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月的蝴蝶

  你永远都不会去想,从你脚下的一粒尘埃,到你头顶的一缕微风与你何干。你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挪移,或在辽阔的平原瞭望,甚至峻伟的峰巅呐喊,有多少尘埃紧跟着你,有多少微风摩擦你的脸颊和双肩,甚至烈风把你柔软的头发无端撩乱。你也不曾在意人们的呼吸,是否如蜡烛的汁液般灼热或北方的冬天千万裸露的树枝苍凉,就仿佛你的目光在掠过金色麦苗的时候,对它通往人们口中的方式闭口不询,抑或你即使让喉咙沙哑,也不奢求山谷会给你一点回音。

  当尘埃聚集成一块肉眼可见的小石,外加一点奇妙的色彩——它可能是青草的眼泪,也可能是红花的笑脸,在我们不知名的作用中融为一体,连同时间一起凝固在上边——你开始将它捡拾,把玩,时不时拿给猎奇者看,满足了他们明晃晃的躁动,而暗地里奢求和与它相似的命运重逢。渐渐地你有了很多奇形异色的宝贝,从高山上或河流里(甚至我们在梦中也不曾到过的地方)来到你的镜子前或盒子中。它们带来千里之外的寒凉,经你保养,在你的手心里静静燃烧。你的收藏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利益,比如财富或名声,你甚至曾为在两块面目粗糙的巨石缝间完整无缺地取出一小颗异类而流了整天的汗水,或柔软的双手于摸索中被锋利如刃的野草画了个永无法消抹的伤痕;然而你的收藏比贩夫走卒们的吆喝神圣了不知多少倍,你一直这样认为。是尘埃总要被忽略,长成沙暴则让人厌恶,而当尘埃聚集成一块肉眼可见的小石,外加一点奇妙的色彩,命运便如此温婉可人。假如它有思想,它硬朗的神经怕也早就料想到了。即使是不能掌怀的事物,如无形无色的风,只要它将取悦你鼻子的芳香从远方撷来,引领你走到那片花丛里头,或把你的刘海末梢从眉毛边缘若无其事地拨到眉心,待你发现时却已让你歆慕的人儿也歆慕了你一回,即使是只言片语也足以掀起心澜——你便想着那微风的好处,如同你陶醉花儿的模样和回忆他人的赞语。

  但生活总是令彼此无关,当我们愈加渴望着美的享受。你可以看一只蝴蝶在花瓣边起舞,注意它斑斓的薄翼有规律的振动,甚至扑打的微小声音,在阳光下如露珠般频频闪耀而不消憩;直到它飞往别处,而你迫于高墙或潜伏着毒虫的杂草无法追及。你也可以看一只蜗牛蠕动于枯枝败叶之中,看它如何使用它们过分柔软而湿润的身躯,连同疼了也保持沉默的触角,在阳光下缩短着与阴影的距离;你的目光虽容易追索它却很快从它的壳子上移开,因为你细水长流般的时间远比它缓慢的身影迫紧也更加美丽。莫说你不懂辩证:缓慢足以延长生命,如何不美?你是嫌着它不够晶莹透亮,尤其是当你更迷恋轻盈的蝶彩之时。蝴蝶和蜗牛无关,但它们的名字从你的舌尖先后飞度。你曾追问,在你目光黯淡的某刻,一只蜗牛攀延着的那根花茎在数天后将开出一朵让蝴蝶深吻的花来?但当蝴蝶飞来的时候,你的眼睛重新充满了光彩,而与你无涉的缓慢的哲学早失去了踪迹。

  由于你的出席,你将成为连接无数过道的关隘,于千千万万的走马行车之中,不甚起眼又不可或缺。你以为这毫无意义,毕竟你只是单纯地忽略了聚沙成石和破茧成蝶之前的故事,而更喜爱某些环绕着你心扉的温存与声响。尘埃和茧子可能素昧平生,两只蜗牛不会因相隔千里而吐出叹息哪怕半句。甚至,马蹄和车轮足够接近,如你和芸芸大众的呼吸,然而即使交汇也无需打探,虽然无需打探却构成彼此。时间足以骄傲,它写下的所有凝固的一瞬,凝固的原因将成为记忆的题目,而看似无关的碎屑可以成为记忆的注脚,人们可以把这一瞬读得如一本小说丰富。你且相信这比静看涟漪里摇曳的影子,或探讨象形文字的谜底更有趣味。你想坐定却没有足够的依凭,行走着却没有堂皇的理由,又如何呢?即使倒地不起,抑或客死他乡,总有一线莫名的念想把你葬进大地的身体同所有站在原点的灵魂相牵;这种单薄得出奇的念想,可能来自某个宁静的夜晚,或所有身着云霞的伤感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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