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月的河流

  你在这个世界疲于奔命,就像一个滴水全无的旅者寻找着沙漠边缘;当你找到绿洲的时候,你必有余暇回想无数的悲欢,即使那并不能阻止你永远匆忙的脚步。无数煎熬的词语将如虫子钻出果实般钻出你的头脑,被你抛弃的命运如果实落下,你在风中继而沉默地吐芽。

  有时你应庆幸,你在行走而非停留。多姿的风景装满你的双眼,多彩的声音充斥你的耳朵,多样的滋味填饱你的味蕾。你与来历不同甚至来路不明的人打交道,从他们的眼里看见你不曾登上的高山,从他们的耳边听见你不曾沐浴的河流。他们脚下的尘埃也可以告诉你,他们走过的路无比辽远,你与之相距则只有他们的侧身,你往前一步便来到起走线上。相反,别人也能从你的眼中看到你明灭的心情,从你的耳边听到你浮沉的秘密。你不断和别人交换着自己,以不同的方向为媒介,而不需要什么共同的原因。

  世界太大且不停地转,而你出生伊始就被赋予了保持渺小和走走停停的权利。你能踏遍所有的土地吗?倘能,尤有你触手不可及的天空和漫过你头顶的云流。你必须用一种仰望的姿势,来证明你是被大地束缚的普通一员。即使高飞的鹰隼也要落回树枝,在寒风中挤进狭窄的巢穴;蒲公英雪白的绒球亦是如此,它甚至不可能飘得太远,只能选择田野或河滩。枷锁作为生命的一部分,大地便是它最为宽容也最为严苛的外形,而天空俨然成了自由的代表,你一直以为蓝白相合就是自由的颜色。没有绝对的自由,渺小总是理所应当。不自由而伟大的人,也仅为世俗所称道。在尚未涉足的异域,设若布满了寸草不生的荒漠,或迷香四溢的丛林,毒蛇猛虎一并出没,峭壁惊涛交替埋伏,伟大如英雄如领袖的你即使小心谨慎,甚至有疯狂的拥护者做警卫或向导,也有迷途乃至丧生的危机。当然,你自不必选择那艰险的路,毕竟不甚艰险的路你一辈子也不曾走完。

  是的,你选择了走,你厌烦了停留,如观察夕阳在一小时后的变化,或倾听衣衫褴褛的行乞者坐在街头巷尾和你滔滔不绝地抱怨昨天的收入比前天略减。你不能停步太久,无论沿途的风景绚烂无比,还是充满了令人遗憾的深灰。你总要追求新奇的事物,是一个少女就不能变成终日劳作在家以致因面如黄花而喋喋不休的少妇,是一个少年就不能变成整天跑步赶车往返于两地之间乃至苍老在这两点一线的无期囚犯。你不断与迎面而来的人相重合,兴奋地占有他们走过的路,复制而重造他们的记忆。别人在此聆听驼铃或松涛,你经过的时候刚好骆驼绝迹,商队里改成了同样耐渴而沉默的大羚羊,而松树或早被人砍去,或赶上大风休息。同样,别人磕伤流血的地方开出了奇异的花朵,因不曾见过它而在此拍照留影的你不会想到这里有过痛苦的呻吟。有的过客在这里变成了长住居民,他用当地特产热情地招待你,而当你问起附近有什么神秘传说的时候,他可以给你唱起那里代代相传的咒语或牧歌。

  渐渐地你离开原来闭塞不通的自己越来越远,你成为越来越多的人,而越来越多的人身上也携带着你的碎片。如果他们曾和你热烈交谈到半夜,这碎片将嵌进皮肤;如果曾一起在大海上翻过船,或山沟里险些遇难,恐怕要深入到骨髓当中去。许多年后,当你走到一个地方,有一个行人向你提起他曾遇到的一个有趣的家伙,而面相和着装已然大变甚至连记忆都开始模糊的你,却记不清这个家伙就是许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命运该对所有曾年轻过的有趣行人露出它少有的嫣然一笑。

  那时,你将前往你的最后一个目的地:死亡。你终于接纳了止步的好提议,而最长久的停留不过如此。在烈火之中,连足音都将化为骨灰,而深厚的土地也隔绝了回响。回首自己走过的路,从世界的一端到世界的另一端,你有太多的悲欢难以言表,但你最终会发现,你不过一条小河在时间的拐角和下坡中迂回奔涌,甜蜜也不过是苦痛的支流。你在惯有的苦痛中延伸,而偶然的甜蜜延长你的行程;它便是那过客,来自不同的平原山岭。当你汇入大海,留恋你的人们在入海口修筑码头,而支干流汇合的地方,将长出新的村庄和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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