说，后羿是被它打死的，桃树是夸父变成的，这不成了夸父打后羿？为地球免于烤焦，射杀九个太阳的英雄，可算是千古第一功臣。嫦娥奔月了，那是他与老婆的恩恩怨怨，家庭私事无伤大节，罪不当死啊。可它死后被封为宗布神，终日牵着老虎站在桃树下，威风是威风，却再不像弯弓射箭时那么可爱，放虎吃恶鬼，身上岂不沾染腥气？

　　桃木片呢？多用来做门神，不是刻画着神荼、郁垒两人的形象，就是简化地书写两位大名，“总把新桃换旧符”，是传统的过年仪式之一。两位大神是鬼域世界的看门人，专门缉拿罪鬼的衙役，沾染着鬼的鲜血，绝对不可爱。

　　更可怕的，是鬼世界那棵巨无霸桃树，能覆盖三千里，邪了门了！如果能结出蟠桃会上的仙桃，因有孙猴子边吃边扔，那就可爱至极。但两个凶神恶煞的门神站在树下，只增添了神秘的恐惧度。来到人间，需要他们捉鬼的地方说明有鬼，桃木的暗红，在漆黑的、朱红的抑或原色的木板门上闪着晦涩的幽光，只要产生联想，若不惊悚都难。

　　也不知是我嫌弃它才给我凶兆，还是对我不友善才嫌弃它们，总之，我们相互不待见。除了见过几个毛桃外，还真没见过红嘴青肚子的桃儿们在树上打秋千。

　　家里种过桃树，选择了最阳光最肥沃的院子当中，经常施肥浇水，它还是辜负了我的一片心。人说“桃三杏四”，它老人家可耐得寂寞，七八年长到碗口粗了也不见开花，也不见结果，春天招蚂蚁，夏天招苍蝇，还挂出脓鼻涕一般的树胶，一咕嘟一咕嘟的，令人恶心。

　　一个果农告诉我，桃树需要嫁接，否则即使结果，也是毛桃，不好吃。用什么嫁接？我不是米丘林，也没苹果梨子树芽往上接，再买一棵桃树，来个相互对接岂不好？小桃树栽种于水泥院坝的边缘，阳光更充裕，只有半人高，第二年就开出几支艳丽的花朵，还是复瓣、绯红、妖娆，即使不结果，也有观赏性吧。没等到稍微长大一点对它“开刀”，第二年它就香消玉殒，索性大小桃树一起砍了。

　　将更大的希望寄托在西北院角的桃树上，那是前任院主留下来的，似乎长僵了，树干始终只有茶杯口大小。但是我们有信心，离它不远的栀子花树也是前任留下的，已经奄奄一息，我们救死扶伤挽回青春，早已是繁花满枝，果树应该比花树好伺候吧？

　　我们想错了。八九年过去了，每年只开稀稀疏疏十来朵花，只结两三个毛桃，还没长大就掉下来。就在我们也失望情况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2006年的三月初，后院桃树产生了奇迹——突然绽放了几百朵桃花，绚烂地堆彩顶霞，多少彩蝶在春风中飞舞，才能织就这花香沁人心脾？大家都说有好年成了，我们也欢欢喜喜等丰收。但是，一阵风吹过，桃花雨纷纷降落，保住桃花才能保住桃子，怎么办？赶紧问学过林业的大弟，他斩钉截铁地说：“这桃树不会结果的，砍掉！”

　　十年一树桃花开，怎么要砍掉？我说他二百五。但是，桃花烁烁，灿烂一周，全部零落在尘土中，一个桃子也没结。正为桃花夭折伤心时，噩耗传来，大弟清明那天突然死于脑溢血，事业灿烂时人生嘎然而止，那花是为他开放的吗？我伤心欲绝，迁怒于桃花：奇花异兆，都是那妖孽作怪，当年就砍了，从此再也不种桃树！

　　后来，读了《淮南子·诠言》，得知“羿死于桃上”的说法，经过东汉许慎注释，方知因为后羿射箭技术高超，他的徒弟学成后为了称霸，恩将仇报，举起桃木大棒，在师傅身后下了毒手。桃木是凶器，夸父化成的桃木，不是主凶也是帮凶，美好的事物从此蒙垢，桃树的恩将仇报也不以为怪了。满世界的人难道都学了桃木？之所以纷争不断，就是因为以暴制暴，以恶制恶，冤冤相报，怎得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