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古事·第六轮回·白残

  她并不不明白自己为何总要伫立在同一个地方。

  她厌倦同一种味道的土地,同一个模样的太阳还有那个阴晴不定的月亮。每天晚上注视着太阳无奈地落下,她忽然想象:自己的前世其实是条鱼,静默的沉在深蓝色的水里,有星星点点的鳞虾,冒着绿油油的荧光。

  鳃的每一次翕张,暗流的每一次变向。

  她在无边无际的广域里沉睡——一整个天地任她呼吸。

  当她从这个不知所谓的梦里醒来时,就拥有了白皙的面庞和摄人心魄的胴体。她讶异地望着自己的一丛朋友们:幼小的,孱弱的,无力的。

  她莽撞地来到人间的闹市。男人们为争她打得头破血流;女人们为了自己的男人就毫不留情地辱骂她,冲向她,撕咬她。

  那些女人的嘴脸就像地府里游荡的厉鬼,双眼通红仿佛能滴下血来。

  她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收到这样的羞辱,于是噙着泪,将双手化为枝条,给那些无理的女人的手掌上留下了伤疤——白色的灼烧的痕迹。

  女人们的夸张尖叫惊动了附近的鬼谷师和术士。女人的长舌特性在他们的面前显露无疑。凑巧的是,他们看到的,仅仅是一只邪恶的妖怪在毫无理由地伤害伟大的高贵的人类,这让他们着实暴怒。

  “结界”符文把她困在原地无法动弹;“收智”符文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制”符文让她产生了仿佛回到了那个奇异的梦的错觉。不计其数的怪异符文铺天盖地朝她砸过来。

  她放弃了抵抗,她不愿伤害这些被蒙蔽的生灵。

  人们捆绑着她,逼迫她游街。跟在身后的鬼谷师和术士耀武扬威。她默默地忍受着砸过来的白菜帮子和臭鸡蛋。她对自己说,不能哭,不能让这些愚蠢的生灵在轻视她。

  在她的手心里正攥着一朵花——那朵花拥有诡异瑰丽的颜色,就好像是暗夜里野狼的睛瞳。毕竟,她是人世间唯一一朵绿色的花。

  所有的景色在刹那间静止,玫瑰着青翠的衫子从虚无里妖娆地朝她走来。

  蔷薇妹妹,你受苦了。

  她很惊恐,因为她嗅出了面前的妖所拥有的偌大的威能;她亦嗅出了这只表面倾国倾城的妖怪心里的滔天恨意。

  玫瑰说,这些无耻的叛徒!

  只是手一挥,在场的所有男人全被剜了双眼,所有女人全被割了舌头。

  她却看不得这残忍的景象,哭出声来:“求你,不要,这样……”

  玫瑰温柔地环抱住她,轻声安慰道,没事啦没事啦,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杂碎来欺负你了。

  她轻轻一挣,脱离了怀抱,蹲下身子注视着那些无声静止的生灵。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并不会知道自己马上要失去双眼或者舌头。他们的脸上还是对自己的厌恶和仇恨。

  她把眼泪抹去,顽强地跟玫瑰对视:“他们,是无辜的。”

  玫瑰耸了耸肩,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固执的妹妹。

  她咬破自己的手腕,用纯白的血液涂抹在那些人类的眼眶上舌头上。她能听见新肉生长的“刺啦刺啦”的响动,看着个个骇人的伤口一点点地复原。她很安心,她很舒畅。

  “可能这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吧。”她满心欢喜。

  玫瑰叹了口气,悄悄隐匿了身形。当然,那些男女也都能继续他们的游街。

  他们把孤单的她带到乱葬岗,燃起了火刑的大火堆。

  是啊,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能怪他们,他们只是单纯的人类啊。

  也正是在这一刻,所有人类的模样突变:有鸟首,有双翼,还有的竟有龙身。他们擎着人的腿骨和骷髅,持着硕大的斧刃和锐利的刀兵——那并不是人类的力量能拥有的武器。

  她呆呆地注视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时间明白了玫瑰的辣手和那句看起来并无缘由的“叛徒”。

  但是她为这些叛徒流尽了鲜血,再无抵抗之力。

  但是她为这些叛徒流尽了鲜血,却马上要被他们乱刃分尸。

  她使劲抬头望着西方将尽的日头,被大火映得更红更烈。她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无尽的海域。

  “这天,不公!”

  她有最后一丝力气,却只能喊出这句无关痛痒的话。她让自己站在这无情的天地中间:她能感受到万物在风中的悲伤,也感受到了万物的离合悲欢。她看见了生灵在在这个世界里无谓地痛苦挣扎。她强打精神,用手指天,想要咒骂它,却忘了自己是温柔的——并不会说脏话。她僵在原地,痛苦地怨恨着自己的温柔。

  “这天,是王八蛋!”

  她的背后,是玫瑰……和另一个女子。

  “八洞天的走狗,见到我还要站着么?!”那女子叱喝道。

  那些妖怪的骨骼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响,一个一个得像烂泥一样瘫跪在地上。他们的骨头不足以承受这女子一句话里所拥有的威严而片片破碎,这些碎骨就是刀兵,轻而易举地刺穿了他们的五脏六腑。所有妖怪都惊恐惭愧地看着那不动如山的女子。

  女子将她拦腰横抱,让她不至于因为虚弱而倒在地上。

  她听见那女子温柔的声音,孩子,天是什么?

  她望着黑得彻底的天,无星无月,注定是惨淡血腥的一夜。

  “天就是海,海就是牢笼。”她突然解开了自己的梦境。这不幸的命运在八洞天看来只不过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自己幼稚的善良就是一颗有毒的糖果,伤害了想要保护自己的玫瑰。

  她紧紧抱着那女子,在她的耳边喘息,我是谁,你又是谁。

  女子看着天边那片扭曲的空间,坚定地说:“我是你们的母亲!”

  玫瑰抚摸着她虚弱的身体,蔷薇妹妹,对不起。

  她却鬼魅地笑出声来:

  “我不是蔷薇,我叫白残。”

  沙棘和玫瑰无力地看着她发出刺眼的白色光芒,看着她的黑发变成诡吊的纯白:她的眼眸,她的唇齿,她的腰肢,她的躯体都白得完美无瑕,白得令人窒息。

  她从沙棘的怀抱中跳脱出来,从身体里迸发出这上下三界全部的蔷薇——这原本是她最幼小,最孱弱,最无力的姐妹。

  她对这些欺骗了她的将死之妖判决了名为“车裂”的刑罚,用世上最温柔的花将他们肢解后,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她用十万个姐妹把残肢全部送还给八洞天,用二十万姐妹把乱葬岗铲平,用五十万姐妹的种子去温养脚下的土地,用一百万姐妹的遗骨为自己铸就纯白无瑕的战甲和巨剑。

  是时,枝繁叶茂,盛华当道!

  这是妖对八洞天最绚丽的叫骂,最轻蔑的嘲讽,最激越的宣战!

  她热烈地拥抱沙棘,拥抱玫瑰。她看见了无数种花无数种生灵都站在沙棘的身后,她感受到了妖怪们积蓄了千万年又压抑了千万年的怒火,她听见了这世上凄楚流浪着的冤魂的欢呼。

  从此,世上再无温柔的蔷薇;

  只有,绝天破地无情的白残。

  她在无尽的黑夜里明亮着自己的眼眸:一只就是太阳,一只就是月亮。她能照亮整个妖界——她想照亮整片荒芜的海,想照亮这个任由别人践踏的世界。

  她咀嚼着对八洞天的仇恨,聆听着自己轰鸣的心跳。

  八洞天惹到了最温柔的花,她就赐予他们最恐怖的颤栗。

  ……

  ……

  “妖属花妖,妖名蔷薇,为祸人间,将数万普通人肢解。如此心狠手辣,岂能留你这种祸害!”八洞天的护兽荫蔽了整个天空,他们的主人拿出了天上的法则对她审判。

  “蔷薇,你可知罪?”

  可她根本没有理会天上的跳梁小丑,回首望着身后郁郁葱葱的花海:翘首的金波旬,凝重的荆棘,诱人的玫瑰,烂漫的普贤象和团簇的芍药:“告诉他们,我是谁?”

  战阵中爆发出一阵轻蔑的哄堂大笑,上下三界的花在嘶鸣,在怒吼,在哭泣,在狂笑。

  “白残!!!”

  她鬼魅地笑出声来:

  “对不起,我不是蔷薇,我叫白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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