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人生价值的探寻——评知青小说《呜咽的澜沧江》

  11人生价值的探寻——评知青小说《呜咽的澜沧江》

  如果说《生活的路》只是作者替知青们说了一些真话、发出了一声呐喊的话,那么,她的第二部知青小说《呜咽的澜沧江》,则就充溢着作者对知青运动的全面思考和知青们对人生价值的苦苦探寻了。

  这部书稿酝酿于上世纪80年代初。那时,竹林已沉到了沪郊农村生活和写作。由于没有住处,她靠一个房管员的热情帮助,将县城尚未分配掉的新工房借给她暂住。这新工房不开通煤气,做饭烧水只能靠煤油炉。这对处理日常事务笨手笨脚的她,确实是不小的难题。但难题还是有解的--邻居们知道她是专门写作的,对她很友善。她出门忘了带钥匙,隔壁的中学老师会设法帮他从气窗里取出钥匙;她的煤油用完了(那时买煤油是要凭本的),附近的回城女知青小邓就会用自家的本子替她买来。小邓聪明而且热心,常常帮她解决生活上的难题。一次买煤油没有容器,她竟能想出拣一个废篮球,上面打个洞装煤油。小邓经常过来与竹林聊天。常常一起用煤油炉做饭吃;聊天聊得晚了,就挤在屋内唯一的木板床上睡觉。小邓的记忆力好,说话很有条理,前后大约有半年多时间,她将她的家庭,她的母亲、舅舅,她自己的经历--她在云南兵团亲历的悲剧和痛苦,以及她的同伴们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向竹林一股脑儿地倾诉了出来。她说她从童年到成年,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并且曾经一度双腿瘫痪,无助地坐在轮椅上;现在虽然站起来了,但终难战胜严酷的命运。因为她知道竹林写过第一部知青小说,所以一心想要竹林完成她一个愿望--将她的经历,她的思考与追求,她与命运搏斗的艰难与痛苦,写出来告诉世人(竹林《我写魂之歌》)。

  竹林被小邓的经历和愿望深深打动。但要完成她的嘱托,将她的经历与命运变成一部小说,还缺许多东西。于是,她就两次去小邓的兵团所在地云南西双版纳实地采访,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收集关于云南兵团知青的许多故事和传说。她单独或请熟悉云南人文地理的朋友陪同,去了西双版纳州府,也沿澜沧江到了橄榄坝,上了基诺山,去了热带作物所,以及中缅边境的打洛等地,采访了基诺族的女书记以及在哪里安家的北京知青。凡是小邓提到的兵团知青故事发生的地方,她几乎都去了;小邓没提到的一些地方,也去了。回来后,她觉得生活素材已经够了,但是,作品的构架仍然无法确定。不是不能结构一部完整的小说,而是觉得平铺直叙一批知青命运经历的架构太一般化了,无法突出知青们对人生价值和理想、命运的追寻和探索。

  正好,那时国内开始风行"健美运动"。人们在这方面也开始解放思想了。而且在深圳举行了国内第一届健美比赛,女冠军钱耀莲女士,就在她深入生活的所在地嘉定。她找到了钱耀莲女士进行采访,并跟她学习健美操。这看似毫不搭界的两件事,却在竹林的脑子里产生了共鸣--她终于找到了结构作品的蓝图:以一个瘫痪的女知青变成一个健美冠军的故事来架构,以这种强烈的反差来凸显一代知青的思想震荡和激变。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由竹林的《生活的路》开创的知青题材小说,在数量上已经相当繁荣了。但它们大都停留在描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的不幸遭遇和暴露它们在这场运动中的贻误或苦难的伤痕文学的层面;还有一些则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而渲染青春热血和爱情,将那段严酷的生活轻质化,呼喊"青春无悔",而这样的作品又往往会被视为主旋律而热捧。如何站在历史的新的高度,回过头去审视和总结一代青年的奋斗和思考,失落与追寻,用历史和哲学的目光去评判和分析这场运动的本质和影响,这就成了知青题材小说需要突破的瓶颈。而这个突破,还是由《生活的路》的作者,在她的这部《呜咽的澜沧江》里完成了。

  《呜咽的澜沧江》写了一群来自北京和上海等地的知青,在文革的岁月里,在极左思潮的驱策下,来到中国西南边陲的西双版纳,在那里建立农场,种植橡胶,并以军队的编制进行组织管理,接受思想教育的故事。

  上山下乡运动,从理论逻辑上来说,本来是十分荒谬的的。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就提出了要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把知识文化和科学技术带到农村,去影响和教育农民,改变农村贫穷落后的面貌;但到了1958年大跃进以后,尤其是文革后的"一片红",则这个口号发生了倒转,变成了让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农民的再教育。这样随心所欲自相矛盾的口号理论,其荒谬性是不言而喻的。正如知青们自嘲说:按达尔文的进化论,是劳动使猴变成了人;而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则是用劳动使人变成猴。而在实际上,它也只是在国家经济遇到问题以后,将城市人口推向农村,将负担转嫁给农民的一个计谋而已。

  然而,知青们去农村或兵团,绝大多数在当时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认识的。他们或许带着点无奈的成分,但大多则是怀着希望的热忱下去,而且真的以为"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但现实是严酷的。《呜咽的澜沧江》里的知青们被送到了西南边陲的一块蛮荒之地,那地方是一块"瑟缩在荒山野岭下的小小的坝子",是一个"远离人世的孤岛"。在那里知青们必须自己动手砍竹子、割茅草撘窝棚;没有菜吃,每天只能喝"玻璃汤(盐开水)"。白天要烧山、炸坡、造梯田学大寨;晚上要"开展大批判,改造世界观"。以致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下挑灯夜战的女知青摔死在山沟里;女主人公陈莲莲则必须在指导员的安排下"活给人家看",违心地充当假典型。渴望被招工、上调、推荐上大学的女知青被兵团的头头们肆意玩弄。更有甚者,北京知青李凯元被兵团武装部长残暴地打死,愤怒的知青们要求为他伸冤却被军队包围在孤岛上断粮绝援,以致发生了"吃小孩"的惨剧······知青们在这样的现实面前,终于从朦胧的被教育扭曲了的思想和心理状态中清醒过来,面对现实开始思考,并进行人生价值和理想的探寻。作品中的男主人公龚献,便是这种思考和探寻的代表。龚献出生于革命干部家庭,从小受到家庭和学校教育的熏陶,对共产主义理想深信不疑;但从对父母家庭的再认识、对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际命运的思考中,认识到"我们当前的革命理论似乎出了问题",于是,以他简单的有限的认识水平,崇尚起《南共纲领》"关于人类之爱"的理论来,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于是召集一批追随他的知青,成立了"人类之爱小组"。他为自己执着的对真理的思考和探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文革中被通缉;文革后的左倾思潮也不能容纳他,他仍被当做现行反革命分子枪毙了。然而,作品中的思想者还另有其人--那就是另一个知青何士隐。在龚献盲目轻信走极端时,他批评他、提醒他、阻止他;在龚献被杀害后,他却极力肯定和维护他,尊崇他作为先驱者的历史价值:"每个历史时期都有自己的骄傲和值得歌颂的英雄······在人类历史前进的道路上,布满了地雷和陷阱,先驱者在探索中可能踩响地雷或落入陷阱,正因为如此,才使我们后来人能够绕过危险。而当我们轻而易举地绕过危险的时候,又有什么权利去嘲笑那些为此付出了鲜血和生命代价的先驱者呢?"他是一个真正的思想者,他认为,作为人,首先需要的是"自由思想",但他认识到了自由思想的必要和不准思想的现实,因此他比龚献清醒理智,从而对社会和人生价值的认识也更深刻。他说:"思想是一种力量,一种富有创造性的生气勃勃的力量。它超越国界、超越历史······一个人可以放弃好多东西,却不能放弃思想!"因此,他直到文化大革命被否定,中国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人们突然之间从政治至上变成了金钱至上以后,他仍然在进行"社会形态"的调查和考察,对人生价值进行进一步的追求和探索。他的追寻,最终也影响到了小说的女主人公陈莲莲,使她在经历了许许多多痛苦和迷茫的生活磨练和内心搏斗后,终于在对旧价值观念的否定中获得了灵与肉的统一和新生。因此,可以说,何士隐对理想和人生价值的追求,代表了一代思考着的中国知识青年的追求方向。而《呜咽的澜沧江》这部小说,也成了知青题材小说中不可多见的一部中国知青追求人生价值的宏伟诗篇。

  《呜咽的澜沧江》这部小说,在艺术手法上,也有鲜明的特色。它在对生活进行现实主义叙事的基础上,借助了意识流的架构方法。每个章节都从人物当前的视角写起,向后推进,回叙过去的生活;这样表面看似乎把小说主要的叙事顺序隔开了,但是读完整部小说,读者仍能体会出作品情节的连贯性和逻辑层次,同时又能给人以一种亲切感,好像一个现实中的人在同当前的生活对照着向你娓娓讲述过去的故事,总结以往的人生道路;让你觉得有情有理,生动逼真;同时也可以看出,作品对于生活和人生价值的思考,是站在现实的高度上对历史进行回顾和审视的基础上进行的。这种写法熔现实主义和现代手法于一炉,是对中国小说现实主义传统表现手法的一种较为成功的发展和创新。

  这部长篇另一个艺术特点就是它的散文笔法。用散文的文笔和格调来写小说,将清新、优美、抒情的散文特点契合进叙事中去,无疑会使叙事更加精彩动人。然而,用这种写法需要作者具有很深的生活底蕴和纵观全局的构思布局能力,以及驾驭文字语言的功力。一个在这方面功力不足的作家最好不要轻易尝试。我们曾见到一些自我感觉很好、名声也不小的大陆作家用这种手法写出来的长篇,像一个掼散了的铺盖卷,无论如何也无法收拢。但是,《呜咽的澜沧江》却不然,整部小说清新秀丽,犹如一首优美的散文诗,同时又一气呵成,将全部叙事架构建设得亭台楼阁、层次分明、严丝合榫,从而使作品思想哲理在散文诗般的意境中得到了更充分的发挥。作者正是用这样的艺术手法,将自己对于知青生活的独特感受同秀丽的西双版纳风光结合起来描绘,给了读者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和亲切感,使作品具有强烈的生活气息。那汹涌、剽悍的澜沧江,那火红的凤凰树,那巨大的贝叶树、大青树,还有芒果树、芭蕉丛、橡胶林、凤尾竹、黑心树,奇特的萨拉蒙、蚂蚁冢,还有那丢落族妇女替谷子招魂的图景,将西双版纳民俗风情同作品的主题诉求深深地融合在了一起,大大地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用散文笔法来写叙事长篇,作者必须有悠长的艺术气韵和深厚的文字功力。这种能力不是一朝一夕能达到的。但是可以说竹林的这个艺术特点从此开始贯穿于她以后的许多长篇小说的创作之中了,始终没有中断过。这是作者文学创作上达到的一个不容忽视的艺术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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